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章婧
情況就是如此,婭和魚一起陷入極大的窘境。
五根腫脹成一般長短的肢節(jié)聯(lián)結在魚販的手掌上,這樣就組成了一雙手中的一只。另一只手也完全如此,它們的末端被水泡得發(fā)白。
婭站立在他的一米之外。他們之間隔著的柜臺貼滿白色清潔瓷磚,對著客人那一面的瓷磚上裝飾了陳年且豐富的水污和魚鱗,彰示魚販長久不懈的勞動歷史。柜臺的頂端放滿白色塑料框盆,盆里是水。有黃色半透明橡膠管伸進每一個框盆里,橡膠管很細,綿密的氣泡不斷從管道伸進水的那一端噴出來,到了水面上就堆積成泡沫。婭想,橡膠管其實不提供氧氣,而是魚販身體的外延器官,觸手一樣方便監(jiān)控。監(jiān)控魚,水中間睡的全是魚,仰臥,側臥,每一個盆里都是。
魚販的手從藍色的衛(wèi)生袖套里伸出來,他身上還有一條藍色衛(wèi)生圍裙,緊繃在他和手指一樣臃腫的身體上。他穿迷彩色外套,婭從袖套和圍裙的空隙里看到他的外套。
婭總是忍不住去看魚販的手指,就像有一條側躺在柜臺上的魚總是忍不住看著婭一樣。它在柜臺上度假,婭想,它不用呆在水里,它和其他魚享受不同的待遇。從婭來的時候它就在臺面上了,一開始就把目光傾注在婭身上。它是個不錯的領導或者小偷,婭斷定。它的視線很像那個小孩的窺視,那個監(jiān)視婭在他家一舉一動的小孩無處不在的窺視。小孩的那雙眼睛奪取了婭的自由,通過監(jiān)察婭午飯時吃了幾口肉,通過檢查婭睡覺前從枕頭下面拿出幾片餅干,通過洞察婭把零錢安放在房間的哪些位置。這條魚的視線給婭的壓力不小。為了擺脫它的壓力,婭決定集中精力去看魚販的手指。
香腸,雙匯玉米熱狗腸。魚販的手指可以給婭安慰,如果它們沒有抓在本來很可能屬于婭的那條黑魚身上。
事情往往在一瞬間就會變壞,只要人稍微走個神,什么混賬的情況都可能發(fā)生。如果一塊蛋糕永遠被注視著,也許它就永遠不會變質了,就像婭的零食和零錢不會憑空消失一樣。當婭向婭的師傅傳達這個理論時,她立刻覺得婭神經(jīng)出了問題,鄭重要求婭做事情當心一點,不要車壞了她的棉鞋。
婭在她家里學習制作棉鞋。其實做棉鞋的工序很簡單,畫樣、裁布、縫合,上中底和鞋底,很容易就可以學會,婭看了半個月就已經(jīng)對全過程了然于胸。但是師傅認為婭應該要成為熟練工,因此嚴格要求婭對每一道工序都進行長時間的練習,輕易不允許上手新的技術。這樣學習下來,足足半年才扎實走過了全部流程。婭想要感謝師傅耐心教導向她告別離開的時候,師傅卻說從來沒有半年就出師的學徒,一定要婭留下來再做半年幫襯才行。
“喲,這就想走了啊。你學了這半年嘛,每天呆在我家包吃包住倒是像個公主樣蠻享受的,學費沒有,不交個2萬租金出來,你一個姑娘家在這里無依無靠的以后走夜路我也要替你擔心了?!?/p>
聽完這句話的即刻,婭既想反駁師傅說半年來她每個月都交了餐費所以沒有白吃白喝,又想勸師傅放心因為婭不怕走夜路,兩種思想在體內相互交織相互沖撞,開口之后只覺得語言雜亂黏著不知道說什么了。最后婭聽到自己說了“好的”兩個字后,婭就被婭的嘴巴誘拐得決定順從師傅的意思繼續(xù)留下來半年。
