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光

馬強進(jìn)來的時候，鶴云正在擺棋式，手里拿著棋譜，書名奇巧，《鬼手 妖刀 仙路》，真是，三個詞兒擺在一起，別說還全是圍棋的門道。

“來財叔，擺棋呀？”馬強笑，眼四巡著。屋里靜得很，地掃得也干凈，來財鋦盆鋦碗的工具早就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收拾起來，且落了薄薄的灰塵。怕是多日未曾有生意了。

“又叫來財叔！”鶴云從棋譜上挪開眼，埋怨道。馬強在桑梓路上開了個高檔的茶館，為的是以棋會友。此刻正在裝修，小伙子歲數(shù)不大，為人靈精，關(guān)鍵是也懂得圍棋，偶爾過來手談幾盤。鶴云很喜歡這小伙子，“不是說了嘛，見我下棋不能叫來財叔?！?/p>

馬強夸張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故作鄭重地說：“鶴云叔，我找點兒鐵絲?！薄敖锹淅?，自己拿?！弊谀抢飫右膊粍樱米彀蜕砸皇疽?，又專心擺起他的棋式來。

馬強拿了鐵絲，走時又說：“等茶館開張了，過來下，我敬茶?！?/p>

來財討厭自己的名字，是因為他迷上了圍棋。在桑梓路上作鋦匠來財能迷上圍棋？人們真的覺著有些不可思議，整天和盆盆罐罐、碎碗亂壺打交道，那營生雖能掙錢養(yǎng)活生計，畢竟是些粗活，粗手粗腳的人卻能與圍棋掛上鉤，且迷得如癡如醉？這事兒連在扎啤攤上說起來也頗不可思議的。可這來財就是迷上了，自從迷上了圍棋，就想改掉自己的名字。隨著鋦鍋鋦盆的生意越來越淡，迷得越來越深，整日在他的“破盆破碗”鋪子里擺式手談呢！來財討厭自己的名字，是呀，在桑梓路，在這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你喊一聲“來財，來財，下一盤！”也太難聽了。桑梓路本來就是一條極特色的路，是寵物市場，狗，貓，花鳥，魚蟲，一喊起“來財”，直叫人想起動物來，大不吉利。而迷棋，迷的是境界，是風(fēng)光無限，況且圍棋乃古樸之物，看上去就非?！叭逖拧保瑧{吊懷古，很雅意，叫“來財”太俗氣了吧！決心一下，名字改成“鶴云”。

來財?shù)拿指某生Q云的時候，也正是他在桑梓路上的“破盆破碗”店關(guān)門的時候，女兒撫箏從藝術(shù)學(xué)院畢業(yè)了，隨著時光一日日地過來，鋦匠這活兒越來越少，如今塑料、不銹鋼、搪瓷的東西塞滿了市場，誰還會用過去舊瓷的東西呢？ 撫箏還是有頭腦的，她在藝術(shù)學(xué)校學(xué)的就是琵琶彈奏，畢業(yè)后，工作難找，又見來財整日在門頭上擺弄棋子，已沒有什么生意，就對她爸說：“爸，以后你這活就別干了，安心下棋唄?！?/p>

來財一怔：“什么意思？”他有些驚疑不解地望著女兒。“爸，你這生意又不好，這房子就騰出來開個古琴行吧，以后你就安心下棋?！眮碡旊p眼突然迷茫起來。他木然地望著遠(yuǎn)方，渾濁的淚水沿著蒼老的臉頰緩緩流下來。

撫箏的古琴行開張的那天，來財正式宣布他把名字改為“鶴云”了 。

“破盆破碗”的匾額撤下來，撫箏新漆的“古琴行”的牌匾在繡紅花綢的包裹裝飾下緩緩地升了起來，鞭炮聲響成一片，花花綠綠的鞭炮碎屑中，人們紛紛前來祝賀。撫箏和她媽媽滿面笑意地迎接著來賀的朋友，而前場單單不見了剛改過名字的鶴云先生。馬強從外面進(jìn)來，雙手朝撫箏打拱，“來……不，鶴云叔哪？”撫箏驚異地扭頭四面尋找，呀！真的就不見了爸爸：“剛剛還在這宣布改名字呢！我去找找。”馬強擺擺手：“不用，我去找吧。不會又?jǐn)[棋譜去了吧?！?/p>

馬強的茶館和撫箏的店正好裝修，馬強一直過來，和撫箏也熟悉了，所以有些事就隨意了。馬強四下尋找，還是找到了鶴云叔，此時此刻的他，正坐在角落里，表情木然，腳下放著他鋦盆鋦碗的工具，手拉鉆，膠油，灰膏，手套……在他前面還有一只大大的黃布包。他認(rèn)真地擺弄著里面的東西，是什么東西，馬強看不清楚，因為他根本就沒拿出來。他一邊認(rèn)真地擺弄一邊低聲自言自語：往后就只下棋了呀，就只下棋了呀。名字都改了，也只能下棋了……

“來……鶴云叔，客人都在外面，你躲在這里干啥呀？”馬強一時改不過來，面色漲得通紅。

“女兒的店，我去干啥？”鶴云認(rèn)真地把帆布包收拾好，斜背在肩上，把地上的那些工具鎖進(jìn)倉庫，沒有再理馬強，獨自一聲不響地從后門走了，任憑前面開業(yè)多么熱鬧，他頭也沒回。

名字改成“鶴云”，云來云去的，似有些古意，禪意，很符合棋的原旨。在桑梓路上走來，像云般飄拂。路邊把棋一擺，也是迷棋的狀態(tài)。可是，生活并不能給鶴云充足的下棋時間，店面沒有，只好和老婆在老“破盆破碗”的店面前擺了個雜貨攤。

撫箏可是個出色的姑娘，藝術(shù)學(xué)院畢業(yè)，琵琶彈得好，而且身材高挑秀氣，開古琴店，穿上傳統(tǒng)的旗袍，在店里古曲的悠揚回聲里，走起路來款款的，為桑梓路新添了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與父親鶴云的名字挺配，可與他的工作真不怎么搭界。鶴云的雜貨攤無非是些日常用品，沒什么好東西，與女兒的古琴行真不相配，一些來買琴的顧客走過來免不了要斜上幾個白眼，這讓撫箏的心里很難受，但是又不能說，生怕傷了爸爸的自尊心。

