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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倪萬喜和他的黑木箱子(中篇小說)

        2018-01-12 11:26:58美樺
        涼山文學(xué)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老爹學(xué)校孩子

        美樺

        一、好端端的學(xué)校怎么說撤就撤了

        散會頭一件事,祁才明就趕緊給老家回電話。

        電話是祁四老爹打過來的。開始兩次,楊才明沒接。很快,第三次又打過來了。手機處于靜音狀態(tài),不斷閃爍著,顯得不依不饒。楊才明只好接了,壓低嗓門:“在開會!”接著,就干脆利落地掛斷了電話。

        這么些年來,祁才明和老家的親人已經(jīng)達成了某種默契。沒啥特別重要的事,一般不給他打電話。親人們常說,老家祖墳上好不容易冒了股青煙,出了這么個人物,不能給他添亂。事實也是這樣,祁才明作為省上重要部門的領(lǐng)導(dǎo),成天大事還忙不過來,哪有那么多時間,為老家那些芝麻綠豆大的屁事操閑心??墒牵裉觳灰粯?。祁四老爹連著打了三次電話,這就說明問題的嚴重性。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祁四老爹沒有多余的客套話,直沖沖地說:“才明呀,你得想個法子,給倪萬喜找個出路啊!”

        祁四老爹歷來打電話都是這樣,沒頭沒尾,直來直去。聽得出來,這一次顯得異常急迫。

        “倪萬喜?倪老師他怎么啦?”

        “學(xué)校呀!你不知道,村上的學(xué)校要撤了!”

        祁四老爹是村里的老支書。祁四老爹滿臉溝壑縱橫,早已翻過七十這道坎了,聲音依舊和過去一樣洪亮,震得祁才明耳朵嗡嗡作響。

        “什么?好端端的學(xué)校,怎么說撤就撤了?這是誰的主意,為啥要撤掉?簡直是亂彈琴!”

        這一瞬間,祁才明只覺得心里的火直往上冒,他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唉——!”

        從祁四老爹這一聲粗重的嘆息背后,祁才明明顯地感受這個鄉(xiāng)下老漢滿腹的無奈與憤懣。祁四老爹說:“電話里三兩句話說不清。你知道,倪萬喜在學(xué)校里辛辛苦苦干了一輩子,讓那么多的人走出了大山,他是咱烏吉吉木的恩人哪!可是,他自己呢,窮得叮當(dāng)響,比叫花子好不到哪兒去。你說,學(xué)校撤了,他以后的日子怎么過?”

        電話那邊是一陣沉默。短暫的停頓后,祁四老爹又嘆了一口氣:“這么說吧,眼下能夠幫他的,就只有你了!村上大事小事我從來沒向你開過口,就這件事,說啥你也得幫這個忙!”

        祁才明輕輕搖搖頭,他知道,這一切已經(jīng)成為了現(xiàn)實。他不知道該對祁四老爹說些什么才好。這些年來,中國大地上刮起了一股撤校風(fēng),短短十年內(nèi),農(nóng)村學(xué)校就消失了一大半。如今上面三令五申,不準輕易撤并學(xué)校,為的就是讓孩子能夠就近入學(xué)??墒?,基層政府是怎么搞的,難道他們不知道當(dāng)?shù)氐膶嶋H情況,就忍心讓那些年幼的孩子,走幾個小時的山路去上學(xué)?

        窗外,林立的高樓在黃昏的霧藹里若隱若現(xiàn)。透過那薄薄的霧藹,祁才明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副生動的畫卷:準確地說來,那里就是一柄碩大的飯勺。東西南三面環(huán)山,山頂是刀削的絕壁,讓太陽曬得暗紅的巖石,就像一個天然的屏障,巧妙地把山腳下的寨子隔成了一個鳥語花香的世外桃源。唯有北邊長長的一條緩坡,順著兩座大山中間蜿蜒而上,就像一只長長的勺把,把這里和外面的世界連接起來。

        祁才明魂牽夢縈的家鄉(xiāng),那個彝漢雜居名叫烏地吉木的寨子,就坐落在這把飯勺的底部。寨子里流水淙淙,綠樹成蔭,盛產(chǎn)甘蔗,雙季稻,早市蔬菜,特色水果。那些懂陰陽的先生,搖頭晃腦,都說烏地吉木的風(fēng)水好。最為有力的佐證,就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那場大饑荒中,烏地吉木也沒有餓死人??墒牵庩栂壬仓徽f對了一半,這地方太閉塞,祖祖輩輩只知道在土地上刨食,一個個全是睜眼瞎。直至有了倪萬喜,把寨子里的學(xué)校辦得風(fēng)生水起,多了識文斷字的人,才有人陸續(xù)走出封閉的大山,改變了一個又一個家庭的命運。可是,這好端端的學(xué)校,怎么說撤就撤了呢?

        祁才明心里涌起一陣酸楚。

        這么多年在政界摸底爬滾打,早讓祁才明練就了一副處事不驚的心態(tài)。他覺得事情不是這么簡單,得掌握最客觀的第一手資料才能下結(jié)論。報社的社長是他最為要好的同學(xué),祁才明準備讓他幫幫這個忙。

        二、這樣的差事不輕松

        賀民接到這個采訪任務(wù),心里是很高興的。家家媒體記者都在走基層,靠的是自己的眼睛和直覺,去發(fā)現(xiàn)基層很多鮮活的東西。這次不一樣,報社社長能夠把這個任務(wù)交給他,這無形對他就是—種信任。

        在縣委宣傳部的安排下,縣教育局工會主席老馬陪著賀民,一大早就往烏地吉木趕。從縣城到烏地吉木180里,除一小段通鄉(xiāng)油路外,后半截的土路坑坑洼洼,崎嶇難行。他們顛簸到烏地吉木,已經(jīng)十一點過了。

        聽說省上有領(lǐng)導(dǎo)要來,村口高大的老黃桷樹下,男男女女早聚了一群人,眼巴巴地等著看稀奇。賀民一下車,鄉(xiāng)長就帶著祁四老爹和鄉(xiāng)中心的校長把他圍住了,幾雙大手搶著和他握了又握。小車留在了村口,大家簇擁著賀民,在樹蔭下那一雙雙和善的眼光的護送下,就往祁四老爹家里走。

        一見祁四老爹,賀民就感受到了這個鄉(xiāng)下老漢的精明。祁四老爹不顧?quán)l(xiāng)長的眼色,眨巴著那雙會說話的小眼睛,粗著嗓門說:“賀記者啊,咱這窮山溝里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你給盼來了!這次說啥也得求你辦兩件事……”賀民一聽樂了,說:“我一個記者,要錢沒錢要權(quán)沒權(quán),除了手中這支筆外啥都沒有,能幫你什么忙啊?”祁四老爹說:“我要的就是你這支筆!賀記者,咱村窮啊,你就幫咱一把,好好寫寫咱烏地吉木,專撿窮的地方慘的地方痛的地方寫,要是能夠引起外面的關(guān)注,有了愛心企業(yè)的扶持,天幫忙人努力,咱村致富就更有希望了!”

        賀民沒有正面回答,他看著四周環(huán)繞,高聳入云的大山,哈哈一笑,說:“另一件呢?”

        “寫寫倪萬喜呀!人家是正牌高中畢業(yè)生,出學(xué)校就在這窮旮旯教書,培養(yǎng)了幾十個大學(xué)生出去,他自己卻一直窩在這里,從來沒有說過半句苦和累!現(xiàn)在,學(xué)校要撤了,你說你說,他怎么辦?你得好好寫寫他,幫他找條出路??!”

        說起倪萬喜,祁四老爹臉上的笑容攸地消失得無影無蹤。

        祁四老爹的家很快就到了。兩進青瓦屋面的院子,在高大的酸桷樹的掩映下,顯得更加寬敞別致。還在院子外面,賀民就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臘肉香,那是農(nóng)村陳年老火腿特有的香味。見來了生人,兩只土狗從門后沖出來,一前一后呲著牙汪汪叫過不停。祁四老爹罵了一聲,狗的聲音就小了一半,把力氣都用在那條尾巴上去了??邕M祁四老爹的院子,賀民就吃了一驚。一個漢子正在砍著鴨子,旁邊還擺著一只剛好開膛的公雞,這還不說,另一個漢子正挽著袖子準備殺兔哩!還是一起來的工會主席老馬腦子轉(zhuǎn)得快,說:“祁四老爹,又是殺雞又是宰鴨,這是干啥哩?”不等祁四老爹開口,殺兔的漢子就笑了:“省上的領(lǐng)導(dǎo)腳步金貴,幾年難得來一回,不做幾個菜,祁四老爹那面子怎么過得去?!……”老馬也不搭腔,忙搶了刀子,把兔子從漢子手里的解救出來,說:“你們要這么客氣,這飯我們還真不敢吃了!”

        老馬捉住祁四老爹那只油亮亮的手,把他拉到一旁嘀咕過不停,說得老漢直點頭。賀民知道,老馬一定是告誡祁四老爹,不要弄巧成拙,小心讓記者捕捉到負面信息。

        看樣子吃午飯還有一陣,賀民就把話題轉(zhuǎn)到了倪萬喜的身上。話匣子一打開,氣氛異常激烈,很快就讓賀民對要采訪的對象有了一個大概的輪廓:倪萬喜高中畢業(yè)就在烏地吉木代課,他婚后育有兩個兒子,老大因患腦膜炎留下后遺癥,至今生活不能自理;老二大學(xué)畢業(yè)后,汶川大地震中參加志愿服務(wù),死于一場意外事故。老婆長期操勞過度,積勞成疾,一年有半年時間躺在病床上。倪萬喜為村里培養(yǎng)了幾十個大學(xué)生,讓這些孩子走出了大山,他卻始終堅守在村小那方講臺上……

        午飯吃得晚,菜很豐盛,涼伴雞肉清燉鴨肉紅燒魚肉老火腿臘香腸,外加幾樣野味:炸蜂兒、炒野雞、悶香菇,缽缽?fù)胪霐D了一大桌。鄉(xiāng)下人本來就好客,來了遠客,說啥也要勸客人喝幾杯自家釀的土酒。等把各方面的情意表達到,這一頓飯吃下來,已經(jīng)三點過了。

        賀民腦子里暈乎乎的,依然沒有忘記自身的任務(wù)。于是,賀民在大家的簇擁下,興致勃勃往烏地吉木小學(xué)走。

        金黃的陽光均勻地涂滿了古老的寨子,寒磣的學(xué)校在初夏的午后顯得異常安詳。學(xué)校已經(jīng)放學(xué)了。學(xué)校門口,一個頭發(fā)花白,面容清瘦的漢子正在鎖著大門。風(fēng)柔柔的,把他的頭發(fā)輕輕撩了起來。他除了身上的衣服要整潔一些外,黝黑的面孔粗礪的皮膚粗大的骨節(jié)以及滿口讓旱煙熏得黑黑的牙齒,和當(dāng)?shù)剞r(nóng)民沒有什么兩樣。要不是他周圍還有幾個孩子跟著,很難把他和傳道授業(yè)解惑的老師聯(lián)系在一起。祁四老爹遠遠地叫了一聲:“萬喜,省上派領(lǐng)導(dǎo)看你來了!”漢子回過神來,接著,就滿臉笑容,瞇縫著一雙小眼睛,孩子樣一路小跑,向這邊撲了過來,也不管賀民他們樂意不樂意,逐個拉著大家的手就使勁握。

        這個人就是倪萬喜。

        倪萬喜打開校門,樂哈哈地把賀民請了進去。學(xué)校修建于七十年代,東面一排瓦房是教室,南邊兩層土樓過去是老師的辦公室,北面和西面是圍墻,西北角落里是廁所,中間那一塊凸凹不平巖石裸露的空壩就是操場。常年風(fēng)吹日曬,老鼠毒蟲的侵擾,泥巴舂砌的土墻早已殘破不堪,讓人看上去心里不是滋味。工會馬主席向倪萬喜說明了來意,倪萬喜竟然像孩子一樣局促不安,嘴里傻呵呵地笑著,吶吶地說:“采訪?咱一個代課老師,這這這……這有啥好寫的?”

        果然,接下來的采訪,賀民就明顯感覺不順暢。對于賀民提出的問題,倪萬喜幾乎是一問一答,甚至是答非所問,還得讓祁四老爹或中心校的校長幫著打圓場。因為緊張,倪萬喜手腳找不到放處,臉憋得通紅,頭上還滲出了密密的汗。

        賀民覺得就這樣下去,根本就達不到采訪的效果,他覺得很有必要單獨到倪萬喜家走一走,找到共同的話題,才能挖到有價值的東西。賀民這樣一說,倒讓倪萬喜舒了一口氣:“我一直在這里代課,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大領(lǐng)導(dǎo),確實緊張得不曉得該說些啥才好……。”

        在鳴蟬悠悠然然的酣唱聲中,賀民踏著被太陽抹成橘紅色的碎石路,隨著倪萬喜到了他的家。倪萬喜的家也是兩進院子,一進住人,一進關(guān)著牲畜。住人的這進院子簡潔,干凈,幾條凳子靠墻放得規(guī)規(guī)矩矩,就是鋤頭釘耙鐮刀一類的農(nóng)具,也做了一個簡易的架子,整整齊齊地擺放在上面。堂屋的上面供奉著香火,中問是一張簡易的飯桌。堂屋里沒有沙發(fā),只有一對躺椅,中間一只寬凳子就當(dāng)茶幾,上面放著干凈的茶杯。賀民一看就知道,這個家里像樣的家電,應(yīng)該就是躺椅斜前方桌子上那臺17時的電視。

        倪萬喜帶著賀民看了家里的陳設(shè),就把他請進了旁邊的廂房。倪萬喜提來水瓶,給賀民泡上茶,站在院子里低聲喊:“二娥,你好點了啵?來遠客了,你起來燒點開水!”

        很快,院子里就多了一個中年婦女,笑瞇瞇地向廂房里張望了一眼,一手端著碗,一手掐著腦袋,晃進旁邊廚房里去了。

        準確地說來,倪萬喜的廂房就是他的書房。有這樣一間房子,這在農(nóng)村是非常難得的。書房里安放了一張床,一張辦公桌,一條長凳和兩把躺椅,正對門的地方,是一大壁簡易的書架。乘著倪萬喜提水泡茶的空檔,賀民翻看了一下書架上的書:一半是圖書,大多是各個時期的教材、教參和教案,只有少量的課外讀物;另一半是各種裝訂好的本子:各個時期的備課本、班主任工作筆記、成績登記冊、聽課記錄等雜七雜八的東西。

        看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臅埽R民心里抽了一口冷氣:這哪里是書架,完全就是倪萬喜一生的業(yè)務(wù)檔案。這家伙,確實不簡單哪!

        賀民剛要以書架為切入口進入主題,倪萬喜的媳婦二娥笑瞇瞇地端了一碗糖水荷包蛋進來,說:“賀記者,請喝兩口開水!”倪萬喜也樂呵呵地在一邊幫腔:“咱鄉(xiāng)壩頭莫啥混嘴的,先喝口開水解解渴!”

