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花貴田在村頭的井邊打好兩桶水,剛挑起扁擔,腰身一發(fā)力,就覺得腰椎處像是突然被人猛地從后面橫劈了一悶棒,他哎喲一聲,仰面倒在了地上,哐當當?shù)膬赏八S即撒潑得到處都是。村里人看見了,趕緊過來幫忙把他抬回家去。
花貴田是村子里出了名的犟漢子。養(yǎng)了兩女一兒,大女兒花紅云不僅當年得了全縣理科高考狀元,大學畢業(yè)又讀了碩士,如今在京城一所大學里當教師,被視為老花家的祖墳冒了青煙。二女兒花青云,就好像接不上祖上的那股青煙了,連考了兩年也沒能考上大學,最后讀了中專,現(xiàn)在畢了業(yè),也沒找到工作,說是到深圳打工去了。二女兒花青云雖說出息不如她姐花紅云,但也算是個讀書人,多少也算給花貴田爭了臉面,最讓花貴田沮喪的莫過于家里唯一的男孩花強。老花原來所有的大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可是不承想這孩子天生就不是讀書的料,打小兩個姐姐一直侍奉著他,幫他復習輔導,父母也是寵愛有加,從來不沾農(nóng)活,可是讀書卻是個木頭人。好不容易讀完了初中,花貴田也死了心,既然命中注定不是那塊料,那就認命跟老子種地吧。直到這個時候,花貴田才發(fā)現(xiàn)這個唯一的兒子,不僅讀不好書,而且還是個好吃懶做的孬種。放下書本的第一天就跟人跑到外面去了,連聲招呼也沒打,只讓村里人帶了個口信兒,說是出去掙大錢了,讓他老子花貴田在家等著他匯鈔票回來買酒喝。兒子跑出去半年多了,至今也沒有寄回來一分錢,讓他姐問他掙錢了沒有,他帶個口信說,錢是因為老板手頭緊,沒錢發(fā),欠著呢;天知道,老板的錢什么時候能發(fā)下來,天知道,花強這渾小子說的是真是假。
村里人佩服花貴田,是因為花貴田和老婆月霞就憑著五畝水田,兩畝旱地,外加家里養(yǎng)的雞呀鴨呀豬呀的,硬是把兩個女兒供了出來,雖說兒子花強不頂事,但也讀完了初中,花貴田沒有低頭求人借過一分錢,也從不低三下四托人搞關(guān)系走后門。他一向堂堂正正。只是這幾年里,花貴田感到有些力不從心,畢竟六十多了,在地里干上一會兒就要坐下來歇歇,吸上一袋煙,特別是夏秋收割時節(jié),每天晚上睡下時,渾身更是疲乏不堪。媳婦月霞知道丈夫的苦從來不在嘴上說,地里活兒幫著做,即便如此,花貴田還是覺得并不輕松。城里六十老人可以退休,可農(nóng)民花貴田啥時候能從土地上退休?。?/p>
這下,花貴田倒下了,就在想著該今后怎么辦。地里還有那么多活兒要做,眼看著到秋收了,要是兒子花強回來就好了,可是一想到花強,花貴田就覺得心口堵得很——他回來又能頂屁用?想到兒子那副好吃懶做的模樣,花貴田就搖頭嘆息。兩個女兒是指望不上的,就是回來也頂不了事,打小她們就沒做過什么農(nóng)活兒,也沒有讓她們幫過手。
月霞從廚房出來,進了臥室,看到花貴田床頭邊的椅子上的那碗荷包蛋面還沒有動,就埋怨花貴田:“身子要緊呢,孩兒爸!幾個雞蛋值不了多少錢?!彪u蛋在這個家里是賣的,不是吃的?;ㄙF田斜靠在床沿上,鼻腔里哼吭著,吸著煙。已經(jīng)過了兩天,腰身還動彈不得,連大小便都要在床上解決。月霞一開始就要帶他上縣醫(yī)院,花貴田堅決反對:“扭個腰也要上醫(yī)院,咱的身體啥時候變得這么嬌貴了?”可是這么拖下去不見好轉(zhuǎn),月霞心里就越發(fā)慌,這個家無論怎么說,頂梁柱還是花貴田,他一倒下就是整個家倒下了。今早上月霞去村長家,說了情況,村長說:“你只管回去做老花的工作,他要是同意了,咱立馬就把年輕人召集到,保證把擔架預備好,不耽誤老花送醫(yī)院?!?/p>
月霞在花貴田的床邊坐定,說:“孩兒爸,你想想,這樣拖下去,真要是耽誤了病情,嚴重了,那往后這個家,可怎么過?”
花貴田把煙蒂扔到地下,啐了口痰,板著臉說:“這話啥意思?不就是腰扭了嗎?咱年輕時不也扭過,不就是里面肌肉傷了嗎?能嚴重個啥呢?養(yǎng)上幾天一準好?!?/p>
月霞的眼淚就流下來:“這都兩天了,你也不能大動彈一下,幾天能好嗎?就上縣醫(yī)院看看吧,花不了多少錢的,聽聽大夫怎么說,也好讓人放心踏實些?!?/p>
“去縣醫(yī)院?”花貴田一雙干枯多皺的老眼瞪大了,“你以為咱家是財主啊,去縣醫(yī)院看病?沒聽說,現(xiàn)如今在城里醫(yī)院看個感冒牙疼什么的,都要上百上千的,你想想,看個腰傷,沒個幾千塊,行嗎?再說了,咱家有那個閑錢么?虧你想得出來,是腦子糊涂了吧!”
月霞其實知道花貴田這些年秘密攢下了上萬塊,是為那個不爭氣的兒子花強將來娶媳婦成家備著的,誰也別想打那錢的主意。這會兒,月霞的臉色堅定起來:“孩兒爸,你答應不答應,這回都得聽我的,反正我找過村長了,擔架也給你備好了,今天說什么都要去趟縣醫(yī)院。”說罷就去找村長了。
花貴田在她身后罵:“你……想敗這個家?。 ?/p>
二
花紅云在京城一所大學里教化學,剛剛評上講師,正為將來與男朋友伍寶的幸福生活而憧憬著未來?;t云是那種平日里不動聲色的女孩。大學時期,她就言語不多,自知自己長得不漂亮,又是窮苦農(nóng)村來的,不可能吸引那些出色的男生,一直顯得比較郁悶,其實是內(nèi)心自卑。當然,作為農(nóng)村出來的女孩,她也時常提防著別有用心的男生打自己的壞主意。大學畢業(yè)后,她應聘到一家化工廠工作,工廠環(huán)境差,收入低,她覺得不是久留之地,于是邊工作邊又撿起書本,第二年考研失敗,她不氣餒,第三年終于考上,從此離開那家化工廠,也就是離開了她的經(jīng)濟來源。雖說是個窮孩子出生,但她一心想著將來出人頭地。
她跟伍寶的相識,多少有些蹊蹺。那個時候花紅云生活最為拮據(jù),因為沒有經(jīng)濟來源,她要邊讀書邊想著掙到生活收入。她夜晚去替人做家教,周末幫商場站街頭發(fā)廣告單,替人推銷日用品,總之她想盡一切辦法掙錢。當然,她絕不會向老家的父母要錢,她的自尊心和虛榮心都不允許她那樣做。盡管如此,她實際得到的收入還是微乎其微。這天傍晚她在一家面食店里吃了一碗牛肉面,居然從口袋里掏不出三元錢來,其實是在她走進這家面食店時就被一個小偷盯上了,跟她故意撞了個滿懷后,她的錢包就不翼而飛。等到老板吹胡子瞪眼沖她要錢時,她嚶嚶哭起來,萬般辛酸而委屈。那個錢包裝著她全部的生活費用!
伍寶當時也在面食店里吃著牛肉面。老實說,伍寶并不是一眼就看上了她,而是看到那個粗壯的面食店老板,那么氣勢洶洶為碗面沖這個可憐的姑娘又喊又叫讓他特別惱怒。
“不就三塊錢嘛,犯得著這么發(fā)火動怒的!像話嘛,沖一個姑娘?”伍寶往老板手里丟了一張五元鈔票,“不用找了?!比缓髮θ栽诳拗幕t云說:“你可以走了。”花紅云止住了哭聲,抬頭看了伍寶一眼,便準備走。這時伍寶看到老板愣在一旁,又說了一句,是沖花紅云說的,但意思卻是沖老板去的:“你以后想吃牛肉面只管來這里吃,錢包在我身上!”
花紅云再也沒有去過那家面食店。然而,命運還是給這兩個年輕人提供了機緣。
一天在街頭,伍寶突然被一個姑娘拉住了手臂,他覺得莫名其妙,當這個姑娘把一張五元錢鈔票遞給他時,他竟然說:“你什么意思?”于是,姑娘只得把情況說了一遍,伍寶這才高興起來,甚至幸福了起來。他說什么也不收下姑娘的五元錢,并且說那是應該做的。但姑娘態(tài)度堅決,伍寶只好收下。當時正是晌午時分,看得出姑娘也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于是伍寶說,那我請你吃頓飯吧。姑娘就點頭應諾了。這以后伍寶跟花紅云就有了來往,而且不久就戀愛了。一年后,花紅云研究生畢業(yè)留校任教。
伍寶是個工薪家庭長大的孩子,從小到大父母對他幾乎都沒有過苛刻要求,即便是臨近高考時,他那個在小城工廠里當了一輩子維修工的老爸還對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兒子,考上最好,考不上,老子退休你頂職,不就是個飯碗嘛,一個大男人,到哪兒都是活!”伍寶還真就考上了大學。畢業(yè)后按他老爸的話說“到哪兒都是活”,從南跑到北,折騰了幾年,總算在北京安頓下來;伍寶那時的體會是,要混就在京城混,機會多嘛。他現(xiàn)在一家公司里搞公關(guān),這家民營公司是不是最后歸宿他心里并沒底兒。他原先設想功成名就或至少腰纏萬貫時方可考慮婚姻大事,不承想花紅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闖了進來。伍寶開始不以為然,他畢竟談過戀愛,當然那都跟婚姻無關(guān)。眼看著奔三十了,家鄉(xiāng)小城的父母對于他漂到哪里似乎并不關(guān)心,真正上心的還是這小子什么時候能把孫子給帶回來,這讓伍寶每次回家鄉(xiāng)小城都郁悶不堪。跟花紅云處上一段后,伍寶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不僅精明強干,而且特會算計過日子,于是他試探性地問花紅云:“我們是否可以住到一起來?從經(jīng)濟上講……”
花紅云顯然早有準備:“同居當然最經(jīng)濟,但你必須想好了,將來的婚姻……”
伍寶沒有記錯的話,自從跟花紅云搬到一起住后,她時常念叨在嘴上的就一件事,或者說,就一個人——她鄉(xiāng)下的弟弟花強?;t云一再強調(diào)她唯一的這個好吃懶做的弟弟對于她鄉(xiāng)下父母的幸福生活、對于花家全體人的未來幸福指數(shù)所具有的重要意義,把這個叫花強的問題解決好了,那么一切就迎刃而解。伍寶從一開始就聽明白了,他也開誠布公:“你這個沒文化,沒學歷,又好吃懶做的弟弟,想到北京來混,而且還想找份不累就掙錢的工作,豈不等于北京的天上要掉餡餅了?”花紅云不同意他的看法:“你一個大老爺們兒,又走南闖北過,同學多,朋友多,路子多,你肯出力,總是有辦法的!”伍寶覺得頭大了一圈,不吱聲?;t云一般情況下是不會輕易把自己的身體貼上伍寶的身體的,每到這個時候她就不憐惜了;她貼靠上伍寶,并且迅速用細長的手臂套住伍寶脖子,臉頰逼近在伍寶惶恐的眼前;她的聲音是冷冷的:“你是不是真的打算娶我?”伍寶說:“這跟你弟弟有關(guān)系嗎?”花紅云斬釘截鐵道:“有!真的要娶我,你就不能對自己未來的小舅子,而且是關(guān)系到整個花家人幸福的這個人無動于衷……”
這天,晚飯一上桌,花紅云就問起伍寶給她弟弟找工作的事落實得怎么樣了,伍寶隨口一句:“八字還沒一撇!”其實伍寶今天在班上受了上司的氣,正沒處發(fā),哪有心思說那個。然而,花紅云的臉色隨即陰沉下來。她是有殺手锏的,她似乎不假思索地說:“那今年春節(jié),我不打算去你老家了!”
這本來是說好的,花紅云隨伍寶今年春節(jié)去那個江南小城見未來的公公婆婆,如果一切順利如愿,明年五一節(jié)就結(jié)婚?,F(xiàn)在花紅云這么說,就意味著這個計劃要泡湯了。
伍寶內(nèi)心的火轟一下上來了:“這叫什么話!這不是明擺著要挾我嗎?我?guī)捉飵變?,你不知道?我有那個牛逼讓你弟弟說工作就工作?不去也罷——我就不信,離了你,我這輩子打光棍不成!”
伍寶把碗筷往桌邊一扔,越想越氣:“拉倒吧,你愛去不去!”
花紅云的眼淚立馬流下來:“伍寶,你真是鐵石心腸!我這么侍候你,整天累了不說,下班回來就忙著給你做飯做菜,就求你幫我弟弟找份工作,你就這么不上心?犯得著對我這個態(tài)度?你也太過分了!”