鶴云唯一興奮的事兒就是還能在攤前擺棋局，讀棋譜，這時馬強和秋林肯定會來。秋林是書法家，在報社里是個閑差，多年的老鄰居，他對那時的來財愛棋也有些不理解，沒想到的是來財變成鶴云了，棋也精到了許多。

秋林在鶴云的攤位前坐下來，鶴云臉上露出了喜色：“你怎么才來，不知道我正寂寞著嘛?！薄澳阏錾饽?！我來給你耽誤了生意，你老婆要罵我呢！”秋林笑笑。“什么呀！”鶴云一撇嘴，把棋盤的子兒收起來，把棋盂遞過去，兩人就在棋盤上下起來。兩人正進(jìn)入狀態(tài)，馬強在對面看到了，跑過來看個熱鬧：“兩位叔，下著哪？”

兩人抬頭看他一眼，便把注意力又集中在棋盤上。人都熟了，沒必要有什么客套話。馬強便站在一旁看倆人下棋，一副觀棋不語的君子樣兒。路過的人來買點東西，馬強應(yīng)招呼過去幫他打理，又回過頭來問：“鶴云叔，這衛(wèi)生面紙多少錢一包？”鶴云抬頭茫然地問：“什么？”“面紙，一包多少錢？”馬強問。“兩塊。”鶴云說完再專心到棋上。馬強一會兒捏著兩塊錢回來，放在鶴云面前。只聽到撫箏喊：“馬強，過來幫個忙！”

“哎！”馬強脆快地應(yīng)著，起身奔撫箏而去。

聽到這聲，鶴云的心感覺有點兒異樣，忍不住去看馬強的背影，誰知扭頭卻看到撫箏看著馬強笑，笑得挺甜，還別有些意味兒。“這家伙……”他嘴里咕噥著回頭，又與秋林的目光相遇，秋林的笑也頗有些味道。

“這些年輕人?！柄Q云又說。秋林卻呵呵地笑起來。

兩人繼續(xù)擺著棋。馬強過去真幫忙，一會兒幫著撫箏搬琴，一會兒幫著客戶裝車，被撫箏指揮得屁顛兒亂轉(zhuǎn)。鶴云心里說，也真是一物降一物，鹵水點豆腐。

馬強忙活完后，笑嘻嘻地回來了，鶴云和秋林的棋剛過半。馬強在兩人面前感嘆：“撫箏的生意真好啊，一架琴賣了三萬多。鶴云叔這攤擺的可真沒意義，撫箏一單生意就能掙鶴云叔半年的。”鶴云一聽，臉一下子漲紅了，瞪了馬強一眼。馬強意識到自己走了嘴，急忙把話咽了回去。茶館前臺服務(wù)員探出頭來喊馬強，馬強留戀地看了一下棋盤，起身向茶館走去，又回過頭來說：“再下棋來茶館里吧，別在這大街上?！眱扇瞬焕?。

鶴云和秋林繼續(xù)下棋。兩人是鐵桿的棋友，每天——也不是這么絕對，只要是有時間吧，兩人就在露天地里手談比棋，滋味無窮，樂在其中。鶴云才不會去管他的小攤收入幾錢。其實，撫箏對父親在這里擺攤早就心有芥蒂了，在這格調(diào)高雅、古琴悠揚的店門前，擺這么一個小攤確實不雅，這極不相稱的混搭讓人看上去很不舒服，撫箏一直感覺影響她的生意。

撫箏為這事兒已多次找過鶴云了，一聽女兒的話，鶴云雙眼一瞪，看看女兒，火沒有發(fā)出來，臉上露出不屑的神情：“你現(xiàn)在這樣子，當(dāng)年你爸的生意比這火多了?！柄Q云說的并不是虛話，當(dāng)年，鶴云還叫來財?shù)臅r候，他不過是個“鋦匠”，其實“鋦匠”也是很文雅的叫法，用鶴云自己的說法是也只有他才可以叫“鋦匠”，而那些走街串巷的只能叫“箍漏子”的，肩上挑滿了工具，扯著嗓子喊：“鋦鍋鋦盆鋦大缸 ——”有的尖細(xì)悠長，有的渾厚深沉。而來財卻不喊，他的嗓音不行，喊不出腔調(diào)，其實他也不用喊，因為他開店，他開的“破盆破碗”是這個城市里唯一一家鋦鍋鋦盆的店，生意出奇的好，整個城市好像都要到他這里來修補鍋碗瓢盆。每天清晨開了門，面對著眼前堆滿的這些盆盆罐罐，臉上總是一副滿足愜意的神色，眼睛迷離起來，把盆的外形、豁口認(rèn)真地瞅一遍，瞅得極其仔細(xì)，輪廓和豁口看清了，看明白了，再用舌頭舔了舔破盆的豁口，吧唧幾下嘴，仿佛要嘗出瓷器的味道，然后拿起工具，選好鉆頭和箍子，根據(jù)瓷的特性合好密封的灰漿，在他那纖細(xì)的手指的擺弄下，就把那些破盆破碗恢復(fù)得完好如初了。

每箍好一件東西，他就像完成了一件作品，總會背過身去，喝上幾口早已泡好的茶，再用眼睛欣賞一下自己剛箍好的物件，似是在挑自己的瑕疵和漏洞。其實是沒有什么可挑的，自己的手藝心里還不明白嗎？他從來不干返工的活兒！

就這樣安安穩(wěn)穩(wěn)地干了幾十年，他覺得他的手藝不是在養(yǎng)家糊口，而是在置辦家業(yè)?？烧娓傻浇裉?，這祖?zhèn)鞯氖炙嚨挂彩Я藰I(yè)，只能在女兒的琴行前擺地攤了。

天已交傍晚，秋林輸給了鶴云兩盤，鶴云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怎么樣，這些日子我的棋式?jīng)]有白擺吧？”秋林面色漲得通紅：“再來一盤！”“不擺了，幫我收攤吧。”鶴云說。把亂七八糟的東西一件件地往袋子里裝。