        賀民這才明白,這里說的開水,就是糖水荷包蛋。他才在祁四老爹家吃過午飯,這時候哪里吃得下去?賀民推辭不過,只答應(yīng)品嘗一個。二娥拿了兩只碗來,分了兩個在碗里,讓倪萬喜吃了。然后,轉(zhuǎn)出門去喊了一聲,院子里很快就多了一個呆頭呆腦流著哈啦子的小伙子。賀民這才想起來,剛才在蹲在墻腳著螞蟻發(fā)呆的人,就是倪萬喜的兒子。

        有了這一段插曲,無形拉近了他們的距離。賀民說:“倪老師,我到這兒來,就想聽聽關(guān)于你的龍門陣,你怎么聊都成。”

        倪萬喜想了想,厥下身子,屁股沖天爬在床的下面,手在里面試探性地抓了幾把,拖出一只黑色的木箱子。年代久遠,黑木箱已經(jīng)失去了應(yīng)有的光澤,卻顯得更加厚重,真實。倪萬喜把木箱抱在床上,幾把拂去上面的灰塵,打開木箱上的鎖,說:“我干了一輩子代課老師,攢下的東西都在里面了!這里面的每一件東西,都是一個活生生的故事。你要是感興趣,我慢慢擺給你聽?!?/p>

        賀民一看,心里暗暗吃驚。人不可貌相,想不到一個土得掉渣的家伙,居然是這樣一個有心的人。這不,整個箱子讓紅的綠的黃的證書獎狀一類的東西,塞得滿滿的,且分門別類,碼得整整齊齊。倪萬喜把那些證書一本一本拿出來,堆放在茶幾上。

        “這是市里評的,這是縣上評的,這是學(xué)生參加競賽得的獎……。”倪萬喜一邊往外拿,一邊樂哈哈地介紹著,黝黑的臉上刻滿了自豪。午后的陽光從廂房的窗戶里斜射進來,均勻地鋪灑在倪萬喜那張簡陋的辦公桌上,明亮的小屋里多了幾分暖意。

        倪萬喜搔搔花白的頭,在黑木箱里翻了翻,拿出幾張紙,說:“這樣吧,我還是從當(dāng)年考學(xué)擺起,行不?”倪萬喜搓著一雙大手,在賀民面前,羞怯得就像站起來回答問題的小學(xué)生??墒?,倪萬喜手里那幾張暗黃的紙,卻讓賀民眼睛頓時一亮:

        三、寫在香煙盒上的便條

        好戲來了!

        賀民進門的時候,倪萬喜家那只黃狗,禮節(jié)性地叫了幾聲。賀民和倪萬喜進了廂房,那只狗也警惕地跟著進來,準備看過究竟。不過,和生人熟悉后,這家伙很快就喪失了應(yīng)有的覺悟,趴在門前打起盹來。下午空氣干燥,倪萬喜嗓子有些澀,說話就像他家里那把老式月琴發(fā)出的聲音一樣沙啞。倪萬喜遞過來的第一張紙,是寫在紙煙盒背面上的一張便條。那是一種產(chǎn)自云南,名叫“金沙江”的廉價煙。字跡不算工整,但一筆一畫剛勁有力,至今仍然清晰無比:

        倪春富家長:

        你的孩子倪萬喜也(已)考上學(xué)校,但他的政審表上沒蓋章。請你務(wù)

        畢(必)于今天晚上,到春河鄉(xiāng)草鞋洼找到春河中學(xué)的校長,你的孩子明

        天到學(xué)校蓋章。切切勿誤!

        龍廷虎

        81.8.26晚

        那時已接近傍晚,農(nóng)舍讓裊裊的炊煙籠罩著。吃過晚飯的村民,有的已經(jīng)出門準備下地了。人的聲音牲畜的聲音,越過空曠的原野隱隱約約傳進來,讓人感到多少有些神秘。倪萬喜見賀民對這張便條產(chǎn)生了興趣,點上旱煙,沙啞著嗓子講起了便條的來歷。

        我家祖祖輩輩都在這大山里刨食,父親僅上過掃盲班,斗大的字識不了半升。我小時候,父親對我說得最多的就是這句話:萬喜,你說啥也得為咱倪家爭口氣??!父親說這話是有來由的,想必我的爺爺或爺爺?shù)臓敔攲λ麄兊膬鹤右舱f過類似的話。究其原因,是為一張契約,讓祖上失田失地還輸了官司。說去說來,這虧就吃在睜眼瞎上。于是,祖上發(fā)誓要供一個識文斷字的讀書人出來。不過,這個的美好愿望,到了我這一輩才得以實現(xiàn)。咱村沒有學(xué)校,父親咬著牙,硬是把我送到鄉(xiāng)上念小學(xué)、初中,然后又把我送到另一個鄉(xiāng)讀高中。在我兒時的記憶里,家中只有過年過節(jié)才吃大米飯,平時天天吃包谷飯雜糧飯,有一粒米都要省著,讓我?guī)У綄W(xué)校里去;家里的雞生了蛋更是舍不得吃,賣成錢做我的學(xué)費生活費。那時候我常常想,等我今后有了出息,一定把父母接出去,天天讓他們吃香噴噴的白米飯吃香噴噴的炒雞蛋。當(dāng)然,我知道,所有這一切,靠讀書,走出這四圍環(huán)繞的大山。

        我沒有辜負父親的希望,成績一直撥尖,每年都會從學(xué)校掙回幾張獎狀。從烏地吉木到鄉(xiāng)上,得走三個多小時,很多家的孩子吃不下這個苦,到學(xué)?;鞄滋炀突厝チ?。寨子里真正讀上高中的,那時候就只有我一個。日子也有了盼頭,就是再苦再累,我的父親也跟喝了蜜一樣甜。那時候,我父親成天樂哈哈的,在村里腰挺得筆直,說話底氣十足。因為,在世人看來,他那有出息的兒子跳龍門是遲早的事。

        可是,在我高中畢業(yè)的時候,命運卻跟我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讓祖上的美好愿望打了折扣。

        那一年盛夏,是我一生中最為難熬的日子。烏地吉木地勢低凹,四周的山鐵桶一樣嚴嚴實實地圍著,夏天通風(fēng)不暢,酷熱難當(dāng)。往年暑假,我和同齡的伙伴在一起,上樹捉鳥,下河撈魚,日子過得飛快,全然沒有這樣的感覺??墒牵@一年暑假我感到風(fēng)是凝滯的,天空中的云朵是凝滯的,時光更是凝滯的。這一切,緣于那一年的高考。

        參加過高考的人都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樣的難耐和煎熬。我參加高考回到烏地吉木,接下來的日子就是艱難的等待。這窮旮旯信息閉塞,每到逢場天,我就一路小跑,到鄉(xiāng)郵政代辦所去打聽,報上刊沒刊登高考分數(shù),有沒有通知學(xué)生娃去體檢的消息??墒?,每次都一無所獲。我在家里如坐針氈,度日如年。我的父親也因此急得上火,牙齦腫大,成天捂著半邊腫脹的腮幫子,像扯爛風(fēng)箱一樣,呼哧呼哧走出去,再呼哧呼哧走進來。偶爾停下腳步,父親苦澀的臉上就會擠出幾分笑,做出和藹的樣子,對同樣愁眉苦臉的我說:

        “莫急,莫急,快了快了!”

        家里那臺老式收音機,這時候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從里面時不時能夠聽到一些關(guān)于高考的消息。我和父親天天都會守在那臺老式收音機旁,全神貫注地收聽全省的新聞聯(lián)播。到了7月底,我們終于從收音機里聽到了高考本科錄取的分數(shù)線。對于這個分數(shù)線,我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我清楚自己的實力,我不只一次在暗中估算過自己的分數(shù),我只能考上專科或中專。當(dāng)然,即使是這樣,我也算跳出龍門了。

        那時候,父親的牙疼已經(jīng)基本痊愈。每到逢場天,父親就會催促我,到鄉(xiāng)場上打探消息。從小學(xué)到高中,我腳上穿的都是母親做的布鞋,舒適,但實在土得掉渣。在縣城參加高考的時候,我就多了個心眼,用省下來的錢悄悄買了雙回力鞋。沒想到此時卻派上了大用場,每逢趕場天,我穿上回力鞋就往鄉(xiāng)場上趕。

        我知道,每年大學(xué)錄完后,中專錄取要稍晚一些。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上面通知參加體檢。在縣城參加高考的時候,老師就曾經(jīng)交代過,今年8月初就會通知體檢,要我們到時候留意??墒?,到了8月中旬,我那雙原本打算進大學(xué)再穿的回力鞋,已經(jīng)讓路上突兀的山石生生磨出了幾個窟窿,還是沒有打聽到任何消息。

        到了8月25日這天早上,父親苦著一張臉,對我說:“娃,好象要開學(xué)了哩。我捉摸著,你該回學(xué)校去看看,萬一人家把通知發(fā)在那邊去了呢?”對于父親的話,我并沒有放在心上,因為,每個趕場天來回六七個小時的山路,已經(jīng)麻木了我的神經(jīng),我已經(jīng)沒有了先前那么高的熱情。

        可是,父親比往常更有耐性,左一次右一次催促我早點動身。我不想傷了父親的心,吃了早飯,懶洋洋地往學(xué)校趕。

        那一天,天空像一面讓人干干凈凈洗過的大鏡子,藍得讓人發(fā)怵。太陽伸出紅紅的毒舌頭,肆無忌殫地炙烤著大地。云被毒死了,風(fēng)也被毒死了,唯有樹上的鳴蟬還在作垂死掙扎,撕啞著嗓子有一聲無一聲地呻吟著。熱氣從裸露的地里,從樹梢上,從巖石的縫隙里不斷地滲出來,完全就像一個大蒸籠,讓我感到窒息般的悶熱。在那毒辣的陽光下,我感到腦子里昏沉沉的,腿上像注滿了鉛,每走一步都是那樣的艱難。在我幌幌惚惚的意識中,我感覺到這一天的路是那樣漫長,好像怎么也走不出這環(huán)繞的大山。

        我們鄉(xiāng)上沒辦高中,我在另外一個鄉(xiāng)上中學(xué),離咱烏地吉木有50多里山路。到了這個鄉(xiāng)的鄉(xiāng)場上,我口干舌燥,渾身有一種虛脫般的感覺。我正想找個地方喝口水,歇歇腳,不想肩上重重的挨了一巴掌,一個熟悉的聲音驚奇地說:“嗨,萬喜,你體檢就回來了?”我回頭一看,正是我同班的一個同學(xué)。我嘆了口氣,苦笑著說:“你不要取笑我,體檢啥喲?!边@個同學(xué)眼睛一下瞪得多大,急了:“啥?你還沒去體檢啊,我們學(xué)校就只有你一個人上線!走走走,我?guī)愕洁l(xiāng)政府找他們?nèi)?!?/p>

        同學(xué)連忙把我拉到鄉(xiāng)上,鄉(xiāng)政府搞辦公室的人說:“我們早就接到了通知,叫你8月22到24日到縣醫(yī)院參加體檢。問題是誰也搞不清楚你是哪個地方的,害得我們逢人都在打聽。昨天體檢就結(jié)束了,你得趕緊想辦法趕到城里去,看看還有沒有補救措施。要是錯過這個機會,這一輩子就太可惜了!”

        我一聽,激動得心都快跳出來了。祖祖輩輩盼望的這一天,終于幸福地降臨了,我怎么不高興呢?那一瞬間,我身上所有的疲勞,被這個激動人心的消息一掃而光??墒牵h城離我們這么遠,長這么大,我還是參加高考的時候去過一次。再說,早上走的時候,身上就只帶了一塊多錢的零鈔,不可能就這樣空著兩只手去縣城體檢??!

        一陣幸福的眩暈過后,我想起了在外面當(dāng)工人的表哥。他在烏地吉木找了個對象,這一天正式到女方家訂婚,請女方的親戚吃訂婚宴。在我的親戚中,數(shù)他見的世面多,看樣子只有求他出面想辦法了。

        我這樣想著,一路小跑往回趕?;氐綖醯丶荆覝喩碜尯顾笩o數(shù)次的衣服上,已經(jīng)結(jié)了厚厚一層汗堿。我大口喘著粗氣,臉色煞白,把父親嚇了一大跳。父親問清了情況,就帶著我到了表哥的未婚妻家。

        院子里高朋滿座,人聲鼎沸,氣氛熱烈。做廚的師傅忙著準備婚宴的菜肴,幾個孩子嘻嘻哈哈,在大人的胯縫下鉆進鉆出,陣陣笑聲盈滿了溫馨的農(nóng)家小院。

        我們父子的到來,無形給表哥出了一道天大的難題。表哥那時候已經(jīng)30了,他原本想找一個端鐵飯碗的女人,可是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對象。在鄉(xiāng)下人眼里,表哥已經(jīng)成了人見人嫌的大齡青年,要想找個如意的人不容易。為此,女方家的父母并不十分贊成這門婚事。今天,表哥是主角,更不能有絲毫的閃失??墒鞘虑榈搅诉@一步,急得抓耳撓腮的父親別無選擇,只好漲紅著臉,結(jié)結(jié)巴巴地提出了實質(zhì)性的要求:要表哥帶我去體檢,并且馬上就走……

        小院里的空氣一下凝固了。短暫的沉默后,表哥嘆了一口氣,重重地點了點頭??墒?,表哥把這個意外的消息告訴他未來的岳丈岳母,岳丈一言不發(fā),臉色鐵青;岳母的臉上布滿了愁云,不住地嘆冷氣。表哥拉著他未婚妻的手,說咱烏地吉木祖祖輩輩就出了這么個人物,咱不能袖手旁觀,眼睜睜地看著人家失去人生中最為寶貴的機會。漂亮的姑娘咬著嘴唇,眼里噙滿了淚水,不住地點著頭。表哥默默帶著我走出院子,很快,我就聽見后面就傳來了女人低低的嗚咽聲。

        其實,那一天我們無論如何也趕不到縣城。我們只能趕到區(qū)上,明天一早搭客車進城去。當(dāng)然,表哥的設(shè)想是在半道上,能搭上順風(fēng)車。不過這天的運氣不像表哥想像的那么好,半夜時分,我們深一腳淺一腳趕到區(qū)上的時候,也沒有見到順風(fēng)車的影子。

        說來你可能不相信。那一天,我足足走了160多里山路。很多年過去,凡是聽過我講紅軍長征故事的人,總會說我講得就跟親身經(jīng)歷過一樣。其實他們不知道,正是這一天,我真切地體會到了口干舌燥,頭昏眼花,虛汗長流,腿肚子直抽筋的真實感受。

        第二天我們趕到縣人民醫(yī)院,已經(jīng)接近中午。表哥要我在醫(yī)院等著,他到縣招辦去看看。那時正是上午下班時間,陸陸續(xù)續(xù)有醫(yī)生脫去白大褂,關(guān)門走出來。醫(yī)院體檢中心那排簡易的門更是緊閉著,門上臨時張貼著體檢的科目,有的已經(jīng)讓淘氣的孩子撕了。種種跡象表明,縣上統(tǒng)一組織的體檢已經(jīng)結(jié)束。我就像一只可憐的羔羊,眼巴巴地在那里等待著幸運女神的降臨。那時候,我感到自己是那樣的孤獨和無助。從昨天早上吃了飯到現(xiàn)在,啥東西也沒進嘴,肚子早餓得咕咕咕直叫。更為糟糕的是,從早上到現(xiàn)在我還沒有上過廁所,尿早已憋得脹痛不已。我感到身上就像鉆進了一只淘氣的小耗子,一下又一下輕輕地咬著我的膀胱??墒?,我不敢走遠。我知道表哥過來找不到我的嚴重后果??粗枏念^頂一點一點向西邊挪過去,我失望到了極點,心里老是冒出這樣一個念頭:

        完了!