伍寶一聲不吭,吸著煙,看著煙霧慢慢飄浮上去。低矮的天棚上,昏暗的燈光,在花紅云一聲高似一聲的悲憤的氣浪震動下,那些煙霧竟搖曳多姿。其實,這半年里,伍寶跑了不少單位,也找了不少人,一聽花紅云弟弟的情況,人家就直搖頭,勉強應下的也只是看看門,或到工地上干雜活兒,體面的活兒一樣沒搞定,伍寶懶得說,而花紅云的態(tài)度總是懷疑他沒有盡心。伍寶就那么一動不動地僵坐在那里,他是打定主意任由花紅云一把淚一把涕地哭訴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重重的摔門聲才提醒了伍寶,傷心欲絕的花紅云走了。
狹小的屋子里變得空蕩蕩的,這讓伍寶很不適應。花紅云把她的東西,不,是把她能夠帶走的東西都帶走了,看得出,她走得堅決,義無反顧。伍寶坐在沒有被褥的床沿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煙,腦子里一片空白。他想象不出情況怎么會弄成這樣。他的目光在屋子里掃來掃去,覺得沒有一樣東西是應該在那個位置上的,全亂了套似的。他的心情失落透了。他忽然意識到花紅云對于自己其實是很重要的,這半年多來,他吃的喝的甚至需要花費的,幾乎都是花紅云一手操辦,而且人家顯得那么細心盡力——這樣想著,伍寶的心里有一個聲音在蠢蠢欲動,那就是向花紅云妥協(xié),向她認錯,甚至向她賠禮道歉——怎么說都不是因為他與她之間的矛盾導致了這種局面,僅僅因為她那個混蛋弟弟。
伍寶想,可能彼此都在氣頭上,誰都不愿退后一步,才使情勢直轉(zhuǎn)急下,弄成這等糟糕局面,等這陣惡劣情緒煙消云散,彼此或許都會回心轉(zhuǎn)意。
三
花青云在深圳待了一年多了,始終沒有找到一份正兒八經(jīng)的工作。她去了一家家大公司應聘,只要報出是個中專生,負責招聘的人就不讓她把相關(guān)材料拿出來了,說以后有機會再說吧,其實是打發(fā)她走人。她做過保潔工,臨時推銷員,街頭廣告宣傳員,也去飯店當過服務員,總之都是臨時性工作,掙的都是糊口錢,而且辛苦,邋遢,卑賤,甚至屈辱,時間不長,她就受不了了。她對自己的期望值也越來越低。這期間,那個誘惑,因為看到的太多,聽到的也太多,從而在她心里也時常涌蕩——去做“小姐”,做那種“三陪”。這類五花八門的招聘太多了。面對這類招聘,花青云也只是念頭一閃,始終沒敢越雷池半步。她知道,她要是那樣做的話,父親花貴田就會要她的命。記得在她打工出門來前,父親花貴田就直言不諱地警告過她:“青云你聽著,你要是敢在外面瞎胡鬧,干出那種丟人現(xiàn)眼的事情來,你就死在外面吧,就是回來了,老子也會要了你的小命!”花貴田說得一點不含糊?;ㄇ嘣菩睦锴宄赣H是說得到就做得到的。
日子過得郁悶而艱難?;ㄇ嘣撇恢雷约旱某雎肪烤乖谀睦?,或者說,自己這輩子還有沒有出路。這一天跟平常的一天沒有什么兩樣,深圳還是那個深圳,花青云還是那個花青云,然而就是這一天,花青云卻遇到了命運的轉(zhuǎn)機。
像往常一樣,花青云這天又來到所謂人才招聘市場。這一年多里,她跑遍了深圳大大小小的招聘市場,而這些市場似乎跟她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能夠提供給她工作的,卻是這類市場外面的臨時地攤上的雇主,能夠給她干的也都是臨時的雜活兒。大廳里顯得空蕩蕩的,過去那種水泄不通、人頭攢動的場面不見了;而圈成一列列一張張的條桌還在,地上散落著亂七八糟的招聘廣告、煙蒂、紙屑,有幾個人影在里面走動著。花青云走進來時,就覺得身邊好像有人在注意自己,她偏過頭,果然看見一個中年男人笑瞇瞇地走過來。
這個中年男人是第二次在這里注意到她了。一個月前那次,花青云擠到一家公司面試桌前,這個男人當時就在花青云的旁邊不遠處,花青云整個面試過程,他都看在眼里——這是一個從鄉(xiāng)下來的姑娘,淳樸,羞澀,緊張,惶惑,她對城市,不,是對城市中的秘密,一無所知。這非常符合他內(nèi)心的某種標準。他知道這個姑娘的面試注定是要失敗的。他擠出人群,期待著在出口處能截住這個姑娘。但后來不知怎的,就再也沒有見到這個姑娘?,F(xiàn)在,這個姑娘又奇跡般出現(xiàn)了,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獵人終于狩獵到了心儀已久的獵物。
“姑娘,我看你一定是在為找工作而煩惱吧?”花青云停下,看著他,愣住了;她的沉默就是默認。這個戴眼鏡、文質(zhì)彬彬的中年男人繼續(xù)溫文爾雅地說:“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可以給你提供一個工作,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可能是太突然了,花青云一時間木愣愣地看著他,其實她心里不知如何回答,或者說,她還來不及做出判斷,臉頰卻已漲紅了。
中年男人把兩手插進褲兜里,笑意僵化在臉上。他現(xiàn)在十分懷疑他接下來要說出的工作,會更加使眼前這個鄉(xiāng)下姑娘不知所措。他不想在這種場面把自己弄得窘迫。他迅速從西裝內(nèi)掏出一張名片,在花青云面前晃了一下,接著塞進她的手里:“需要我?guī)椭臅r候,就按上面的號碼給我打電話吧?!彼⑿χ?,沖花青云優(yōu)雅地擺擺手,慢慢走開了。
花青云捏著那張名片,走出招聘市場,走進了陽光燦爛的街市。她埋頭走著,一點也不左顧右盼,她一直走到她臨時的出租房里,才把手掌里那張名片舉到眼前。其實一路上,她都擔心著那張名片上可能什么也沒有,只是那個男人可憐她而跟她開的一個玩笑。名片印得很花哨,背景有那個戴眼鏡的男人的水印頭像。花青云手掌里浸出的汗,已經(jīng)把名片濕了半邊。
這個中年男人叫喬世達,名片上的頭銜讓花青云很是吃驚:深圳某某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某某研究所高級顧問?;ㄇ嘣埔黄ü勺酱采?,覺得那個男人可能真是跟自己開了個玩笑——他那樣顯赫身份的人物又能幫助她什么呢?讓她去他那所學院里讀書?讓她去幫助他做研究?
這天晚上,花青云早早漱洗后就睡下了。出租房里還住著其他打工的姑娘,嘰嘰喳喳到半夜后才熄燈睡覺,很快就呼聲一片。悶在被窩里的花青云其實怎么也睡不著;她輾轉(zhuǎn)反側(cè),怎么也想不出那個叫喬世達的男人究竟能幫助自己什么。
天快亮時,躺在黑暗的床上睜著雙眼的花青云,還是決定主動跟他聯(lián)系。眼下,幾乎任何幫助花青云都是需要的。
四
花強在城里已經(jīng)浪蕩半年多了。他變得又黑又瘦,渾身臟兮兮的。這半年光陰里,他在工地上干上半個月就受不了那個累,工錢也沒結(jié)就走人了。替人看建筑材料,天一黑就打不起精神來,迷糊中睡著了。等醒來一看,工地上的材料整堆地少了,他知道這下可是闖下了大禍,沒等上班的人到他就開溜了。后來據(jù)說那個工頭還公開懸賞,誰要是捉了那個叫花強的小子,賞金五千;工頭是懷疑那些價值上萬的材料是花強跟人密謀串通好了干的。
花強一個城市接一個城市游蕩,饑餓難耐時,他甚至看到飯店里有客人剩下的殘湯剩飯也會沖進去就一陣狼吞虎咽——饑餓早已使他顧不得什么臉面了。無人時,客人丟在地上的半截煙卷,他拾起來,吹吹,便銜到嘴上抽。天黑了,什么地方可以對付一夜,那什么地方就是床了。日子如此艱難困苦,可花強還是覺得城里好,雖說吃的住的是差了點兒,但城里就是城里,總有新鮮景欣賞,高樓大廈,商場酒店就不用說了,還能免費看到那么多漂亮妞兒,風騷而艷麗?;◤婋m說身子骨單薄,吃的喝的苦了些,但這些并不影響他體內(nèi)男性荷爾蒙的正常發(fā)育成長。一次在深夜的街角,他試圖跟妓女套近乎,當對方發(fā)現(xiàn)他窮光蛋一個便立馬翻臉,還啐了他一口:“滾!臭要飯的!”
花強來到火車站廣場,他一連幾天都在這里接到活兒,幫人搬運行李或幫人到站臺去扛托運的貨包,幾個小時下來也能掙上十塊二十塊。早班車過去了,這會兒廣場上顯得冷清。花強知道,再過兩小時就是中班車的高峰期,就會有人來吆喝找?guī)褪指审w力活。他在廣場臺階上坐下。太陽火辣辣地懸在空中。他目光四下打量,想在地上找個屁股長一點兒的煙卷吸吸。他在身邊一連找了幾個,都太短了,吸不上一兩口,就燒著過濾嘴了。
這時有一支完整的香煙從天而降地遞到他眼前,他嚇得一愣?!靶值?,要抽煙找我嘛!”是個沙啞粗重的聲音。他抬起頭,一個又高又壯的年輕人站在跟前,沖他笑著。他把那支煙接了,年輕人掏出打火機,彎下腰給花強點上煙,接著就在他身邊坐下來。
“在這兒等活兒呢?”年輕人問?;◤姾菸艘豢?,煙味不錯,他不禁看了看煙卷上的牌子,是玉溪煙,又一連吸了幾口。年輕人又問:“想不想跟我一塊兒發(fā)財?”
花強開始沒聽明白,過了一會兒明白過來,眼睛就大了:“怎么不想?你以為我傻呀!”花強覺得身邊這個年輕人是個說大話的主兒,也許是吃飽了撐的來尋開心。
年輕人哈哈笑起來,說:“真愿意跟我干?”
花強還在看著他,目光顯得很疑惑。年輕人說:“愿意跟我干,你就能掙到大錢!要是愿意的話,這就跟我走吧?!?/p>
“跟你是去偷還是搶???要是偷,要是搶,你還是另找別人,我可干不了那個。要是干得了那個,咱也不會等到今天了!”花強說的是實話;他這半年多里,不止一次地想過去偷去搶,可是最后一刻他還是退縮了;他知道他要是那樣做的話,一旦被逮捕法辦,他這輩子就抬不起頭了,也回不了家了,他老爹花貴田一定會被他活活氣死,老爹不被氣死就會把他活活打死。
年輕人又笑了,這回笑得比較正經(jīng)了:“兄弟,你說哪兒去了,好好看看我,我是干那種活兒的人嗎?”花強先前是瞇眼看他的,這回正睛看,覺得這個大方臉上堆著許多粉刺疙瘩的年輕人也像是農(nóng)村出來混的,破舊的灰色襯衫,領口都綻了線,褲腿上也沾著泥垢,腳上的皮鞋也快開口了,不難看出,也是個落魄之人。他繼續(xù)對花強說:“要是偷要是搶,那也是個技術(shù)活兒,讓你干你也干不了不是?”
花強問:“那你帶我干啥活兒?還說發(fā)財呢?”
年輕人說:“我?guī)闳ッ旱V上做工。”
花強一聽煤礦,便知道是挖煤,立即搖頭:“不去,我可干不了那種體力活兒,而且煤礦很危險,瓦斯爆炸,經(jīng)常要死人的?!?/p>
年輕人的臉色聽到花強說到死人就變色了:“這么說,你對煤礦很了解?”
“我是聽人說的?!被◤娫诔抢镞@半年多時間里就不止一次有人找他去煤礦干活兒,花強都拒絕了。他一點也不想掙那個冒著生命危險的錢。
年輕人的表情變得嚴肅了:“實話告訴你,我是看著你挺可憐,才愿意幫你的。去不去,你看著辦。反正跟我到了煤礦你不用干上幾天,我就能保證你掙到大錢?,F(xiàn)在,就一句話,去,還是不去?”
他慢慢從花強身邊直起身來,樣子像是馬上就要走開?;◤娎怂话?,還是不放心:“你跟我說句實話,干了幾天就能掙到大錢,這究竟是怎么個掙法?”
他拍著花強的肩膀:“我現(xiàn)在跟你說,你也聽不明白,等到了煤礦過了那么幾天你就明白了。那個時候,你要走也不遲嘛?!?/p>
花強這才心動了,但心里還是有些不踏實:“大哥啊,你不會害我吧?”
年輕人不耐煩了,耷拉下臉,做出馬上就走的架勢,但被花強拉住了:“我跟你去?!?/p>
他把花強領到車站附近的一個小酒店里,說是要好好吃一頓?;◤姖M腹的酸水頓時涌動起來。多少日子他沒有好好吃一頓了。所謂小酒店,就是臨街一間破舊的棚子,上面蓋著石棉瓦,三面圍著編織袋,是一片片地縫合在一塊的,臨街這面敞開著,棚頂上掛著木板牌子,斜斜歪歪四個字“大眾飯店”。里面擺了四張桌子,地上一片煙蒂、痰、紙片和各種從顧客嘴里吐出的骨頭。在靠里面一張桌邊坐定,一股股從棚子后面廚房里飄來的油煙,彌漫著誘人的煎炒熗爆的濃烈香氣,花強的胃里開始翻江倒海一般煎熬了。跑堂的伙計跑過來,問:“彪子哥,要吃點什么?”年輕人叫彪子,看來是這里的老主顧。彪子問花強:“來點什么?”花強趕緊說:“隨便,隨便來點什么都成。”事實上這會兒隨便擺上什么菜來,花強都會狼吞虎咽一場。彪子點了四個菜,都是葷腥,紅燒肉、炒腰花、酸菜大腸和回鍋肉,還要了瓶二鍋頭。
這頓飯讓花強吃得通體舒坦,最后還吃下三大碗米飯。從小酒店出來,天色黯淡了。彪子對他說:“兄弟,今晚咱倆就在附近找個小旅館住下,明天可能就有活兒干?!?/p>
小旅館的老板是個中年婦女,跟彪子很熟,看見彪子領著花強走進來,便問:“這回又是找人來了?”神情怪怪的,顯得疑惑又曖昧。彪子掃她一眼,揮揮手,笑笑,只是說:“開兩張鋪,我要跟我老弟好好睡上一覺。”女老板噘嘴說:“上回住店的錢還沒付呢!”彪子說:“著什么急嘛,等不了多久,欠的錢加息還你。”女老板抓著一大串嘩嘩響的鑰匙,在走廊拐角開了一間房,站在門邊,斜睨著彪子跟花強走進去,等門關(guān)上,嘴里嘀咕了句什么便走開了。
房間里光線昏暗,滿是潮濕霉變的氣味?;◤娳s緊過去打開窗戶,一陣陣晚風吹進來。彪子則靠在床邊吸煙,目光時不時在花強的身上轉(zhuǎn)悠?;◤姴恢浪谙胧裁?,又不便問。他走到自己床邊開始脫衣服;他有些酒意,覺得困倦,只想馬上就睡下。脫完衣服鉆進被子時,發(fā)現(xiàn)彪子依然那樣看著他,索性就把身子背過去。這個家伙究竟在想什么?是不是覺得自己說了大話,根本就發(fā)不了什么財?花強只是這么想了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靠在床上吸煙的彪子,神情凝重?;◤姰斎徊粫?,彪子想的問題是關(guān)乎他的生死。那個死是確定無疑的,只是挑誰去死。彪子吸了許多煙。彪子想起在小酒店里這個小伙子那般拼死命的吃喝模樣,那種吃喝模樣只能說明他還遠沒有活夠呢。
翌日一早,彪子叫醒了花強,花強以為這就上路了??墒堑然◤娛春煤?,彪子對他說:“今天咱倆還得去車站廣場那兒轉(zhuǎn)轉(zhuǎn),再找個兄弟一塊兒發(fā)財去?!薄盀槭裁??”花強問,“昨天不是說好的,你只帶我發(fā)財嗎?”彪子不以為然地笑笑:“發(fā)財當然要大家一塊兒發(fā)嘛!今天你跟我到了廣場那兒,我對別人說發(fā)財,你在旁邊只管幫著我說,其他的事你就不用多嘴,明白嗎?”花強點頭說“明白”,其實心里一點兒也不明白。
車站廣場就像偌大的集貿(mào)市場,人聲嘈雜,摩肩接踵,這是早班車帶來的高峰期。彪子買了兩塊燒餅各夾了根油條,給花強一份,自己拿了一份,邊走邊嚼著,領著花強在人流里物色著他要找的“發(fā)財”人選。把整個廣場轉(zhuǎn)悠了幾遍,好像還是沒有找到彪子需要的人選。在車站廣場旁邊一處賣小商品店鋪前,彪子吸著煙,表情顯得焦慮?;◤娺@時忍不住問了一句:“彪哥啊,這廣場上要找的閑人有的是,你就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彪子斜睨他一眼,扯動著嘴角:“你還嫩著呢,懂個屁!”他的目光繼續(xù)在廣場那邊的人流里搜尋著。花強注意到彪子的眼光停在了一個地方,眼睛也亮了,看來他終于找到目標了。
臺階上坐著的是一個鄉(xiāng)下中年男人,身邊擺著個行李卷,用化肥袋卷捆著。滿目憔悴,面色蒼白,渾身邋里邋遢,甚至臭烘烘的。彪子上前便大聲問:“兄弟啊,是不是想找工作啊?”中年男人艱難地抬起頭,深陷的雙眼里布滿疲憊至極的血絲,看著眼前高大的彪子,似乎沒有聽懂他在說什么。彪子坐到他身邊,把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男人終于聽懂了,臉上立即綻出激動不已的神色:“想啊,俺想死了,啥工作都行,只要能掙到錢?!北胱佑执舐晢枺骸澳阕x過書嗎?”男人搖頭:“沒讀過,不識字,文盲咧。”彪子又問:“你能寫自己的名字嗎?”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滿口的黃牙:“俺叫老狗娃,叫俺老狗就行。名字寫不好,可俺身上帶了私章呢!”他興奮地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個黑私章:“這個領薪水時就管用了?!北胱优牧伺倪@個叫老狗的中年男人:“老狗兒,你這就跟我走吧,兄弟我?guī)阏夜ぷ魅?。”“真的?”喜悅使老狗張開的嘴里流出長長的涎水來。彪子給一旁的花強使了個眼色,花強明白這是讓他幫腔說話了,便連聲說:“當然是真的了,咱彪哥說到做到,還能發(fā)財呢!”老狗不知從哪兒來的勁頭,像被電擊了似的從臺階上蹦起,抓起行李卷,說:“俺這就跟你們走?!北胱宇I著花強、老狗穿過廣場的人流,走出廣場后,彪子叫來了一輛三輪小貨車,三個人爬上去,彪子對三輪司機說:“去平縣?!?/p>
在平縣大山里的一個私人小煤礦上,彪子替他們辦了手續(xù),當晚就下井挖煤了,而且彪子也跟他們一起下井挖煤,就在一個班里?;◤娪X得自己上當了,他干不了這么重的體力活,況且是在這么深的井下,黑咕隆咚的,就靠一盞礦燈作業(yè),環(huán)境又差又臟;從井下上來,只有兩眼是干凈的,渾身除了汗水就是煤屑。他算了算,一個班下來從每噸煤里提成也不過幾塊錢,而且是大伙分,這能發(fā)財么?彪子看出了花強的心思,提醒他:“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花強完全搞不懂彪子的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
只有老狗是認真的,他每天都樂呵呵的,顯然這份工作讓他很滿意。他干活十分賣力,又十分節(jié)省,每天飯菜連一點葷菜也不舍得買,他算計著多掙一分錢。他對花強說,他家里非常貧窮,父母年事已高,身體不好,他媳婦操持著家務,還帶著兩個尚未成年的娃。他掙錢寄回去就是要供娃念書學知識。老狗經(jīng)常說著說著就流下淚來;他想媳婦和娃,也想到了體弱多病卻仍在農(nóng)田里忙活的父母……
臨近年關(guān),老板宣布要加班出煤,發(fā)加班工資獎勵。于是想掙加班工資的都不要命地在井下一干就是十五六個小時,連軸轉(zhuǎn)。老狗主動報名要加班,花強就不愿干,他已經(jīng)受不了這份罪,正在考慮何時開溜了。然而彪子慫恿他加班,警告他:“發(fā)財?shù)臋C會就要到了,聽我的!”花強對他所謂的發(fā)財早沒了興趣,但還是勉強答應了。
這天夜班,彪子、花強、老狗三人一組像往常一樣在營頭挖煤,他們已經(jīng)在井下連續(xù)工作了十五個小時。其他小組兩茬炮的出煤都完了,人也撤了,巷道里掌子面的鑿巖機聲也停歇了,一切都沉寂下來。極其恐怖的一幕就是這個時候發(fā)生的。彪子從矸石堆里拾起一塊大矸石,迅速舉起,毫不猶豫地重重地砸在前面埋頭挖煤的老狗頭上,老狗倒在地上,哎喲一聲慘叫,似乎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想把頭扭過來看看,但彪子再次舉起矸石砸下去,老狗的礦帽砸碎了,鮮血流出來。彪子并沒有停下,就在這短暫的時間里,他像瘋子似的連續(xù)若干次用那塊石頭砸向老狗的腦袋,直到確認老狗已經(jīng)死去。
花強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完全不知道彪子為什么要突然這樣做,而且就在轉(zhuǎn)瞬之間,老狗就死了。砸死了老狗的彪子將他那塊沾著老狗腦漿鮮血的矸石扔掉,拍拍手掌,對身后完全震驚的花強說:“兄弟,從現(xiàn)在開始,你必須按照我說的去做,你明白嗎?”花強一個勁地點頭,渾身像篩子一樣顫抖……
接下來,彪子現(xiàn)場偽造了冒頂事故的現(xiàn)場。他背起老狗的尸體,讓花強在前面引路,往罐籠的井口走去。從罐籠上了地表,他讓花強把礦燈滅掉,摸黑抄近道將尸體背到山上一個洼地里。他命令花強:“把老狗看好了,我去找礦主。等我回來!”說罷就消失在黑幕中。
四野漆黑一團,花強腦子里變得一片空白。他甚至回想不起來這一切究竟如何發(fā)生的,而在發(fā)生的過程中他究竟又干了些什么。他突然覺得渾身冰涼,衣服早已濕透,他下意識地摸了摸下身,也是透濕一片,他小便失禁了。老狗就歪倒在身邊的草叢里,像一堆黑糊糊的包裹。他不敢用眼去看那個地方;他甚至懷疑老狗會突然喊他一聲:“花強兄弟,你咋把俺弄到這里來了?”老狗也可能突然就從那堆草叢里坐起來,從口袋里掏出那種劣質(zhì)煙卷,用打火機點著嗞嗞地吸著;老狗甚至會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被人砸得像爛瓜了,問花強:“兄弟,這是誰干的?咋好端端地咋把俺腦袋砸爛了?”