鶴云雜貨攤的物品都收拾起來，都放到撫箏的古琴行里，本來整潔高雅的琴行里放進(jìn)這些東西很掃撫箏的面子，她很厭惡，心里不高興，又不能表現(xiàn)在臉上，過來說：“爸，今天收獲怎么樣？”“趕不上你。”鶴云搪塞。“不能和我比，價值不同。”撫箏說著，從錢包里掏出一百元塞給他，“要不，這攤就別擺了，安安心心和秋林叔去馬強哥茶館里下棋得了?！?/p>

鶴云要去接錢，手都伸出來了，一聽女兒的話，猛地把手縮了回去：“我不要！我一身的手藝還用你的錢？！”“爸，拿著吧，不然回家怎么向我媽交賬？”撫箏一笑，碎步跟上來把錢塞進(jìn)鶴云的口袋里，又低聲說：“爸，告訴我媽，晚上不回家吃了?！柄Q云警覺了：“又去哪？和誰？”撫箏撒嬌地拍打著鶴云的肩膀，擠眉弄眼地說：“女孩子家的事兒，少管吧。”鶴云掏出口袋里的一百元，故意在撫箏面前捻了捻，撫箏會意地笑了，又從錢包里抽出一張。“別，給零的，我這小地攤哪有這么多百元大鈔向你媽交賬?！柄Q云說。“我沒零錢，去小商店破吧！”撫箏說?！叭グ桑缧┗丶?，別耽誤了正事兒?！柄Q云叮囑女兒。撫箏笑著點頭應(yīng)是。鶴云放心地走出女兒的琴行，手里捏著兩張百元，嘴里卻嘆氣：“我一個擺地攤的，還要到小商店去破零錢?！豹氉怨緡佒仆炅沐X兀自轉(zhuǎn)路回家了。

其實，鶴云早就不愿意擺這小攤了，可不擺攤干啥？總不能光下圍棋吧！再說老待在家里也不行呀，老婆能看上？擺小攤只是擋眼的。每天回來交上幾個小錢，老婆心里也舒服。晚上做幾個小菜，幾杯扎啤下去，小日子倒也挺滋潤的?？墒?，女兒撫箏一不在家，鶴云就有些心神不寧。吃過晚飯后，鶴云坐在沙發(fā)上，雙眼盯著電視屏幕，心思卻不在那些男歡女愛的電視劇上。平日他不看電視，一有空就看棋譜。此時手里沒棋譜，眼神兒就無法安定，一會兒電視，一會兒斜瞄墻上的石英鐘。八點鐘剛過，就讓老婆給撫箏打電話，“女兒都大了，出去吃個飯，你催她干啥？”老婆被鶴云說的煩了，對他沒好氣。“不管多大也得回家呀！”鶴云也沒好氣，“一個女孩子晚上在外面瘋什么！”

老婆不再接鶴云的話，她心里明白鶴云為什么著急，看看他放到地上的那些破瓷破瓦，怕是又要讓撫箏回來給鋦起來?！翱旖o撫箏打電話，讓她回來?！柄Q云黑著臉說，老婆不吭聲，電話也不打，兀自看著她的情感劇。

“快打電話。”鶴云又催，“也不知道和誰出去鬼混？”

“要打你打。有你這樣說話的嗎？”老婆也沒好氣了，“你為什么非要她學(xué)你那破行當(dāng)，她一個女孩子家你為什么逼她？”

“不學(xué)行嗎！”鶴云一聽老婆這嘮叨，猛地一拍桌子發(fā)起火來，“她是我來財?shù)拈|女，不學(xué)不行！”

老婆猛然被嚇了一驚，她驚異地盯著丈夫，驚異他竟把“來財”兩個字叫的那么狠！她在丈夫的目光下讓步了，沒吱聲，默默地給撫箏撥手機。撥了幾遍，通了，可是撫箏沒接。鶴云焦急地在屋子里來回踱步，“一個女孩子在外面瘋到這么晚?！?/p>

“好了，好了，別轉(zhuǎn)了，她一個女孩子誰干你這行。你們家的規(guī)矩傳男不傳女，你逼她干什么？”老婆說。

“我倒是想傳男，我有嗎？”鶴云喊。

老婆一下子被憋了回去，坐在一旁不敢做聲了。

撫箏回到家時已經(jīng)是午夜，她躡手躡腳地進(jìn)門，生怕驚動了爸媽，輕手輕腳脫掉高跟鞋，打開燈?；椟S的燈影中，鶴云正坐在沙發(fā)上，一雙眼睛緊緊地盯住撫箏。

“爸，你怎么還沒睡？”撫箏驚得張大了嘴。

鶴云在沙發(fā)上呆坐著，一聲不吭。撫箏望著他那嚴(yán)肅的面孔，久久不敢往屋里邁步，看上去爸爸真的生氣了。

“明天早上把那些破碗鋦好了再去開琴行的門。”鶴云扔下一句，低頭進(jìn)臥室了。

“爸……你為什么非要我學(xué)呢？我是彈琵琶搞藝術(shù)的?！睋峁~委屈地喊。

“彈琵琶也是種手藝，手藝做精了就是藝術(shù)。”鶴云頭也不回，聲音很低，但語調(diào)嚴(yán)肅得不容反抗。

第二天，撫箏的琴行中午才開門。馬強就在茶館門口直勾勾地盯著。撫箏一時不出來心里就一時不得安寧。撫箏從胡同口走出來，馬強一溜煙地跑過去：“撫箏，怎么啦？怎么才來？昨晚喝多了嗎？”“沒呢，還不是我爸在家押著我箍了一上午的破瓷碗?！睋峁~委屈地說?！苞Q云叔真是，非逼你干什么?！瘪R強抓住撫箏的手，無限憐愛地吹了吹：“這雙彈琵琶的玉手，能干那些粗活嗎！”“去！”撫箏臉一紅，急忙把手抽出來，“也不怕人看到。”“怕什么，早晚的事兒?！瘪R強嬉皮笑臉地笑，撫箏嘴唇歪了歪，從嘴皮兒中間“切”了一聲?！拔也皇菗?dān)心你嘛！”馬強又追上來說。撫箏一下子站住，用手指著馬強的鼻子尖上：“真擔(dān)心我，就想法把我爸弄走，別讓他這么盯著我?！薄翱赡惆职忠獢[攤呀！”馬強迷茫地說。“他擺什么攤??！是在擺棋，昨天就你給他賣了那兩塊錢，給我媽的錢是我給他的?！睋峁~揭了鶴云的老底。