        下午快下班的時候,表哥終于過來了。從表哥喜滋滋的臉上看得出來,事情進展很順利。果然,表哥揚著手里那張體檢表,樂哈哈地說:“還好,左磨右磨,人家總算開綠燈了!”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綠燈是個啥玩意兒。我還沒有琢磨出個所以然,表哥已經(jīng)帶著我找到了院長。院長很和藹,嘖嘖嘆了半天氣,說:“鄉(xiāng)下的娃兒硬是造孽喲!我看到這個娃娃在那兒站了大半天,又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唉……?!痹洪L自言自語,喋喋不休發(fā)了一通感慨,叫醫(yī)生去了。這個時候我才抽空找到醫(yī)院的廁所,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憋了大半天的尿。

        很快來了兩個醫(yī)生。他們麻利地為我量了身高,稱了體重,拿了幾個小瓶子讓我聞了聞,問我小時候住沒住過院,然后就在那張表上填了起來。接著,院長也在上面簽了字。

        出了醫(yī)院大門,我小聲問表哥:“這就算體檢完了?”表哥點點頭,說:“放心吧!咱們還得趕緊到教育局去,人家還等著我們?nèi)ヌ钪驹噶ǎ ?/p>

        表哥一席話,讓我原本繃得緊張的神經(jīng)一下松弛下來。思想上一輕松,我渾身就像散了架一樣,雙腳老是不聽使喚,走起路來像踩在棉花上一樣倦怠無力。

        我們就趕到招辦的時候,其余的人都下班了,只有招辦主任還在收拾材料。招辦主任見我們進來,悄悄地拿出一張表,小聲地對我們說:“你們趕緊選一個志愿填上。這里有一個更重要的事還得你們自己去做:今年新的政審表已經(jīng)換了,你們得自己拿著這張表去學(xué)校蓋章。本來這是組織的事,但你們學(xué)校沒有來人,我們也實在抽不出人來做這個事,只有你們自己去辦。必須記住兩條:一是保密,二是明天無論如何得把章蓋回來,后天一早我們就要送檔案到市里去……”

        主任說得很嚴肅,沒有半點商量的余地。

        那一瞬間,我腦子里嗡地一聲,剛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

        時間就只有短短的一天??墒牵瑥目h城到我們學(xué)校有一百多里,不通客車。再說,那是一所農(nóng)村初中,放假老師全都回家了,連學(xué)校也請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民看守。在這個要命的時候,到哪兒找校長去?!

        看著我沮喪的樣子,表哥一下笑了。他悄悄對我說:“萬喜,別怕,活人還會讓尿憋死?”

        表哥說這話是有根據(jù)的。從招辦主任那里,我們已經(jīng)打聽到了校長的情況。校長是個半邊戶,學(xué)校還沒開學(xué),這幾天他在春河鄉(xiāng)草鞋洼老家,好找。

        表哥二話沒說,抓起辦公桌上的搖把電話,接通了我們鄉(xiāng)上的龍廷虎書記。表哥要龍書記派人找到我的父親,讓我父親連夜趕到校長家,請他明天到學(xué)校里等著我回去蓋童。

        事情就有這么巧。那天,鄉(xiāng)上在召開民兵排長會。會議結(jié)束后,鄉(xiāng)上搞了一次會餐。表叔打電話到鄉(xiāng)上的時候,村里的民兵排長已經(jīng)有了幾分醉意,正準備起身往回趕。龍書記怕他酒醉誤事,摸出香煙盒,撥出隨身攜帶的鋼筆,寫下了這張便條。龍書記擔(dān)心他把上面的字認不全,一字一句讀給他聽,要他今晚無論如何送到我們家。

        辦好了這一切,我們趕緊選了幾家招生人數(shù)多的師范填上志愿,揣著那張政審表,出了招辦的門。那時候夜幕已經(jīng)徐徐拉開,在昏昏欲睡的燈影下,街邊飯館里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我不爭氣的肚子雖然咕咕叫過不停,但心里壓上了這樣一塊大石頭,一點食欲也沒有。

        四、兩張證明和一份錄取通知書

        倪萬喜說到這里,停下了。倪萬喜只顧抽著他的旱煙,那雙瞇縫著的小眼睛詭異地眨著,似乎在觀察賀民的反應(yīng)。說實話,經(jīng)歷過高考的人都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煎熬。這個時候,賀民的腦海里,清晰的浮現(xiàn)出一個農(nóng)村孩子瘦小的身影。在毒辣辣的陽光下,孩子那焦急萬分的神情,讓人心碎。賀民嘆了口氣,急急地說:“倪老師,你快說說,后來怎么樣了?”賀民一開口,地上趴著的狗受到驚嚇,一跟斗翻起來,警覺地擋在倪萬喜身前。倪萬喜也不開腔,從黑木箱里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交到賀民手里。看得出來,牛皮紙的信封不知被折皺過多少次,已經(jīng)殘破不堪,用手一摸,感覺就像一塊柔軟的布料。信封里面,居然是一份師范學(xué)校的錄取通知書。

        第二天一早,表哥就送我去趕車。表哥留在縣城,萬一這天我回不來,他好找人想其它辦法。才到半道上,就從后面開過來輛客車停在我們前面。司機和表哥是朋友,就這樣,我開始了回去蓋章的旅程。

        可是到了車站,我才感覺到這趟旅程并不輕松。那里已經(jīng)等了很多人,車一停穩(wěn),買好票的乘客就蜂擁著擠了上來??吹竭@些人手里都拿著車票忙著找座位,我心里暗暗著急:昨天進城的時候,父親拿了60塊錢給表哥??墒牵蛱煲幻?,表哥忘了拿點錢給我。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萬一查票怎么辦?

        果然,車開出縣城不久,售票員就開始查票了。我心里緊張得要命,身上毛毛汗都急出來了。我知道,要是讓她攆下去,我所有的希望就全破滅了。我心里就只有一個念頭,不管她怎么罵,我都萬萬不能下去。都說急中生智,售票員擠到我身邊,還不等她開口,我就說道:

        “我是駕駛員的親戚,他說用不著買票的!”

        我雖然高中畢業(yè),但又黑又瘦,身上那件單薄的學(xué)生裝上,前幾天濺上去的泥印還清晰可見。在那樣的年代,駕駛員可是個吃香的行業(yè),怎么會有這樣的窮親戚?售票員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個遍,不高興地說:“不管什么人都要買票的,我倒要去問問到底是咋回事!”

        不過,售票員的決心并沒有變?yōu)楝F(xiàn)實。車廂過道里擠滿了人,前面引擎蓋上更是人貼著人,售票員擠了半天也沒擠過去,也就沒再追問了。

        客車一路搖搖晃晃,搖到一個名叫安樂寨的村子。我下了車,跑到前面跟司機道了謝,告訴他,我把事辦完了,下午還要搭他的車回去。我們那所中學(xué)不通客車,還要順著這條鄉(xiāng)道公路走2個小時的路程。學(xué)校后面有一個小煤窯,經(jīng)常有拖拉機去拉煤。走了一會兒,后面就有一輛手扶式拖拉機開了過來,我不管司機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跑過去強行爬上去。不過,當(dāng)我跟司機說明了緣由,他的臉上馬上露出了笑容:

        “你小子運氣好啊,咱們這山旮旯,幾年飛不出一只金鳳凰。祝賀你,兄弟!”

        我倆一路說說笑笑,就這樣成了好朋友,而且,這種友情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他一口氣把我送到學(xué)校,說:“兄弟,你趕快去辦你的事,我去裝煤。事情辦好了,我送你回去趕客車。”

        到了學(xué)校,我的心一下懸了起來。學(xué)校里靜得磣人,間間辦公室都是關(guān)著的,看不到一個人影。

        看著空蕩蕩的學(xué)校,我渾身的冷汗不住地往外冒。

        那一瞬間,我覺得心里直發(fā)緊,真的想大哭一場。可是,理智告訴我,這不是哭的時候,我還得想辦法。

        昨天從招辦主任那里,我打聽到了校長的家,離學(xué)校就是20多里地。我揣著顆呼呼直跳的心,到學(xué)校旁邊問了幾個人,弄清了校長家的方位,順著山下那條小河一直往前走。大約走了半個多小時,才見父親和校長他們迎面走了過來。一見我,他們倒驚奇地叫起來:“從城里坐客車出來,到這兒最快也還要過把鐘頭,你小子是趕飛機來的呀?!”

        我把這兩天的經(jīng)過一說,大家都很感慨。昨天晚上,民兵排長趕到我家后,陪著我父親去找校長。他們只聽說過春河鄉(xiāng)草鞋洼的大概位置,一路走一路問。靜寂的夜里,在忽明忽暗的手電筒光柱下,他們驚醒了一個又一個睡夢中的村莊。等找到校長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

        到了學(xué)校,我把那張要命的表拿出來,請校長蓋上章,要他給我?guī)讖埳w好章的空白信箋。這也是表哥的主意,萬一什么地方用得著,提起筆填上去就行了??墒牵iL很謹慎。我和父親說了半天好話,校長給我出了張證明,然后給了一張蓋了章的空白信箋,并且一再囑咐:要是沒有用上,空白的回來一定要還他。父親把身上僅有的10多塊錢全部給了我,催我趕緊回去搭車。

        事情辦好了,我心里很輕松,回頭就是一路小跑。早上搭我的那輛拖拉機,煤才裝了一半。司機對我笑笑說:“小兄弟,煤還沒挖出來,你先走著,不要把你的好事給耽誤了!”

        天上一塊云巴巴也沒有,太陽仍然是那么毒。毒辣辣的陽光下,我揮汗如雨,順著公路一路奔跑著。我這一近似于瘋狂的舉動,惹得在田里地里勞作的鄉(xiāng)親,都停下手中的活兒,伸長了脖子看稀奇。有人高聲喊:“哎,小伙子你跑個啥?出啥急事啦?”還有的直著嗓子吼:“小雜種瘋了?不好好看著路走,當(dāng)心車來碾死你個狗日的!”對于這些關(guān)切的話,刻毒的話,我絲毫不敢計較。我只有一個念頭,早一點趕到安樂寨,搭午后返程的客車進城里去。

        到了安樂寨,還是遲了一步。村里的人告訴我,早上來的客車已經(jīng)往回開走了。從這里到縣城,每天就只有一輛過路客車。我心里那份失落與沮喪,就別提了。那時太陽已經(jīng)漸漸西移,寨子里的狗把往日里的威風(fēng)收斂起來,吊著紅紅的舌頭,乖乖趴在門口。幾個坐在樹蔭下的老人,在知了的鼓噪聲中昏昏欲睡。那片清涼的樹蔭,對我是一個致命的誘惑。我多想走到那片幸福的樹蔭下,合衣躺在地上,閉著眼睛美美地睡上一覺,哪怕就是三兩分鐘也好??墒?,理智告訴我,我不可能到樹蔭下小憩片刻,更不敢在這兒干巴巴地等著。我知道,也許就是這短短的三五分鐘,就有可能改寫我的人生,讓我們家祖祖輩輩的希望成為泡影。那時候,我渾身的汗水已經(jīng)被太陽烘干,我感覺到自己就像一條曬干的魚,大張著嘴,睜著眼睛,努力不讓自己倒下來。我腦子昏沉沉的,但意識異常清醒:我只能往前走,才有希望。因為,區(qū)上下半天還有一趟客車進縣城……

        我跑一陣,走一陣,跌跌撞撞順公路一直到區(qū)上,不僅沒有搭上車,最后那趟客車也開走了。

        那一刻,我真的是欲哭無淚。我真切地感受到,全身的骨頭像被抽走了一樣,渾身酸軟無力。可是,我不敢坐下來歇一歇。我感到嗓子直冒煙,眼皮直打架,我擔(dān)心自己一坐下來,立即就會睡過去。我只能拖著沉重的腳步,野狗一樣在公路上游蕩。偶爾有貨車過來,我就飛快地擠上前去,找司機搭車。那時天已近黃昏,我心里非常清楚,從區(qū)上到縣城還有100來里路,要從這里黑燈瞎火孤身走到縣城幾乎是不可能的??粗焐珴u漸暗下來,我的心都急得快跳出來了。我成了熱鍋上的螞蟻,見貨車搭貨車,見拖拉機搭拖拉機,可是,這天的運氣就有這么糟糕,我好話說了幾大籮,使盡渾身解數(shù),還是沒辦法。我在焦躁不安中一直等到天黑,才搭上了一輛滿載礦石的大卡車。司機是一個大胡子,爬上車來就直著嗓子吼:“5塊錢一個,不交錢的趁早給老子滾下去!”貨廂上已經(jīng)爬了不少人上去,很多人都在抱怨司機心太黑,1塊2的客車票要收這么高。還有人嫌貴,灰溜溜地跳下去了。只有我,心存感謝。站在那高高的貨箱上,所有的疲勞、饑餓一掃而光。

        參加體檢回來,就盼著錄取通知書了。幾天后,陸續(xù)有人在鄉(xiāng)郵電所拿到了錄取通知書,只有我的一直沒有音信。看到他們那激動的樣子,我既羨慕,又緊張。聽他們說起體檢的很多環(huán)節(jié),我都沒有參加,我的心又懸了起來:

        唉,八成是沒望了!

        到了9月1日,當(dāng)?shù)氐闹行W(xué)都開學(xué)了,我的錄取通知還是沒到。我成天如坐針氈,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人一天比一天消瘦得厲害。父親更是急得上火,牙齦腫大,滿嘴潦泡,說不出話來,成天只會瞪著眼睛呼哧呼哧喘粗氣。然而,這一切絲毫不起任何作用。到了國慶節(jié),我的通知還是沒有到。

        就在我天天為錄取通知書糾結(jié)的時候,村支書祁四老爹找到了我。村小缺老師,他見我成天像掉了魂一樣,就動員我去村小代課。在那個時代,高中畢了業(yè),招干、招考、轉(zhuǎn)正、當(dāng)兵有的是機會,先干著代課教師也是一種辦法。我沒有多想,就答應(yīng)了祁四老爹的請求。

        那時候,土地已經(jīng)下戶。鄉(xiāng)親們在勞作之余,自由支配的時間更多。聽說請我去教村里的娃娃,個個都想去看看稀奇。在他們看來,我不過是個還在上學(xué)的孩子,嘴上的毛還沒長齊,怎么把這碗飯吃得下來。

        其實,鄉(xiāng)親們有這種好奇心是有淵源的。因為,烏地吉木小學(xué)的第一位老師,上第一堂課就出了個大洋相。那時候,教育從停課鬧革命中慢慢復(fù)蘇,人口相對集中的地方紛紛辦起了學(xué)校,遍地是戴帽的初中班、高中班。烏地吉木也不例外,也辦起了自己的學(xué)校。問題是這個偏僻的寨子,彝漢雜居,山高路遠,村民彪悍,沒有人愿意到這里任教。公社左動員右動員,好不容易才找了一個掃盲提高班的學(xué)員去任教。聽說來了新老師,教室里里外外擠滿了看熱鬧的社員??墒?,新老師在黑板上歪歪斜斜寫下“毛主席萬歲”五個大字時,把領(lǐng)他來學(xué)校報到的公社干部嚇了個半死:五個大字錯了三個,要命的是把“毛”字的豎彎鉤彎向了左邊!公社干部識字不多,但天天和毛主席語錄打交道,這幾顆字早已爛熟于心。這種水平怎么能教育好下一代?新老師在講臺上還沒站穩(wěn),就在大家的哄笑聲中灰溜溜地走了。

        我還沒到學(xué)校,教室里就被去看熱鬧的鄉(xiāng)親擠得滿當(dāng)當(dāng)?shù)?,整個教室就象一個鬧哄哄的大集市,陣陣哄笑越過嘰嘰喳喳的聲音,差點把簡陋的教室屋頂給掀翻了。我剛擠上講臺,幾個嬸娘就在外面起哄:“萬喜,先寫個毛主席萬歲讓我們瞧瞧!”

