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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衛(wèi)新隨筆小輯

        2018-01-09 18:34:59陳衛(wèi)新
        青春 2018年1期

        陳衛(wèi)新

        到達(dá)阿爾山金角溝,天已經(jīng)黑了。沒有燈,接我的人把我安頓好,就反手拉上門走了出去。窗外,只有很黑很黑的天空。

        清晨,鳥叫聲從屋頂上掉了下來,落在被子上,嘰呦嘰呦地響。捕魚王姓王,是我的房東,村里人都吃他捕的魚。此刻,他穿了一件黑色的膠皮衣服站在門前的河里,安靜得像一棵枯死的樹。哈拉哈河的水特別清,黑暗亮滑的水,有一種下墜的重量感。河岸邊長滿了不知名的雜草,顏色無法描述,反正有點神秘,迷一樣的綠。河的上游有座鐵索拉起的吊橋,吊橋中間的木板下掛得很低,似乎快要沉在水里,有人走過,便發(fā)出呀呀的聲音。

        在這個廢棄的林場,捕魚王是拿工資的。每天的工作就是清理兩個碩大的垃圾桶,它們相距大約250米。這也是整個村子的長度。彭馬爺子,是我的鄰居,80歲了。當(dāng)然,這也是我后來才知道的。他早上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此刻遠(yuǎn)遠(yuǎn)地從山坡上下來,騎一匹灰色的花馬,如同矯健的少年。彭馬爺子是廣西人,抗美援朝時的飛行員。我想他一定有許多故事,后來的幾天,我一直試圖靠近他,但是他只是冷冷地看著我,眼珠里泛著哈拉哈河的藍(lán)光。他說他不想說什么,這樣挺好。是啊,怎么不是呢,老而少言,是件多么難得而且有修養(yǎng)的事情。

        晚上,捕魚王騎了摩托車帶我去鎮(zhèn)上吃飯。風(fēng)呼呼地從我肩上掠過,兩腮的肉微微顫動,如同戲臺上插了背靠的花臉。我想唱上一句,但一開口,只聽到一聲長長的“啊”遠(yuǎn)遠(yuǎn)地摔在了身后。黑林子就在鎮(zhèn)子的邊上,外地來的那些采蘑菇的人都在黑林子那兒歇著。他們蹲在路邊的砂石上,神情詭異地啃著面餅,像磨菇一樣。

        再回到住處,已經(jīng)十一點了。彭馬爺子喝了酒,在隔壁打鼾。因為睡不著,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我想起記憶里的笛子了,這笛子在記憶里放了四十年,我一度以為自己不會吹它,或者說它根本不可能響。但那晚實在是個奇異的夜晚,我繞了村子走了一圈,笛子也響了一圈。滿村子的牛都叫了起來,星空之下,黑林子像個巨大的帳篷,帳篷的上方,遙遠(yuǎn)的天池發(fā)著藍(lán)色的光。

        阿爾山一直有種深深的孤寂存在,就像埋伏在山嶺后面的雨云。上世紀(jì)初,日本人在的時候,金角溝是他們的療養(yǎng)地,因為在哈拉哈河左岸的黑林子里,他們發(fā)現(xiàn)了溫泉。黑林子深沉寂靜,即使在白天,那些白色的霧氣都會纏繞在大樹的軀干上,一匝又一匝,空氣中嗅到的都是針葉林新生蔓延的氣息。

        村子里發(fā)生了一件事情。

        彭馬爺子失蹤了。那位目光如映水藍(lán)的老騎手,連同那匹灰色的花馬。據(jù)捕魚王說,當(dāng)時他正在門囗磨他的魚叉,魚叉在夏季的夜晚閃著淡藍(lán)色的瑩光,并揮發(fā)出一種乳白色的液體。他聽到隔壁彭馬爺子的鼾聲忽然間消失了,然后一團黑影撞了出去,與那匹水墨灰馬一樣的快疾??赡芘c你吹那個笛子有關(guān)。捕魚王猶豫了一下,接著又肯定地看了看我,是的,是你的那個笛子。笛子?是的,哈拉哈河是東北、西南走向,夏季行凄風(fēng),冬季行炎風(fēng),笛子的聲從穴而生,聲音順?biāo)滦?,可能帶動沙振了。振金以階,六馬仰秣。這是要天變??!那一刻捕魚王的眼神像極了彭馬爺子,那種冷冷的充滿旋渦的目光。