“那怎么辦？”馬強困惑了。

“想辦法找他去下棋呀！他現(xiàn)在不是迷棋嗎？”撫箏說。馬強眼珠兒一轉(zhuǎn)，似乎領(lǐng)悟明白了撫箏的意思。

馬強又獻(xiàn)媚地跟上撫箏，笑著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p>

“離我遠(yuǎn)點呀，別讓他看到了說我們預(yù)謀?！睋峁~跺了一下腳，擠著眼示意說。馬強急忙走開了，然后就站在茶館門口，雙眼盯著鶴云每日來回走的胡同，單等他的出現(xiàn)。

鶴云今日出門也是很晚，但是臉上卻洋溢著喜色。怎么說呢？女兒還是聽他的話的，盡管心里不樂意，還是鋦完了他制定的那些物件才去開門，這樣他的心里就有股滿足感，心情不自覺地平添了喜氣，嘴里哼起了小曲兒。他剛一出胡同口，馬強就笑著迎上來：“叔，今天怎么才出來？”

鶴云看看馬強，沒吱聲，繼續(xù)往前走?！笆澹以诘饶?！”馬強迎上前來，壓低了聲音。“叔，今天一幫棋友約著在茶館比棋呢！”“什么人？新的？”鶴云的眼光突然間就亮了，扭頭望著馬強。

“不是，昨天那幫人下棋頂起角來啦，今天各自請的高手?！瘪R強神秘地說。“假話，又是那幫賭棋的吧？”鶴云搖搖頭說。

“我還敢和您說假話？反正是高手要來，您愛信不信。”馬強說的模樣依舊神秘，用話吊著他的胃口。

“我去了，你秋林叔怎么辦？”鶴云對馬強找借口。

“叔，秋林叔的棋已經(jīng)不能和您比了?！瘪R強說，“現(xiàn)在，秋林叔在您面前只能算是臭棋了?！?/p>

鶴云的臉上掛了笑意，這夸贊雖有拍馬屁的成分，他還是很受用的。他看了看馬強，兀自往前走。

對于茶館里的擺棋者，鶴云是知道的，也是他沒有想到的。年代驟然就變了，當(dāng)他把名字從“來財”改為“鶴云”后，下棋的人又都講究求財發(fā)財了，原本儒雅的愛好與營生也都往錢財上靠了。相比之下，古意又算什么呢？禪意又何其遙遙無期！連最接近古意的圍棋也都變味道了。黑白二子拈于指間，好似酸不嘰、粘不沓的，心理不再那么愉悅。原先下棋，大家只圖個清樂，樂而忘事，樂而忘憂?，F(xiàn)在呢，棋人紛紛不肯白白磨手指頭了，就是“開賭了”，這很令鶴云氣憤，氣憤而無奈。

如此，他和秋林寧肯在路邊手談，有時寧肯觀光，也堅決不進(jìn)茶館去賭?？墒?，秋林已遠(yuǎn)遠(yuǎn)不是他的對手，和臭棋簍子下棋，怕是要越下越臭。

鶴云內(nèi)心其實已經(jīng)孤獨一陣子了。他緩緩走到桑梓路的十字路口，冷不丁回頭望著馬強：“那高手什么時候到？”“過一會兒吧?！瘪R強說。鶴云悠悠地回過頭去，慢慢向撫箏的琴行走去。對著他的背影，馬強琢磨不出所以然來。

鶴云走到琴行里，卻沒有急著要出攤，而是斜睨著馬強茶館的大門，裝作無意地注視著茶館里進(jìn)出的人，他越是注視就越?jīng)]法探求到心里想要的答案，心就越吊吊的。還是忍不住了，對撫箏說：“今天晚了，我就不出攤了?！薄靶?，爸。你去哪？”撫箏求之不得呢?！安贿^，今天不出攤是因為你耽誤了我的時間，晚上交給你媽媽的錢還得你出?！柄Q云又不冷不熱地對撫箏說。撫箏一怔，接著咯咯地笑起來：“爸，下棋下刁了啊，再說哪天的錢不是我出的？以后不讓我學(xué)你的手藝了，我多出！”“嗯——”鶴云猛地黑下臉，望著撫箏。撫箏暗吐舌頭，沒想到就說漏了嘴，急忙扭頭走開。

鶴云挪步向馬強的茶館走去，頭也沒回地囑咐撫箏：“秋林叔來找我，就說我去茶館了?！闭f著走過去，步子還是猶猶豫豫的，指定要去又有些拿捏。還沒到茶館的門口，馬強便從里面迎出來：“叔，你到底還是來了。歡迎，歡迎！”馬強的熱情讓鶴云有些不大適應(yīng)，問：“你怎么知道我要來？”馬強一驚，忙說：“撫箏……我在里面看見了嘛！”鶴云會意，心里說這小子反應(yīng)還快著吶！

茶館里還是桑梓路上那些下棋的人，他們無所事事，便聚在馬強的茶館里下棋賭錢。其實，凡開賭，就沒有對弈的“平常心”，皆大開殺戒，兩軍相逢勇者勝，誰力量大就占便宜，而且輸贏要論子計價，比方說，輸一子十元，一目翻四倍，或者五元，累積起來，一次進(jìn)出幾十元，成百元，數(shù)目可就大了。倘若只贏四分之一或四分之三，微勝，白扯淡，等于沒玩兒。俗態(tài)畢現(xiàn)，雅意也就沒了。眾人見鶴云來了，皆往前讓，鶴云不語，微笑觀看，先摸底細(xì)，見幾位的棋路皆不上道，觀戰(zhàn)長了，不住嘆氣，終于忍不住，上了場。對手弱就狂炸濫砍，業(yè)余名手見鶴云氣勢，也不免惴惴，加上心理素質(zhì)不見得怎么好，竟然也敗于鶴云之手，于是鶴云洋洋自得。