        我當(dāng)然知道父老鄉(xiāng)親的心理。別看你是高中畢業(yè)生,是騾子是馬得拉出來溜溜。我笑了笑,定定神,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了毛主席的著名詩篇《七律·長征》。我一落筆,就把一屋里老老少少的目光全吸住了。下面七嘴八舌的說話聲嘎然而止,屋子里一下變得異常安靜,只有我的粉筆吱吱呀呀在黑板上歡唱過不停。當(dāng)我把最后一個字寫完時,下面還是沒有聲音,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就爆發(fā)出了吵吵嚷嚷的歡呼聲。來看稀奇的鄉(xiāng)親個個喜笑顏開,七嘴八舌說開了:“嗨,看不出來,狗日的娃兒還沒有三砣牛屎高,這幾個字就寫得這樣巴適,就跟書上印的一樣!”

        幾天后,一件偶然的事,更是一夜間讓我聲名大振。這天下午,我在回家的路上,遇上了村頭祁來福老漢,他收到當(dāng)兵的兒子寫回來的家信,要我給他念一念。我知道,他家里瞎了眼睛的老娘,想孫子都快想瘋了。村里沒辦學(xué)校前,寨子里祖祖輩輩沒有識文斷字的人,找人念封信也要跑幾十里路。我沒有推辭,進門就是把那封信念了好幾遍,把祁來福那瞎眼的娘高興得合不攏嘴。乘著高興勁,祁來福提出要我代筆給他兒子寫封回信。我撥出鋼筆,問了問情況就寫了起來。祁來福一袋旱煙沒抽完,我就把寫好的信給他們家念了一遍。一屋的人都感嘆:“巴適得很,我們沒想到的你都寫全了。”鄰居張大嬸聽說這事,又拿了一封信來,要我也幫著給她嫁在外面的女兒寫封信。就這樣,我一連幫著寫了六封信。過去找人寫信,少不得一瓶酒或兩包煙,一家人圍著寫信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寫信的人邊抓腦袋邊打草稿,得整整耗上一晚上的時間。可這一會兒工夫,我就寫了六封信,在村民看起來簡直成神人了。第二天,烏地吉木的每一個角落都在嘖嘖議論:“這個鬼娃娃才神喲,眨眼工夫就寫了六封信!”我很快在烏地吉木小學(xué)扎住了根。日子忙忙碌碌,倒把心里的煩惱沖淡了許多。時間一長,也就徹底絕望,對高考的事死了心。

        這年元旦的時候,學(xué)校放假,我到鄉(xiāng)場上趕集。走到街口,遇上了中學(xué)的一個老師,他說:“萬喜,咋回來啦?你們師范校提前放假了?”我一愣,說:“啥……師范?”老師說:“對啊,師范校啊,在那里還習(xí)慣吧?”我又一愣,說:“我沒讀啥師范啊,我在烏地吉木小學(xué)代課。”這一下,倒是讓老師愣住了。老師外星人一樣看著我:“這是怎么搞的?說了半天你沒去?”我嘆著氣,說:“不是我不去,我到現(xiàn)在還沒有見著錄取通知啊!”老師連連搖頭,說:“誰說的?在縣招辦,我親眼看到了你被師范學(xué)校錄取的通知書,你快到鄉(xiāng)上問問吧。”

        我一聽,心都快跳出來了。連忙到鄉(xiāng)政府一問,辦公室的同志想了半天,說:“八月底,對……九月初吧,你們中學(xué)的老師讓人帶了封信來,說你自己會來拿的。我們又不敢私自拆開,你看是不是這個?”

        我拆開一看:老天,那正是讓我夢寐以求的錄取通知書??!報到的時間寫得清清楚楚,9月25到28日……

        那時候,我已經(jīng)在烏地吉木小學(xué)的講臺上,代了三個月的課。錯過了報到時間,這一輩子我再也無法跨進師范的大門了。拿到錄取通知的時候,我真的哭了,哭得昏天黑地,肝腸寸斷。

        唉,你說說,這怪得了誰,又能怪誰呢?!

        五、二十一張成績通知單和一本畢業(yè)證

        怎么會是這樣呢?那一刻,賀民大張著嘴,心里無比的感慨,他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懊?,這都是命?!蹦呷f喜說這話的時候,嘿嘿嘿地笑著,顯得異常平靜。那時候,太陽已經(jīng)移到了西邊的山頭,從窗外透進來的陽光變得斑駁陸離,把倪萬喜涂成了一尊雕像。倪萬喜接過那只牛皮紙信封,小心翼翼的收好,放在箱子里。倪萬喜想了想,拿出一個畢業(yè)證,嘿嘿嘿又是一陣笑,說:“我這輩子,做夢都想著上大學(xué)!可是,明明考上了學(xué)校,卻偏偏沒走成;天天埋頭在村小代課,卻圓了大學(xué)夢,你說怪不怪?”

        我父親是個大字不識的農(nóng)民,一輩子做人實誠,心里卻跟明鏡似的。我做了代課教師,父親非常高興。父親常常對我說:“萬喜啊,你當(dāng)老師,干的是行善積德的好事,今后村里人祖祖輩輩都會把你供在神龕上,得用心喲!”父親不只一次這樣告誡我,說:“萬喜,那營生來不得半點馬虎,你小子萬萬不能瞎子牽瞎子,誤人家娃娃一輩子??!”我走上講臺的第二個年頭,父親就病倒了。父親常年高強度勞作,加上營養(yǎng)不良,過早透支了他的身體。父親好像被榨干了汁水的甘蔗,渾身上下都是毛病,這些年來,為了供我讀書,他一直苦苦撐著。如今,我有了一個臨時性的工作,父親緊繃著的神經(jīng)一松弛下來,病魔就纏上了他。父親臨終的時候,緊緊拉著我的手,氣若游絲:“咱村里的娃娃,以后要走出大山,就靠你哩……”

        父親說的是大實話,在烏地吉木這樣的大山深處,公辦教師分不進來,來了也呆不住。父親臨終前,眼睛里那一束暗淡的希望,注定讓我在這里經(jīng)營一生。不管遇到啥困難,一想起父親臨終前的眼神,我就會咬牙堅持下去。我感覺到父親臨終前那樸素的話語,就是咱烏地吉木父老鄉(xiāng)親的心聲。

        父親言傳身教,從小就在我的腦海里種下了這樣一條理念:不管干啥事都得做好,不能讓人家在背后指指戳戳。我知道勤能補拙這個道理,只要有機會,我都會到縣上、區(qū)上好的學(xué)校,虛心地向教得好的老師請教,聽他們講課,然后反復(fù)揣摩。在學(xué)校里,我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教學(xué)上,備講改輔補每一道教學(xué)上的環(huán)節(jié),更是盡我最大所能做好。從我干上這個行當(dāng)起,我所教的班級,每年參加全縣統(tǒng)考,在全縣三百多所村小中一直穩(wěn)居前十名。就是很多公辦老師,也達不到這樣的效果。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有一塊石頭沉甸甸地壓在心上:就咱這水平,要學(xué)歷沒學(xué)歷,靠摸著石頭過河,行嗎?

        那時候,我老是這樣想,要是能上上大學(xué),拿張文憑該多好!

        當(dāng)然,這也只能想想而已。如果是公辦老師,還有參加函授、電大、脫產(chǎn)學(xué)習(xí)這樣的機會,作為民辦或代課教師是沒有這種待遇的。這樣的機會,到了1987年,才幸福地降臨到我的頭上。那一年,我從報紙上廣播上得到消息:國家在舉辦自學(xué)考試。那是國家專門為不能正常上大學(xué)的人辦的學(xué)校,只要考完規(guī)定課程,國家承認大學(xué)學(xué)歷。

        我的心一下熱起來。回家跟妻子二娥一商量,她完全支持。第二天,我就請假到書店里買了一套自學(xué)考試的教材,到招辦報了名。

        那時候,我已經(jīng)成家,并且有了兩個孩子,大兒子五歲,二小子剛剛滿周歲。這一輩子,最值得我尊重和感激的人,就是我的妻子二娥。二娥比我小兩歲,沒讀過幾天書,我除了早晚幫著她干點農(nóng)活外,里里外外全靠她那雙手張羅。是她,一直支撐著這個家。

        每天晚上,我把第二天的課備好,把學(xué)生的作業(yè)改完,剩下的時間就是閉門讀書。

        二娥天天田里地里操勞,奶水少,二小子一到晚上就哭。為了讓二娥多有點時間休息,我把那些要記的,要背的統(tǒng)統(tǒng)抄下來,貼在門上,墻上,蚊帳上。到了晚上,我把二小子背在背上,一手舉著燈,一手指著紙片上的字,把那些該熟記的知識點,轉(zhuǎn)化成咿咿呀呀兒歌一類的話語,再配以躡手躡腳的舞蹈。就這樣,我天天晚上背著二小子,邊哄邊讀,邊讀邊哄,直到孩子熟睡過去。不知道這是不是潛移默化,我家二小子長大后,天資聰明,成績出奇的好,后來考上了重點大學(xué)。很多人知道這事,都笑他小子從小就受了高等教育,難怪讀書就像坐火箭一樣輕松。

        我學(xué)的是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選擇這個專業(yè),一是考的學(xué)科少,只有10門課程;再者就我從事的代課教師這項工作來說,也用得上??墒?,考了以后,我才知道這個專業(yè)的厲害。像《文學(xué)概論》、《寫作》、《中國革命史》、《現(xiàn)代文學(xué)》這些科目,我一次就考過了,最讓我頭疼的是現(xiàn)代漢語,每次都是50分左右,考了四年都沒考過。

        說去說來,還是怪我們上小學(xué)的時候,基礎(chǔ)知識學(xué)得不牢靠。我一進學(xué)校,老師教我們的第一課就是:“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萬歲!”我從來就沒有學(xué)過漢語拼音,不知道筆畫筆順實詞虛詞一類的玩意兒?,F(xiàn)代漢語死記硬背的東西少,考的全是靈活運用。我覺得再這樣考下去,就是十年八年也不一定考得過。我聽說假期縣城里有老師在辦各種輔導(dǎo)班,我準備去找老師好好補一補。

        我把這個想法跟二娥一說,她完全贊同,但有個要求,要我把二小子帶著去。想想也是,這小子已經(jīng)五歲多了,正是淘氣的時候。只要他小子在家里,二娥成天得放雙眼睛在他身上,啥也干不成。再說,那小子只認我,我每走一步,他都尾巴一樣跟在后面。家中里里外外全靠二娥那一雙手,我沒有理由拒絕。

        我到城里租了一間房,對二小子說,要帶他到城里讀書。二小子很高興,猴一樣蹦蹦跳跳跟著我到了輔導(dǎo)班。

        輔導(dǎo)班的女老師姓王,人長得漂亮,富態(tài),說話總是笑瞇瞇的,一看就讓人覺得親切。我說要請她補一補語法方面的知識。王老師看了看二小子,笑了:“這么大的孩子,上課的時候留點神就行了,補啥語法喲!”我知道老師誤會了,說:“我哪是給孩子補,是想請你收下我這個學(xué)生,給我補一補。”

        王老師上下打量了我半天,卟哧一下又笑了:“你?”

        我悄悄往教室里一看,坐在里面的全是孩子。我想,咱一個鄉(xiāng)下大爺們,要進去和他們坐在一起,不把孩子們嚇跑才怪。我心里直打鼓,生怕王老師不收,把自己參加國家自學(xué)考試的事一古腦兒跟她說了。為了增強說服力,我還把一匝自考成績通知單拿出來,畢恭畢敬地遞到王老師手上。夏天本來就熱,加上人一緊張,我感覺到更加悶熱難當(dāng),那不爭氣的汗水直往外冒。我這一副窘態(tài),讓王老師臉上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她問了我租住的地方,嘆了口氣,說:“下午吧,我?guī)诉^來給給你補一補?!?/p>

        代課教師收入微薄,天天去住旅社下館子,肯定吃不消。來的時候,我就做好了打持久戰(zhàn)的準備,除了米、肉和油外,還帶了腌菜豆瓣蘿卜干一類的東西。我去買了只爐子,叫了幾十個蜂窩煤,挑了口鍋,把帶來的碗筷一放,簡單的家就成了。炎熱的夏天,日子本來就漫長。才吃過晚飯,二小子就在屋里呆不住了,哭著鬧著要到外面玩。我想著輔導(dǎo)班王老師的承諾,哪里敢?guī)鋈?。我七哄八哄,說教他的老師一會兒就過來,要他千萬聽話。太陽落山的時候,王老師帶了一個男人過來,說這是一中教語文的夏老師,以后每天下午由他過來給我補課。

        老師一來,二小子還真不鬧了,和我一樣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床上。夏老師也不含糊,從最基礎(chǔ)的拼音入手,一板一眼就開始教起來。

        夏老師念:“a——!”

        我跟著念:“a——”

        我二小子也憋著腮幫子,跟著念“a——??!”

        夏老師念:“o——!”

        我跟著念:“o——!”

        二小子趕緊把我給他買的棒棒糖從嘴里撥出來,咽了一口唾沫,也跟著:“o——?。 ?/p>

        到現(xiàn)在我也不清楚,王老師和夏老師是什么關(guān)系。他們幾乎不會同時來,也不會同時走。每次王老師來,都會給二小子帶點冰棍糖果類的東西。時間一長,我家二小子也跟她混熟了,每天都是她帶著二小子出去玩,把狹小的空間留給我和夏老師。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王老師把二小子送回來,小坐一會兒,就起身先走。

        夏老師非常負責(zé),每天輔導(dǎo)完畢,給我留下作業(yè),他才離開。到了第二天,他像輔導(dǎo)小學(xué)生一樣,把我頭天的作業(yè)逐一點評,然后才上新的內(nèi)容。屋里沒有空調(diào),也沒有電風(fēng)扇,悶熱難當(dāng),只得把門和窗大大地開著透氣。這樣一來,蚊蟲蛾子一類的東西順著亮光乘虛而入,嚶嚶嗡嗡像蜂桶一樣熱鬧。我們兩個大男人,都穿著背心褲衩,光著膀子,就這樣一邊拍打著蚊子,一邊津津樂道地在知識的海洋里遨游。

        一個暑假,夏老師把那本《現(xiàn)代漢語》上了一遍,然后又系統(tǒng)地復(fù)習(xí)了一遍。臨走的頭一天,夏老師還專門找了兩套前幾年現(xiàn)代漢語自學(xué)考試的考卷,要我試試。晚上,夏老師拿來了標準答案,一對,讓我們兩人都樂開了花:83、79!夏老師樂哈哈地站起來,伸出一只大手;受他的影響,我也伸出了一只手。夏老師把他的手重重擊在我的手上,在雙掌爆發(fā)出的聲響中,他高聲叫了一聲:

        “好一!”

        那時候,王老師已經(jīng)帶著二小子回來了,正好看到了這一幕。他看看夏老師,再看看我,覺得這樣的游戲太有趣,笑呵呵地伸出手,也要和王老師擊掌,叫好。我不敢說,這門功課我學(xué)得有多棒。但至少有一點,在全中國千千萬萬個自考考生中,像我這樣有專業(yè)老師一對一系統(tǒng)輔導(dǎo)的,說不定就只有我一個。

        人家辛辛苦苦輔導(dǎo)了我一個多月,我不能沒有表示。我拿出200元錢,準備給夏老師作為酬勞。錢不多,但那是我兩個月的工資??墒牵睦蠋焾詻Q不要,我把錢塞進他的包里,他又掏出來;再塞進去,他又再掏出來。我家二小子不知道發(fā)生了啥事,站在一旁,不知所措。還是王老師打破了僵局,說:“真正讓我們感動的,是你這種積極向上的精神。一個鄉(xiāng)下代課老師,能夠做到這一點太了不起了。大家都是干這行的,師兄師弟間相互學(xué)學(xué)藝,付報酬就顯得生分了!”