        天真的變了。一連幾天,都浮著霞光,從深藍(lán)一直漸變成金紅。彭馬爺子再也沒回來,林場派了馬隊出去找了兩天,也沒有任何消息。

        傍晚的天空亮得像是早晨,從門口看出去,一直能看到河對岸的遠(yuǎn)遠(yuǎn)的山坡,綠色漫天,低下來的云,厚重又形態(tài)出奇充滿生機。窗外濕漉漉的,窗玻璃上早已糊成了一片。我用手在上面按了一下,又點了五點,那是一只金色的腳印。

        隔著窗,從金色腳印的那個地方看出去,黑林子缺了一角。據(jù)說彭馬爺子灰馬的足跡,最后是在那里失蹤的。那馬是很聰靈的。之前的一天,我曾經(jīng)見識過它的能力。當(dāng)時,我正坐在河邊看書,似乎是關(guān)于薩滿教的一篇論文。有一陣子,我出門總喜歡帶幾本與目的地相關(guān)的冷僻的書。事實上,金角溝是沒有薩滿的,整個林場的人都是過去從部隊下來的。斷崖上,有一句刷白的口號,因為時間關(guān)系都模糊了,依稀可見的,是最后的兩個字,奮斗,加上一個特別粗壯的感嘆號。阿爾山山谷夏季的風(fēng)像是一種持續(xù)的拉扯,沒有那么剛烈。拉扯多了,甚至有一點柔軟的感覺。哈拉哈河的上游是天池,從山嶺后面繞過來,流速平緩了許多,捕魚王站在哈拉哈河里,依舊穿著他的那件黑色膠皮衣服,上面補過幾個洞,有塊狀的膠皮,其中有一塊還是暗紅色的??傊雌饋硐褚粋€補舊的輪胎。輪胎一句話也不講,他貼著河岸摸來摸去,有一刻,他的臉幾乎要掉進(jìn)水了,下巴上金栗色的胡須碰到了水,顯出了一種金屬的質(zhì)感。捕魚王似乎是用聽覺捕魚的,上游下來的魚快到的時候,他幾乎是靜止,連同呼吸。所以,彭馬爺子騎著他的灰馬穿過河流前,捕魚王與我甚至都沒有察覺。那灰馬應(yīng)該有異秉,它看都沒看那條半沒在水中的吊橋,徑直斜斜地從河水之中淌了過來,河水幾乎平了它的鞍,當(dāng)它從水中一躍而上,剛好是對著我的方向,鬃毛上抖落的水珠成了一面圓形的霧氣。它的目光與它的主人一樣冷峻。這一撥魚,捕魚王一無所獲。他輕聲地嘆了口氣。他說,都老了。

        天池在山頂?shù)钠脚_上,聽說風(fēng)景很好,但我并沒有上去。用捕魚王的話來說,其實也沒什么好看的,只是水里的魚大一些。

        彭馬爺子依舊沒有找到。

        阿爾山的白天越來越長,夜晚越來越短。女人們嘰嘰喳喳的議論,那些采蘑菇的人是這么唱的,“我們之前生活在此處的人們,在草甸上收獲漿果。他們歌唱大地上的河流,月亮,灰馬與洗浴的姑娘”。歌聲算不上動聽,但用桐木做成的火不思琴,真的精美。

        我想我必須要回去了,留在市里的助手在網(wǎng)上為我叫了輛車。天池距離下面有十幾公里遠(yuǎn),這算是條最近的路了,但這條路現(xiàn)在還僅僅是一個想法。市里文旅公司的人來了好多回,背了儀器測了許久。按照設(shè)計,這路務(wù)必要通過彭馬爺子的牧場。那是個向陽的坡地,彭馬爺子的八十多匹馬,都在那兒吃草。他失蹤了,那些馬在干什么呢,它們會比人更懂得懷念。金角溝的年輕人多數(shù)出去打工了,路上幾乎見不到什么人。細(xì)石子鋪成的小路,也散發(fā)著零碎的紅色的光。