花強的身子在潮濕的衣服里開始瑟瑟戰(zhàn)栗,恐怖像一把鋼鉗夾緊了他。他想到應該立即逃走,逃得越遠越好,但他挪不動腳步。從這山洼地往山口望,礦山井架上的燈光,在卷揚的天輪轉(zhuǎn)動下,閃著抖動不已的光。這是下半夜,天輪轉(zhuǎn)動,那是又出礦了。
終于,遠遠地,從山口那里,有兩個人影晃動過來。前面那個人是彪子,身板高大,后面的人比較矮小,走路顯得輕盈,這人一手捏著手電,一手指上夾著煙卷,電筒光左右晃動著,在辨認方向位置,那人手指上細小的煙火隨著手的擺動而閃爍不定。
走到跟前,就見彪子一下子跪在地上,哭喊道:“我的老狗兒好兄弟啊,你讓我怎么回去跟你爹媽和媳婦交代啊!”花強完全愣住了,不知道這會兒自己該怎么做。那個矮小的人影走近草叢,用手電把血乎乎的老狗照了個遍,最后電筒光集中在老狗的臉上。老狗的臉已經(jīng)完全變形了,呈紫黑色,血和腦漿都結(jié)了痂,跟煤屑混合在一起。這人突然把電筒光轉(zhuǎn)向跪在地上的彪子,厲聲道:“別嚷了,人都死了,嚷有個屁用!”彪子止住了哭嚎,站起來。他用手指了指旁邊的花強:“這位兄弟當時就在現(xiàn)場,事故發(fā)生得太快了?!边@人又用手電在花強的臉上和身上照了照。花強止不住地渾身打顫,上下牙齒都磕得嗒嗒響了。倘若這個時候,這人厲聲斥問:“老實說,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花強極有可能脫口就把真相說出來。他覺得自己就要崩潰了。
好在這人根本就不問花強什么情況,他突然滅了手電,周圍頓時一片漆黑。黑暗里他問彪子:“你開個價吧?!北胱釉鐪蕚浜昧耍骸笆f。這個數(shù)也是規(guī)矩吧?!睂Ψ搅⒓椿氐溃骸澳阕鰤簦惝斘沂情_銀行的?今年這煤價,誰不清楚?!北胱樱骸鞍巳f。”對方:“不行,太高了,前年死過仨,也就八萬。”彪子:“六萬,少了六萬,咱們就見官司?!北胱涌跉鉂u漸強硬。對方?jīng)]有馬上回答,而是從口袋里掏出煙,用打火機點著,花強看見這人留著一撇小胡子,尖嘴猴腮的模樣。他吐出煙霧來:“五萬,多一個子也沒有了!”彪子:“五萬就五萬,但必須是現(xiàn)錢,現(xiàn)在就要?!边@人又開了手電,照了照腕上的手表,然后說:“你必須在天亮前把尸體處理掉,弄遠些,要處理得不留痕跡,否則你一分錢也拿不到。處理完了,一早到我辦公室里拿錢?!彼麤]有等彪子再說話,扭身就走了。
那人走遠了,彪子突然拍了花強一把,幾乎把已經(jīng)弱不禁風的花強拍倒在地?!拔迦f到手了啊!現(xiàn)在知道這財是怎么回事了吧,簡單得很呢!”彪子興奮地說,“不過,今夜的活兒還沒完,你把老狗給我看好了,我這就回礦里拿鐵鍬去?!?/p>
彪子跑著回礦上去了?;◤姸紫律韥?,身子一軟便倒在了地上,蜷縮一團;他心碎了。這個發(fā)財?shù)恼嫦喟阉麚舻沽?。他緊緊地咬著嘴唇才沒有讓自己哭出聲來。
不多時,彪子拿著鐵鍬來了。他小聲喊著花強的名字,見他蜷縮在地上,用腳踢他一下:“別睡了,快起來?!被◤姀牡厣吓榔饋恚驗槭呛谝?,彪子看不見他滿臉的淚水。他把鐵鍬交給花強,他自己從草叢里一把拉起老狗的尸體,就像平日跟老狗說話那樣地說:“老狗兄弟,從今夜起,你就永遠睡在地底下了?!彼称鹄瞎?,往山洼深處走去?;◤娔弥F鍬跟在他身后。
趕在天亮前,他們把老狗埋在一個荒涼的小山坡的背面。
回到礦上,天已亮堂,旭日東升,霞光像血液那樣紅艷。彪子對花強說:“你先回宿舍去,我這就上礦里取錢。取完錢,咱倆今天就進城,美美地吃喝一頓,再去洗浴桑拿一下,還要找個小姐玩玩,嘿嘿,有錢的日子總算來了!”
花強回到宿舍,上白班的工友都走了。他一屁股癱坐在地上,腦子里無法抹去這一夜間里所發(fā)生的一切。那個曾讓他感動又讓他憐憫的老狗就這樣消失了,永遠地消失了;他的父母、妻子和娃,他所有的親人們,將永遠無法知道他的下落;這個人從此就沒了,像一團霧,一陣煙,從此沒了。
彪子果真拿到了五萬塊,是用報紙包裹著,像包裹了一塊大磚頭。回到宿舍后,他立即把門反鎖,把窗簾也拉上,然后才把報紙打開,那張滿是粉刺疙瘩的臉膛像毒瘤花似的綻放開來:“來,拿著,這是一萬塊!”他拿出一沓鈔票塞進花強手里,“想想看,你在家種地,猴年馬月能掙到這么多錢?。「冶敫绺?,一夜間不就是發(fā)財了嗎?以后還有生意做,要掙的錢多著呢!”彪子又說:“現(xiàn)在就換身衣服吧,跟我進城去。今天我請客,到城里好好瀟灑一回!”
彪子像他說的,帶著花強去城里下館子喝酒,然后又去洗浴桑拿,天黑以后又各自找了小姐,開房玩了一把。彪子說話算數(shù),都是他花的錢。
第二天,彪子起床后就過來敲花強這邊的門。花強開了門,彪子問:“小姐走沒走?。俊被◤娝坌殊欤骸耙估锿晔戮妥吡?。”彪子又問:“干了幾炮?”花強:“一炮,小姐說,是事先說好的,就一炮價錢。”彪子大笑:“哥只付了一炮的錢,想多開炮,你小子可要舍得自己花錢,全指望哥付錢你開炮?。 北胱幼尰◤娛匆幌戮统鲩T,他們要再去車站廣場選擇下一個目標,而且要換個小煤礦去發(fā)財了。
廣場上依舊人山人海,各色人等,熙熙攘攘。陽光明媚,空氣污濁。彪子領著花強在人流里穿行。他像個真正的人販子那樣,神情狀態(tài)都顯得很職業(yè)了。緊隨其后的花強,像個生怕被人捉住的賊似的,低首垂眉,欠著腰身,其實他瘦小的身子一直在抖動著,像是打擺子發(fā)寒似的。他不敢正視任何一張迎面而來的面孔,包括那些一閃而過的眼光。他忽然覺得老狗并沒有死,老狗就在這人流中。老狗的面孔滿是鮮血和腦漿,他也正在尋找著他和彪子。老狗要親手抓到他倆,他要問個明白,為什么要那么兇殘那么喪盡天良,五萬塊就把他送進了陰間,不,是把他老狗一家人送進了地獄!老狗死不瞑目啊,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鬼了,就藏在這密密麻麻的人堆里,他要抓住彪子,抓住那個叫花強的,他要張開血盆大口把這兩個人生吃活吞下去。
花強走不動了,一步也走不動了。前面這個人正在尋找著下一個下地獄的人。他突然意識到現(xiàn)在不逃跑,前面那個人一旦轉(zhuǎn)身,一切就晚了。他跑了,開始是小跑,在人流里跑得十分艱難,穿過稠密的人流到了廣場外圍,他跑快了,沿著街道,越跑越快,像瘋子那樣跑起來。他一邊跑,一邊流著淚……他不敢回過頭來,他擔心一回頭就能看見那個叫彪子的惡魔;他也不敢停下來,他擔心一旦停下來,那個叫彪子的惡魔就會一把抓住他:“小子,下一個死的就是你!”
五
這天,伍寶的手機響了,一看,是花紅云打來的。這是自那次爭吵后一個月來第一次來電。伍寶想,看來還是她花紅云熬不住了吧,可沒等伍寶開口,花紅云在手機里就開門見山了:“我弟弟花強來北京了?!?/p>
一聽花強這個名字,伍寶當即頭就大了,正是為了這小子才弄出眼下這種不尷不尬的局面。伍寶問:“他來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花紅云說:“我對我弟說過有男朋友,我不想讓我弟覺得我當大姐的說了謊?!?/p>
伍寶又問:“那你搬回來???”
花紅云立即糾正他:“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讓你出面見見我弟弟。我不想讓我弟知道我還沒跟你結(jié)婚就跟你住在一起,這要是傳到鄉(xiāng)下我父母那里,他們還不罵死我,也讓村里人笑話!”
伍寶:“那我怎么跟你弟見面?”
花紅云:“我已經(jīng)跟我弟說了,說我男朋友今晚請客吃飯,你訂個地方,下班后通知我一聲地方就行了?!彪娫捑蛼炝?。好像之前,兩人一直好著呢。
伍寶想,這不就是給我下達接待任務嗎?
當晚伍寶在事先訂好的酒店里恭候著,花紅云領著一個瘦高個兒的青年來了?;t云對伍寶說:“這是我弟弟花強。”態(tài)度冷冷的,好像是伍寶叫她把這個人領來似的。
三個落座后,伍寶就吩咐服務員可以上菜了?;◤姏_伍寶點點頭,算是招呼了?;◤娖ü梢蛔ū銓频曛車鷸|張西望,那神色像是打算在這里作案似的,狀態(tài)上看,他一點也不關(guān)心眼前這位未來的準姐夫。伍寶看著他,穿得邋里邋遢,衣服皺巴巴的,領口上積著泛亮的油漬,臉色蒼白,是那種病態(tài)的蒼白。從一見面開始,他就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抽得很兇,每口煙都吸得很滿,還嗞嗞有聲的樣子,然后從他細小的鼻孔里把煙冒出來。他的眼神始終顯得不安,似乎對周圍環(huán)境一直有所戒備。
畢竟有些日子沒在一起了,而且正是為了眼前這個弟弟爭吵才分的手,花紅云坐下來后也覺得有些不自在。她沒有正眼看伍寶,只是把桌上的菜單拿過來翻了翻,忍不住說了句:“你給點了什么好吃的?”伍寶說:“等會兒上來了,你就知道了,反正是你愛吃的,只是不知道花強弟弟口味如何。”花強答了句:“我呀,隨便,隨便。只要大姐喜歡,我都喜歡?!笨吹贸?,他在討好花紅云。
點好的菜端上來,花強抄起筷子就吃開了,根本等不及似的。伍寶問了句:“要喝點什么嗎?”這話其實是問花紅云的,但已經(jīng)埋頭吃開來的花強說:“啤酒,上啤酒就行?!蔽閷毦鸵似【?,往花強的杯子里倒?jié)M,花強當即舉起就一口灌下去?!罢媸撬?,好啤酒?!边呎f邊看了啤酒牌子,是藍帶,又說:“怪不得味道這么好呢?!苯又o自己又倒?jié)M,對姐姐花紅云說:“你也吃啊?!彼坪踝肋吷蠜]有伍寶這個人。
伍寶很快看出這小子是個沒心沒肺的家伙,不懂禮貌也不講規(guī)矩,于是抄筷子也顧自吃喝起來?;t云要了瓶酸奶,小口抿著,偶爾吃口菜。她跟伍寶彼此分開一個月了,她是有許多話要說的,但礙著弟弟的面她什么也不能說。她只好一再追問弟弟這半年多來在外面的情況?;◤妼γ勘P菜都掃蕩了一遍后,胃里塞足了油水才慢條斯理地回答他姐姐的問話。
“我能干什么啊,大姐!”花強拖著怪調(diào)說?!拔曳N地不行,念書也不行,又沒有文憑,在城里到處打雜工唄?!被t云問:“都打過些什么雜工?”花紅云是認真的,弟弟瘦小單薄,看不出什么風吹日曬的跡象,她覺得很蹊蹺。她從來都是對這個弟弟的未來心存疑慮的?;◤娀蝿又∧X袋說:“雜工多了,在工地上干雜活啊,什么拌灰呀,擔磚頭呀,扎鋼筋呀,還給人家看過工地的材料什么的,反正什么活兒都干唄,都是力氣活兒,掙不到錢?!?/p>
花強當然沒有說實話。他跟彪子干的一切他只字未提。彪子給他的一萬塊,他從南到北玩了一圈兒花了八千,現(xiàn)在身上還有兩千揣著。他想好了,到大姐這里來先蹭一陣子吃喝再說,當然他嘴上不能這么說,他要讓大姐和她的男朋友替自己找活兒只是個說頭兒,其實他心里清楚,北京這么大的城市,像自己這樣的能干什么呢?