下到傍晚，口袋里鼓鼓的，有四五百元的收入，比他擺地攤強很多。直到馬強送他出門時，也沒見到所謂的高手來臨。但是，鶴云的心思和表情都是自得的，用手點馬強的鼻尖說：“你小子，敢糊弄你叔，高手哪！”

馬強賊賊地笑了：“說來沒來，明天我再打電話確定一下。不過，您今天也沒白來，豈不比您擺攤強嗎？”鶴云得意地用手拍了拍裝錢的口袋，卻說出一句：“小子，你叔我下棋是雅士，說到錢可就俗了?！蓖白邘撞?，只見秋林正站在茶館門前怒目而視：“你雅個屁！”

“你怎么不進(jìn)去，在這里站著哪？”鶴云上前怯怯地問。

“沾到錢我是死活不干的！”秋林怒怒地扔下一句，扭頭而去，給鶴云留下一個迷茫的背影。鶴云呆呆地站住了，突然又回頭對馬強說：“都是你這小子給鬧的?！?/p>

鶴云仿佛心中的火氣沒撒完，直直地走進(jìn)撫箏的琴行。琴行里只有撫箏一個人，一見女兒，鶴云臉上露出笑意：“走，回家了。”撫箏笑迎上來，手卻早早拉開了錢包：“爸，我再過一會兒。”鶴云急忙擋住撫箏拉錢包的手，順便拍了拍口袋：“不用了，今天我自己交。走吧別靠了，不會有人來了?！?/p>

“爸，您先回吧。我怕有同學(xué)約我。”撫箏在父親面前討好地擠眉弄眼。

“不行！別想逃過去，今天早上的活鋦得太粗了，今晚上得回去下細(xì)功夫?！柄Q云黑著臉說?！鞍?，我是個彈琵琶的，卻讓我鋦盆鋦碗？”撫箏噘起了嘴，是一副欲哭無淚的表情。

“撫箏，彈琵琶是一門手藝，鋦盆鋦碗是我們家傳的手藝，你得學(xué)呀！逃不了的?！柄Q云語重心長地說。

“爸，你也不看看，這都什么年代了，我學(xué)這手藝干什么？有用嗎？”撫箏爭辯道。

“壓著你了沒有？”鶴云提高了語氣，“再說你學(xué)彈琵琶現(xiàn)在用著了嗎？還不是在賣琴。藝多不壓身。走吧?！柄Q云的話已經(jīng)說到了底，不讓再有所反抗。撫箏無話可說了，只好關(guān)門，默默地跟在鶴云的身后回家。她注意到了，馬強正站在茶館的門前，眼睛直勾勾地，悵然若失。

撫箏往前走去，把握著手機的手舉起來搖了搖，馬強會意，兀自忙不迭地點著頭。

自打進(jìn)了馬強的茶館后，鶴云的心就不平靜了，時常不住地探頭遞耳地去打聽消息。實戰(zhàn)總比在小攤前擺棋式等秋林強，但再想到秋林那憤怒的目光又不敢輕易前去，他害怕因為銅臭失去朋友。日子在這心情的糾結(jié)中過得兩難了。而那幫輸了錢的棋友，自然也不肯罷休，時常過來挑釁他，他心里蠢蠢欲動，但還是咬牙忍住了。正糾結(jié)的時候，馬強跑過來，說：“叔，他們請的高手來了?！?/p>

“怎么樣？”鶴云問?！拔铱粗迓愤€行?！瘪R強說。“走，和高手過過招，你秋林叔就不責(zé)怪我了?！闭f完，攤也不顧得收拾就往茶館里跑，回頭對馬強說：“讓撫箏把攤收起來?！?/p>

鶴云跑進(jìn)茶館，高手正站在對面等著他。高手真有高手的風(fēng)范，歲數(shù)看上去比鶴云年長，但身材筆挺，腰板筆直，頭頂已半禿，胸前卻飄著幾綹長髯 ，身著白色中式絲綢短褂，燈籠褲，納底皮鞋，一只手背于身后，另一只胸前端著，掌中一盞古舊的小泥茶壺。介紹相見過后，鶴云盯著高手手中的小泥茶壺直了眼。那可真是一只舊茶壺，外皮已斑駁得不成樣子，并且茶壺上有一道長長的裂紋，上面斑斑駁駁地箍著銅鋦子。

眾人落了座。鶴云心里稍有點虛，畢竟是高手，又沒試過水，不敢妄斷。而鶴云的棋力，是個悲劇的“半吊子”，自稱0.9段，太弱的不敢靠前向鶴云請戰(zhàn)，太強的，鶴云總吃虧。與高手定下價碼，幾局下來，雖然各有勝負(fù)，總帳一算，還是鶴云稍虧本。但鶴云的心里卻有了底。第二天，高手又來，講規(guī)矩時，鶴云突然對高手說：“我輸你，你算錢，如果我能贏你十局，你把這把壺送給我如何？”

高手一怔，他沒想到鶴云看中的竟是他的這把壺，他明白手里的壺看似古樸，其實并不值錢，本身就是一把破壺，上面有條長長的紋，鋦滿了銅鋦子。

鶴云定下的條件對高手是非常優(yōu)越的，他自然高興，但是面色卻嚴(yán)肅：“鶴云兄，我這把壺雖破舊，也有些年歲了，你說話算數(shù)？”鶴云笑笑：“我在桑梓路過大半輩子了，何時有過戲言？”雙方盟約既成，雙方開始對戰(zhàn)，兩天下來，鶴云卻僅僅贏了三局，而口袋里三千多元的私房錢卻打了水漂。

“鶴云先生，還來嗎？你若贏夠十局，得多少錢往上賠呀?！备呤置鎺Ю湫μ翎叺卣f。

“放心，我還輸?shù)闷?。”鶴云也笑笑說。

第三天又如約而至。鶴云和高手正對戰(zhàn)著，撫箏找上門來。馬強一見，喜上眉梢，“你怎么肯過來了？”“你這是干的什么破勾當(dāng)，我爸今天又向我要了兩千元，是在賭棋嗎？”撫箏面帶怒氣。