半年里的一個下午婭在縫紉機上給棉鞋車線,就是在進行把棉鞋的鞋面和中底織到一起的那一步。師傅的家里就是一個制造棉鞋的私人作坊,她把兩臺縫紉機擺在農村樓房的一樓客廳里,靠在離大門最遠的那堵墻上??p紉機和大門中間的空地上有張桌子,上面放一塊巨大的木板,板上有布料、鋼尺和裁縫們用的那種薄片粉筆,畫樣就在這塊木板上進行。桌子占據(jù)了空地的一小半,另一半放著一臺用來上鞋底的機器。那是最早的手搖鞋機器,外行人看起來就是一堆笨重的鐵。它的一端有車針和壓腳,另一端是手動搖桿轉盤,外殼墨綠色,整體呈流線型。把和中底縫好的鞋面和鞋底對齊后在壓腳下面固定好,邊轉動搖桿邊推進鞋子,就可以給棉鞋上底了??蛷d的其他地方充滿了棉鞋的成品半成品,等待繼續(xù)加工或者完工后收拾入庫。婭是車線最快的,也是做其他工序做得最快的。師傅家里不止婭一個幫襯,還有兩三個工人,不過沒婭手腳麻利,所以師傅常常讓婭做難度最高的車線工作。
婭邊車鞋邊觀察師傅,慣例來說,每個下午工人們會有一次休息的機會,師傅允許他們在這次休息時去上個廁所。到吃晚飯之前只有這一次,所以機會很難得,而且具體是什么時候要看師傅的心情。等到師傅說了聲“休息一下吧”,婭立即走過去和她說了自己的蛋糕不變質理論。婭聽完師傅的反應后回到工位上,繼續(xù)做鞋。正對婭工位的那個樓梯間有里一閃而過的目光,一定是那個小孩,婭當然知道。
那個小孩的眼睛不僅盯著婭的飯量、零食和私房錢,也觀察婭作息的時間。他的房間就在婭房間正對面。他說婭侵占了他的房間,把他擠到了他現(xiàn)在的小臥室。因此他經(jīng)常以懷念舊地為理由長久地賴在婭房間不離開,導致婭休息時無法在房間內自由地更換衣物、沒有形象地坐臥摳腳或者是收拾和轉移婭的個人物品。但是實際上就算他不這樣,這樣在婭面前賴在婭房間不走,使婭擁有了上述的那些自由,根本上來說也無濟于事。當婭發(fā)現(xiàn)不管她把錢放在哪里它們的數(shù)量都會在下一次核對前減少時,婭終于意識到問題的關鍵在于她的門鎖是不能防范人的。
那個門鎖,靜臥在木門上多年的看守者,并不對房間的使用者施以絕對的忠誠。只要能完成對它體內機關的配對,門鎖不會阻擋任何人進入。
婭幾乎能聽到門背后的眼睛走上樓梯的腳步聲,二十三,二十四,到了。他的手從口袋里掏出鑰匙,插入門鎖,在一秒之內扭動了四分之三個圓后打開了婭房間的門?,F(xiàn)在婭的衣柜門被咿呀打開,有一雙手伸進婭黑色的外套里摸索,從外部左右兩邊的口袋到內部胸口前的夾層,第二件是那件手肘處被磨壞的牛仔衣,接下來是三條牛仔褲,從胯部到臀部……婭的內衣正被一件一件翻開來,再疊好,圍巾和襪子也不會被放過。其實婭怎么會把錢藏在衣服里呢,如果有,只會是在婭現(xiàn)在身上的口袋里了。衣柜門被關上,眼睛因為沒有找到任何鈔票而氣憤。桌子抽屜上的鎖是婭自己買的,所以無法打開,而實際上里面也空空如也,婭不過是因為想保留一些隱私的空間所以故意鎖上。婭的床正在遭殃。眼睛會熟練地翻開婭的枕頭,從床墊和床板的縫隙中找到婭私藏的餅干,然后穿著鞋子坐在床上大嚼一通,讓餅干屑隨意自由地掉落在被套上。咔嚓,咔嚓,餅干和牙齒的摩擦在口腔中產(chǎn)生的豐富細密的共鳴,沿著骨骼快速傳導,在婭的大腦中前后回蕩。
那天婭被趕走了。