        正午的時候,我坐在捕魚王家那張油花花的小桌子旁吃飯,遠(yuǎn)遠(yuǎn)的,似乎是打悶雷的聲音,一直傳到門口,然后是沉寂,接著又發(fā)出一聲巨響。我與捕魚王,還有他老婆孩子幾乎同時沖了出去。沒有地震,天空中依舊紅光一片。但眼前的那條河,那條叫哈拉哈的河忽然不見了。河床異常的干凈,沒有泥漿,只有渾圓潔白的大石頭,在紅光的映照下,那些石頭與女人的身體一般豐潤。

        接我的出租車終于來了,遠(yuǎn)遠(yuǎn)地停在村子的外面。司機是個黑黑的胖子,黑眼圈一直包圍到眼袋的外廓,打了一夜牌的那種。他絲毫沒在意這里發(fā)生的一切,只是不耐煩地哼唧著,催促我快點。

        快點。慢了嗎?一條真實的河流都會失蹤,急著趕時間又能干什么去呢。對于阿爾山,我只是一條道路的設(shè)計師而已。但對于哈拉哈河,我卻是一個逃離的見證者。

        下山的路,盤旋反復(fù)。車子開得很快,等我再次回過頭去,阿爾山已經(jīng)遙遠(yuǎn)的再也看不見了。

        西遇隨記

        1. 出發(fā)

        去機場的路在清晨是寂寞的,有些早起的白鳥,在遠(yuǎn)處飛起來,又落下去。那片林子的后面是一條大河,往西可入長江。兩側(cè)低平的已漸枯黃的草地上罩著一層厚厚的霧,渾濁的,高度大約有一米左右。車子開得很快,所以這些沉淀下來的水氣就像停止了一樣,低伏著,這種往下的低伏如同充滿厚意的擁抱。

        我喜歡安逸,喜歡陽光與純白的床單,還有冰過的汽水。這些都是糟糕的習(xí)慣。如同前座開車的人講的,這個時代要會苦吔,不會苦,光會享受沒得出路。我該怎么去苦呢。出租車是昨天晚上約好的,開車的老大很會講南京話,與大多數(shù)出租車司機一樣,能聊。老大,是他自稱的,之前他打電話時,一直在與對方強調(diào)這一點。這是我第一次聽人這么理所當(dāng)然的自稱老大。從后視鏡就能看得到他眼睛里緩緩的光芒。忽然發(fā)覺這種光芒與我認(rèn)識的另一人特別相像,他們目光的釋放都特別的慢。他的確是個聰明人,自己做了一個插件,所以在滴滴打車平臺上總是能優(yōu)先搶到機場的單。南京人在這方面的思考能力的確是強的。以前,許多人家都可以自己做一個收音機出來,能做收音機的男人會很有優(yōu)越感。小時候的鄰居就是如此,一下班,收音機就開得很大聲,他的幾個女兒會滿面紅光地跟著音樂唱歌。那真是一種充滿自豪感的歌唱。能搶單的男人自然也該如此。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公平存在,公平只是具體的一件什么事,或者有話語權(quán)的人一次偶然的善意。再次西行,算來已是十年了。

        昨晚在家想找一本《大唐西域記》帶著,沒找著。找到一本朱偰先生的《玄奘西游記》,帶著走路,每一刻都像去取經(jīng)一樣。

        2.敦煌

        越來越近的,是一大片說不清楚的灰色。飛機降落的時候,甚至讓人有一種落在沙地里的錯覺。進(jìn)城的路名來自附近的陽關(guān),陽關(guān)大道,當(dāng)然是個好名字。但偶然走走獨木橋,也不見得就不可說。做一個偏執(zhí)的人,看來要有很大的勇氣才行。

        敦煌,位于河西走廊的最西角上。季羨林先生說,世界上影響深遠(yuǎn)的文化體系只有四個:中國、印度、希臘、伊斯蘭,再沒有第五個,而這四個文化體系匯流的地方只有一個,就是中國的敦煌和新疆地區(qū),再沒有第二個。我想他一定是有足夠的理由才會這么說的。對于敦煌,我的興趣起源格局小了一點。小時候,每至春節(jié),都會發(fā)煙酒票,有時候會有兩瓶洋河大曲。不知道是怎么想到的,總之,決定的人很牛。設(shè)計也好,那個綠色底飛天的酒標(biāo)似乎是配得上一個洋字的。這事一直難忘,有次與一好酒朋友聊起,他不知道怎么一下子興奮起來,第二天送了20瓶三十多年前的瓷瓶洋河來。我看著二十個栩栩如生的飛天,說不出話來。后來大一點,看舞劇《絲路花雨》,那算是舞蹈的一次真正啟蒙了。女性身姿之美的極致,便是身后之空。一直以為陽光對于敦煌藝術(shù)是重要的源頭。時間之中,陽光可以與水流一樣產(chǎn)生一種神秘的幻覺,一種固執(zhí)的依賴。

