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映廷
“多年以后,當(dāng)我垂垂老矣,躺在醫(yī)院病床上的時候,準(zhǔn)會想起父親帶我去書店的那個下午?!比绻覍懸粚懜鷷木壠穑視抡铡栋倌旯陋殹返拈_頭寫這么一段話。從此,我跟書本從陌生變熟悉,又從熟悉走向陌生,直到現(xiàn)在,書本變成了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存在。
可能是陽光正好,可能是書香正濃。我總會一次次回想起那個美好的下午,日后一遍遍重復(fù)直至難以追索的下午。我從外面狂奔著沖進書店,在售書員的提醒呵斥下放輕放慢腳步,然后像一張紙,靜悄悄地滑進這無窮盡的紙的世界,在書架前擺動、搖晃,輕抽出一本書,最后慢慢飄落倚靠在書架的角落,開始自己的靈魂漫游。我第一次進書店便有種久別重逢的感覺,沒有拘束沒有彷徨,一切似乎本應(yīng)如此。我走進這里,就像一個無家可歸的浪子突然尋到了歸宿。我一次次地因為生動精彩的漫畫而竊笑,因為小偵探的生死冒險而屏住呼吸,因為絢爛純真的童話故事而心生向往……那時的我,跟書本是熟悉的,是如膠似漆的戀人。
可是歲月易逝,往日情懷很容易就會一滴不剩。上了初中以后學(xué)業(yè)壓力開始變大,于是,我更多地把時間獻給了課本,然后是各種智能設(shè)備——手機、電視、iPad……我跟同學(xué)們聊得熱火朝天,我在閃爍發(fā)光的屏幕前笑得前仰后合,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看過書了——至少我已許久未感受到靈魂的震顫。娛樂至死的時代,娛樂至死的生活,娛樂至死的我并未因為拋棄老友而心生愧疚?!拔覀兌家粯??!蔽蚁?。我并不清楚時代的答案有沒有在空中飄蕩,但是我知道我跟書本之間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裂痕。前塵隔海,老友不再。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帶著些悲愴反省自己,可是第二天呢?第二天我跟書本依舊“陌生”。是啊,“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我跟絕大多數(shù)同學(xué)一樣,在題海中浮沉,在電子設(shè)備的樂園中暢游,唯獨忘了自己漸趨荒蕪的精神家園。
直到有一次,作為學(xué)生會成員,我去那個帶給我無數(shù)美好回憶的書店拉贊助。售書的阿姨竟然認出了我,一邊回憶著我當(dāng)年飛上二樓看書和抱著一堆書來結(jié)賬的場景,一邊問我怎么這么久都沒來過了?我一時尷尬得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用學(xué)業(yè)緊張這個借口搪塞過去。之后,我隨便拿了一本詩集結(jié)賬。“詩集嘛,看著也輕松些,不像看小說那么累,我還可以有時間去玩玩手機看看電視?!蔽以谛睦锇蛋荡蛑约旱娜缫馑惚P。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萬人都要將火熄滅,我一人獨將此火高高舉起
隨手翻開書,便是海子的這首《祖國》。恍若霹靂劃過暗夜,誰能知道這幾句話對我的心靈造成了多大的沖擊!誰能知道我這樣迷惘的青年,在所有人都使用智能設(shè)備的時代,在自己都已經(jīng)深深沉淪的時代,又怎敢怎能逃脫莫之能御的洪流?可現(xiàn)在跳出一個人,告訴我要一人獨將此火高高舉起!從那以后,我開始了改變。我要給書籍一個大大的擁抱。于是卡夫卡騎著木桶在我的靈魂邊界搖晃翻飛,博爾赫斯的《沙之書》成為我渴望又恐懼的寶物,莎士比亞鄭重地告訴我人生不過是一場“愚人書寫的戲劇”,濟慈說“美即是真,真即是美”的道理你應(yīng)該懂……還有讀完后總讓人想長號痛哭但終究化為嘆息的余華,“酒入豪腸,七分釀成月光”的川娃子,住在海峽對岸廈門街的余光中……我一次次地化身為書中的人物,與他們同喜同悲;我一次次地感受那種靈魂的震顫,那種快然自足的心境;我一次次地得到洗禮和升華,一次次地和書本拉近距離。由我鑄就的隔閡終于被打破了,我和書本握手言和。
也曾熟悉,也曾陌生,現(xiàn)在則是熟悉而又陌生。熟悉是因為我不再放棄閱讀,陌生是因為書海無涯,還有太多太多未知的區(qū)域等著我去探索?!盁o論風(fēng)暴將我?guī)У绞裁窗哆?,我都將以主人的身份上岸。”無論未來的風(fēng)浪如何狂暴,我都會和書本攜手同游,以熟悉的探索陌生的,用已有的追索未知的。不以主人的身份,而只是一個老友,和我熟悉而又陌生的書本一起,走完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