花紅云說:“我看你可不像是在那種地方干過活兒的。”
花強吃驚地瞪了花紅云一眼:“那你說我都干過什么活兒呢?我不干活兒,吃什么?喝西北風??!”
他這么一激動,花紅云就不好再問下去,便說:“這回來北京是玩玩呢,還是打算在這里找活兒干?”
花強一梗脖子:“我聽大姐的,大姐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p>
花紅云始終是板著臉,一副當大姐的嚴肅樣兒。看得出,當初在鄉(xiāng)下她對弟弟也是這種架勢?!澳氵@叫什么話?你都二十好幾的人了,出門在外,自己不拿主意,還像個男子漢嗎?再說了,你什么想法都沒有,讓我怎么替你安排?”
花強扔下筷子,鬧情緒了:“大姐啊,還有你,伍大哥,你倆都是大學畢業(yè),見多識廣,現(xiàn)在都是城里人了,一個在大公司里工作,一個在大學教書,你們不替我拿主意,我能拿什么主意呢?”
花紅云一聽弟弟這種耍賴的腔調(diào),就知道這些年來,弟弟還是那個弟弟,除了好吃懶做,一無所長?;t云心中有團怒火涌動著,她覺得弟弟這么大人了,還是這副德性,將來可怎么辦?礙著伍寶當面,她忍下了。
伍寶聽到花強這么說著歪理,還理直氣壯,心里也沖動著要說話。從吃喝到現(xiàn)在,伍寶一直注意著這個鄉(xiāng)下來的青年,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幾乎毫無顧慮地又吃又喝,就知道這是個只會吃喝玩樂的主兒,看他那架勢好像是落魄的公子哥,根本不像是從窮苦鄉(xiāng)下來的。
伍寶說:“花強,你這么說是對你自己不負責任。萬一我跟你姐替你拿的主意耽誤了你的將來,這個責任誰承擔?”
花強又一次梗起脖子瞪了伍寶一眼:“伍大哥,什么責任不責任的,我是花紅云的弟弟,也是你將來的小舅子——(他看了花紅云一眼)大姐我沒說錯吧?你們倆就是我的親人,我的責任不就是你們的責任?”
花紅云再次壓住了內(nèi)心的怒火,沖伍寶說:“不要跟他說什么了,讓他吃飽喝足吧?!?/p>
當時,伍寶真有要動手教訓他一下的沖動——這是什么人呢?
這頓飯吃罷后,花紅云居然當場決定,要花強暫時就住到伍寶那里,也就是跟伍寶住在一塊兒,下一步怎么辦以后再說。伍寶當場想說,他當初跟她合租的房屋早退了,現(xiàn)在他住集體宿舍,但電話里他邀花紅云回來住的話說過了,這個謊也就撒不得了。他是一百個不情愿讓這么個渾小子跟自己住在一塊兒。
在接下來的一周里,花強著實讓伍寶感受到了什么叫“是可忍孰不可忍”。
花強沒有洗臉洗腳的習慣,困了,脫衣倒床就睡。開始,伍寶讓他跟自己同床而眠,各睡一頭,各用一床被褥。但兩天后伍寶就上街買回一張簡易行軍床自己睡,他無法忍受花強那難聞的體臭,特別是他的腳臭。白天他上班去之前,花強總還睡在床上,他似乎永遠也睡不夠似的,而下班回來,屋子里就臭氣熏天,一片狼藉。每件衣服穿到花強身上,只有到了又臟又臭的時候才換下來。而且,這小子近乎天生不會管理自己,更不要說打掃房間,收拾雜物。他一點兒也不在乎整潔和衛(wèi)生。伍寶給他配了牙刷毛巾之類,他也只是在伍寶面前做做樣子用一用而已,伍寶不在的時候,根本就不用牙刷或毛巾什么的。伍寶要求他要學會自己洗衣服,也就是舉手之勞放進洗衣機里洗,花強回答得很干脆:“我從來不會洗衣服,在家時都是姐姐和媽媽洗。洗衣機洗也不會,那上面的說明看不懂?!币驗椴粫?,所以他也就用不著換。這叫什么邏輯?伍寶的態(tài)度也堅決了:“衣服必須自己洗,每天都要自己動手?!蔽閷毾掳嗷貋硪豢?,衣服襪子是洗了,掛在那里,但細眼一看,只是濕過水而已,依然臭味十足。伍寶本想把這些情況跟花紅云說說,但花紅云出差到南方參加一個培訓學習去了。這些天她也不來個電話問一聲。伍寶想了想,你弟弟住我這里,你居然一句都不問,我又犯得著嗎?看得出,這小子也沒打算走人,一副白吃白喝混到哪天算哪天的樣子,那就先忍著,等花紅云回來再說吧。
漸漸地,伍寶感覺到花強在跟自己較上勁兒了,凡是伍寶要求他做的他都不情愿做或者干脆不做,同時也越來越明確無誤地把不滿掛在臉上。有一天伍寶回到屋子里,又看到滿屋子的煙蒂、煙灰以及亂扔在地上的鞋襪時,便脫口罵道:“花強,我看你簡直就是個豬,甚至比豬都不如!”假如花強是自己的親弟弟,此刻他一定會掄起巴掌或拳頭往他身上砸去。可是這一次花強卻強硬起來,習慣地梗起脖子,圓睜雙目:“姓伍的,我叫你大哥,是因為你是我姐的男朋友,是我姐的面子,否則你算我什么人???你憑什么給我臉色看?將來我姐跟你是不是睡在一張床現(xiàn)在還說不準呢,你跟我狠個什么勁兒?”這通話當即把伍寶氣得顫抖了,好個沒心沒肺的家伙,白吃白喝白住了,竟然一點感激也沒有,反倒說出這樣刻薄無情的話來。他猛地一揮手,大聲喝道:“滾,你現(xiàn)在就給我滾,滾遠點兒!老子才不想伺候你這號人渣!”花強愣了一下,但很快就裝作鎮(zhèn)定了:“不行,是我姐讓我來這里住的,得由我姐說了算。”花強耍賴了,往椅子上一躺,從上衣口袋里摸出香煙點著吸起來。“要是我姐知道了,要滾的還說不定是誰呢!”
花強心想,我姐花紅云是何許人也,從來都是外表平靜似水,骨子里卻極其爭強好勝,凡事都要占到上風;在鄉(xiāng)下讀書,一讀就是全校第一名,在家是老大,妹妹弟弟被人欺負了,她總是勇敢地沖上去,哪怕跟人家廝打一場。小時候花強就看到花紅云為了他而跟村里那些調(diào)皮頑劣的男孩兒們打得渾身是血也從不懼怕。當年全鄉(xiāng)就她一個人考上大學,而且是全縣高考的理科狀元,到了大學同樣是讀書尖子,門門功課優(yōu)秀,真是樣樣都拿得起放得下。因此花強也一定相信,眼前這個文文弱弱、白白凈凈的伍寶,在他姐花紅云面前一定是個唯唯諾諾、唯命是從的家伙。他甚至想到,這個伍寶說不定還是死乞白賴加花語巧語才把他姐花紅云糊弄成他女朋友的呢。他對自己有偏見,這也看不慣那也看不順眼,無非就是嫌自己是個鄉(xiāng)巴佬,沒有文化、沒出息的緣故,按城里人的說法就是歧視吧。所以,這一刻花強敢如此頂撞伍寶,甚至不惜用羞辱的語言刺激伍寶,心理上就是仗著背后有他姐花紅云在撐腰——他倒要看看,伍寶能把他這個未來的小舅子怎么樣。
伍寶的臉色變白了,呼吸也急促了,他逼近一步,一把將花強嘴上把那根剛吸過幾口的煙拔下,扔在地上,一腳踩滅,接著猛地抓住花強瘦削的肩膀,將他硬生生地從椅子上拉起來,推搡著,一直推到門外。
“滾吧,滾得遠遠的!去告訴你姐,就說是我——老子把你攆滾蛋了!看看你姐花紅云能把我咋地?”
伍寶的聲音一哽一哽的,像是肺里的氣不夠用了。他邊說邊折身回屋從掛衣繩上扯下花強的那些衣服,連同地上那些臭鞋臭襪子,塞進放在門后的一只大編織袋里,然后猛地用力把它扔到屋外,隨手砰地把門關(guān)上。門關(guān)上后,他依然處在極度的激動中,渾身哆嗦著,嘴唇也哆嗦著,像是吃了什么毒藥發(fā)作了,聲音咝咝的,然后突然大罵道:“操你祖宗!操你大爺!”
花紅云的電話是在第二天上午打來的,當時伍寶正在處理一個文件,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便知道這個電話遲早是要來的。為了避免即刻就在電話里干仗,他把手機貼緊耳朵搶先說:“紅云,我正有急事,過會兒給你打過去。”
伍寶從公司大樓里出來,站在空無一人的廣場上給花紅云回電話。他知道這個電話需要一些時間,他不能讓公司里的同事知道對話內(nèi)容。
手機通了,伍寶鎮(zhèn)定地咳嗽一下,聽到對方喂了一聲,才說:“紅云,你不知道當時我怎么也冷靜不下來,真是在氣頭上——你都想象不出他居然能那樣對我說話……”手機里傳來花紅云莫名其妙地反問:“你說什么呢?發(fā)生什么事了?什么受不了的,氣頭上?”伍寶這才意識到,敢情花紅云還根本不知道她弟弟的事情,于是他改口道:“你回來了?”花紅云說:“剛到北京,今晚你給我接風吧,把我弟弟也帶上。我現(xiàn)在到學校去。哎,你剛才說的究竟是怎么回事?”伍寶松了口氣:“晚上見面再說吧?!?/p>
這頓飯,伍寶作了最壞的心理準備,他決定向花紅云道歉,畢竟自己年長,何況是花紅云把弟弟托付給自己照應,就這樣把人家攆走了不管不問,畢竟做得有些欠周全。
花紅云來到酒店第一句就是:“花強人呢?你沒帶他來?”伍寶滿臉堆笑:“你先坐下來,我們慢慢說?!彼l(fā)現(xiàn)到花紅云今天打扮得很新潮,是一套深色束腰的休閑女裝,花邊領口襯衣,脖子上還系了根粉紅的絲巾,臉上施了脂粉,頭發(fā)也做過了,盤在頭上,在腦后還打了個花哨的結(jié)兒,整個人顯得漂亮、性感而成熟。花紅云以往從不講究,甚至有些看不慣女人弄得妖艷花哨,但今天她好像也意識到,妖艷和性感是必要的,她最終是要向它們屈服的。這也透出她今天的心情很好,看來這趟南方之行對她深有啟發(fā)。
花紅云一坐定,又問:“我弟他不愿意來?”伍寶裝作沒聽見,招呼服務員上菜?!拔医裉禳c的可都是你愛吃的?!彼聛碚f。花紅云從來都是一個執(zhí)著的人,她繼續(xù)問,而且語氣變得堅決了:“伍寶,我問你,我弟呢?這些日子里,他不是一直住在你那里?”伍寶知道躲是躲不過去的,他必須照直說了。
“紅云,我實話說吧?!蔽閷毧粗t云的眼睛說,“我把你弟弟趕走了,不知道你是真的不知道呢還是故意跟我繞彎子?!被t云瞪大了眼睛:“什么,什么?你把他趕走了?為什么?你為什么要趕他走?”花紅云激動了,神情上看,心里正聚集著即將暴發(fā)的憤懣?!澳懵犖艺f,聽我慢慢給你解釋?!蔽閷氂X得心里有些亂了,“你弟弟簡直不像話,不是一般的素質(zhì)差,而是——”
伍寶這一刻實在找不出恰當?shù)淖盅蹃肀磉_看法,但花紅云已經(jīng)完全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她的憤懣也隨即宣泄出來:“而是什么?是農(nóng)民,是你們這些城里長大的人從來都蔑視的農(nóng)民!是鄉(xiāng)巴佬,沒文化的農(nóng)民工,是你們城里人從來都不待見的土包子!他沒修養(yǎng),不懂衛(wèi)生,臟,渾身臭氣熏天,是這些嗎?還有他住在你那里,不僅幫不了你什么,還白吃白喝,坐享其成,是這些嗎?就是因為這些,你把他趕走了?”
伍寶瞠目結(jié)舌。原來,花紅云對于她弟弟如此了解,竟又能如此強悍地維護他!伍寶一下子覺得自己好像被人耍了。服務員小姐正把一盤盤美味菜肴端上桌來,伍寶已經(jīng)視而不見了,他也被油然而生的怒火控制了。
“花紅云,你說得不錯!就憑這些,我難道不該趕他走嗎?你前面說的什么農(nóng)民呀鄉(xiāng)巴佬呀什么的,我不認賬,但后面說的你弟弟那些毛病,他就不能改一改嗎?更讓人不能忍受的是,一個二十好幾的大小伙子,居然樂意于不勞而獲,況且還是從鄉(xiāng)下來的,這是你這個當姐姐的能原諒的嗎?他如此行為難道不可恥嗎?你不覺得,這樣下去,你弟弟遲早是要往那里送的!”
花紅云的眼淚流下來了。伍寶不明白她怎么會流出眼淚,他覺得她應該為她這個弟弟感到羞恥臉紅,義憤填膺才對。花紅云抓起桌邊的小坤包站起身,對伍寶一字一句道:“伍寶,你其實早就應該明白,我就是從那個鄉(xiāng)下來的,我骨子里可能跟我弟弟沒什么兩樣,因為我們身上流的血都是從一個血源來的。當然,我們的跟你的不一樣!”
最后一句花紅云說得很重,顯得很用力的樣子,淚水掛滿了她沾著脂粉的臉頰。
伍寶看著花紅云走了。這一刻,伍寶意識到,花紅云的走,可能就是尾聲了。
站在旁邊的服務員小姐問伍寶:“先生,菜還上嗎?”
伍寶突然大聲叫道:“混蛋,全他媽混蛋!”