什么？鶴云輸了這么多？馬強是個血性漢子，是因為迷棋才開了這個茶館，本來是為了以棋會友，稍加理財滋潤，卻弄成了這個樣子。他安慰了撫箏，獨自在旁邊觀棋。俗話說，外行看熱鬧，行家看門道，一會兒便了解了事情的原委，高手的棋力細(xì)究起來并不優(yōu)于鶴云，而是這一幫人在對付鶴云呢！馬強嘴上不語，心里卻較了勁兒，當(dāng)看到鶴云局勢不妙，抓耳撓腮時，便替鶴云著急，忍不住，就替鶴云來個一招兩招，形勢片刻間對鶴云有利，鶴云憑空增加了許多力氣，好像援兵突降一般，力量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竟然在無人支招的情況下，也連下三城，可見人的力量也是三分體力，七分精氣神啊！

高手和身后的那幫潑皮便對馬強白眼相加，口出怨言，馬強不做聲。高手一幫以為馬強羞愧了，又要聲討鶴云，誰知馬強回身拿起一把精致的紫砂壺，往高手面前一拍，說：“是什么局勢明眼人心里明白，鶴云叔錢也輸你不少，你把這壺拿去喝茶，你那把舊壺給鶴云叔留下?！?/p>

因為氣大力猛，馬強拿過來的壺卻被拍壞，碎成了八塊！

“我沒輸，為什么要留下我的壺？”高手口里爭辯道，不肯把壺放下。馬強一瞪眼珠子，也不言語，死死地盯住高手的眼睛……高手膽怯了，顫抖著把壺放在鶴云面前，悻悻地要率那幫潑皮離去?！澳阕约喝ゼ茏由显偬粢话褖匕桑榈奈伊粝??！瘪R強說。高手也沒客氣，走時順了一把紫砂壺。高手剛出門，鶴云便寶貝似的把那舊茶壺捧在手里。

“叔，你要這把破壺干啥？”馬強問。鶴云抬頭木然地笑笑，又低頭細(xì)數(shù)著那舊壺上的鋦子，低聲感嘆：“這活，做得精致呀?！?/p>

馬強坐在鶴云的對面，叫服務(wù)員特意泡了兩杯明前西湖龍井，兩人對飲敘話。馬強說：“叔，你看不出來嗎，他們在合伙算計你哩?！柄Q云沉默了一會兒嘆氣說：“大家活得都不容易，就將就過去吧！再說，我真的想贏這把壺。”

“就這把破壺？”馬強一臉不屑。

“可別小看了這把壺，你看把紫砂壺鋦成這樣，做得多么精致，真是頭一次見啊！”鶴云說，“值得學(xué)呀！”

“店都關(guān)了，還學(xué)這些干什么？”馬強說。

鶴云臉上露出一絲兒苦笑：“是種手藝，總是學(xué)精致了好?！闭f完，又把馬強拍成八瓣的紫砂壺收起來，用舌頭微微舔了舔破壺的茬口，又認(rèn)真地舔了舔，低聲說：“放心，這把壺，我也給你鋦起來?！薄八懔耍计瞥蛇@樣了，”馬強說?！跋嘈攀宓氖炙?。”鶴云笑著，小心地把碎壺捧在手里，回家去了。

半夜時分，馬強被電話鈴聲驚醒，一看是撫箏的。他有些驚異，撫箏在電話里撒嬌似的罵他：“你從哪里弄這么個破壺，害得我和我爸給你干到現(xiàn)在！你不打算讓小娘子活啦？”馬強急忙嬉皮笑臉地說：“我錯了，我錯了！害你受累。我還以為你這時來查我的崗呢！”“滾！我哪有那閑工夫。你一個破壺累得我腰酸背疼的。”撫箏語氣里故作生氣?！按页榭战o你揉揉算作補償?！瘪R強急忙討好說，一番柔情蜜意的悄悄話。

清晨，馬強剛一開茶館的門，鶴云早就捧著昨夜鋦好的茶壺站在門前，見到馬強把壺遞上，“鋦好了，把壺還你?！薄苞Q云叔?！瘪R強接過茶壺不禁呆了，昨天一把拍成八瓣的壺竟然完好如初，修補鋦釘做得精致極了，鋦子都是紅銅的，細(xì)小精巧，鑲嵌得恰到好處，不深不淺，都是量物而做，不差分毫，掩縫的灰膏單做的顏色，與茶壺?zé)o異，不但有原壺的圓潤，而且像是給原壺刻意增加了裝飾，反而增色。

“叔，你收我做徒弟吧，我跟你學(xué)鋦壺?！瘪R強手捧茶壺，脫口說道。鶴云沒有接話，而是說：“你別看外觀，還沒試漏不漏呢?！薄白龅眠@么精美，我都不舍得用了。”馬強說。“別……”鶴云從馬強手里接過壺來，把沸騰的水倒進(jìn)去，然后用細(xì)繩打了托扣，用手提了提穩(wěn)實了，才對他說：“你把它吊起來，把壺下面鋪上宣紙，如果宣紙濕了一滴，就不是我來財?shù)氖炙?。”鶴云頗有些得意地說。

“不用吊。叔，我信，真的。我太崇拜您了，就連用細(xì)繩打的托扣都沒人會了。您收我做徒弟吧，什么條件，孝敬你多少錢我都答應(yīng)?！?/p>

馬強誠懇地說?！罢瘴艺f的做吧！”鶴云微微一笑，轉(zhuǎn)身而去。

馬強按照鶴云的吩咐，把壺懸在了橫梁上，底下鋪上白色的宣紙。明眼人都知道宣紙是很薄的，只要有一滴水從壺中漏下來，就會把宣紙洇濕。可是，過了多日，那宣紙安然無恙。

這些日子，鶴云既沒出攤也沒有出來下棋，而是在家里研究那把剛贏來的壺。撫箏下班回來，對鶴云說：“爸，馬強要請你吃飯?！薄俺允裁达垼俊柄Q云眼盯在壺上，頭也不抬。“請你吃大餐，說要擺個拜師宴?！睋峁~湊到鶴云跟前，撒嬌地試探著問：“爸，馬強這徒弟你收不收？”