        我的心里漾起一股暖流,世上真的好人多??!我心里一熱,拉過二小子,對他們說:“咱鄉(xiāng)下人,也沒啥報答的,我就讓小子認兩位老師做干爹、干媽,讓咱兒子兒孫祖祖輩輩記住兩位好人的恩德!”我這樣一說,王老師愣了一下,接著就笑了。王老師拉過二小子,笑呵呵地說:“這樣吧,這個干兒子咱們收下了。不過,以后叫夏老師干爹,叫我干爸,如何?”

        后來的事,我不說你也知道。這一年秋天,我拿到了這本鮮紅的畢業(yè)證。我把畢業(yè)證書拿回家那天,滴酒不沾的我一言不發(fā),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直到酩酊大醉。而我的妻子,也因為高興,眼淚一直流過不停。

        六、一份體檢表

        賀民數(shù)了數(shù)倪萬喜那匝自考成績單,21張。那些成績單大小不一,有用毛筆填的,有用鋼筆填的,也有用打字機打的。倪萬喜用五年時間,完成了大學(xué)學(xué)業(yè),換來了這本證書。

        賀民正在感慨,祁四老爹叫人過來催促他過去吃晚飯。倪萬喜一聽急了,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兩只粗大的手拽著賀民的胳膊就不放:“我在學(xué)校當(dāng)了30年代課老師,局里的領(lǐng)導(dǎo)就十年前“普九”檢查的時候來過。今天,你這么遠專門來看我,開水都沒喝上一口,不把我憋悶死才怪!放心吧,農(nóng)村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吃頓把飯是沒問題的……。”

        倪萬喜絮絮叨叨的話中透著真誠,很快就把賀民走的念頭澆滅了。

        簡單的飯食,讓賀民感到異常可口。倪萬喜剔著牙,對賀民說:“今天晚上你就別走了,在我這里住。我箱子里還有好多這樣的故事,只要你覺得有意思,我慢慢給你擺!”

        倪萬喜重新給賀民泡上茶,又打開了他的黑木箱子。倪萬喜拿出一張發(fā)黃的紙,嘿嘿嘿一陣笑,說:“你看看這個。就是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也覺得一點不后悔?!辟R民接過一看,那是張1991年縣醫(yī)院的體檢表,表格上明顯有涂改過的痕跡,體檢最后的結(jié)論是不合格。倪萬喜吧噠吧噠吸著旱煙,幽幽的目光透過濃濃的煙霧,又回了20多年前那段難忘的往事。

        那時天色己晚,暮色蒼茫,遠山如黛。在落日的余輝中,放牧回家的牛和羊發(fā)出的陣陣歡唱,從遠處隱隱傳來,輕輕叩擊著賀民的耳鼓。幌惚間,賀民有了置身于世外桃源仙景一般的感覺。

        我說過,自己年輕時運氣不好,考上了學(xué)校也沒走出大山。在咱們這偏僻落后的大山深處,通向外面精彩的世界唯一的出路,就是讀書。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學(xué)生身上,通過這簡易的學(xué)堂,幫助孩子們實現(xiàn)他們的夢想??粗麄円粋€個有了出息,走出這封閉的大山,我就感到無比的高興。

        那時候,咱們村小學(xué)生多,開設(shè)了初中班。領(lǐng)導(dǎo)見我教書認真,教學(xué)成績還不錯,就讓我教初三畢業(yè)班的政治和化學(xué),擔(dān)任班主任。那年中考成績一下來,我就傻了眼:一個學(xué)生剛好上線,班上的頭號種子選手余正祥居然還差6分!

        還在中考前,我就多次估算過,這一屆畢業(yè)班可以上2至3個人??墒?,僅僅有一個上線,還剛好擦邊,這讓我怎么向當(dāng)?shù)氐母咐相l(xiāng)親交代?我讓這當(dāng)頭的一悶棒打暈了,腦子里像鉆進了一大把綠頭蒼蠅,成天嗡嗡嗡地響過不停。到了第二天,我才清醒過來,把余正祥的成績拿來一分析,發(fā)現(xiàn)了問題:這小子平時化學(xué)特別好,可是中考他才考了42分,這怎么可能?

        帶著這個疑問,當(dāng)天我趕到了縣招辦。那時候成績剛下來,還有兩天查分的時間。我毫不猶豫,花了1塊錢,給余正祥查分。

        負責(zé)查分的老師收了單子,就進屋工作去了。我像只熱鍋上的螞蟻,在查分室外面焦躁不安地踱來踱去。我心里雖然有些疑問,但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萬一他小子發(fā)揮失常,所有的工夫不是白費了。查分只管看大題小題的分數(shù)加錯沒有,至于試卷改得對也罷錯也罷,不再復(fù)核。說下來,查一科也就十來分鐘??墒?,這一天我卻覺得時間過得無比的漫長,足足過了半個小時,還沒有結(jié)果。不僅如此,負責(zé)查分的老師還把教育局的領(lǐng)導(dǎo)也請了進去。

        一個小時以后,我渾身早已讓汗水浸透。這時,局領(lǐng)導(dǎo)帶著兩個查分的老師過來,神色嚴肅地對我說:“恭喜你們,余正祥同學(xué)的化學(xué)少加了一頁的成績,總分是79分!”

        那一瞬間,我腦子里嗡的一聲,全身有了一種飄飄欲仙的感覺,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領(lǐng)導(dǎo)緊緊握著我的手,說:“請你通知余正祥同學(xué),要他明天來參加體檢。”我回過神來,說了聲謝謝,就趕緊找到電話亭,把電話打到鄉(xiāng)上,讓他們把這個喜訊告訴家長。

        到了體檢這一天,兩個學(xué)生都到了。我像一個指揮若定的將軍,帶著他們興沖沖直奔人民醫(yī)院。

        到了下半天,所有的體檢項目全部結(jié)束了??墒?,我一看體檢結(jié)果,頓時傻了眼:另一個同學(xué)處處合格,余正祥卻身高體重都不達標,而且有嚴重的角膜炎和中耳炎,心臟也有問題,結(jié)論是不合格……

        我們都被這個結(jié)果驚呆了。

        因為是查分才上的線,余正祥的父親不放心,也跟著到了縣城??吹竭@個結(jié)論,這個憨厚的農(nóng)村漢子哆嗦著嘴唇,除了嘆氣外,什么話也說不出來。我拿著那張單子,繞著圈子安慰他:“別怕別怕,等明天復(fù)查的時候再說。這不是多大的事,應(yīng)該沒啥問題?!?/p>

        話是說出口了,我心里卻半點底也沒有。這天下午,我心事重重帶兩個學(xué)生去公園散心,遇上了一個在公園里鍛煉的老人。老人手里那對搓來搓去的鐵彈子,讓正在冥思苦想的我有了新的主意。我湊上前去,向老人問好,說要借他的兩顆鐵彈子一用。老人警惕性很高,根本就不搭理我。我把這張體檢表拿出來,說:“大爺,農(nóng)村娃娃家里窮啊,從小營養(yǎng)不良,好不容易考上中考,體檢還差3斤才合格。這兩顆鐵彈子就可能改變娃娃一生的命運,你老人家大人大福,做個好事……”老人把那這張體檢表看了又看,打量了余正祥半天,把兩顆鐵彈子交到我手里,道:“拿去嘛,不要說是我給的哈!”老人走了幾步不放心,踅回來,又說:“公園門口每天早上有個穿黑布衫的老漢,他手里那兩顆鐵彈子更大,你們一起拿過去,保管夠!”

        我趕緊去商店里,買了件圓領(lǐng)老頭汗衫,一條寬大的短褲衩。我美滋滋地想:明天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脫下來,讓余正祥穿上,里面再裝上幾顆鐵彈子,不管把他的腳尖踮得多高都不會露餡。這一天我跑招辦跑醫(yī)院,帶著兩個孩子到各科室體檢,忙得腳不沾地,早已疲憊不堪??墒?,為余正祥的事,躺在床上我還是無法安穩(wěn)地睡過去。

        果然不出我所料。有了那幾顆鐵彈子墊底,余正祥一上磅秤,體重就超了好幾斤。我那條長褲子,寬大的褲腿嚴嚴地捂住了他的腳,他雙腳往上一踮,身高也就達了標。至于角膜炎和中耳炎,我早打好了主意。醫(yī)生檢查完,我學(xué)著城里人的樣子,戴著太陽鏡,穿著白汗衫寬褲衩,搖著一把大蒲扇,大大咧咧地坐在醫(yī)生辦公桌前。我跟醫(yī)生訴苦,說農(nóng)村人的苦,說山里孩子的苦,說農(nóng)村學(xué)校的苦。核心內(nèi)容就是一句話,手下留情,苦命的孩子會感激你一輩子。說到動情處,連我自己都被感動了。我嗯咽著嗓子,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到了最后,我還瞪著眼睛發(fā)起了脾氣:角膜炎中耳炎算個卵,一不會傳染,二可防可治,三不會給社會和他本人帶來危害,要是為這點瑕疵,把娃娃刷下來,一輩子良心不安!

        我說得很煽情。我搜腸刮肚,軟硬兼施,把心里話掏心掏肺一古腦兒全倒了出來。醫(yī)生那只筆拿起又放下去,然后再拿起來,最后這兩欄上的結(jié)果都變成了合格。

        我心里暗暗舒一口氣,帶著余正祥到了最后一關(guān)。醫(yī)生檢查了半天,越檢查臉上的神色越嚴峻。醫(yī)生停下來,問余正祥平時走路累不累,吃東西胃口好不好,再問余正祥有沒有兄弟妹妹,長得有多高。余正祥一一作了回答,醫(yī)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抓起筆就要往體檢表上填。我一看,時機到了,笑瞇瞇地問醫(yī)生結(jié)果怎樣。醫(yī)生搖搖頭,說:“這孩子有問題?!蔽壹绷?,一把摁住醫(yī)生的手,又把剛才和眼科耳鼻喉科醫(yī)生說的那一套理論搬了出來??墒牵以掃€沒說完,醫(yī)生呼地站起來,說:“沒見過你這樣的老師!我不聽你這些屁話,我只想問你一句:是身體重要,還是讀書重要?是生命重要,還是工作重要?你簡直是拿別人的生命在開玩笑!”

        醫(yī)生很生氣,幾句話說得我啞口無言。

        我懵懵懂懂地想:我咋就拿人家的生命開玩笑了?醫(yī)生見我愣在那里,說:“我不想和你們多解釋,院長是專家,我請院長跟你們說。”

        醫(yī)生白大褂一閃就出門去了,留下我們繼續(xù)在辦公室里發(fā)呆。

        很快,院長就過來了。院長是一個慈祥的老頭,光光的頭皮上眨著智慧的光芒。他告訴我們,孩子心臟上至少有手指大一個洞。難怪他一動就累,難怪他長得沒有弟弟高,這個洞要不馬上補,他隨時都有可能倒下去就再也起不來。院長要我們別緊張,他說做這樣的手術(shù)并不難。至于考學(xué)校,等把心臟補好了,補習(xí)一年,明年再來考……

        院長親切地和我們坐在一起,就像拉家常。那番實實在在的話,讓我們只有點頭的份。我們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了旅社。一進門,余正祥的父親就拉著他的手,雙雙“咚——”地跪在我面前,說:“娃,咱這是命!攤上這樣的好老師,這輩子你就是永遠考不上學(xué)校,也不后悔!”

        唉,事也至此,我有什么辦法呢?我把余正祥父子攙扶起來,什么話也沒說。那一瞬間,我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安慰他們,我只是感到自己是那樣的渺小。

        七、.最高榮譽證書和三張志愿

        這個故事讓賀民感慨吁吁,一再追問這個叫余正祥的孩子后來情況如何。倪萬喜嘆了一口氣,說:“別擔(dān)心,好人有好報?;厝ズ?,他爹就把家里的拖拉機賣了,牛賣了,豬也賣了,湊錢帶著余正祥去做了手術(shù)。第二年,這小子復(fù)讀后考上了省中醫(yī)學(xué)校,如今在片區(qū)醫(yī)院當(dāng)院長。”

        倪萬喜煙抽得厲害,滿屋都是劣質(zhì)旱煙嗆人的煙塵。賀民不得不站起身,打開廂房里的窗子,把屋外的點點星光,唧唧歡唱的蟲鳴,以及涼爽的夜風(fēng)放進來,以沖淡屋里污濁的空氣。

        倪萬喜“咔——!”地一聲,在嗓子眼上響亮地刮了一下,站在窗子旁,一提氣,“卟哧!”一口濃痰就準確地射在了窗臺下面的草叢里。倪萬喜清清嗓子,說:“第二年,我?guī)У陌嗉売址帕艘活w衛(wèi)星,有個小子考上了省中專。這不,這就是他當(dāng)年填的志愿書?!蹦呷f喜從黑木箱里拿出三張志愿書,嘩啦啦揚著,說:“你不知道,別看這小子考得好,當(dāng)時卻把我氣壞了!”

        我父親從小就找先生給我算過命,說我命中占了三顆文昌星,天生就是吃筆墨飯的命。對于這一點,我歷來不相信,既然有三顆文昌星保佑,當(dāng)初為啥考上師范學(xué)校還走不成?老頭子總是這樣對我說,你知足吧,不是文昌星暗中保佑,你小子能夠順順當(dāng)當(dāng)把那幫調(diào)皮搗蛋的孩子教好?!老頭子這套理論,我更不認可。想想看,教書育人本來干的是良心活,運氣再好,要是吊兒郎當(dāng),就是有一百顆文昌星護著也等于零。因此,我也就時時當(dāng)面頂他的牛。老頭子只有瞪眼的份,偶爾從嘴里嘟噥出—句:

        “狗日的,犟!”

        對于這一點,我還默認了。想想咱倪家,祖祖輩輩在烏地吉木務(wù)農(nóng),在毒辣辣的太陽熱辣辣的風(fēng)以及汩汩山泉的潤育下,婆娘漢子多少都有些野性,哪個身上沒點倔強脾氣?咱讀的書少,不知道怎么用巧勁,靠的是下死力。我?guī)У漠厴I(yè)班,早上六點起床,晚上十一點半睡覺,中午也不休息。多余的時間,全部用來復(fù)習(xí)、訓(xùn)練和測試。而我,全天就和學(xué)生耗在一起。正是這樣,我所帶的班級,才可能年年有人考上中專,成績年年超過鄉(xiāng)中學(xué)。

        對于這個壯舉,鄉(xiāng)中學(xué)那幫家伙沒一個服氣。那時候,國家提倡讓孩子們?nèi)姘l(fā)展。而在我所教的畢業(yè)班,除了反復(fù)上那幾門主科外,其余的科目全讓我們給砍了。鄉(xiāng)中學(xué)的校長是個外地人,戴著眼鏡,只要提到我,就恨得直咬牙,好像前八輩子就跟我結(jié)下了冤仇一樣。校長明里背里都在指責(zé)我們,不懂教育規(guī)律,只顧讀死書,完全和國家教育方針背道而馳!對于這些惇惇教誨,我們不僅沒有放在心上,而且時時進行反駁:孩子一回家,忙著割草拾柴喂豬放牛,這么好的社會實踐,難道不是全面發(fā)展?再說了,全面發(fā)展也沒說不要成績,鄉(xiāng)中學(xué)年年考試抬不起頭來,這就是全面發(fā)展了???……

        話是這么說,其實原因你們都清楚。我們村小除幾個民轉(zhuǎn)公教師外,大部分是代課教師。不是我們要和國家對著干,你瞧瞧,像我這樣的手指,根根都粗得像搟面棒似的,哪里是畫畫彈琴拉二胡的料?我們從小就沒學(xué)過音樂、美術(shù)那些玩意兒,你讓我們怎么教?