六
花貴田在縣醫(yī)院里住了一個多星期,說什么也要回村子去。片子拍出來了,不是肌肉扭傷,是腰肌和腰椎嚴重勞損,需要手術(shù),否則后果可能癱瘓。月霞嚇壞了,既為丈夫的病情,也為丈夫手術(shù)費需要三萬多塊。她想到了三個從村子里跑出去的孩子,花紅云、花青云和花強。除了知道大女兒花紅云的手機號碼外,二女兒花青云和小兒子花強目前都瘋在什么天涯海角,她根本不清楚。大女兒的手機號碼還是前年春節(jié)回來時留給她的,說是家里要是有什么急事找她就打這個號碼,月霞從來沒打過,顯然這一年多來,家里也沒有什么急事。二女兒花青云倒是給家里打過電話,一會兒說在深圳,一會兒又說要去廣州,都是臨時打的,問問家里的情況。小兒子花強從來也沒有往家里打過電話,好像從人間蒸發(fā)了。月霞知道,小兒子是指望不上的,就是把他弄回來也不頂用,相反倒有可能三天兩頭跟他爸花貴田干起仗來。月霞想來想去,只有給大女兒花紅云打電話,讓她寄錢回來,不,最好是能帶著錢回來。
醫(yī)生一大早來查房時,就直言不諱地對月霞說,你丈夫的藥費不夠了,這幾天不續(xù)上錢來,醫(yī)院就要停藥了。另外,手術(shù)到底是做還是不做,要盡快給個回話,否則手術(shù)近期就安排不上了。
月霞來的時候把她掌管的全部積蓄都帶來了,一共五千六百四十二塊八毛六分。給醫(yī)院一次性交了五千,說是按規(guī)定必須交的?,F(xiàn)在醫(yī)生這樣告訴她,表明那五千塊錢已經(jīng)化為藥片藥水在丈夫體內(nèi)煙消云散了。而丈夫仍然躺在病床上,幾乎動彈不得,病情也并未好轉(zhuǎn)。看來,只有做手術(shù)了。月霞這個時候想起了丈夫臨來時對她兇巴巴地說過的話:“到縣里住院去,你以為咱家是財主???”
月霞不敢當著躺在病床上的丈夫面把她要說的話說出來,她緊張地沖那個身穿白大褂、面無表情的醫(yī)生擺擺手,意思要他不要大聲說這些。同時用手指了指瞇眼躺在病床上的丈夫,其實她丈夫花貴田剛才把醫(yī)生說的話聽得一清二楚。月霞挪步過來拉上醫(yī)生的手,醫(yī)生嗔怪地看著她:“你要干什么?”月霞悄聲說:“咱有話對你說?!彼厌t(yī)生拉出了病房?!澳隳敲凑f,咱男人聽了,就不想治病了?!痹孪悸裨沟溃t(yī)生仍舊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安幌胫尾【突厝グ?,這是醫(yī)院,不是福利院。再說了,就是福利院,也是要交費的。如今沒錢,你能去哪兒啊?”醫(yī)生的話,讓月霞的心里直冒涼氣。“誰說不交錢了?”月霞頂了一句?!霸凼窍肽懿荒芫弾滋欤儒X到了,就交齊?!贬t(yī)生上下打量著月霞,根本不相信她的話?!斑@位大嫂啊,不瞞你說,咱們醫(yī)院每年欠費逃費病人還少啊,損失都在十幾萬呢,差不多都是發(fā)生在你們這些鄉(xiāng)下來的病人身上?,F(xiàn)在醫(yī)院規(guī)定了,誰主治的病人欠費逃了,醫(yī)院就扣誰的工資。你說這話,誰來給我打保票?。俊贬t(yī)生完全不信任她。月霞這下就哭喪著臉了:“醫(yī)生啊,咱女兒是大學生,在北京城大學里工作,咱這就給她打電話讓她把錢寄來,只是這路上總要耽擱幾天吧?!贬t(yī)生笑笑:“既然這樣,那就簡單了,讓你女兒把錢電匯來,最多個把小時就足夠了?!痹孪济H涣耍骸吧督须妳R啊?”醫(yī)生拉下臉,不想跟她閑扯下去了,雙手往大褂的兜里一插,說:“你去對你女兒說,就說醫(yī)生讓她趕快把錢匯過來,你女兒明白啥叫電匯?!闭f罷轉(zhuǎn)身進了旁邊的病房。
月霞回到病房,嘴里就氣鼓鼓地嘟囔道:“這簡直是閻王開的醫(yī)院,要逼人命?。≡劬筒恍沤徊簧线@個錢。咱丫頭說什么也會把這筆錢給寄來的,就是砸鍋賣鐵!”正嘟囔著,突然怔住了,她看見丈夫花貴田那雙浮腫的眼睛沿著泛黃的被褥邊直直地射向自己,那目光里有憤怒、屈辱和深深的埋怨。
月霞說:“你醒啦。”花貴田大聲道:“咱都聽見了!早就跟你說過,這里不是咱住的地方,你偏不聽!治病,治得起嗎?你就是不信!現(xiàn)在好了吧,病沒有治好,錢也花了,人家還要攆咱們走!你看看,丟不丟人啊?”
月霞的眼淚簌簌而下。她突然一揚脖子說:“咱偏要在這里治,咱今天就讓大丫頭把錢寄來,咱有大丫頭的電話,這就去街上給大丫頭打電話去?!闭f著,月霞就往外走。她真的咽不下這口氣。花貴田在她身后喊著:“你給老子站?。〔粶嗜?!你這個死婆娘,給老子站?。 钡K究沒有阻止月霞去街上給大女兒打電話的決心和行動。
跑到街上,月霞的臉上滿是淚水。她不知道怎么去找街邊的電話亭,她逢人就問郵局,路人給她指了方向,她終于找到了街角的郵局,對柜臺里面的服務員說,要打長途電話。里面的服務員抬頭看她一眼,從里面拿起一部電話放到柜臺上,說:“你打吧,這是計費的?!?/p>
這時,月霞才想起大女兒花紅云的那個手機號碼是記在一張信封背面的,而那張信封并不在她的身上,而是放在家里衣櫥柜的抽屜里。此刻,她一點也不記得號碼了,她要想知道那些號碼數(shù)字就必須回村里一趟。月霞差點哭出聲來:“這可真是作孽??!”
近百里路程,月霞走了十多里,日頭偏晌午了。一輛又一輛過路車從身邊呼嘯馳過,卷起嗆人的塵土。有輛破舊的中巴車還跟著她走了約百十米,坐在副駕座上的小伙子問她愿不愿意搭車,月霞不理。不是不舍得花錢,而是口袋里真的沒錢——為丈夫治病剩下的零錢都壓在丈夫病床枕頭下的布兜里。月霞走得急,忘帶了。這會兒她心里越走越急,擔心醫(yī)院會把她丈夫攆出來,趕到大街上。不行,無論如何也要搭上一輛車,否則今天就趕不回縣醫(yī)院了。
遠遠地,聽見汽車馬達聲,她在路邊站定,又是一輛中巴車拐過山彎駛過來,月霞招手,車停下了。月霞沒從打開的車門上車,而是跑到車前面,扒在駕駛室車門上沖司機說:“咱身上沒帶錢,咱是水疇村的,你把咱捎帶到洼田鎮(zhèn),下回坐車給錢行不?”司機沒有答話,但車又開動了。月霞仍在對駕駛室里的司機說:“咱丈夫在縣城住院,沒錢了,咱回村是找咱閨女的電話號碼,給閨女打電話讓她寄錢來,是急,沒辦法,晚了,醫(yī)院就要攆人呢!”中巴車開出十來米,但慢慢停下了。司機探出腦袋說:“快過來上車吧?!痹孪己锛钡刳s過來,一頭鉆進車里,車上有空座位,月霞沒坐下,往前駕駛室沖,說:“師傅啊,咱叫王月霞,水疇村人都知道,咱不會少你車錢的。咱大閨女在北京城大學里工作,她爹住院的事沒告訴她,醫(yī)院缺錢就不給治了,說是要停醫(yī)停藥,這兩天就得交齊了。咱這是沒辦法啊,哪有醫(yī)院這么狠心的,只知道要錢?”司機是個小老頭,似乎沒有興趣聽她說下去,一邊開車一邊摔過一句話:“你坐下吧,別說許多了,醫(yī)院狠心?哼,連火葬場都狠心呢!這年頭,誰管你死活?”月霞就坐在駕駛室后面的空座位上,仍在說:“大兄弟,車錢不會少你一分的,咱月霞說話算數(shù),雖說咱家是孩子她爹說了算,可這會兒他病了,家里的事就是咱說了算。一分錢都不少的,你放心,大兄弟?!彼緳C有些不耐煩了,說:“別提錢了,這趟路我白捎你?!痹孪冀釉挼溃骸澳遣怀?,車錢是一分也不能少的。咱今兒個是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不然哪有坐車不給錢的?!彼緳C仿佛受不了如此叨嘮,終于叫了聲:“大嫂啊,你要再說錢,咱就趕你下車!”月霞才止住了嘴。
月霞回來是找大女兒花紅云的手機號碼,可一回到家里,豬圈里的豬瘦得皮包骨了,且已奄奄一息,旁邊欄里的兩只小豬已經(jīng)死了,惡臭撲鼻,雞圈里的十來只雞也不知去向,無影無蹤了,家里更是灰塵一片……
月霞一陣絕望地尖叫:“老天爺啊……”
七
花青云給喬世達打電話,一連幾次都被對方強行掛斷了。她是在路邊電話亭里打的?;ㄇ嘣剖怯惺謾C的,但一直不舍得用,因為那只乳白色的小巧的諾基亞手機還是她中專畢業(yè)時她姐花紅云給她買的,但約法三章:一是手機號碼不能輕易透露給陌生人,特別是非親非故的男人;二是長途一定要節(jié)省著打,因為花費高,可以打公用電話;三是值得自己信任的人才可以打。她之所以不用手機打給喬世達,正是按照她姐花紅云的要求做的。
花青云想,是不是那個叫喬世達的昨天一時興起才給了自己一張名片,骨子里只是出于惡作劇才那樣做的,或許是看出了自己是個鄉(xiāng)下姑娘,有逗你玩兒的意思,或許叫喬世達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大學教授、碩士生導師,只是一個騙子……
花青云從電話亭出來,坐在路邊的花壇沿上把那張名片扔到花草里。陽光越過大廈的頂部,光芒從車水馬龍的路面一點一點地映照過來?;ㄇ嘣谱蛞箮缀鯖]有合眼,僅僅是因為那張名片,這樣一想,心里很快就生成一團羞惱之火。她伸手把扔在花草叢里的那張名片又拾起來,再次走進電話亭里撥了號碼。無論如何也該把電話打通,狠狠地罵上一聲也是痛快,而這一次居然撥通了。
喬世達的聲音輕柔而優(yōu)雅:“你好,哪位?”僅就這個聲音對于花青云就有不可抵擋的誘惑力,轉(zhuǎn)瞬間她的羞惱也化解了。不僅如此,花青云反倒有些緊張了,還未說話就干咳了一聲:“喬教授,您還記得昨天給過我一張名片嗎?在人才招聘市場?您還說,如果需要幫助,可以給您打電話?”話筒里靜下來,但很快就傳來興奮的聲音:“哦,是你啊——我當然沒忘記!”喬世達那邊的熱情讓花青云剛剛懸起來的心落了下來,她有點興奮了:“是我,就是我啊!”喬世達說:“你今天想跟我見面嗎?”花青云說:“我想找工作,所以才給您打電話的?!眴淌肋_說:“那咱們還是見面談吧。我今天在一家公司里講課,現(xiàn)在是課間休息,上午沒有時間了,下午在大學里還有個講座,我可以提前發(fā)言,早點離開。這樣吧,傍晚的時候我在凱悅酒店等你,你過來,咱倆邊吃邊談,怎么樣?”
完全是商量的語氣,且透著知識分子的儒雅和親切,這讓花青云喜出望外。她說:“那好吧,我一定會去的?!?/p>
余下的時間里,對于喬世達和花青云來說,都是激動而緊張的?;ㄇ嘣瓶释R上找到工作,她甚至想到了,以喬世達教授那樣的身份和地位給自己介紹一份工作,自然不在話下,喬世達教授一定能夠給她意外的驚喜。這是自己命運有了轉(zhuǎn)機?遇上了貴人?要時來運轉(zhuǎn)?整個下午,花青云一直在街頭和商場里轉(zhuǎn)悠著,心里卻充滿著夢想成真的憧憬。而喬世達體會的卻是另外一種隱秘的興奮和緊張,對他來說,他一直想實踐的“精彩人生”就要進入實施階段,或者說,一場自己精心策劃、蓄謀已久的劇目就要拉開帷幕。
天色漸漸暗淡下來。凱悅大酒店華麗的燈光就像美艷的女人那樣,粉墨登場了。喬世達開著自己的奧迪車回了一趟家,目的很簡單,就是要把自己裝飾得光彩照人。他先到了酒店,在約定的包間里點好了酒與菜肴,接下來就不時地抬腕看表?;ㄇ嘣撇]有遲到,按約定的六點鐘準時。一見面,喬世達就覺得自己的打扮可能過于正統(tǒng)了,西裝革履,系著紅艷的領帶,潔白的襯衣,頭發(fā)油光四射,戴著金絲眼鏡,一派成功男士的模樣,又不失書生氣。花青云一進來,就顯得緊張,眼光低垂下來,眼前這位中年男士如此莊重華貴的打扮,使花青云的暗花小對襟上衣和洗得泛白的牛仔褲以及尚未修飾的容貌,就顯得土里土氣了。在這間豪華包廂里,那種相形見絀讓花青云一下子失去了說話的勇氣。
喬世達把西裝脫下,掛到衣架上,招呼服務員可以上菜了。他對花青云說:“你一定有些餓了吧。我們邊吃邊聊?!被ㄇ嘣萍t著臉,低著頭,什么也沒有說。這會兒她不知道他要跟自己聊什么。事實上,應該是她要找他聊,她需要他幫助自己盡快找到一份工作,她再找不到工作,就活不下去了。問題就這么簡單。
菜端了上來,跟菜一塊端上來的還有一瓶法國葡萄酒。喬世達往花青云的酒杯里斟酒,花青云緊張地擺著手:“我不會喝酒,從來沒喝過?!眴淌肋_猶豫了一下,動作停在那里,看著低著頭的花青云,表情顯得有些窘迫,但很快他又微笑了,似乎猜透了花青云的心思,于是,酒繼續(xù)往酒杯里斟下去,邊說:“沒關(guān)系,這酒不醉人的,女孩子喝了還美容呢?!被ㄇ嘣埔矝]再推辭。她說的是實話,她從不喝酒,而且也真的沒喝過。不過,今天她是來求他的,而且是他花錢請客,她還能推辭什么呢。
喬世達斟好酒后便把酒杯舉過來,在花青云的眼前一晃:“我們干杯吧?!?/p>
花青云拘謹?shù)匕丫票e起來,跟喬世達的酒杯碰了一下,發(fā)生輕微的當一聲。她注意到喬教授看自己的目光極其特別,讓她心里顫動了一下,那目光就像要把她身上的衣服一層層剝?nèi)ヒ话恪?/p>
接下來,酒杯相碰的當聲又響了幾次,喬世達看到酒精漸漸使花青云的臉上泛起片片紅暈,他開始試探性地問:“如果讓你選擇這樣一種工作,就是住在一座豪華寬敞的房子里,吃喝不用操心,只是盡一下做女人的義務,你能接受嗎?”
他那種眼光越來越用意明確地看著她,花青云也是漸漸開始領悟他的那種“用意”了。
喬世達:“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花青云搖搖頭,意思她不明白。
喬世達表情曖昧地笑笑,顯然有點窘迫。他看了看周圍,似乎有些擔心自己剛才的話被旁邊的人聽見似的。他抄起筷子往花青云面前的小碟里搛菜,他換了一種輕松的語調(diào)說:“這樣吧,我們今天不談什么工作了,我們反正認識了,以后有的是機會,你說是不是?”
花青云點頭。這話讓花青云的心跳平靜些了。她想,今后一定還是要找眼前這個男人的。
當晚,走出酒店,喬世達要用他的奧迪車送花青云回去,花青云愉快地答應了。坐進彌漫著香水味的車內(nèi),花青云突然對喬世達說:“你能帶我去城外兜兜風嗎?”