“我都不干了，還收什么徒弟?！柄Q云說。“你不是要傳你的手藝嗎？”撫箏噘著嘴說，“有馬強這個徒弟，手藝不就傳下去了嗎？”

鶴云把眼一瞪：“那你干什么？”“我彈琴呀！”撫箏說?！榜R強愿意學(xué)，就傳給他吧，再說你們家的手藝不是傳男不傳女嗎？”老婆在一旁打著幫腔。

“胡說！什么傳男不傳女？再說馬強是我什么人？”鶴云說?！澳氵@榆木疙瘩，不知道馬強和咱家撫箏……”老婆上前點了一把鶴云的腦袋，“馬強都快成你的女婿了?！?/p>

鶴云一怔，疑惑地看著撫箏，撫箏捂著嘴笑。鶴云猛然咬牙：“馬強這小子，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呀！竟敢勾引我的女兒?！薄霸趺?？爸，你不滿意？”撫箏一驚。鶴云沉默了，在屋里默不作聲地踱步，步子又穩(wěn)又慢，卻把撫箏弄得心驚肉跳，一雙杏眼兒盯著爸爸，期待著那嚴(yán)肅的面孔漸漸地溢出笑意?！皾M意是滿意，但傳他這手藝也得訂了婚再說?！柄Q云說?！靶?，爸，你沒意見，我們就訂婚?！睋峁~喜上眉梢，上前親昵地挽住鶴云的胳膊。

馬強和撫箏的訂婚儀式和拜師酒宴是一起辦的。酒宴上主要演繹了馬強拜師的場面，馬強向鶴云獻(xiàn)了花，敬了酒，也鞠過了躬。參加酒宴的人都很高興。秋林老師主持的儀式，秋林從心里感到高興，拍著鶴云的肩膀說：“這下好了，你的手藝也失傳不了啦?！薄榜R強這小子還和撫箏好上了?！柄Q云咂著嘴兒，“撫箏可是個搞藝術(shù)的。”“行啊，馬強也不錯?！鼻锪终f。兩個老朋友，心里高興話就多，說到興致，就想再去來上幾杯扎啤。島城人就這樣，扎啤攤上一坐，來上一碟蛤蜊，所有的興奮就溢在臉上了。

鶴云和秋林剛轉(zhuǎn)出胡同，黑影里馬強正和撫箏擁抱著，說著悄悄話。鶴云扭頭要走，秋林一把拽住了他，酒精的興奮勾起了兩人年輕的心。

只聽到馬強甜蜜地說：“小娘子，這回大爺可算是給你贖身了，你以后真是大爺?shù)娜肆恕！睋峁~問：“什么意思？”

馬強說：“以前是你爸你媽的人，現(xiàn)在轉(zhuǎn)給我了，以后你爸的手藝傳給我，把你解脫了，讓你真正地當(dāng)老板，彈琵琶，這不權(quán)當(dāng)給你贖了身么？”

撫箏轉(zhuǎn)過臉：“我呸！你小子賺了便宜還賣乖。和你說以后要對我更好，不然本姑娘就重操舊業(yè)?！?/p>

“那可更好了，大爺贖個色藝雙絕的小娘子豈不是天大的美事！”馬強得意洋洋地飄了。

“本姑娘可是只賣身不賣藝。”撫箏說。

……

秋林捂著嘴忍不住都要笑出聲來了。鶴云卻虎下臉來：“撫箏，早些回去，這會兒有馬強陪著，活再學(xué)起來就不孤單了?！闭f完，拉著秋林，胸有成竹地向扎啤攤走去，留下?lián)峁~和馬強一臉的無奈。

馬強拜師以后，鶴云就不再擺攤了，被馬強邀請到茶館里，留意著茶館的生意，也擺著棋式，對弈手談兩不誤。鶴云這師父和準(zhǔn)岳父的雙重身份也合適，不會被人說三道四。每天，鶴云走進(jìn)茶館，抬頭看到懸掛在橫梁上的茶壺，心情極是愉悅，下棋擺式也極有興致。每當(dāng)客人走盡，要給馬強示范教授鋦工的技藝時，他總是對馬強說：“去把撫箏叫來，讓她跟你做個伴兒。”馬強就去叫撫箏。撫箏來時雖噘著嘴，不過有馬強陪著，心情總要好些。她對馬強說：“小女子可真是算錯了這一步呀?！?

馬強對鋦功的確很用心，小伙子機靈，肯鉆研，技藝進(jìn)步很快。鶴云心里很滿意這個徒弟，在茶館里的日子過得舒暢滋潤。

一日，鶴云又在獨自擺著棋式，馬強帶著幾個人走進(jìn)來，“爸，有客人來了！”鶴云點點頭，禮貌地打著招呼，又獨自研究著棋譜?！鞍郑匾腿四?！”馬強又說?！芭?，我擺完這幾步就來。”鶴云頭也沒抬，對棋迷得極其專注。

一位領(lǐng)導(dǎo)模樣的人制止了馬強，站在旁邊，真是等鶴云擺完棋式才過來說話，來的是市博物館的館長和陶瓷協(xié)會的教授。鶴云有些手足無措。館長很客氣，對鶴云很是尊敬：“鶴云先生，我們來請您來了。”鶴云緊張地搓著雙手，卻不敢上前：“我一個小箍漏子，真是見笑了……”“您的杰作掛在大廳里哪，我們可都見識了?！别^長贊嘆著。

館長和幾位教授的確是慕名而來，市博物館有一批珍貴的古舊瓷器需要修復(fù)，因為沒有找到好的鋦工，一些老的修復(fù)技術(shù)近乎失傳，一直沒敢動。最近這批古瓷器去各地展出，非修不可了，博物館聽說了馬強茶館懸著壺的事兒，市里已派專家暗訪了多次，今日終于上門來請高明了。