只有一件事情婭沒有想象到,不過一件沒有料到的事情已經(jīng)足以毀掉一切,就像一瞬間的走神就使婭沒有能阻止魚販摜暈她的黑魚一樣。婭剛來到魚攤前時,告訴他想買一條黑魚。魚販給婭挑了一條去稱重,婭問有沒有再輕一點的,他推辭說再輕就沒法做一盤菜了。婭還在猶豫,魚販已自顧自把魚往水泥地上使勁扔擲了三四次。婭急慌慌說起想要活魚的時候,那條黑魚的魂魄十分怕只剩下一兩分。魚販意外地有點慌亂,不過他馬上把魚握在手里,粗暴地推遞給婭看說魚并沒有死。魚表演的竭力掙扎不生動。婭于是想他的意思是魚并沒有死透。但是放到明天,就會是一條死透而且發(fā)臭的黑魚了。婭和魚販此時都沒有說話,婭的心里責怪魚販太著急動作太過迅速。
過分迅速總是會出亂子,精神沒來得及反應的那一瞬間讓霉菌有機會進入蛋糕完成變質。就像婭沒能想象到那個小孩的反擊如此迅速。那個下午結束后,婭下工回到婭的房間,就準備去收拾床上的餅干屑。婭抖動被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床上有一個灰黑色的物體,定睛后辨識出那是一部手機。Nokia 1110,對,很不錯的手機,前兩天才看到師傅在她兒子的一再請求下把自己的諾基亞舊款轉給他用,婭當時說拿到工錢后想給自己買一部。還沒來得及思考為什么這部手機會出現(xiàn)在婭的床上,這個長方體小盒子已經(jīng)在發(fā)出巨大的震動聲和鈴聲了。婭伸手去拿手機,屏幕上的來電顯示寫的是“媽媽”。門外一陣急促的敲門如雨點打下,不容得婭走到門邊,門鎖已經(jīng)被熟練地打開了。師傅站在門口,扭曲的面孔憤怒而丑陋,不容置疑地向婭大吼“冊那,什么蛋糕看不看會變質,?。课揖涂吹侥闶帜_欠收拾了?!睅煾到o了婭一口辯解的機會,聽完后說“要不是這個破房間只有我和你兩個人有鑰匙,我差點就要信了你的鬼話?!辈⑶冶硎拘⊥敌∶娜伺率且巡恢理樍怂叶嗌贃|西,不會給婭一毛錢工錢,叫婭趕緊收拾東西走人。
聯(lián)系起當時再過不幾天就能結束幫工順利畢業(yè),離開以后婭每每想起這件事來,都懷疑最后的那次根本不是小孩的反擊,而是師傅因為壓根不打算付婭工錢所以陷害她的栽贓妙計。走的那個晚上月亮和星星都明亮得晃眼。在后來的回想中,婭總愿意給清朗的離夜配上小孩在廁所里大喊肚子好疼讓師傅給他遞紙的悅耳聲音。
婭好像隱約聽到魚販沙啞粗獷的嗓子在極力使自己的聲音從嘈雜的菜市場背景音里凸顯出來,但是結果并不算成功,傳到婭耳朵里的聲音依舊如同隨風而來的呼喊般渺茫。但至少他的嘗試打破了空氣中短暫的沉默,他好像說,殺了不好嗎,殺了也好的,幫你改好刀片好魚肉,就可以直接燒了。婭只好告訴他自己明天才燒這道菜,而且她的出租屋里沒有冰箱。說完后婭的精神仍舊沒有集中到不能按計劃買到活的黑魚這件事上。不全是她的問題,菜市場實在太吵了,而且那條柜臺上的魚還在一直盯著婭。魚販香腸般的手指還按在婭的黑魚上,總讓人想起婭做學徒時那些消失掉的雙匯玉米熱狗腸。
幾秒鐘后沉默再次由魚販打破,他手上的動作表明他決定不再為顧客著想,更愿意趕快結束這次粗糙的買賣。熱狗腸拿著刨子用力刮過魚的身體,刮下來的魚鱗被撥到工作臺充滿魚鱗魚鰭和血污的另一端,幾輪刮痧之后魚販拿起剪刀,對魚身上沒有食用價值的鰭和尾尖進行處理,很快會到開膛破肚的步驟了。婭努力在暴風驟雨的行動中梳理自己的思緒,可依舊覺得柜臺上那條魚的灼灼目光使她難以專心。
“要賣給我的話,把這邊這條魚的眼睛挖給我。”
說了嗎?婭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