喬世達愣了一下,片刻便爽快地答應了。他突然意識到,他真正要辦的事情可能遠沒有在酒店吃飯時想象得那么難辦。
八
花強是坐火車來深圳的。一路上,他看到了太多的現(xiàn)代氣派的高樓大廈,漂亮雅致的別墅洋房,南國似乎遍地富庶的景象讓他怦然心動。透過車窗,他興奮的小眼睛骨碌碌地轉(zhuǎn)著,他似乎呼吸到了那種金迷紙醉的大都市氣息,令他不由得心境大變。怪不得那么多的人都往這邊跑,原來這邊才是真正淘金的地方啊!他不由想到了二姐花青云,想到她居然能夠在這里扎下根來,活得有滋有味,心里便疑團重重:二姐真的有那個本事嗎?跟大姐比,二姐差遠了。這里的金也是二姐可以隨便淘的嗎?
他來之前并沒有告訴二姐花青云他要來深圳,下了火車,他才給花青云打電話。
花青云剛剛洗浴過,穿著睡衣,端著一杯咖啡往陽臺走,這是上午九點多鐘了,手機就是這時響的。她覺得喬世達一般不會這個時候打來電話,而除了喬世達,這個時間段幾乎沒人給她打電話。號碼是不熟悉的號碼,她就不想接了。但手機的鈴聲一直響著,她拿過來按下通話鍵,剛要“喂”一聲,弟弟花強興奮的聲音就蹦了出來:“二姐,是我,花強。我到深圳了,現(xiàn)在就在火車站。你來接我一下吧。我要把電話掛了,這電話是要收錢的。”花青云來不及說上一句電話就掛了。花青云從陽臺折身回到客廳,把那杯咖啡放上茶幾,坐到沙發(fā)上,臉色都變了,心也怦怦亂跳。
對于自己的弟弟,花青云比她姐花紅云似乎看得更深一層,花強是那種從農(nóng)村里出來后就再也不打算回到農(nóng)村,哪怕死也會混死在城里的主兒?;ㄇ嘣茝男【椭祝坪跤歇氶T絕技,一眼看穿這個唯一的弟弟:他永遠都不會混出什么出息來,而且永遠都處在混的狀態(tài)中,永遠也不知道歸宿在哪里。
此刻,花青云十分后悔自己當初把手機號碼告訴弟弟,現(xiàn)在弟弟找上門來了,她怎么能置之不理呢?花青云想象著弟弟的模樣,衣衫襤褸,形容邋遢,甚至饑腸轆轆……
在車站廣場見了面,讓花青云頗為意外的是,弟弟花強并不像她想象得窮困潦倒,從衣著上看,他居然穿著名牌呢,鱷魚T恤,蘋果休閑褲和花花公子皮鞋。當然細心一看就知道,這身行頭都是假冒偽劣,是那種路邊小攤上的貨。不過弟弟更加消瘦了,整個人跟一根枯縮的干柴似的,面色蒼白,是那種營養(yǎng)不良、睡眠不足、精神長期緊張過度的蒼白。
“強子,你混得不錯?。 被ㄇ嘣乒室庹{(diào)侃道。花強嬉皮笑臉:“二姐,不要啰嗦了,快請我吃一頓吧,我餓得快不行了。我還是昨晚在武昌站那里吃的方便面呢?!?/p>
花青云把弟弟領進附近一家小飯店吃飯??吹郊t燒肉、糖醋魚端上桌,花強一邊抄筷就吃一邊對二姐說他要喝啤酒?;ㄇ嘣凭忘c了一瓶,但花強說三瓶,他說喝三瓶小菜一碟?;ㄇ嘣凭鸵巳俊5艿苓吅冗叧?,后來又掏出香煙抽起來,一股股煙霧就往花青云臉上噴?;ㄇ嘣票鞠肱愕艿芤粔K兒吃的,但現(xiàn)在她一點兒也不想吃了。眼前這個弟弟,讓她覺得有些陌生,而究竟什么地方陌生卻又說不出來。
花強拿根牙簽往牙縫里戳著:“二姐,能幫我在深圳找到工作嗎?”
花青云:“你先吃飽肚子再說吧?!?/p>
花強:“二姐,還真看不出來,你比大姐本事還大,她大學畢業(yè),還讀了什么碩士,也就是個大學里的教書匠,我去看過她了,過得根本沒有你二姐好!掙的錢我看也是緊巴巴的。你看看你現(xiàn)在,人又漂亮,又穿著名牌,珠光寶氣,一點也不像是從鄉(xiāng)下來的。你跟我說說,你是運氣好,還是找的工作來錢多???”
花青云的臉紅了。
弟弟的話并沒有譏諷她的意味,卻讓她感到了某種害臊和難堪?!拔疫\氣好,買彩票中了獎?!?/p>
花強一雙小眼睛睜大了:“真的啊二姐,中獎多少錢?”
弟弟如此吃驚的神情反倒讓花青云險些嚇了一跳,那神情充滿了對財富的渴望。
“八萬,我現(xiàn)在跟人合伙租房住,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就靠那八萬塊錢在養(yǎng)活自己?!边@通謊話是花青云事先想好的。
花強那瘦干的小臉又黯淡了?!鞍巳f?不多?!彼止局?,好像在掂量著八萬塊能夠支撐二姐多少日子。接著又問:“二姐,你跟誰一起租房?不會是有男朋友了吧?”
花青云頓時臉紅到了耳根:“瞎說什么,二姐啥時候有男朋友了?是過去在一起打工的一個女孩,人挺好的,跟她合伙租房便宜?!?/p>
花強:“二姐,我到哪里住???你不會讓那個女孩走,讓我跟你一塊兒合租那房子吧?”
花青云:“你暫時住在招待所里,等找到工作后再說?!?/p>
花強:“那個招待所離你住的地方遠嗎?”
花青云:“挺遠的,不過有公交車,方便?!?/p>
當天,花青云就把弟弟安排到偏遠的一家郊外招待所住下。她當初來深圳打工時就住在那里,便宜,每天僅八十元。臨走時她給弟弟丟下一千塊錢,并囑咐他,要自己出去找工作,她也幫著找,等有了工作,再考慮換別的地方住。
花強腆著小臉說:“二姐,我能上你住的地方看看嗎?”
花青云態(tài)度非常堅決:“不行,我跟人家女孩住在一起,你去干什么?等以后有機會再說吧?!?/p>
九
自從花強來到深圳后,花青云就一直心神不寧了,她隱隱預感到這是一個大禍臨頭的兆頭。這個弟弟,讓他自己找工作幾乎沒有可能。花青云想到,如果自己非常有錢,那么問題也就簡單了,供養(yǎng)他,但自己畢竟也在茍活著,而且是以一種不光彩不道德不能見人的方式茍活著,而那些金錢現(xiàn)在也無法供養(yǎng)弟弟,何況對他的供養(yǎng)是個無底洞。
花青云想到應該跟喬世達談談自己的弟弟,看看他是否有更好的辦法來幫助自己。
談話剛一開始,喬世達就敏感地一口拒絕,盡管兩人剛剛云雨纏綿。喬世達態(tài)度十分明確:“青云,我只關(guān)心你一個人,其他的人我一點也不關(guān)心,甚至也不想知道,即便知道了我也不想幫任何忙。當然了,我也沒有能力幫上忙。”
花青云眼淚差點兒涌出來:“他畢竟是我的親弟弟?。 ?/p>
喬世達翻下身把花青云摟入懷里:“青云,在我倆之間任何人介入都是有風險的,我們沒有必要承擔這個風險。我們只要現(xiàn)在,只要我們之間的幸福。你應該記住,你和我之間是有明確協(xié)議的。”
按照協(xié)議,他只供養(yǎng)花青云一個人,這種供養(yǎng)關(guān)系并不存在婚姻意義上的責任和義務,其他的一切都與此無關(guān)。
花青云:“你就不能試著幫他找份工作?”
喬世達堅決地回答:“不能,至少現(xiàn)在還不能!”
在這之前,對于花青云這個來自鄉(xiāng)下的姑娘一旦成了自己供養(yǎng)的秘密情人后可能出現(xiàn)和發(fā)生的情況,喬世達做了精心思考。首先是日久生情,身份上漸漸由“秘密”向“公開”轉(zhuǎn)移,說白了,就是由“二奶”向“大奶”的位置和角色轉(zhuǎn)變,感情上的壓力會越來越大,不遂愿就會鬧動靜,甚至關(guān)系突變——譬如鄉(xiāng)下的親戚上門,或姐姐或弟弟或表妹什么的,這些人一旦相識,沾惹上了,彼此的關(guān)系也就不再是什么秘密,而且一切很快就會公開出來。其次通過懷孕生孩子來達到目的,最后沒完沒了地鬧騰開來,不能結(jié)婚就告上法庭,分割財產(chǎn),賠償多少,要不然就在社會上和單位里把你徹底搞倒搞臭,凡此種種。正因為考慮過了,花青云的什么弟弟來深圳要他幫忙之類,他一律一口回絕。
選擇花青云作為秘密地下情人,除了解決他的生理需求,也是他的心理情感需求。他是個教授,老婆在美國讀博士。身強力壯,荷爾蒙旺盛。他不能因為這種旺盛而總是去KTV包房或洗浴中心那種地方去解決問題,那樣做不僅有風險,而且也不符合他對男女性事應有的審美品位,何況在那種地方一旦被抓被曝光了,他的為人師表和教授臉面就會一落千丈,甚至名譽掃地。選擇花青云,他覺得就是選擇了重新?lián)Q一種生活方式。他與她同住一室(而這個室并不是他真正的家),他與她同吃同住,可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情(他的性幻想性情趣得到了極大的滿足與發(fā)揮,這是與他那個在美國讀博士的妻子在一起時無法實現(xiàn)也是無法想象的事情)。花青云年輕美麗,肌膚飽滿,性情溫順,更重要的是,這個女孩頭腦單純,一句話,花青云讓他充分體驗到了一個成功男人“真正的艷福”。當然要說到金錢,因為這種非分的享受靠的正是金錢的魔力與力量。喬世達的年收入在深圳并算不上什么高收入,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年當中他通過兼職授課、承攬企業(yè)科研項目、帶研究生兼職,實際掙了多少,就是說,包養(yǎng)一個花青云從經(jīng)濟上來說,一點兒也不會成為他的負擔。何況,花青云并不是一個貪婪女孩,除了他給的,從來沒有額外提出過要求,如此算來,這一年下來在花青云身上投下的金錢不過十來萬而已。
這段日子里,花強開始幾天還出去逛啊玩啊,等這股新鮮勁兒過了,他就索性整天躺在破舊的招待所的床上,餓了,下去吃碗面,回到房間就是抽煙,盯著那臺小電視看,而且??锤郯呐_,聽不懂粵語也覺得有趣兒,有時候還要買幾瓶啤酒一邊喝一邊看。他不想睡覺,因為一睡下,那個叫老狗兒的慘死過程的回憶就如影相隨,令他噩夢不斷。
二姐那一千元錢眼看就要花完了,他必須見到二姐,而且要從二姐那里拿到今后的生活費用。二姐的手機經(jīng)常打不通,不是無法接通就是不在服務區(qū),有時候好不容易通了卻沒人接聽。就是說,他始終跟二姐聯(lián)系不上。二姐難道是在躲著自己?
花青云第二次來看望弟弟,一進招待所的那間房間,她就全明白了。房間里一片狼藉,地上煙頭、空啤酒瓶、臭襪子、方便面盒、空了的礦泉水瓶,扔得到處都是。空氣中彌漫著沉悶的腐臭味兒。花強躺在床上,雙眼閉著,面容僵木,花青云一連叫了幾聲,他都沒有搭理,好像在等待世界末日一般?;ㄇ嘣茝募缈娴陌锍槌鲆粋€準備好的信封,那里面裝了五百元現(xiàn)金,她把信封丟在他的床頭就走了。
花青云不會想到她的弟弟是清醒著的,他裝作那樣挺尸,就是要表達對二姐的不滿和委屈。當花青云出門打上車后,他就悄悄跟著下樓打車尾隨其后?;◤娨欢ㄒ浪亩憔烤棺≡谑裁吹胤?,究竟在干什么,或者說,二姐憑什么過得那么優(yōu)哉游哉。
出租車穿過都市繁華街道,馳入環(huán)境優(yōu)美的花園小區(qū)。當花強乘坐的出租車開到門口時被保安攔了下來?;◤娤铝塑?,對保安說,前面那輛車坐的是我姐姐,我為什么不能進去?保安告訴他,是不是你姐我們不管,人家有通行證,你有嗎?
翌日一早,花強又來到這里。經(jīng)過打聽,他才吃驚地知道,二姐所住的居然是富人區(qū),除了港澳臺人士外大多是大陸的暴發(fā)戶。更令他驚異的是,這里不僅是港澳臺有錢人包養(yǎng)的情人住在這里,而且大陸這邊有錢人的情人也住在這里。于是他相信,二姐花青云也一定是找到了有錢人來包養(yǎng)。這個發(fā)現(xiàn)對他來說,相當于發(fā)現(xiàn)了一座金礦。
花強沒有手機,所以只能不斷地用公用電話給二姐的手機打電話。他現(xiàn)在必須跟二姐聯(lián)系上。他現(xiàn)在每天要干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不斷地給二姐打電話。他必須見到她。
這一天,電話里終于出現(xiàn)了回聲,花強頓時喜出望外,不等二姐問什么,他就用哭泣的聲音告訴二姐:他病了,正發(fā)著高燒,幾天沒吃東西了,她再不來看他,他就要死了。
果然,半個小時后,花青云便急匆匆地趕來推開了那間招待所的房門,花強躺在床上,狀如上次見到的情形如出一轍?;ㄇ嘣屏髦蹨I,走到床邊,用手試著輕輕按住弟弟那狹小而黑黝黝的額頭,不燒啊,卻是冰涼的感覺。
“你到底得了啥病?要不要去醫(yī)院看?”花青云氣惱地說。
花強突然從床上坐起身,陰著臉,瞪著花青云,不說話。
花青云嚇得往旁邊一閃身。她來得匆忙,根本沒有化妝,眼睛泛紅,滿臉倦意——她也是剛剛起床便打車趕到這里來的。
“二姐,你有男朋友了,而且是個有錢人,你就是怕我這個窮弟弟拖累了你們才一直不讓我見到他,你也一直躲避著我,你說,是不是這樣?”花強撅著嘴說。
花青云頓時顯得驚恐萬分——花強的話一下子就把她逼進了死角,而且不容她辯解。
屋子里突然變得死寂。這死寂中花青云半張著嘴,呈木愣狀,說不出話。她開始是不相信弟弟知道了真相,但現(xiàn)在,她必須作出回答。她一下子明白了,弟弟這些日子沒去找工作,卻一直在打探著自己的情況。
想到這里,花青云的淚水就洶涌而下。
她慢慢地說了,說得盡量比較含混或含蓄(是在一聲聲抽泣和一次次擦拭淚水的過程中完成了她的敘述)。
花強靠在床上聽著,腦袋漸漸低垂了,他始終一聲不吭。
花青云說完后就抽泣著走了,臨走前也沒忘記從挎包里掏出準備好的一千元現(xiàn)金丟在花強的床上。
在花強的意識里,包養(yǎng)二奶這種事一般都是那些沒念過多少書的暴發(fā)戶、那些有錢的港澳臺商人們干的事,現(xiàn)如今像喬世達這樣的人也干這個?大學教授也有那么多錢包養(yǎng)二奶?