        我看過敦煌僧尼飲酒的記錄,那些寺院留下的入破歷文書,是極率真的好書法。不知道現(xiàn)在的敦煌還產(chǎn)不產(chǎn)酒,今晚喝點什么才好。

        3.鳴沙山

        睡覺前在附近的小鎮(zhèn)喝了一碗青稞酒,土釀,口感不錯,只是稍微有點上頭。一個人從小路繞回酒店去,可能是酒的原因,竟然不小心走進(jìn)了一個演出的現(xiàn)場。好在那位用手機玩游戲的保安發(fā)現(xiàn)了我。那是一場類似什么印象的實景演出,燈光炫麗,場景開闊,背景是幾個高高低低的沙丘。遠(yuǎn)遠(yuǎn)的,一隊駱駝剛從山丘上經(jīng)過,光影在沙丘的表面拉得很遠(yuǎn),隱約有駝鈴與西域的彈撥樂。身穿唐代衣裳的姑娘們在我身邊走來走去,圓領(lǐng)露胸窄袖衫,月白色的一片。恍如隔世。差點撞上一個身穿紅色斗篷的人,他推了一輛獨輪車,從夜色中的沙地中走了出來,滿頭大汗。去月牙泉看日出,就是那一刻決定的。玩手機的保安說,在泉邊看日出,時間最好在六點至七點之間。所以我起床的時候,天還完全是黑的。只是繁星滿天。這是我至今看到過星星最多的一個夜晚。

        沒有犬吠,山莊的門衛(wèi)顯然有點困了,他抬了抬眼鏡,用當(dāng)?shù)靥赜械谋乔还缠Q說,出門,順大路一直走下去。大路的確是大路,但是沒燈,一出門,大路就消失在夜色里。一個人在黑暗中走,開始都是盲目的,如同一個人試圖獨立思考。好在星光還是能抵上點用的。路邊種的樹好些都是旱柳,間隙有幾棵直直的楊樹,瘦瘦的,特別高,與星空交接,顯得特別有情感的樣子。月牙泉的門口有塊牌子,寫著“帶上記憶回家”。在黑夜里一個人走了半小時,的確是一種體驗。進(jìn)入鳴沙山月牙泉那個象征性的門洞時,的確是有無與倫比的美妙之感。鳴沙山是從黑地里一下子涌上來的,在黑暗里面的光影的細(xì)節(jié)才更有可能打動人心。圍著月牙泉走了一圈,沒有能聽到鳴沙山的沙鳴。

        據(jù)說幾天前剛下過雪,可惜也沒有看到。雪中來月牙泉應(yīng)該也是好的。游人漸多,出門的時候,返身回看,鳴沙山上已經(jīng)鋪好了金黃色的光。

        4.玉門關(guān)

        誰知道這是什么呢?對于一片空白,無論什么,立在其中都是飽含深意的。

        我到達(dá)玉門關(guān)的時間是日出以前。曠野??諢o一人。開車的滿臉胡子的司機姓王,他偏了偏身子,隔著玻璃,用手指往前方指了指。就是那個。就是哪個?我站在一塊平地上傻站了一會兒,便捏著一只蘋果,往黑暗里的那個最黑的方塊走去。蘋果是前一天晚上在路邊買的。當(dāng)時我就想好了,我要在玉門關(guān)吃一只蘋果。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是啊,還有什么比獨自一人在玉門關(guān)吃一只蘋果更有意義呢。

        天冷。腳下沙子的聲音也顯得有些涼意。它們又似乎暗示著我的步伐。是快,還是慢一點?;仡^看車,已經(jīng)暗進(jìn)了沙石里。想來所有的夜色都有相似之處的,在最接近地面的高度永遠(yuǎn)會比更高處淡一些。玉門關(guān)就在淡一些的遠(yuǎn)處。與我想象中的完全一樣,玉門關(guān)不大,但在這樣一個開闊的山地上,依然稱得上雄壯。山地下方是一大片低洼地,黑暗中看不真切,只是看著腳下金黃色的草延了過去,又繞了過去。更遠(yuǎn)的地方,有幾個水泡子,閃閃發(fā)光。

