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昆
三、我要當干部早當了,何必等今天呢。
在開往張家口方向的列車上,李文華老師少了我和他商量合作時的平靜,似乎有點興奮。他在餐車上買了二兩白酒,就著一包花生米和我聊天。我第一次和李文華老師在一起待這么長時間,我把耳朵伸得長長的在聽。
“辦你來說唱團時,是我搞的外調(diào)?!崩钗娜A老師告訴我,“咱們團設在廣播部里,這里是一級保密單位,所以出身不能有問題,最起碼得清楚?!边@事我不知道,如果沒有和李老師在一起合作,他可能永遠也不會對我說?!拔液湍惆职至牧税胩?,知道你是隆福寺、東四牌樓附近長大的,這地方我太熟了。馮樂福、孫寶才、王長友、王世臣都在這兒撂過地,我沒事就去‘聽蹭兒(不給錢站在邊兒上看藝人表演),因為每天都和我爸爸上豬市大街等著找工作去。那兒原本是豬市,賣肉的,后來成了人市,失業(yè)的都在那兒等活兒?!诵ぃ罀礻牐c子肚子活受罪。我爸爸找著了活,我們就吃兩天飯,找不著活兒,就餓兩天。我是在東四牌樓小煙囪胡同那兒生的,后來搬到前拐棒胡同。我認得這點字全是小時候背《三字經(jīng)》《千字文》得來的。也許是守著隆福寺,對相聲、快板特感興趣。大街上看著要飯的在店鋪門口耍著牛骨頭數(shù)來寶,準停腳,癮頭兒大了。那要飯的詞兒編得好:
……我求掌柜的給了吧,
時間長了你省不下。
要省您從大處省,
省個十頃帶八頃。
要算您從大處算,
算個十萬帶八萬,
我老傻也能算,
算來算去要了飯。
別看要飯耷拉頭,
要飯不在下九流……
“就這要飯的詞兒,我聽一遍準會,好像天生的窮命。后來小日本鬼子到了北京,在燈市口有個教會學校,暑假的時候招生,窮孩子免費上學。我去了,踏踏實實地學了點知識,念了兩個學期的書。有一天,大中午的,學校同學們用大板凳在操場圍了一個圈,忘記了是搞什么活動來著,我一看這個圓圈,想起隆福寺藝人撂地那場子來了。不知上了哪股邪勁,我跑到中間學習起相聲藝人高德明來了。我給同學們唱相聲里的柳兒:
哐里個哐,哐里個哐,
閑來無事我出趟城西,
有一個古廟蓋得出奇。
……
里面住的不是僧來不是道,
里面住的是三個小幼尼。
……
大徒弟名叫人人愛,
二徒弟名叫萬人迷,
數(shù)著師父的名字好,
人送外號叫掉了把的爛酸梨。
……
李文華老師學得惟妙惟肖,把我樂得前仰后合,我哪兒聽過這個呀!他呷了一口酒說:“那時候十多歲,哪兒懂學校的規(guī)矩?同學們聽了也樂,我也得意忘形,手舞足蹈起來。壞了,一位穿黑衣服的老師就站在旁邊,大伙樂,他瞪眼睛。他把我叫了出來,問我哪兒學的?我說隆福寺聽來的,他說我們學校教學生,不教要飯的,把我給轟出來了。轟出學校我不敢回家,上哪兒去?干脆,上隆福寺聽相聲去!”我聽入迷地笑了,李文華苦苦地笑了。猛然間,我想起一個問題:“您辦公室的工作怎么辦?您這主任一走,這辦公室……”“我這主任根本不是正式的。我不和你一塊出來,上級的正式任命就下來了。昨天我給王團長打電話,我告訴他您調(diào)我到說唱團是說相聲的,要當干部,我在工廠就當了,何必等到現(xiàn)在呢!”
四、您可別當干部,我跟著您好好學說相聲吧。
調(diào)李文華來說唱團這事,我聽王力葉團長講過。1946年,李文華當了七十兵工廠的油漆工。這個工廠在1949年就為解放軍生產(chǎn)槍炮了,改名為五四七廠,也叫興平機械廠。李老師愛相聲,愛說唱,自然是工廠里的業(yè)余文藝骨干。在工廠當學徒工的時候,一身破衣服,總穿沒有后跟的破鞋,又愛說愛唱,加上胸前佩戴有“技工”字樣的佩章,大家給他起外號叫“小濟公”。這個綽號一叫響,更增添了李文華本人的風趣色彩。
全國解放以后,李文華老師如魚得水。他上夜校補文化,到工人文化宮參加業(yè)余文化活動。演話劇,演京劇扮演小花臉,唱快板,說相聲,1956年和1960年兩次參加全國職工匯演。第一次表演相聲獲得了一等獎,并結(jié)識了馬季;第二次和董鳳桐合作為他捧哏表演相聲《女英雄》時,加演了一段剛剛由當天報紙改編的相聲小段《艾克答西方某報記者問》,在大會上造成轟動效果,一時間電臺、報紙一通報道。
就是在1960年,著名相聲表演藝術(shù)家侯寶林的老搭檔郭啟儒先生年事已高,準備告別舞臺,中國廣播藝術(shù)團老團長王力葉同志決定選李文華去接郭啟儒的班。
“我是在兩年之內(nèi),四請諸葛?!蓖趿θ~同志談起這段往事很激動:“發(fā)現(xiàn)李文華這一難得人才之后,我馬上和馬季同志商量,請他探聽李文華的工作單位和職務,以便下手去‘挖,生怕行動遲了,被別人搶走。馬季說:‘這人我認識,1956年全國職工業(yè)余曲藝匯演時,他也參加說相聲,我們倆都獲得了表演一等獎。他是北京興平機械廠俱樂部副主任,共產(chǎn)黨員,為人挺老實。我說:‘請你找到他問問,愿不愿意到我們團工作。如果愿意,我們就去商調(diào)。馬季很快完成了任務,并告訴我:‘他愿意,就怕廠里不放。有了這個底,我立即向上級領(lǐng)導和人事部門寫了報告,并征得侯寶林先生的同意。第二天,我便和另一個同志前往李文華所在的北京興平機械廠?!?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1/12/quyi201712quyi20171221-1-l.jpg" style=""/>