聽二姐說,那個喬世達教授的妻子現(xiàn)在美國讀博士,他與這個妻子大學時代就是一對戀人,根本沒有離婚的打算,所以包養(yǎng)二姐也就根本扯不上將來婚姻的問題。礙于二姐的臉面,花強當時沒好意思開口問二姐,給那個教授做二奶一個月能掙多少。他相信自己的二姐是沒有那個勇氣和心計跟那個叫喬世達的男人講條件要待遇的,要是大姐花紅云,那可就不一樣了。他想,對于二姐來說,她一定是因為自己有吃有喝還有余錢還有免費的優(yōu)雅居住便心存感激了。
花強下了床,匆匆穿好衣裳,揣上二姐丟給他的一千塊錢出了門。他在一家海鮮餐館里美美地吃喝了一頓,然后點著煙,躑躅在街頭,從黃昏到夜晚。
熙熙攘攘的人流、燈光燦爛的高樓和川流不息的車流,周圍世界所呈現(xiàn)出的喧鬧,似乎都透著一種疏遠他、壓迫他的氣息。就是說,繁華美景和紙醉醉金迷的氣息在強烈地刺激著他,又疏離著他。在這個花花綠綠的世界里,他要生存下去就必須擁有財富,必須弄到錢,甚至許多錢。他不可能憑著自己的才干和能力掙到許多錢,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在自己身上究竟何為才干,何為能力。按他父親花貴田在鄉(xiāng)下罵他的話說,他就是個“文不能斷字舞墨,武不能策馬弄槍,除了吃喝玩樂,活生生一個造糞畜生!”既然都這樣了,他還能怎樣?他不能不活下去吧?
他一支煙吸完,沒有丟掉煙蒂,捏在手里,另只手從口袋里又摸出一支來接上,繼續(xù)吸。他覺得今天必須把一些事情想個清楚明白。
那個叫喬世達的男人,到底是個什么模樣?他到底擁有多少財富?他占著二姐的身體外就沒有其他的心思或害怕?他進一步想,那個叫喬世達的男人,能夠給二姐帶來多少財富?如果要他做出補償,那應該是多少?
十
花紅云氣沖沖地從酒店里出來后,挎包里的手機鈴聲就一直響個不停。她不想接,也不愿接。她猜想,這一定是伍寶打來的電話,伍寶如此刻薄地趕走了她的弟弟!伍寶,這輩子咱倆可能天生就不能成為一家人,我不需要你任何解釋,我不會聽的,也不想聽,你就是把我手機打爆了,我也不會接。
手機鈴聲不斷響起,花紅云一看來電顯示,是個陌生號碼。按下接聽鍵,傳來哭喊著的悲欣交集的聲音:
“紅云啊,你這個沒心肝的死丫頭啊!你總算接你娘的電話了!你娘為打這個電話可是折騰得半死了?。 ?/p>
花紅云大驚失色,腦子里關(guān)于弟弟、伍寶的種種頓時煙消云散。
“媽,出了什么事啦?你別急,慢慢說,媽!”
月霞在電話那頭哭起來了:“紅云啊,你爹住院吶,在縣醫(yī)院,要動手術(shù),可是家里沒錢了啊,醫(yī)院沒錢就讓你爹走人,你爹現(xiàn)在連身子都動不了,家里就盼你帶錢回來好讓你爹動手術(shù)??!”她幾乎容不得花紅云插上一句話,顧自哭訴著。她說她回老家水疇村就是為了找花紅云這個該死的手機號碼,看到家里亂成那樣又忙乎了一整天,幾乎把找號碼的事給忘了,今兒一早上才想起,趕縣城就給花紅云打電話,可這個電話打了一個多鐘頭才打通!
花紅云向院領導請了假,回到宿舍,把銀行卡帶上,收拾幾件衣服,趕往北京站,乘夜班列車就往家鄉(xiāng)的小縣城趕去。翌日午后到達縣城,在車站附近商場里買了滋補品,然后打車直接趕到醫(yī)院。
病床上的父親花貴田一見到她,立即拉黑了臉:“誰讓你回來的?——是錢掙多了,要往這里送?”
花紅云鎮(zhèn)定地站著,一言不發(fā)。站在病床邊的月霞一把抱住女兒,眼淚流下來。她護在女兒身前,當仁不讓地說:“是咱叫閨女回來的!她不能眼看著她爸被醫(yī)院轟出去!”
花貴田猛地拍著床沿道:“老子就是死也要死在水疇村的家里!”
就這樣,老兩口你一句我一句地在病房里罵仗開來。
花紅云把東西放下,就折身出去了,她要去找醫(yī)生。月霞馬上丟下老伴,立即跟了出來,跟在這個救星似的女兒身后,手里拿著條臟兮兮的毛巾不斷地擦著不知是喜悅還是傷心的眼淚,喋喋不休地問著:“閨女,做手術(shù)的字啥時候簽啊?醫(yī)院要的錢你啥時交???哪個做手術(shù)的醫(yī)生最可靠?。俊?/p>
花紅云直到現(xiàn)在一句話也沒說,但這會兒她好像實在忍不住了,猛地轉(zhuǎn)回身,沖著母親厲聲喝道:“從現(xiàn)在起,一切交由我來辦!你不要跟著我,煩我——聽見了沒有!”
月霞頓時嚇白了臉,半晌說不出話。走廊上的行人,也被這個氣宇軒昂的女子極度憤怒的尖叫弄得目瞪口呆。
如果說在偌大的北京城,像花紅云這么個小女子如過江之鯽,根本就無法顯山露水的話,那么在家鄉(xiāng)小縣城,這個當年紅遍全縣的理科高考狀元的影響力卻是不容小覷?;t云之所以不急于替父親花貴田交款、簽字,安排手術(shù)事宜,是因為她還沒有把她可以利用的“資源”用上。在了解了父親病情后,她把如今在小縣城里工作的老同學名錄翻了一遍,終于找到了她要找的人。她給一個在縣財政局當科長的女同學打電話,之所以給這個女同學打,是因為這個女同學的老爸是常務副縣長。電話里,老同學一聽是北京回來的花紅云就興奮起來,想當年花紅云是班長她是學習委員,關(guān)系一直很好。老同學說什么也不讓花紅云請客,花紅云只得在電話里實話實說,這餐飯必須由她來請,并把原委照實說了。老同學也不勉強了,說那就第二餐由她來請,并向花紅云保證,她一定搞定她老爸出席這頓飯,不僅如此,她還要讓她老爸把醫(yī)院院長、書記、甚至主刀大夫也一并請到。老同學在電話里夸張地說:“想當年我們縣里的高考狀元、如今的首都大學里的教授,請他們吃飯,可是高抬了他們呢!”花紅云在手機里也不好謙虛什么,況且是求人的事,只得連聲說謝謝。她知道自己哪里是什么教授,充其量一個講師而已。
這頓飯的功效第二天便顯現(xiàn)出來。醫(yī)院院長、書記一干人,一早查房過后,就直赴花貴田的病房,花貴田當時差不多還在睡夢里,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們上來就拉住花貴田那條還插著吊水瓶的手臂,噓寒問暖,夸他養(yǎng)了一個優(yōu)秀出眾的閨女,是全縣的光榮和驕傲。想想看,咱縣城能有多少人讀書讀到北京去的?讀到北京還能在北京的大學里教書的?鳳毛麟角啊,飛出去的金鳳凰??!
看到大屋子人闖進來,把剛端完屎尿盆回來的月霞嚇壞了,以為出了什么大事。現(xiàn)在弄明白了,這些醫(yī)院里的大人物都是來夸贊老花的,夸贊咱閨女的,而且這回醫(yī)院的態(tài)度完全變了,是翻天覆地地變了!當初醫(yī)院要是這番態(tài)度,跟親人似的,咱老花的手術(shù)可能早就做完了。月霞看到,花貴田那張干巴巴、黑皺皺的臉膛自打住院以來就沒有開過笑,現(xiàn)在卻像朵快要枯干的老菊瓣,被這貼心的話語,親切的態(tài)度,還有突然而至的溫暖,硬生生地撐開了!
當天,花貴田的病房就搬到了干部病區(qū),單人間,同時醫(yī)院成立了專家班子制定手術(shù)方案。手術(shù)前一天,月霞突然問花紅云:“你妹的電話你有嗎?”花紅云說:“有。”她拿出手機在里面的電話簿上找著。月霞就在一旁說開了:“咱們家也就你一個人上心,這回不是你回來,咱怕你爸這條老命都會搭進去。你妹你弟,都是沒心沒肺的東西!你爸住院這么久了,青云,還有小強,從來也沒個電話來問一聲,死都不知道死在啥地方!早知道這樣,打小就不該養(yǎng)這兩個畜生東西!”
花紅云終于找到了花青云的手機號碼,隨即撥了過去。
“是姐啊,你怎么會想到給我打手機?有事?。俊笔謾C那頭,聲音透著一些驚慌。
花紅云握著手機走出病房,隨手帶上門,她知道她媽月霞一旦知道是在跟青云通話,說不定會奪過手機,發(fā)起火來沒有半小時完不了。
花紅云對妹妹花青云說話向來是長話短說,直奔主題,何況是長途通話?!鞍衷诳h里住院都一個多月了,你這就收拾收拾,明天就趕回來吧。爸明天就要手術(shù)了?!彼静粏柮妹矛F(xiàn)在何處,干什么工作,收入如何,請假是否方便,這些問題等妹妹一回家,三兩句就問明白了。
花青云:“手術(shù)?爸得了什么?。俊?/p>
花紅云:“是腰肌腰椎勞損,挺嚴重的?!?/p>
花青云:“那……我回去也頂不了什么大用場,家里有你不就行了嗎?”
花紅云:“你這個沒心沒肺的東西!剛才媽還在這么罵你呢!這么長時間也不往家里打個電話問個情況,你還像個做女兒的嗎?你跟我少廢話,明天就回來!”
花青云:“那——要不要花強也回來?”
一聽花強,花紅云立即警覺了,原來他跑到花青云那里去了。她說:“他在你那里?”
花青云:“來了快一個多月了,也沒有找到工作?!?/p>
花紅云:“你把他一道帶回來!這個沒出息的東西,回來干脆讓他跟爸學種地吧!”
說罷就掛了手機,發(fā)現(xiàn)母親就站在身邊,滿臉疑惑地問她是跟誰在說話,花紅云面無表情對她說:“跟單位一個同事?!闭f著,走進父親的病房。
十一
接到花紅云的電話,對于花青云來說就相當于接到了上級命令。盡管她有一百個不情愿,但還是要執(zhí)行。對于自己這個永遠爭強好勝的姐姐,違抗她,花青云是吃過苦頭的。想當年自己只考了個中專,就被臭罵和羞辱過多少回。在家里,她是老大,誰違拗她一次,那么她就會違拗你十次二十次,而且次次來得狠。小時候,家里擔糞去地里,都是她當大姐的幫爸擔,花青云總是躲得遠遠的,嫌糞又臭又臟。被她發(fā)現(xiàn)了,她就讓花青云來擔糞,花青云死活不干,撒腿就跑,可是回到家里吃飯時,她居然當著父母面把花青云手里的飯碗奪下,說擔糞去,否則不許吃飯?;ㄇ嘣频难蹨I就掉下來了,可憐地看著父母,期待他們主持公道,可是父母竟裝作視而不見,結(jié)果,花青云乖乖地去擔糞。
跟喬世達告別不是件困難的事,花青云想好了,等自己上了火車后給他發(fā)個短信即可,反正跟他是有協(xié)議的,協(xié)議還不到一年時間,他如果不愿了,那么他仍然要對這一年做出賠償,她不擔心自己損失什么。她現(xiàn)在擔心的就是弟弟花強。這個人在深圳,讓她覺得就像自己身上捆個了炸彈,而且還不知道這個炸彈什么時候爆炸。
她打車來到花強住的招待所,推開門,里面煙霧彌漫,酒氣熏天,仍是一派令人作嘔的臟亂?;◤姍M躺在床上,嘴里永遠有一支煙在吸著。床頭柜上林立著空酒瓶?;ㄇ嘣朴X得自己連個坐的地方也沒有。她站在門口對他說:“強子,姐昨天給我打電話了,讓咱倆都回去,爸住院了,而且要動手術(shù),就在明天?!?/p>
花強慢慢地在床沿上坐直了身子,把煙蒂扔到地上:“我不回去,我沒臉回去!我回去有什么意思??!”
花青云:“是姐要咱倆回去的,她說媽爸都讓我們回去?!?/p>
花強垂下頭,輕晃著腦袋:“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你一人回去,對他們說,我沒掙到錢,沒臉面回去!爸媽要罵,就說他們沒有我這個兒子!”
花青云氣得說不出話來。她想,這會兒要是姐姐花紅云,一定會上去抓起這個不爭氣的東西,一陣暴抽不可??墒亲约簠s從來沒有對這個弟弟動過手,就是小時候受了他的欺負,除了哭,還是哭。
“那好吧,你就一個人在深圳待著吧!”花青云說著,扭頭就走了。
花青云當然不會想到,她前腳剛走,后腳花強便一骨碌跳下床,關(guān)上門,插上閂,舉著雙拳在屋子里跳躍起來:“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啊!”
這些天里,花強一直在謀劃著對喬世達實施敲詐勒索的計劃?;◤娤?,一個學院教授,為了保住名聲、榮譽和體面,索他個二十萬不算高,況且知識分子大多膽小怕事,說不定自己一恐嚇那個姓喬的就屁滾尿流了。這個計劃遲遲實施不得,就是因為二姐始終在這其中。一旦被二姐撞見或知道了,不僅前功盡棄,還會引火燒身,甚至雞飛蛋打,現(xiàn)在二姐要回老家去了,機會說來就來了!
老爸啊老爸,您老偏偏這個時候生病住院,還要動手術(shù)。大姐啊大姐,你偏偏這個時候打電話讓二姐回去,這日子就像是挑選出來讓我干大事的,豈不說明是老天在助我?等我弄到那二十萬,回到家里,看我怎么個顯擺給你們瞧!
天黑以后,花強就上路了。他沒帶刀子繩索之類,他覺得對付一個中年知識分子,有膽量就足夠了。他來到花園小區(qū),才忽然覺得問題麻煩了——他并不認識喬世達,連一面都沒有見過,體貌特征完全沒印象。想了想,只能采取笨辦法:窩在花青云住的那幢公寓門口等著,他喬世達不可能始終不出現(xiàn)。
一連三個晚上,花強都一無所獲,那幢黑燈瞎火的公寓好像從來就沒人住過。而花強的行蹤卻被小區(qū)保安注意到了,第三個晚上是保安把他趕出去的,盡管他一再對保安謊稱他來找堂哥喬世達,自己是從鄉(xiāng)下來的,堂哥嫌棄自己,不想見咱,等等。
是不是二姐對喬世達說她回老家去了,喬世達就再也不來這里了?這么說,他一定另有住所,那另外的住所又在哪里呢?花強依然相信這公寓是他的,他就一定會來。第四天晚上花強還是來了,小區(qū)保安直言警告他,晚上十點之前見不到你堂哥,就必須從這里離開。
花強進了小區(qū)一眼看到那座公寓居然亮燈了,從樓道拐個彎,居然看到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站在陽臺上吸著煙,若有所思的樣子。正是喬世達。
花青云走的時候給喬世達發(fā)了短信,他也回了短信,希望她回家把父親孝敬好,辦完事再回深圳。他今晚來公寓是來趕寫份材料,順便看看這里是否安全完好。
門鈴響了,喬世達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青云這么快就回來了?他在這里金屋藏嬌無人知曉。他忙不迭地去客廳開了門,門前站著一個瘦小而猥瑣的小伙子,這讓他十分意外,更意外的是,這個小伙子居然先開了口:“你就是喬世達吧?”聲音又冷又硬。
喬世達點了頭:“問你是誰?找我有事嗎?”
小伙子勾著腰進來,把客廳環(huán)顧一遍,然后就在沙發(fā)上坐下來:“我找你三天了,你都沒來,今天總算找到你了。”花強架起腿,抖動著,慢條斯理地說。
喬世達意識到來者不善:“我認識你嗎?我請你進來了嗎?”他語氣重了,“快說吧,什么事找我?說完走人,我還忙著呢!”