        在我看來,像咱們這一類的村小,用不著去爭論啥全面發(fā)展,教學(xué)成績才是硬道理。中國改革開放那個偉人不是說過嗎?不管紅貓黑貓,能逮住耗子的就是好貓。我們沒有偉人的氣魄,但就只認這個理:能撥出膿的就是好膏藥!

        這一年,我班上一下有三個學(xué)生考上了中專,而且有一個還超了省線29分。我這顆衛(wèi)星放大了,那時候鄉(xiāng)上也有中學(xué),5個畢業(yè)班,才勉強考上了1個,差點刷光頭。大家都知道,那時國家負責(zé)安排工作,考上中專,就等于有了飯碗。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鄉(xiāng)上的書記、鄉(xiāng)長專門到學(xué)校來,給我們開慶功會。村支書祁四老爹也認為我給父老鄉(xiāng)親長了臉,和村長一嘀咕,就去買了張大獎狀,以烏地吉木村黨支部和村委會名義,趕在慶功會上,給我頒發(fā)了一個大大的獎狀:“農(nóng)村教育突出貢獻獎”。

        拿到那張獎狀,我臉上火辣辣的,心里老是覺得不踏實。這么高的榮譽,授予陶行知、蔡元培、葉圣陶這樣重量級的大腕人物還差不多,咱不過是烏地吉木一個普通的代課教師,算得上哪根蔥,何能何德對農(nóng)村教育做出了突出貢獻?

        倪萬喜從箱底把那張大獎狀翻了出來。倪萬喜指著那個獎狀,笑得直不起腰來:“我平生得到的各種獲獎證書不少,數(shù)這個級別最低,榮譽最高,實惠也最多:村上給我發(fā)了1000塊錢的獎金。你們不知道,我那時候每個月的工資才100塊。1000塊,是筆了不得的大數(shù)目??!”倪萬喜忍不住哈哈哈哈又是一陣笑,那雙小眼睛在燈下早瞇成了一條縫,臉上的皺紋里嵌滿了自豪。

        開了慶功會,鄉(xiāng)上還特意殺了頭羊,書記鄉(xiāng)長帶著一大幫干部,頻頻向我敬酒,醉得我第二天還感覺到頭暈乎乎的。

        這場酒醒過后,我?guī)е齻€學(xué)生到了縣城去體檢填志愿。看著三個孩子的成績,我靜下心來一想:那個叫明子的學(xué)生雖然上了省線,但還有兩科沒有平時考得好,要是去查查分,多出幾分就好了。

        我說:“明子,你覺得數(shù)學(xué)和物理咋樣?”

        明子說:“這兩科都沒考好,比我預(yù)想的少了十多分?!?/p>

        我說:“明子,下午咱倆別吃飯了,去吃兩碗涼粉吧,把省下來的錢拿去辦一件大事,好不?”

        明子說:“辦啥事?”

        我說:“給你查分呀!”

        那一瞬間,我就發(fā)現(xiàn)這個孩子的眼睛亮了,臉激動得紅撲撲的,在這個炎熱的夏天看上去更加生動。

        在我所教過的孩子中,數(shù)明子最為聰明也最為懂事。明子的母親早就過世了,他的父親沒有再娶,獨自帶著明子兄妹過日子。小學(xué)一畢業(yè),這孩子就輟學(xué)回家,鐵下心來準備幫著他體弱多病的父親撐持這個家。得知這個消息,我連忙到他們家去家訪??墒?,這孩子鬼心眼多,我一到他家,他就從后門溜走了。我去了一次又一次,終于把這個孩子堵住了。

        我說,明子,你完全有實力走出大山,你怎么能輕言放棄呢?

        我說,明子,走出了這四周環(huán)繞的大山,你才能更好地照顧你的父親,撐持起這個家呀!

        我不知道家訪過多少次,才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他爹身子病歪歪的,根本沒有辦法管他們兄妹。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兄妹幾乎是放了一只碗在我家里。好在都是粗茶淡飯,無外乎就是讓二娥在鍋里多添一瓢水而己。如今好了,幸運之神向他敞開了大門。

        可是,明子的運氣遠沒有余正祥的好:查分的結(jié)果,和原來一樣。

        我不放心,又申請查了一次,還是這個結(jié)果。

        那時候沒有實行績效工資,老師的工資低。作為代課教師,每個月的工資更是低得可憐。出門在外,能省一分算一分,家里也沒啥收入,花錢的地方多著哩!我沒有食言,把那兩個孩子安頓好,下午就帶著明子去要了兩碗涼粉。端著那碗麻辣涼粉,我吃得津津有味,明子卻難以下咽,過了好一會,他干脆站了起來,對我說:“倪老師,對不起,我沒有考好!真的對不起你,害得你受累了!”

        兩行淚像小溪一樣,從明子清瘦的臉上流下來,讓我心里一陣陣難受。

        體檢和面試結(jié)束后,我?guī)е⒆觽內(nèi)ヌ钪驹?。兩個上地區(qū)線的孩子,沒有多少選擇的余地,志愿很快就填完了。對明子就不一樣了,在填志愿前,我就一再叮囑,要他把眼光放高一點,選好的學(xué)校??墒?,明子把志愿書交到我手里,卻讓我吃了一驚:

        師范!

        我把明子叫到一旁,說:“怎么想得起來填師范,而且還是地區(qū)師范學(xué)校?!”

        明子低著頭,半晌才說:“填高了,我怕走不成!”

        明子這孩子從小懂事,他說的是大實話。家里就靠他那病歪歪的父親撐著,他的妹妹馬上也要上初中,能夠平平穩(wěn)穩(wěn)考上學(xué)校就滿足了??墒?,作為他的班主任,我不這樣想??剂诉@么高的分,隨便填個學(xué)校,就跟一個閨女,明明可以嫁大戶人家卻許了個打短工的,這不是明擺著吃虧嗎?我耐著性子給他打了半天氣,沒想到這小子還是直搖頭。我只覺得心里的火直往上冒:“你也太不自信了,這么高的分數(shù),怎么會走不了嘛?聽好了,給我重新填!”

        我一把抓過那張志愿書,重新拿了張空白志愿給他。

        明子拿過志愿書,仍然猶猶豫豫,磨蹭了半天才把表交到我手里。我一看,心里那個氣呀就別提了。他小子這次填的是地區(qū)衛(wèi)校!

        我頓時跳起來,不分青紅皂白,對他就是一頓臭罵。

        明子低著頭,一言不發(fā)。過了一會兒,兩行清淚又從他清瘦的臉頰上流下來。他不哭還不打緊,這一哭更讓我生氣:我這是做好事,又不是害你,用得著這樣嗎?我這一生氣,更堅定了要他換志愿的決心。

        罵夠了,我又和他說了半天掏心窩子的話。然后,我去拿了張志愿表,要他趕在下班前填好交上去。

        按照慣例,第二天招辦要組織各學(xué)校負責(zé)人,把大家填報志愿的情況通報一下,對一些熱門或冷門學(xué)校作一些平衡。這時候,我拿到了明子填報的志愿表,不看不知道,一下更是讓我火冒三丈。

        這小子居然還是填的師范。

        我氣極了,把明子叫過來,當(dāng)著他的面一把就將志愿書撕了,高聲罵道:“你這個膽小鬼,死不中用爛不成器的蠢貨!你不想想,我會害你嗎?今天的志愿你必須重新填,出了問題,我負責(zé)!”

        那時我就想,這家伙要是我兒子,我一定會毫不猶豫抬手就賞他幾記耳光!明子大概被我氣勢洶洶的樣子嚇住了。在我的監(jiān)督下,他填報了省財政學(xué)校。

        八、一份病危通知和三張繳費收據(jù)

        倪萬喜這個故事,聽得賀民心里懸吊吊的。在感慨之余,賀民很想知道這個叫明子的孩子現(xiàn)在發(fā)展得怎么樣。倪萬喜把那幾張志愿表收起來,說:“這孩子很爭氣,省中專還沒畢業(yè),就被學(xué)校保送上了一所重點大學(xué)。如今,這小子在省政府任職?!蹦呷f喜說這話的時候,顯得特別平靜。從倪萬喜淡淡的口氣中,似乎這個叫明子的學(xué)生,不過是他眾多學(xué)生中的一員。當(dāng)初他盡到了當(dāng)老師的職責(zé),至于后來發(fā)展得如何,跟他沒有多大關(guān)系,不管人家地位多高,都沒有半點值得炫耀的地方。

        賀民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說:“倪老師,當(dāng)時你想過沒有,萬一明子走不成咋辦?”倪萬喜一怔,朗朗笑道:“這個問題當(dāng)時確實沒有想過?!辟R民搖搖頭,說:“現(xiàn)在社會太復(fù)雜,就是沒事,別人也難免會生非。這么說吧,如果現(xiàn)在要你這樣做,你敢不?”沒想到賀民的話音剛落,就讓倪萬喜一口接了過去:“老子一個穿草鞋的,怕個卵?只要沒有私心,為的是別人好,這有啥不敢的?!”

        倪萬喜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笑倏地不見了,在幽暗的燈下變得異常冷峻。倪萬喜咳嗽一陣,從黑木箱子里拿出幾頁發(fā)黃的紙,說:“你再看看這個?!?/p>

        賀民仔細一看,那是一張縣醫(yī)院的病危通知和幾張繳費收據(jù)。大概這幾件東西在衣服口袋里裝的時間太長,顯得皺巴巴的。鉛印的病危通知,字跡清晰可見。但繳費收據(jù)是套用復(fù)寫紙寫的,看上去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

        我成天在學(xué)校里瞎忙活,家里啥也顧不上。這一輩子,我最對不起的人有兩個,一個是我家媳婦二娥。二娥十九歲上嫁給我,沒跟著我享過啥福,天天牛一家在田里地里勞作,從來沒有半點怨言,更沒有叫過一聲苦。另一個是我的大小子。他六年那年得了重感冒,我家二娥天天背著他到鄉(xiāng)醫(yī)院看醫(yī)生。孩子小臉天天燒得像紅火炭一樣,斷斷續(xù)續(xù)打了一個星期的針還不見好,醫(yī)生建議轉(zhuǎn)到縣醫(yī)院。那時候我上著畢業(yè)班的課,正是考前復(fù)習(xí)的關(guān)鍵時刻,哪里走得開。我從學(xué)校借支了幾百塊錢,加上自己的一些積蓄,全部給了二娥,讓她帶著孩子進城看病。

        等我把學(xué)校里的事忙完,送走這一屆畢業(yè)生,已經(jīng)一個月以后的事了。我雖然心里惦記著孩子,但那時沒有電話,只能把各種想法硬生生地憋在心里。我正準備進城去看過究竟,二娥帶著孩子回來了。兒子明顯瘦了一大圈,眼里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澤。我從二娥的表情上就知道情況不妙,一問,二娥哇地一聲就哭了:“你還知道問,腦膜炎呀!”

        我腦子里嗡地一聲,眼前一陣眩暈。我知道這種病的厲害,以及它所帶來的后果。我感到嗓子發(fā)澀,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二娥的眼淚,像決堤的壩一樣嘩嘩直往下流。二娥先是撕心裂肺地哭,然后像頭發(fā)怒的獅子,對我又抓又掐,最后撲到我的懷里嗯咽得抽搐起來。想想也是,兒子這病要是早一點治,就不會發(fā)展到這個地步,更不會為他留下遺憾終生的后遺癥。我讓二娥盡情地發(fā)泄著,我也任自己的眼淚從臉上流下來,滴滴答答落在她的背上。我在二娥那瘦削的肩上輕輕撫慰著,沒想到狗日的婆娘緩過勁來,冷不丁在老子腮幫子上惡狠狠地咬了一口。

        “嘿,狗日的婆娘,那時候大概是氣瘋了!”說起這段往事,倪萬喜依然覺得有些不可理喻。倪萬喜指指左邊臉頰,那里果然有一塊明顯凸起的疙瘩,在燈下泛著亮光??梢韵胍姡粋€沒有多少文化的農(nóng)村婦女,獨自帶著孩子,手里拿著孩子的病危通知單,孤獨無助,欲哭無淚,內(nèi)心是何等的焦躁和憤懣。作為丈夫,自然是妻子發(fā)泄情感的對象,愛得真,也才恨得切。她罵也罷,撕咬也罷,那都是小兩口恩愛的具體表現(xiàn)。倪萬喜搖搖頭,說:“就是這場病,我兒子落下了后遺癥,天天流著哈啦子,腦子就像只破口袋,啥也裝不住。兒子成了留級專業(yè)戶,這不,小學(xué)他整整讀了十年,實在讀不下去了,只有回家力所能及幫著他媽媽做點家務(wù)?!?/p>

        幾只頑皮的小蟲子從窗子里鉆進來,圍著廂房里的燈叮叮咚咚瞎撞過不停。倪萬喜的刀條臉異常嚴肅,那種深深的自責(zé),只有他自己才明白其中的滋味。小屋里一時安靜下來,過了好一會兒,倪萬喜才重新裝上旱煙,長長地嘆著氣,哈哈一笑,說:“算了,這都是命。嘿,人吶,是福是禍,他娘的這一輩子誰也說不清!”

        賀民被倪萬喜豁達開朗的情緒感染了,嘴里盡撿好聽的話,安慰倪萬喜,要他從好的方面想。賀民拿著那張病危通知單,說:“這張病危通知單,見證了農(nóng)村母親對孩子的愛。唉,這對于你兒子來說,是遺憾,也是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

        沒想到倪萬喜搖著那顆花白的腦袋,打斷了賀民的話,說:“咦,錯了!這張病危通知單,哪里是我兒子的?那完全是另外一碼事!”

        教書是良心活,咱得對起家長和孩子。你想想看,家長把娃娃交到學(xué)校來,那是放心咱,看得起咱,咱當(dāng)老師的就得憑良心,對人家孩子負責(zé)。

        在我當(dāng)代課老師的生涯中,經(jīng)歷過的事也不少,學(xué)生有病有痛,那也很正常。吃五谷生百病,何況學(xué)校里這么多人??墒沁@一年,我們班上那個叫劉小松的孩子,卻把我嚇壞了。

        那年快放寒假的一天下午,是我的語文課。我一上講臺就發(fā)現(xiàn)劉小松趴在桌子上睡覺。那時正值數(shù)九寒天,天空灌滿了鉛,凜冽的北風(fēng)中夾雜著點點雪花,顯得異常陰冷。這么冷的天,居然趴在桌子上睡覺,像什么話?當(dāng)然,對于這一類的學(xué)生,我有的是對付他們的辦法。這個時候,讓孩子起來回答問題,就是驅(qū)趕孩子瞌睡蟲最特效的良方。我點到劉小松的名,讓他起來回答問題,可是,沒有反應(yīng)。我再次點到他的名,并且要他的同桌提醒他,還是沒有反應(yīng)。我心里那個氣喲,你小子也太不識好歹了,你不看看這是啥地方,教你的是啥人,容得你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嗎?我?guī)撞娇邕^去,伸手就揪住了他的耳朵,準備輕輕的提醒他一下??墒牵谖业氖钟|摸到他耳朵的瞬間,就不由自主地縮了回來。我的手好象被燒紅了的烙鐵烙了一下,感到炙手的燙。我再仔細一看,孩子臉紅彤彤的,渾身散發(fā)著熱氣。

        第一感覺告訴我,這小子病了,而且病得不輕。

        我顧不得多想,趕緊回到簡易的教師辦公室,拿出兩顆消炎退燒藥,把他叫醒后,讓他吃了下去。然后,讓學(xué)生去請在村里開診所的鄉(xiāng)村醫(yī)生過來看看。

        醫(yī)生趕過來的時候,孩子已經(jīng)處于昏迷狀態(tài)。醫(yī)生把把孩子的脈,翻看了孩子的眼皮,渾身摸了摸,說:“孩子的病很危險,得趕緊送到縣醫(yī)院?!贬t(yī)生這樣一說,我的心一下懸了起來。你們不知道,劉小松的父親母親常年在外面打工,家里只有一個耳聾眼花的爺爺,這個時候誰送他上醫(yī)院?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jīng)容不得我有別的選擇。我把班上的學(xué)生放了,包了臺拖拉機,抱著劉小松就往縣城趕。

        那時正是嚴冬時節(jié),雪花飛舞,呼呼的北風(fēng)差點兒把我們凍成了冰棍。

        我萬萬沒想到,到了醫(yī)院,醫(yī)院就下了病危通知書。醫(yī)生把這張通知塞在我手里,對我就是一通臭罵:“有你這樣當(dāng)家長嗎?真他娘的土包子,拿娃娃的命不當(dāng)回事!你知不,孩子要是晚到醫(yī)院個把小時,神仙也沒辦法!”我讓醫(yī)生罵得灰頭土臉,連大氣都不敢出。想想也是,只要醫(yī)生高抬貴手,把孩子的小命保住,挨挨罵受受氣算個啥?問題是來的時候走得急,我身上就只有100多塊錢,這一筆醫(yī)藥費怎么辦?