“這是個保密工廠,廠區(qū)不能隨便進入,而俱樂部則在廠外面。于是,先到工會俱樂部。真巧,見到了李文華,并說明我們的來意。文華是個辦事謹慎的人,他說:‘這事我得裝著不知道,以免廠里以為我在活動跳槽,給你們的工作帶來不便。我問:‘你個人的態(tài)度堅決不堅決?他爽快他說:‘我是共產(chǎn)黨員,一切服從黨的安排。如果不同意,我仍要安心搞好本職工作,是工廠把我培養(yǎng)起來的。他告訴我們到傳達室先打電話,找黨委宣傳部,里面同意了,才能進去。宣傳部領(lǐng)導的接待是熱情的,但結(jié)果卻令人遺憾。我一再強調(diào)李文華到廣播說唱團為侯寶林先生捧哏的重要性,將來廠里出了這樣一位演員,也是廠里的光榮,等等。部長說:‘按道理我們應該支援中央單位。不過,我們培養(yǎng)一個文藝骨干也不容易。他是我們廠里的先進工作者,曾作為文藝代表出席過全國先進生產(chǎn)者代表大會,并于1958和1960年兩次出席北京市第三屆和第四屆人民代表大會。他不是一般的文藝骨干,他是我們廠的政治骨干,這樣的人我們是不能輕易放走的。不過,我們可以把你們的要求向黨委匯報,過些天給你們答復。就這樣,我本想看看李文華的檔案,摘抄一些材料便正式上報審批,這個打算落空了。”endprint
“回團后,我左等不見答復,右等不見回音,知道情況不妙,于是第二次來到興平機械廠。上次見面的那位部長不在,由另一位同志接待。他很客氣地遞過一杯開水,抱歉他說:‘這事我們向黨委匯報了,經(jīng)過慎重研究,都不同意李文華同志調(diào)走,請你們諒解。我預感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要求直接見黨委書記或廠長,當面陳述我們的理由和要求。接待人員婉轉(zhuǎn)地講:‘領(lǐng)導正在開會,我可以把你們的意思轉(zhuǎn)達給領(lǐng)導,不過,這事看來不太好辦。就這樣,我第二次碰壁而歸?!?/p>
“回來后,我想了兩個辦法:一是請馬季找李文華,勸說他向廠里提出請調(diào)報告。可文華覺得這樣做不妥,容易給領(lǐng)導造成不安心工作的印象。但他一再表示,只要廠里放,他是愿意到廣播說唱團工作的。二是請當時的中央廣播事業(yè)局(現(xiàn)在的廣播電影電視部)干部處派人陪我再去一次,以提高商談的級別。俗話說‘事不過三,這次還真有進展。除那位宣傳部長外,還有一位廠領(lǐng)導出面接待。我們再三申述李文華作為侯寶林捧哏的重要性之后,廠領(lǐng)導說:‘我們很理解。只是現(xiàn)在找不到合適的人代替李文華同志的工作。這樣吧,你們不要著急,要有一個過程,一方面讓李文華再為我們廠培養(yǎng)一批文藝骨干,另一方面我們也要有個時間物色接替他工作的人。等條件成熟了,我們一定放他走。但希望在這期間,你們不要直接和李文華接觸,以便他安心工作。我問這個過程大概需要多長時間,廠領(lǐng)導回答:‘怎么也得一年半載的吧!話說到這份兒上,我們也只能表示感謝了?!?/p>
“兩年過去了,我們?nèi)缘貌坏綇S方同意放人的信息。于是,我又第四次出動。這次我?guī)杉Y物:一是為了感謝廠方對我們的支持,擬派馬季等演員去廠慰問演出;二是向廠里領(lǐng)導表示,我們愿意承擔廠里文藝骨干的輔導工作。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通過慰問演出,感動了廠領(lǐng)導,特別是馬季現(xiàn)身說法,使廠領(lǐng)導當場表態(tài),同意李文華調(diào)廣播說唱團。自此李文華從業(yè)余走向了專業(yè),成為一名他夢寐以求的專業(yè)相聲演員!”
我像個孩子似的問這問那,也把王力葉說的“四請諸葛”的事講給他聽。他笑著回憶:“那時候我當俱樂部主任,如果想當干部現(xiàn)在怎么也混個副廠長嘍!不過,也別說,也不凈是好事。‘文革中工廠有人揭發(fā)我當過特務,那時候,我正在干校當司務長管伙食,我都不知道這事。結(jié)果,組織上外出調(diào)查了一個多月,純屬無中生有。后來,我知道了這事以后說:‘你們也是瞎調(diào)查,我要真是特務,我早在飯鍋里下毒了!”李文華的幽默把我逗得“咯兒咯兒”樂個不停,我心里想:您可別當干部,我跟著您好好學說相聲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