        回到車上,司機王已經(jīng)睡著了。他俯著身,額頭頂在方向盤上,前擋玻璃前的平臺上,放著我下車時給他的蘋果。此刻,那只充滿綠意的蘋果,映射出的是難得一見的光彩。我是來參加年會的,卻在開會的間隙,找到了一個寂寞的、新鮮的早晨。這種心情,如同一件時間緊迫的設(shè)計項目,尚未開始,卻似乎看到了交圖那嶄新的一天在臨近。

        動物園的愛情

        1

        第一次聽說,人也是可以被馴養(yǎng)的,叫什么斯德哥爾摩癥候群。是真的嗎?真是一種不知不覺的毛病。

        這幾天南京的天氣忽冷忽熱,陰晴難定。我不知道你為什么一定要去動物園,如果你決定了,我當(dāng)然可以陪你去看。對于那些動物來說,我們只不過在鐵網(wǎng)的另一面而已。順便告訴你,南京的動物園很早就不在玄武湖了,搬去了紅山。動物園大搬遷的時候是個有太陽的下午,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騷氣味。他們安排我牽了一只叫“白下”的老虎,走在漫長的隊伍中。隊排得很長,從玄武門一直到城北的十字街。我想,那一批的動物現(xiàn)在早就死掉了,像死掉了的許多事情。我對現(xiàn)在的動物也沒什么興趣了,它們活得毫無尊嚴(yán),它們的表情與現(xiàn)在的人一樣輕浮。好了,不多講了,上班了。你到南京機場時微信我。

        2

        在動物園工作的那幾年,我對于動物的相關(guān)知識一點也沒有增加。身上的動物味倒是添加了一些。比如走路,比如吃飯的速度。真的是快。

        1993年冬天,再次遇到你的那一天,你已經(jīng)胖了許多,像觀音姐姐。我們坐3路車,你說我的棉大衣破了。我低頭看了看腋下,有種莫名其妙的害臊,我說,真的是呢。

        還記得嗎?中午,我請你在一個叫藍(lán)鳥的餐廳吃的飯,點了炒雞塊,還有一盤清炒菠菜,菠菜真綠??赡芤驗闆]有切或是洗得太過百轉(zhuǎn)千回了,我一筷子那一盤菜就都到了我碗里。你一直安靜地看著我吃完。如同動物園里那些有同情心的看客。那時候動物園的天空總是很藍(lán),一個看客愛上一頭動物是多么容易啊。

        3

        玄武湖的荷葉是出名的,過去街上賣鴨子的有拿荷葉打包的傳統(tǒng)。鼓樓的南北貨商店,夫子廟的板鴨店都是這樣。玄武湖的荷葉在每個季節(jié)都是獨特的,在春季暖和的風(fēng)中卻顯得格外殘酷。因為春風(fēng)一到,動物園里便充滿了交配的氣息。這種氣息讓動物們失去了原有的自尊,它們變得低三下四,就差在土里挖坑降低高度了。就像張愛玲說的,低到了塵埃里。有只孔雀開屏可能開得太久,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如何關(guān)閉,從鐵網(wǎng)外看去,像一個疲憊的女人拖著一件極其名貴的大衣。當(dāng)然這個比方是站在男性角度上說的,實際上開屏的孔雀都是公的。

        那段時間,我給你打過無數(shù)的電話,一個比一個長,一個比一個無恥。為了能多講會兒話,我在那些無聊的語句里填寫了若干毫無意義的逗號,那些停頓讓我口干舌燥又充滿希望。應(yīng)該說在1993年,玄武湖的長途電話亭是全南京最幸福的電話亭。我握住聽筒的時候,都能感覺到那根線的真實性,那些存在過的話一句一句地沿著湖邊的柳樹,往著紫金山的方向消失而去,直到成為一個閃亮的點。

        后來,我才知道紫金山那里的確是有個閃亮的點的,那是頭陀嶺上燈塔的燈光。這算是真實與真實以外的一次對照嗎?