花強掏出香煙,用打火機點著,抽起來。那一刻他的手指在微微顫抖,他在內(nèi)心告誡自己,要鎮(zhèn)靜,要抵得住壓力,要把眼前這個男人的強勢打下去。他要讓自己顯得放松、鎮(zhèn)定。他沖喬世達一揮手:“你不要趕我走,我走了你的名譽可就毀了!”
喬世達驚怔了一下,他把門掩上,拉過一把椅子,坐到花強的對面:“說說看,你打算怎么個毀我的名譽?。俊边@一刻,喬世達心里是有些虛的。
花強覺得沒必要跟這個男人繞圈子了?!澳惆B(yǎng)了一個農(nóng)村女孩,對不對?你自己有老婆,在美國讀博士,對不對?你包養(yǎng)的這個女孩跟你簽有協(xié)議,對不對?”
這么個窮困潦倒的鄉(xiāng)下小痞子竟敢在自己面前動不動就“對不對”的,這讓喬世達厭惡極了,他惱怒地打斷道:“跟你何干?。俊?/p>
這話一下子就把花強給嗆住了,是啊,跟他何干?總不能說我就是花青云的弟弟,你要給我補償吧?花強一雙小眼睛緊張地轉(zhuǎn)動著,一時語塞,額頭上也沁出汗粒。
喬世達笑了,是那種冷笑:“年輕人,你還沒告訴我,你是干什么?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事情?說說看,你想撈點兒什么好處?。俊?/p>
花強再次感到了強大的心理壓力,“他媽的!這個有錢的中年流氓,原來滑頭著呢!”他心里罵著,想著要盡快進入主題,單刀直入,不能跟他周旋下去:“你一個大學教授,讀書人,高級知識分子,怎么能把人家未婚姑娘睡了呢?你這樣做不丟人嗎?你還有道德嗎?你這事要是讓社會上人都知道了,你還怎么為人師表?還怎么混呢?”
花強以為這幾句搜索枯腸才編出來的話會鎮(zhèn)住喬世達,不承想這個混蛋突然放聲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喬世達幾乎笑出了眼淚,“想不到啊,小兄弟,你還給我上起政治課來?跟我說教?你是不是忘了你先前說的,我跟人家是有協(xié)議的,這叫什么,這叫兩廂情愿,也叫她情我愿,懂嗎你?至于這事讓社會上人都知道了我還混不混了,那是我個人的事,跟你有何干?你替我操哪門子心呢?”
這時,花強才意識到自己根本就不是對手,他想還是盡快跟他攤牌:“喬世達,我警告你,我今天來就是要你拿出錢來,也就是封口費,否則你的丑事我就會把它公開出去,先從報紙上然后到你的大學里。我說到做到,你看著辦吧!”
屋子里一下子靜了下來?;◤娪纸o自己點了支煙,吱吱地吸著,他夾著煙卷的手指還在微微抖動,一雙小眼睛望著天花板,好像坐在對面的喬世達是坐在天花板那里。其實這一刻,他內(nèi)心十分緊張,他擔心這個喬世達這就打電話叫保安來把他帶走,或者直接打110報案警察現(xiàn)場來抓他,那樣不僅雞飛蛋打,而且還會把人賠了進去。這分分秒秒里,他不知道喬世達在想什么。
不知過了多久,喬世達突然問:“你要多少錢封口費?”
花強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問了句:“你說什么?”
喬世達再次問:“你要多少錢封口費?”
“哦,這個混蛋終于害怕了!好得很,現(xiàn)在是豁出去的時候了!”花強心里想,于是他伸出兩個手指頭。喬世達說:“二千?”他從椅子上站起,仿佛這就去拿錢的意思,但花強馬上搖頭,喬世達愣住了:“兩萬?”花強依然搖頭,兩個手指依然舉著。他發(fā)現(xiàn)喬世達此刻的表情變了,透過眼鏡片,他的目光顯得既震驚又憤怒,但隨即好像就冷靜下來。
“你是說二十萬,對吧?”喬世達微笑著說,“不多,就二十萬,好,就二十萬吧。”他神經(jīng)質(zhì)地嘀咕著,好像在算計著什么?!斑@樣吧,小兄弟,我現(xiàn)在不可能有二十萬現(xiàn)金,我明天去銀行取,你明晚來取吧?!彼粗◤娬f。
此刻,花強的心快跳到嗓子眼兒了。大功即將告成,此地不可久留,他站起身,準備走人,喬世達卻攔住了他:“小兄弟,你拿什么作保證,我明晚給了你二十萬,你就一定能夠替我封口呢?”這話頓時讓花強張口結(jié)舌。是啊,我怎么替他保證呢?花強可從沒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
喬世達:“你要是不能保證,我就不能把錢給你!”
花強急了:“那怎么辦呢?”
喬世達其實好像就等他這句話了:“小兄弟,你要給我寫個保證書,簽上名,將來你違背了,我就可以追究你還我的錢,你看如何?”
花強更急了:“我哪里會寫這個啊,我只是個初中生呢!”
喬世達笑了,這回笑得和藹可親了:“那好,我替你寫好,你抄上一遍,簽上名?!闭f著,就轉(zhuǎn)身去里屋了。
花強在沙發(fā)上又坐下,又點支煙吸起來。他根本沒有想到會有這么一茬,事情會出現(xiàn)如此麻煩。他在焦慮地想著,這混蛋快點寫吧,寫完了我照抄一遍就萬事大吉,明晚就來取錢!
十二
花貴田的手術(shù)很成功。尚未康復,花貴田就吵著要出院回家。他的犟脾氣上來,誰也攔不住。花紅云本打算父親手術(shù)后,就回京城,但母親月霞不答應,她擔心大閨女一走,這醫(yī)院里的人可能說翻臉就翻臉,到那時她還是要打電話讓她回來。等到二女兒花青云回來了,花紅云提出回京城,母親月霞還是不同意,說青云回來頂屁用,誰認識她看重她?家里的頂梁柱還是大閨女你!父親一日不出院回家,母親便一日不會讓花紅云走。
花紅云看得出,父親如此吵著要出院,骨子里心疼的還是錢。
出院這天,花紅云租了輛面包車,載著一家人,從縣醫(yī)院直接開回了老家水疇村。一回家里,花貴田的神情氣色就變了,面容也舒展開來,披件單衣在院子里一拐一晃地走著,這里看看,那里瞧瞧,仿佛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工作崗位。月霞立即開始大掃除,從家里到院外,一刻也停不下來,紅云和青云姐妹倆要幫幫手,她堅決不讓,她甚至對兩個女兒說,這些日子你媽的手腳都閑得不中用了。
不一會兒,院子里那些豬呀雞呀鴨呀,統(tǒng)統(tǒng)熱鬧起來。這個家,又恢復了原有的生氣。
花貴田披著單衣,在院子里對月霞發(fā)話道:“今天要殺雞殺鴨犒勞犒勞兩個丫頭,難得她們還有這份孝心,把老子記掛在心上!大丫頭紅云也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錢,否則,老子死也不愿在縣醫(yī)院里挨那個刀子!”
月霞蓬頭垢面地從豬圈里跑出來,一聽丈夫花貴田這么說話,就把臉沉下來:“三個孩子誰不孝敬你啊,你只說兩個丫頭!大丫頭畢竟條件不一樣,書念得多,錢也掙得多,她是有這個能力孝敬啊。想當年為她念書,咱們也是付出最多。青云也不容易了,大老遠回來,整天圍著你床頭轉(zhuǎn),也算是孝敬懂事了。你不說花強,不就是埋怨他不懂事嗎?這回青云回來跟我說,花強是因為沒有掙到錢,覺得沒臉面回來見你,等他掙到錢了,不還是要回來孝敬你嗎?”
一聽花強,花貴田不由得怒火中燒:“休提那個畜生東西!他掙到錢掙不到錢,老子都不要他孝敬!他要有那個孝心,這半年多來能不給老子寫個信或打個電話嗎?指望他那個畜生來孝敬我,除非老子不在了,死了,埋到黃土里了!”
花貴田的憤怒使身子劇烈顫動,身上的單衣險些從肩膀滑落下來,他支著手按在腰間,瞪著月霞吼道:“不要指望那個畜生東西!永遠不要指望!就當老子沒那個兒子!”
他一拐一晃地往屋子里走去。月霞僵木在院子里,一聲也不吭,斜睨著花貴田直到他走進屋里,才嘀咕道:“這個老東西怕是老糊涂了,那可是咱們唯一的親兒子,老花家唯一的香火呢!”
花紅云站在院子外,這一切她都看到了,她知道她無法改變他們什么,正像他們也一樣無法再改變她什么一樣。她現(xiàn)在有話要對妹妹說,她大聲叫著青云,青云在屋子里高聲應著,立即跑出來。
她把妹妹青云叫到了院子外面。這次見到青云,花紅云的感覺很不對,不僅僅是因為妹妹的衣著時尚了,穿戴也珠光寶氣,而是她竟然保養(yǎng)得白皙無瑕,細皮嫩肉,這就不能不讓她這個當姐姐的心生疑惑。
青云在姐姐面前一貫地謙卑低調(diào):“姐,找我說話???”她怯怯地問。
花紅云對她向來開門見山:“你跟我說實話,你在深圳到底做什么?什么職業(yè)能讓你保養(yǎng)得這么好?”
花青云的臉霎時紅了,她迅速避開姐姐那像刀片般鋒利的眼光,結(jié)巴著說:“姐,你什么意思嗎?”
花紅云毫不含糊:“我什么意思,你很清楚!你必須跟我說實話!”
花青云壓根就不會把真相告訴姐姐,她十分清楚,如果那樣的話,她就別想再從這個家門出得去,就會受到來自父母、家庭以及整個家鄉(xiāng)族人的鄙視、唾棄,就會從此永遠抬不起做人的頭來。此刻,姐姐的目光一刻也沒有從她的臉上移開,一刻也沒有放棄對她的審視、觀察,那目光正力圖瓦解她最后的心理防線,像利爪一樣試圖將她的衣裳一件件剝?nèi)ィ钡桨炎詈蟮恼嫦嗦冻鰜?。此時此刻,編造謊言是她唯一的選擇了。她突然把胸抬起來,吐出一口氣,直面著花紅云,看上去她像是終于打算公開一切秘密似的。
“好吧,我就實話說了。在深圳我找工作半年多,都是打的短工,臨時的,后來我招聘到一家加工廠,做了辦公室的文書,也就是抄抄寫寫,薪水不高,兩三千塊吧。我之所以現(xiàn)在還有點錢,是我買彩票中了獎,中了八萬塊(花青云注意到姐姐的神情始終是不屑的,或者說是不信任的)。這個,你可以問花強,他也是知道的?!?/p>
其實,花紅云早就看出了妹妹心里的虛怯,甚至敢斷言她說的都是謊話,但作為姐姐,此刻她又確實不忍心去揭穿它,不忍心刨根挖底地讓妹妹難堪、丟臉、羞恥。畢竟是自己的親妹妹,不難想象,妹妹的選擇更多的一定也是出于無奈或不得已。這樣一想,她內(nèi)心里沖涌的那股本來就要暴發(fā)出來的怒氣,竟然漸漸釋然了,淡化了。她知道只要自己一直追問下去,妹妹的謊言就會一直編排下去,哪怕她的謊言破綻百出,不攻自破。她突然一點也不想看到那樣的局面了。
“好了好了,你也不用說那么多了!我只是想告訴你,你要自重,自愛,不要讓自己因為虛榮心而受到傷害!你將來的人生路還長,不要把自己的未來給毀了!”
按說,到這里她已經(jīng)放花青云一馬了,然而她還有利益攸關(guān)的事項需要當面明確:“花青云,你聽著,爸這回住院和手術(shù),一共花費了三萬三,其中首付五千,是媽的,其余的二萬八千塊都是我墊上的。我作老大的,承擔百分之五十,你至少要承擔百分之三十,也就是八千四百塊,這個錢你必須付,這既是做子女的義務,也是應盡的孝心。你如果有錢的話,現(xiàn)在就給我,暫時沒那么多,那就年底之前把錢打到我的銀行卡上。至于弟弟強子那百分之二十,你帶個信兒給他,最遲到明年底他必須還給我。你聽明白了嗎?”
花青云當即點頭如雞啄米。她生平還是第一次領略到姐姐性格中還有如此刻薄、算計的一面。她迭聲說:“我聽明白了,明白了!我年底之前一定把錢打到你的銀行卡上去!”
院子內(nèi),月霞正抓著一只雞要殺,那只雞拼命掙扎,月霞就叫開了:“死丫頭,快過來幫我一下!”花青云趕緊應著“來了”,就跑進院子里,其實她巴不得早點從這個嚴厲而威嚴的姐姐身邊消失掉。
花紅云也正想回院子,卻看見院墻外的甬道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輛警車,三個警察下了車,其中一個夾著公文包走在前面?;t云馬上意識到有麻煩了,她迎上去。
“這是花強的家嗎?”夾著公文包的警察問。
花紅云:“是?!?/p>
警察:“那好,我們找對了。”
警察要邁步進院子,但被花紅云攔住了:“花強出了什么事?”
警察:“我們需要找花強的父母。”
花紅云:“我可以代表花強的父母,花強的事我可以做主?!?/p>
警察愣住了:“你是他什么人?”
花紅云:“我是他姐姐,這個家里我能做主?!?/p>
后面走過來的一個年紀較大的警察點點頭,他是當?shù)仄?,熟悉情況。夾公文包的警察往院子里望望,又看了看花紅云攔在跟前的架勢,于是退后一步,把公文包打開,從里面抽出一張紙來,同時從警服上衣口袋里掏出筆,遞給花紅云:“我現(xiàn)在正式通知你,你弟弟花強在深圳已被刑拘,涉嫌敲詐勒索,這是刑拘通知書,你在上面簽個字吧!”
花紅云緊張地眨巴著眼睛,似乎還沒有明白過來:“你說什么?”她機械地問了一句。
警察:“你弟弟花強已經(jīng)被刑拘了,在深圳,涉嫌敲詐勒索?!?/p>
花紅云有天旋地轉(zhuǎn)的感覺。終于有這一天了!其實她弟弟的這一天不過是遲早的事,或者說,她弟弟總會有這么一天,但今天,在她父親花貴田剛剛出院回來,一家人剛剛歡喜團聚之時,她還是覺得太突然了,太具有破壞力了。
花紅云拿著那只警察給的筆,遲遲簽不下。她說:“我弟弟怎么會干敲詐勒索的事呢?”
警察似乎知道她會這么問,說:“你弟弟敲詐勒索是事前就把罪證寫在紙上的,并且簽著大名,警察抓他個現(xiàn)行,白紙黑字,證據(jù)就捏在當事人手里。”
花紅云更是不明就里:“什么?他還事前就寫下了敲詐勒索的罪證?”
警察有些不耐煩了:“你快簽吧,今天我們還要送好幾份這樣的通知單呢!現(xiàn)在都是在城里犯罪,到鄉(xiāng)下來抓人!”
花紅云最終在刑拘通知書上簽了名。警察收起公文夾,轉(zhuǎn)身就走。這個時刻花紅云的腦子里忽然想起伍寶曾經(jīng)說過:“這樣下去,你弟弟花強遲早是要往那里送的!”當時是在氣頭上,花紅云并沒有追問他“那里”究竟是指哪里。
現(xiàn)在看來,“那里”原來指的就是那里。
作者簡介:錢玉貴,男,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化工作協(xié)主席,安徽省作協(xié)副主席,一級作家。魯迅文學院十七屆作家高研班學員。先后出版長篇小說《發(fā)小》《壤土》《潛入罪惡》《塵世喧囂》,中篇小說集《追尋安娜》《遭遇城市》,散文集《你,是唯一的》《像片葉子一樣活著》等,先后在《中國作家》《北京文學》《青年文學》《清明》《西湖》《山花》《小說林》《廣西文學》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二十多部(篇),累計發(fā)表文學作品三百多萬字,先后獲得文學類獎項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