        我把身上僅有的錢全交了,厚著張臉,苦苦向醫(yī)生求情,說剩下的錢第二天一定想辦法補上。醫(yī)生被我的那一份誠心所感動,動了惻隱之心,答應(yīng)了我的請求。孩子從進醫(yī)院一直處于昏迷狀態(tài),我哪里也不敢走,就在醫(yī)院的病房里坐了一夜。早上吃的那些東西,早已消化得干干凈凈,這個時候餓得前心貼后背,讓我怎么也睡不著。

        到了第二天,孩子醒過來了,我卻犯了愁。昨天交的錢,搶救費、藥費、住院費早已欠了醫(yī)院一大筆,孩子還得住上幾天,還得花錢,這個時候到哪里弄錢去?我抓破腦袋,想到了我的表哥。表哥的廠垮了,他買斷工齡,在城里攬工程,或許還能幫忙救救急。

        當(dāng)年我考學(xué)的時候,為帶我們?nèi)ンw檢,表哥沒有參加訂婚宴,最終讓那門婚事黃了。表哥后來和一個寡婦組建了家庭,小日子倒也過得和美。我到表哥家的時候,正有一批人在他們家,看上去還很熱鬧。表哥還是和過去那樣對人真誠,一聽我說要借錢去救學(xué)生的命,二話沒說,就讓表嫂數(shù)了2000塊錢給我。

        劉小松害這場病總的花了2000多塊錢,照現(xiàn)在物價看來并不貴,加上新型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一報銷,更算不了啥。可是,那時對于一個貧困的農(nóng)村家庭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

        那三張繳費收據(jù)上沉甸甸的債務(wù),成了我的一塊心病?;厝ズ?,我才知道劉小松的父親前不久出車禍死了。他的母親雖然長期在外面,但一直從事并不光彩的職業(yè),一年半載也難回一次家。劉小松在家里,和年邁的爺爺相依為命,要是把這筆債務(wù)仍給他們,劉小松只能輟學(xué)回家,用他的一生來償還。

        過了很久,我才知道,那天很多人在表哥家,正是圍著他討要工錢。那幾天,表哥讓討薪的民工弄得焦頭爛額,他的錢同樣不容易。我想了幾個晚上,還是作出了這樣一個決定,這筆帳,是我去借的,由我慢慢想辦法還。那時候,我的工資雖然已經(jīng)漲到了180元,可是我上有老,下有小,手里確實不寬裕,要說不心痛這筆錢是假的。但我覺得,這點錢,換得良心上的安寧,值!

        這年過春節(jié)的時候,我見到了劉小松的母親。人很漂亮,加上在城市里呆的時間長,骨子里就有了一種城里女人的韻味。他的母親知道了這一切,一再對我進行感謝,說到動情處,那豐腴的身子習(xí)慣性地往我身上貼,嚇得我直往后退。盡管是這樣,但看得出來,人家也是很真誠的,并沒有其他意思。后來,劉小松的母親常常給我打電話,要我對她的孩子多關(guān)照。每次打電話,她說話總是甜甜的,軟綿綿的,似乎老是有一股熱氣,從脖子里哈進來……

        其實,對于這一點,她盡可放心。她不管干啥,她的兒子是干凈的,作為老師,我沒有理由不管好她的孩子。

        九、一份辭退通知書和半張低保公示名單

        說到這里,倪萬喜就嘿嘿嘿地笑起來,那張粗礪的臉有些不自在。笑到最后,竟吭吭吭連聲咳嗽,最后不得不彎下腰來。人都有七情六欲,倪萬喜也不例外,看到漂亮的女人,心里難免有些小資產(chǎn)階級花花綠綠的想法。倪萬喜搖搖那顆花白的腦袋,啵啵猛吸了幾口旱煙,整個臉就被騰起的白煙包圍了。賀民哪里經(jīng)受過這種考驗,也被倪萬喜的旱煙搶著咳嗽過不停。那只黃狗不明就里,站在主人面前,眨巴著眼睛,偏著頭,不安地張望著。看看實在幫不上忙,又跑到門邊趴在地上,只是不時像征性地用尾巴輕輕撣撣地面,以此安慰主人它在仔細聆聽,并不曾偷懶睡著。倪萬喜從那層煙霧中突圍出來,他已經(jīng)從黑木箱里拿出了幾頁紙。賀民把倪萬喜手里那幾張紙接過來,乘著看上面內(nèi)容的空檔,移到窗子邊以透透氣。

        我覺得,一個人成才,得有一個好的環(huán)境,還得遇上好人。我不敢說自己有多大的建樹,但我所付出的,所得到的這一切,跟生我養(yǎng)我的這一方水土,特別是和我遇上的這一位貴人有關(guān)。

        我說的這個貴人,就是咱烏地吉木的老支書,祁四老爹。

        在我到學(xué)校當(dāng)代課老師前,就跟現(xiàn)在一樣,學(xué)校一放學(xué),學(xué)生回家了,老師也回家了。學(xué)生多,但是質(zhì)量并不高,年年考試排在全縣后面。每年教學(xué)成績一下來,作為烏地吉木的最高領(lǐng)導(dǎo),祁四老爹就覺得很掃面子。他老是這樣問我:“這就日怪了,為啥咱村里的娃娃就只有在全縣墊底的命?到底是學(xué)校風(fēng)水不好,大門的八卦方位不對,還是咱烏地吉木的娃娃笨?”祁四老爹滿臉的不高興,響亮地噴著鼻子,連珠炮一樣,追問過不停。我想了想,說:“這有啥難的?只要像城里樣,學(xué)生全部住校,老師輪流著輔導(dǎo),要不了兩年,保證超過鄉(xiāng)中學(xué)?!?/p>

        我這種說法是有依據(jù)的。村里的孩子懂事,回去書包一放,就忙著在田里地里幫忙,實在干不動重活的,就去放牛放羊或扯豬草,哪里還有時間去看書學(xué)習(xí)?孩子每天從家里到學(xué)校,一路奔波,疲憊得就只想趴在桌上睡覺,哪來的質(zhì)量?我這一套并不高深的理論讓祁四老爹直點頭:“是嘍是嘍,我就說嘛,哪有那么日怪的道理?”

        當(dāng)下,祁四老爹就決定:小學(xué)畢業(yè)班學(xué)生,住校;初中學(xué)生,住校!

        祁四老爹親自到學(xué)校里,給家長開會。祁四老爹拍得桌子咚咚響:“想讓娃娃成才,又想留娃娃在家里打下手,還不想出本錢,天下哪有這種好事?!初中學(xué)生、小學(xué)畢業(yè)班的娃娃,全部給老子攆到學(xué)校來。村上出錢,請人給他們辦伙食。糧食好辦,家里帶來;吃菜也好辦,學(xué)校旁邊劃兩畝地,學(xué)生娃不是養(yǎng)在閨房里的大姑娘,天天學(xué)繡花,看書寫字累了,去種種菜,換換腦!要是給了地,連菜都種不出來,餓死活該!”

        學(xué)生住了校,老師也得住校。祁四老爹瞪著眼睛,在飛濺的唾沫星子的掩護下,咄咄逼人的口氣,更是讓誠惶誠恐的家長們沒有半點商量的余地:“老師是啥玩意兒?是供在咱們家家神龕上,和皇帝老兒,和咱們列祖列并排坐的活菩薩!咱地方小,沒有集市,老師吃的蔬菜啊水果啊咋辦?學(xué)生娃自己帶著去,有肉拿肉,有瓜拿瓜,有豆拿豆,有菜拿菜,就是啥也沒有,掏點泡菜豆瓣啥的也成!要是哪個狗日的敢吃獨食,有好東西不給老師送過去,謹防老漢過來燥他先人!”

        有不送孩子住校的,祁四老爹逮住更是一頓罵:“你狗日的墮落報應(yīng),丟人現(xiàn)眼,你這一輩就是睜眼瞎了,還要讓你家兒子兒孫像你一樣?再不把娃娃送到學(xué)校去,老子回去提根棒子來一個個攆!”祁四老爹瞪著雙牛卵子樣的眼睛,不留半點情面,罵得家長抬不起頭來,只好乖乖把孩子送進學(xué)校。

        有時候,祁四老爹還會抓住學(xué)校搞活動的機會,趁下面一顆顆腦袋聽得出神的時候,給學(xué)生鼓勁。祁四老爹常常是這樣大聲問孩子們:

        “你們想不想坐飛機坐小轎車呀?”

        “想——!”

        “想不想穿皮鞋穿西裝打領(lǐng)帶呀?”

        “想——!”

        “想不想日不曬雨不淋住高樓呀?”

        “想——!”

        “想不想吃肉喝酒天天吃西餐呀?”

        “想——!”

        孩子們一個個因激動漲紅著臉,憋足了氣,稚氣的聲音響徹云霄。這個時候,祁四老爹的臉往往更加嚴肅,聲音提高了八度,一字一頓地說:

        “光想就辦到了嗎?好日子都在山那邊等著你們呢,現(xiàn)在該咋辦?”

        “用——心——讀——書——!!”

        孩子們一字一頓,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祁四老爹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每到這個時候,祁四老爹就像一個剛剛發(fā)表戰(zhàn)前動員的將軍,滿意地點點頭,提前煙袋,笑瞇瞇地背著手忙他的去了。

        有了祁四老爹的支持,學(xué)校就好管得多了。大家都埋著頭,只管一心撲在教學(xué)上,挖空心思提高質(zhì)量。如今,祁四老爹已經(jīng)翻過七十這道坎了,村里找不到合適的人選,支書一直由他干著。只要他得空,他必定提著那管黃銅煙袋,來學(xué)校逛逛。聽聽孩子們的讀書聲,看看孩子們的笑臉,對他來說就是一種享受。遇上淘氣的孩子,老人還會沉下臉罵,甚至?xí)喥鹗掷锏狞S銅煙袋,用煙鍋桿抽打孩子的屁股。

        人,不管做啥,還得有那個福份。我常說,這就是命。我跟很多人都說,我這人啥都好,就是福份淺了點。這不,當(dāng)年考上了師范校沒走成。后來,我也有過這樣的機會,陰差陽錯還是沒有走成。你說說看,這是不是命?

        那一年夏天,縣里組織民轉(zhuǎn)公考試。按照縣上定的政策,代課10年以上的代課老師也可以參加考試。可是,放暑假了我才聽說這件事。去鄉(xiāng)上一問,才知道鄉(xiāng)上辦事員把通知看錯了,他們以為參加考試的對象是民辦教師,沒咱代課教師的事。我不敢說自己就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和那一批老民辦相比,我確實占很大的優(yōu)勢。鄉(xiāng)上的辦事員是個剛參加工作的小姑娘,傷心地哭著,左一聲對不起,右一聲對不起!這樣一來,反而把我說得心軟軟的,只好裝出笑臉去安慰她。你說你說,嗨,他娘的!

        后來又有過一次這樣的考試。我提前作了精心的準備,信心滿滿,心想這一次應(yīng)該沒多大問題??墒?,臨考試的前兩天,我家二小子得了急病。我吸取了大兒子的教訓(xùn),陪著老婆把孩子送往縣醫(yī)院。我心里想,就算孩子有啥危險,在醫(yī)院里咱也不怕,可以放心去參加考試??墒?,我恰恰想錯了,孩子那天晚上一直哭鬧到天亮,吵得我兩口子連枕頭都沒挨一下。我腦袋昏沉沉的上了考場,拿著試卷眼皮直打架。這樣的結(jié)果不說你也能猜到,最后就差2分。

        以后雖然縣上年年在組織教師招考,但始終有兩個條件把我擋在外面:一是年齡,二是全日制學(xué)校畢業(yè)的學(xué)歷。唉,不說了,這些都是命。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信。

        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誰也說不伸。說下來,當(dāng)教師清苦,干代課教師就更清苦。可是,就這樣的苦差事,依然還有人惦記,想把它作為一個跳板。這一年新學(xué)期開學(xué),我早早來到了學(xué)校,就接到了鄉(xiāng)上讓人送下來的通知:

        倪萬喜同志:

        經(jīng)鄉(xiāng)黨委政府研究決定,不再聘任你為鳥地吉木小學(xué)的代課教

        師,請你即日和學(xué)校結(jié)清所有手續(xù)。

        2.26(公章)

        我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拿到這個通知,一下懵了。我怎么也想不通,這干得好端端的,怎么說辭退就辭退了?到鄉(xiāng)上一問,分管教育的領(lǐng)導(dǎo)說:“想繼續(xù)干,鄉(xiāng)上組織考試你為什么不參加?這次考試雖然最低的只考了兩分半,但人家的態(tài)度是端正的……”領(lǐng)導(dǎo)這樣一說,我想起來了,假期里學(xué)區(qū)組織過民辦教師和代課教師考試,但20年教齡的,年滿45周歲的,教材教法考試合格的可以免考。我說自己教材教法考試合格,符合免考條件才沒考的,領(lǐng)導(dǎo)蠻橫地說:“啥免考不免考?你不參加考試,態(tài)度不端正,就該下課回去休息!”

        我一出學(xué)校就在這里代課,這時候要我離開孩子們,心里就別提多難受了。我在心里默默地對九泉下的父親說:爹呀,不是兒子不聽你的話,是組織上不要你兒子端這個碗了,你可不能怪兒子啊!

        可是,很快我的心由難過糾結(jié)又變成了莫名的恐懼。烏地吉木的人聽說鄉(xiāng)上把我辭了,老老少少呼啦啦來了幾百號人,黑壓壓地把鄉(xiāng)政府那個窄窄的壩子都擠滿了。這伙人找了鄉(xiāng)長找書記,拍桌子瞪眼睛日娘操祖宗問我犯了啥法,為啥要把我給辭了!看著那一張張為我打抱不平的面孔,我心里有幾分感動,但更多的是擔(dān)憂。寨子里的父老鄉(xiāng)親沒啥文化,更不懂法,要是憑這一時之勇,情緒—激動,動起手來就麻煩了。

        那天,祁四老爹在處理另一件事,來遲了一步。鄉(xiāng)長才來不久,還不熟悉情況。見來了救兵,趕緊要祁四老爹做村民的工作,把人帶回去。沒想到祁四老爹一開口,就嗆得鄉(xiāng)長連噴嚏都打不出來:“要是不讓倪萬喜代課了,先把我這鳥支書的帽子拿了再說!”