        4

        鳥糞的氣味實在是最有天才的一種氣味,野蠻、有力、細(xì)細(xì)溜溜的,一直能抵到腦門上。以至于現(xiàn)在我只要看到籠養(yǎng)鳥,那種味道就會立馬出現(xiàn)在記憶里,記憶猶新。鳥籠里的地面雖然每天都有專人沖掃,但這絲毫不影響這種氣味的散發(fā)。有一陣子,我從梁洲那邊往回看,那種氣味似乎換成了圖形格式在動物園上空盤旋,如同織網(wǎng),梭來梭去,一刻不歇。

        一般來說,下午的時候我會出去,在湖邊走走或者干脆回去睡一覺。老T是分管我的領(lǐng)導(dǎo),雖然才過五十,但頭頂頭發(fā)謝得厲害,左右側(cè)面還剩了些三三兩兩的殘兵草草地互相支援著。他的發(fā)質(zhì)特別好,稍有彎曲,所以一旦分開,長長的垂掛下來特別順溜,近似青年鐵木真的畫像。老T一般不會管我。他喜歡遠(yuǎn)遠(yuǎn)地用一種刁鉆的、幽怨的目光看著我,一聲不吭。原因其實也很簡單。有一天,我悄悄對他說:“你摸掃地小黃姑娘的屁股了吧?!彼幌伦咏┳×?,像鳥籠里那棵枯死的樹。我說我是聽禿鷲講的,它看到的?!岸d鷲?沒聽它講過什么話啊?!薄澳悴恢绬??禿鷲知道我聽得懂才說的。”老T緩緩地抬起手,理了一下布局均衡的頭發(fā),沒有再說話了。此后,他就改作怨婦狀了。我知道他在找我的漏洞,或者說他在等待找到我一個漏洞的機會。但我沒給他機會。有一回我曾經(jīng)有意把網(wǎng)拉開了一個洞,飛走了幾只特別想走的灰雁,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

        我堅持在湖邊的行走,與其說是散步,倒不說是一種尋覓。后來,真的,告訴你,我真是找到一個漏洞了,一個有關(guān)玄武湖的真實的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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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到了嗎?我在機場,似乎沒見到你。今天南京又下雨了,你帶傘了吧。玄武湖現(xiàn)在的人一直很多,與以前大不一樣了,門票取消后,開始流行一種繞著水岸走路的運動——走湖,那些人都是這方面的高手。他們可以邊走邊做其他事。聽音樂、吃瓜子、談家常里短,夸張的還能打毛線。翠洲邊上原來的萬人游泳池也關(guān)門了。記得嗎,我們?nèi)ミ^一次的,當(dāng)時我倆都穿得整整齊齊的,比泳裝多好幾倍。我們坐在水線后面的水泥臺階上,臺階是溫?zé)嶂模€散發(fā)著白天吸收的熱量。你說你聽到江水的聲音了。我不信?,F(xiàn)在看來,你當(dāng)時聽到的恐怕真的是江水的聲音呢。

        6

        我說過我堅持在湖邊的行走,不能說是散步,應(yīng)該是一種自然而然的尋覓。那個關(guān)于玄武湖的漏洞像個透明的影子,漸漸顯現(xiàn)在光天化日之下。

        那天我依舊是從梁洲走過去的,但不知怎么就走向了一條長長的土堤。土堤很窄,最窄的地方已經(jīng)斷了,兩側(cè)都是混沌的湖水以及擁擠的荷花。

        世界上許多事情就是這樣,譬如走一條不知名的路,譬如談一場不合時宜的戀愛。不是不想選擇,而是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那是一道選擇題。就像你問我的,一個學(xué)設(shè)計的人為什么會在一個動物園里工作。那天下午,我沿著那條堤,越走越深,也就越走越低,低到我發(fā)現(xiàn)一朵特別明亮的荷花出現(xiàn)在我肩膀一側(cè)的斜上方。那朵荷花背后的天空是多么藍(lán)啊,藍(lán)得白云顯得更白了。眼前的那塊空地,足有籃球場那么大,周圍的土濕濕的,似乎隨時有淹沒的可能。心跳得好快。

        也就是在那里,我聽到江水的聲音,非常清晰,還有江上輪船的汽笛。當(dāng)然,我也想起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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