        祁四老爹比那幫村民還要激動,瞪著血紅的眼睛,桌子一拍就站起來:“倪萬喜為烏地吉木培養(yǎng)了這么多娃娃,憑啥把人家下了?這個事情如果解決不好,咱們鄉(xiāng)上告了縣上告,就是討口要飯上省城京城,也要讓倪萬喜安心教寨子里的娃娃!”鄉(xiāng)長見情況不妙,趕緊把祁四老爹按下去;按下去,祁四老爹又站起來。大家吵吵嚷嚷,整個鄉(xiāng)政府大院亂成了一鍋粥。

        這下真的讓鄉(xiāng)長傻眼了。鄉(xiāng)長苦著一張臉,要我配合做工作,把村民帶回去,鄉(xiāng)上派人去調(diào)查后,會定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答復(fù)。就這樣,鄉(xiāng)上裝模作樣派人作了調(diào)查,一個星期后,又讓我回去繼續(xù)代課。

        過了一段時間,我才弄清楚:新來的鄉(xiāng)長家有個侄兒,自費讀師范畢了業(yè),準備先弄個代課教師的名額干干,以后找機會轉(zhuǎn)正。想著烏地吉木是全鄉(xiāng)最偏僻的地方,找個借口把我辭退了也不會怎么樣,就有了這一幕。

        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我心里著實別扭了一陣?,F(xiàn)在回想起來,要是那時候真的讓他們辭退了,我還會感激他們,因為我后半生的日子可能還會好過一些。那時候人年輕,農(nóng)村政策好,種果樹呀,搞養(yǎng)殖呀,做生意呀,門道多著哩。哪像我這樣,代課的工資養(yǎng)活自己都成困難,一輩子讓老婆孩子跟著受窮。

        人是有感情的,在這偏僻的鄉(xiāng)下民風(fēng)更為淳厚。說我做了多大貢獻,那也是白話。我做了一些份內(nèi)的事,鄉(xiāng)親們不是把我掛在嘴上,而是牢牢地刻在心里,讓我感到了無比的溫暖。我有老婆孩子,家里還有一大堆農(nóng)活要干,每個周末都要回家。星期六早早放了學(xué),孩子們跟在我身后,送我一程又一程;星期一我趕回來時,還沒到學(xué)校,學(xué)生早早就在學(xué)校門口,眼巴巴地等著我了。每年殺年豬的時候,當(dāng)父母的生怕孩子們忘性大,出了門還要扯著他們的耳朵,要他們放了學(xué)一定把我請到家里來吃年豬肉。遇上幾家人同一天殺豬,孩子們還為請我做客爭得面紅耳赤。我也就天天吃得滿嘴流油,讓農(nóng)家烤的包谷酒紅苕酒醉得左腳絆右腳。

        我在烏地吉木代了30年課,基本上就沒有買過菜和水果。我寢室兼辦公室的房子里到處都放滿了菜,大到臘肉、香腸、雞蛋,粗到南瓜、洋芋、紅苕,小到咸菜、豆豉豆瓣、泡菜,應(yīng)有盡有;桃子、李子、杏子、梨兒、柿子一類的水果,更是根據(jù)不同時令從沒有斷過。這在物質(zhì)饋乏的年代,這是多么了不起的物質(zhì)財富?。?/p>

        我知道,一輩子就這么代課沒啥出息。說不想轉(zhuǎn)正哪是假話,我是早也想,晚也想,經(jīng)常在夢中都在念叨著這件事。當(dāng)然,也只能想想而己。我錯過了兩次招考的機會,歲數(shù)早已超齡,要想轉(zhuǎn)為正式教師,這一輩子是無望了。為這事,祁四老爹更是著急,只要有機會他都在幫著打聽,跑了很多冤枉路,說了很多好聽但不管用的廢話,還是沒辦法。我也知道,我教的學(xué)生很多都有了出息,他們走出了大山,時時瞎記著我,也在為我四處活動。可是,對于我這樣的代課老師,國家政策就是這樣,他們也愛莫能助。天下都是這個理,不管辦啥事,都得有政策。很多大人物都硬不過政策,何況咱一個普通老百姓,不可能搬起石頭把天打破。但我這一輩子,發(fā)自內(nèi)心,感激他們。

        后來,祁四老爹想了個辦法,給我家兩口子辦了低保。

        村上事前也沒征求我的意見。我知道這事的時候,村上已經(jīng)把我們兩口子的名字填好公示上墻了。大家心里都明白,祁四老爹這樣做,是對我好,想留我在烏地吉木小學(xué)多干幾年。那時候,我家二小子到汶川參加志愿救援行動,不留神把命丟在了那兒。我家二娥急火攻心,一病不起。按說,以祁四老爹在寨子里的威望,以我這些年所付出的一切,以及我家里的實際情況,村里老老少少誰也不會說個啥。畢竟,我為孩子付出的他們都清楚,他們都知道感恩。

        可是,我堅決反對。

        我跟二娥一說,她也支持我的觀點。不就是一個月多100來塊錢嘛,不能占這樣的便宜。我家二小子沒了,二娥臥病在床,可是我有工資?。‰m然那點工資很微薄,但每個月國家照樣發(fā)了的。村里比我們?nèi)兆与y過的多了去,我要了這個低保,就會感覺到在寨子里一輩子抬不起頭來。我讓二娥趕緊去把那張低保公示名單撕下來,然后去找祁四老爹。沒料到,村上沒有膠水,用米湯粘貼的東西居然這么牢實,只揭下來了一半。

        十、做出這樣的決定你會后悔嗎

        倪萬喜搖搖頭,臉上多了幾分苦澀的笑容,那口黑牙在燈下顯得異常丑陋。

        夜深了,幾只打鳴的公雞生怕自己落后,扯起脖子爭先恐后的鳴叫起來。趴在門口的黃狗警覺地爬起來,立起耳朵聽了聽,打了個哈欠又坐了下去,很快眼皮就又耷拉了下來。二娥打來了水,賀民洗臉,洗腳,換上了倪萬喜家的布鞋。倪萬喜叫過二娥,要她做點夜宵,湯圓抄手啥的都成。倪萬喜這一提議,讓賀民堅決制止了。

        倪萬喜黑木箱里還有不少好東西,這樣的龍門陣就是三天三夜也卿不完。有了這一小段插曲,賀民不再催促倪萬喜繼續(xù)他的故事。賀民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于是,有針對性地提出了這樣一些問題。

        賀民:國家要求科學(xué)推進學(xué)校布局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嚴禁強行撤并,當(dāng)?shù)卣疄樯哆€要撤掉你們這所學(xué)校?

        倪萬喜:撤掉烏地吉木小學(xué),這并不是政府的主張。

        賀民:那,這是誰的主意?

        倪萬喜:我。

        賀民:你說說,為什么要撤并學(xué)校?

        倪萬喜:學(xué)生一年比一年少,當(dāng)年一起代課的同事走的走,辭的辭,如今就只剩下我一個光桿司令,來看這個廟門了?,F(xiàn)在,學(xué)校里就只剩下22個學(xué)生,三個年級,只能上復(fù)式班。孩子們大的大,小的小,不可能像過去一樣要求他們住校。上課的時候,孩子們?nèi)考性谝粋€教室里,相互干擾很大,教學(xué)效果非常糟。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三個年級就我一個人趕獨牛,別說開展文體活動,推行素質(zhì)教育,就連正常的課程都上不好。我不能再這樣糟蹋這些孩子,拿他們的前途,來打發(fā)我無聊的光陰。

        賀民:撤并了這所學(xué)校,孩子們怎么辦?

        倪萬喜:到鄉(xiāng)中心校去。現(xiàn)在條件好了,中心校辦起了寄宿制,學(xué)生有寄宿制生活補助,有免費營養(yǎng)午餐,家長每個星期接送一次,不會增加他們的負擔(dān)。

        賀民:鄉(xiāng)政府同意撤并這所學(xué)校嗎?

        倪萬喜:沒有。多年前,烏地吉木的鄉(xiāng)親到鄉(xiāng)政府鬧事的影響,至今還沒有消除。鄉(xiāng)上領(lǐng)導(dǎo)對撤并學(xué)校的事很慎重,讓人把我的申請退了回來,說要召開群眾會討論了再說。

        賀民:當(dāng)?shù)卮迕駥Τ凡⑦@所學(xué)校,有什么反響或意見?

        倪萬喜:這個消息傳到寨子里,寨子里一下炸開了鍋,老老少少旋風(fēng)一樣跑到學(xué)校問我是怎么回事。有人勸我別做傻事,有人提出要湊錢給我加工資,還有人罵我瘋了。一句話,大家都對這所學(xué)校有感情,說啥也不愿意撤掉……

        賀民:對于村民的各種非議甚至是過激行為,你采取了哪些措施?

        倪萬喜:其實,我已經(jīng)預(yù)料到作出這個決定的后果。我沒做傻事,更不會要他們增加工資,我只是從良心上對娃娃的未來負責(zé)。孩子要成為國家建設(shè)人才,得全面發(fā)展,就我一個人趕獨牛,上三個年級的復(fù)式班,我就是拿出所有看家本領(lǐng),也把他們培養(yǎng)不出來。我把道理給他們一講,寨子里的老老少少都哭了。很多人都哭得很傷心,哭得我心里酸溜溜的。唉,那樣的場面,我這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不過,現(xiàn)在好了,我已經(jīng)做通了村上的工作,做通了家長的工作,這學(xué)期結(jié)束,孩子們就會合并到鄉(xiāng)中心校去讀書。

        賀民:你算得是這所學(xué)校元老級別的人,對于撤并這所學(xué)校有什么感受?

        倪萬喜:怎么說呢?我剛開始代課那些年,恰逢那人口上學(xué)的高峰,就拿咱烏地吉木小學(xué)來說,最興盛的時候初中、小學(xué)加起來,有470多個學(xué)生,12個老師。唉,這熟悉的校園,站了30年的講臺,以及那一群天真爛漫的孩子,我確實舍不得。想著過去熱鬧的場景,再看看現(xiàn)在冷冷清清的校園,很多時候我會心里一陣陣發(fā)堵。我常常暗中對父親念叨:爹,你說咱村的娃娃要走出大山,靠的是我,可是客觀現(xiàn)實發(fā)生了變化,要是我天天守著他們,他們就走不出大山了!

        賀民:你對做出這樣的決定感到后悔嗎?

        倪萬喜:我這樣做才真正是為娃娃好,真正是對事業(yè)負責(zé),我問心無愧。

        賀民:現(xiàn)在農(nóng)村學(xué)校生源大幅度減少,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

        倪萬喜:這些年來,打工的打工,外出的外出,咱烏地吉木過去有400多戶人,如今搬的搬,走的走,真正撕守在這里的僅剩四分之一。就是一時沒有出去的,都在想著法子把娃娃送到外面去讀。再說,時代進步了,年輕人的婚育觀念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都不想多要孩子……

        賀民:村民把孩子送到外面讀書,是不是對你不信任?

        倪萬喜:這倒不是。更多的還是一種攀比心理,你家在城里讀書,我也不能落后,也要把孩子送到城里去。當(dāng)然,客觀地講,城鎮(zhèn)的學(xué)校條件比這里好得多,他們有這種選擇也沒錯。

        賀民:對于撤并學(xué)校,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倪萬喜:唉,這些事還沒有過多的考慮。這學(xué)期結(jié)束后,我就會把自己站了30年講臺的這所學(xué)校,干干凈凈地清掃出來,親手鎖上大門,然后,把鑰匙交給村里,讓這所學(xué)校消失在全縣教育版圖上。

        賀民:你干了一輩子代課教師,你認為自身的價值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

        倪萬喜:屈指算算,這些年我送走了16屆初中畢業(yè)班,在我手上考走了21個中專生,我教的學(xué)生中考上研究生的,考上大學(xué)的還有十幾個。咱烏地吉木不說家家出了大學(xué)生,但至少家家有了識文斷字的人。我不敢說功成名就,但對得起天地良心。日子苦一點,但逢年過節(jié),我的家里永遠讓學(xué)生和學(xué)生的家長坐得滿當(dāng)當(dāng)?shù)?。我認為,人只要活得有尊嚴,一輩子受人尊敬,活在這世上就覺得值。

        賀民:對于開啟今后的生活,你作了哪些準備?

        倪萬喜:我買了養(yǎng)老保險的,現(xiàn)在還差3年才能領(lǐng)養(yǎng)老金。我最大的愿望,是到時候進城去,找家單位看看大門,或到工地上幫著看看材料,咱還得想辦法把養(yǎng)老保險該個人繳的部分繳上,今后老來才沒啥顧慮。你知道,我老婆孩子都有病,不管怎么說,在城里看病要方便一些……

        十一、珍貴的歷史資料

        倪萬喜重重地嘆了口氣,臉上多了幾分陰郁,那雙小眼睛此時瞇成了一條縫,顯得更加深邃。倪萬喜沒有說話,他慢慢地往旱煙袋里填上煙,摸出打火機,“咔”點上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很快就從鼻子里嘴里冒出濃濃的煙來。

        夜已經(jīng)悄悄睡過去,唯有窗外的小蟲子還在唧唧歡唱。夜風(fēng)從窗外灌進來,屋子里多少有幾分涼意。倪萬喜騰出手,緩緩地關(guān)上了他的黑木箱,仿佛關(guān)上了歷史的大門。白熾燈下,那只黑色的木箱就這樣靜靜地躺在床上。木箱近在咫尺,站起來伸手就可以摸到,賀民覺得眼前那只木箱就像一段厚厚的城墻,無言地訴說著歲月的滄桑與輝煌。

        一個星期后,賀民瞇著熬得紅腫的眼睛,和社長一起走進了祁才明的辦公室。他將倪萬喜黑木箱里的東西翻拍成的照片,以及那篇名叫《苦燭情》的稿子,呈在了祁才明的案頭。

        過了幾天,賀民就接到了祁才明的電話,要他過去一趟。

        祁才明指著厚厚的稿子,笑瞇瞇地說了兩字:

        “不錯!”

        領(lǐng)導(dǎo)一高興,賀民心里懸著的那塊石頭就落了地。沒想到祁才明話題一轉(zhuǎn),指著那匝照片,道:“說說這些照片吧,這些才是來自于基層最為鮮活的東西?!?/p>

        于是,賀民講起了倪萬喜的黑木箱子,以及每一張真實圖片后面的故事。

        祁才明聽得很投入,越聽他的臉色越嚴峻。賀民把倪萬喜的故事講完,好一陣祁才明都沒說話,他還沉浸在倪萬喜的故事里。沉默了一會兒,祁才明搖搖頭,說:“唉,怎么說呢,倪萬喜和他們這一代人,支撐著貧困山區(qū)的教育事業(yè),成就了山里孩子的夢想。他那只黑木箱子,就是他們這一輩代課教師真實的奮斗史?!?/p>

        賀民心想,領(lǐng)導(dǎo)畢竟是領(lǐng)導(dǎo),這評價提煉得多好!沒想到祁才明嘆了一口氣,又來了個轉(zhuǎn)折:“不過,這事有些敏感。關(guān)于民辦教師和代課教師,各地陸續(xù)正在出臺一些政策。只是,要把這些問題解決好,還有一個過程……”

        賀民愣了一下,問:“啊,稿子怎么辦?”

        “暫時放一放?!逼畈琶髡f。

        “這……”

        “對,這樣吧,稿子和這些照片,先放在我這里作紀念?!逼畈琶飨肓讼?,說:“關(guān)于倪老師的事,我下來過問一下。你放心,倪老師那只黑木箱子,包括這些照片和稿子,都是珍貴的歷史見證……”賀民怔住了,張張嘴,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責(zé)任編輯:李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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