“我不去，我已經(jīng)洗手不干了，這事兒還是讓馬強去吧。”鶴云說話的時候很緊張。結(jié)結(jié)巴巴的，“我——現(xiàn)在只——迷圍棋了?！柄Q云只是個桑梓路的鋦匠，或許真的沒見過什么大世面，在這些人面前搓著手，不一會兒就拘謹(jǐn)?shù)脻M頭大汗。

館長見鶴云說這些話，面色有些失望，扭頭疑惑地望著馬強。

“他是我女婿，又是我徒弟，他肯定能做好?！柄Q云說著，把馬強練習(xí)時鋦的瓷片遞過去，館長挑了幾塊瓷片，有些失望地回去了。

“爸，是您大顯身手的時候，您怎么又退縮了？”送走了客人，馬強疑惑地問。

“現(xiàn)在有你，還用得著我嗎？”鶴云一轉(zhuǎn)窘態(tài)，口氣得意起來，“傳統(tǒng)技藝得讓年輕人發(fā)揚光大，還要讓他們知道，這箍漏子也有傳人?！?/p>

博物館的一行人根據(jù)帶回去的瓷片，經(jīng)有關(guān)部門專家鑒定和研究，還是高薪聘請馬強去修復(fù)古陶瓷。馬強很高興，鶴云也很高興，他對撫箏說：“教你還不愿意學(xué)，這下有用了吧？馬強，給師父爭臉?！?/p>

“爸，我有眼無珠哪！”撫箏夸張地拱手作揖，“師父，你也收了小女子吧！”

馬強去博物館了，茶館交給撫箏管理，一邊琴行，一邊茶館，忙得不可開交?？生Q云并不在意這些，依然迷他的棋，對另外的事問都不問。在棋盤上打譜讀式，一手捻起來尚未放下，眼前卻放上了一塊包著東西的白手帕，鶴云抬頭，見是馬強。馬強不做聲，默默地把手帕打開，里面包著幾塊小茶壺的碎瓷片，這瓷是難得一見的好瓷，而這瓷碎得也是難得一見，瓷片都彎彎曲曲的，九曲回腸一般，要想把這個茶壺準(zhǔn)確拼湊起來都難，更別說鋦起來了。

“爸，館里還有這么把壺，能鋦起來嗎？”馬強試探著問，“博物館珍藏著這些瓷片已經(jīng)多年了，一直散著?！?/p>

鶴云的雙眼微微有些迷離，默默地抓起一塊碎瓷片，用舌頭舔了舔，他不做聲，想起了師父曾對他說過的一件事：江湖上有一種“撐壺法”，就是用小錘子輕輕敲打茶壺，既不能敲壞，又不能留下疤痕。被敲打的茶壺表面上完好，其實已經(jīng)有了暗璺，已經(jīng)是一把殘壺了，然后再在壺里面裝上大豆或高粱粒子，用熱水一泡，悶在壺里，等不長時間，大豆或高粱粒子一膨脹，就聽得茶壺在“咔咔”地響，過不了半天，茶壺就碎成這樣了。能做出這手段的，在瓷界也不是泛泛之輩。以前鶴云也只是聽說，沒想到現(xiàn)在也著實開了眼界。

“爸，能鋦嗎？”馬強又試探著問。

鶴云把用舌頭舔過的瓷片輕輕放在棋盤里，嘴唇吧嗒了幾下，像是在回味瓷片的滋味。他的眼睛里突然劃過了一絲兒光亮，低聲說：“去叫上撫箏一起回家吧，這手藝師父傳給我，一直沒有機會試過，今天遇上，是有幸，也是你們的造化??！”

馬強和撫箏回家，鶴云已經(jīng)從他的工具箱里拿出了工具，并且還請出了師父的遺像。他對兩人說：“是有造化??！你們看，這也是鋦行中的難活啦！鋦起來有些麻煩，這是景德鎮(zhèn)的細(xì)瓷，要用金剛鉆，金鋦子才行。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就是對這種瓷說的。過去用尋常的鐵鋦子見水生銹?！?/p>

“爸，那還能鋦嗎？”兩人異口同聲。

“當(dāng)然。”鶴云說著，把碎壺放在師父的遺像前，恭恭敬敬地拜了拜，又把壺拿下來，在香爐里上了香，低聲說：“你們看好了，在燒完這炷香之前，我就要把這活干好。如果燒完香這壺就鋦不起來了，你們仔細(xì)看著，注意我的手法。”說完，鶴云坐下來，拿出金剛鉆和金鋦子。只見鶴云把茶壺的碎片放在手里，另一只手快速地晃了晃，碎片就拼成了一個完整的茶壺，還原得絲毫不差，然后把茶壺固定好，施展開了絕技，那動作快得讓人眼花繚亂，連撫箏和馬強的眼睛都看花了。但是，在他們面前，鶴云一直讓自己的動作清晰完整，讓倆人看清他的手法。只聽得一些細(xì)碎清脆的聲音，不多時，一只完整的茶壺就捧在鶴云的手里了。鋦好的壺身完美光滑，茬口之間合得一絲不差，一點也找不出破碎過的痕跡，金鋦子擺得也工整，從外面看金光閃閃，煞是好看，直把馬強和撫箏看得嘴都合不上了，而師父像前的那炷香只燃到半截。

鶴云又叮囑道：“記住了，鋦這樣的碎壺，講究一個快字?！薄鞍职郑阏媸巧窳?！”撫箏過去扶著鶴云說，“要是這種手藝不傳下來，太可惜了！”

“我所以硬要把這手藝傳給你們，就是怕有遺憾。其實，有很多高超精絕的手法都快失傳了?！柄Q云嘆了口氣說，“幸虧有了馬強這個女婿，還有了兩個傳人?！?/p>

“爸，您說有些絕技失傳了，還有比您這手法更絕妙的嗎？”馬強問。

“有?。　柄Q云說，“還有種手法叫隔空鋦物?！柄Q云接著給兩個孩子講了一個他師祖的故事：早年，師祖下東北闖關(guān)東，因為有這鋦鍋鋦盆鋦大缸的手藝，就沒有去深山老林挖金子、伐木頭，而是憑著他的手藝走街串巷。一日走到一家大鎮(zhèn)上，被一戶富貴人家請了進(jìn)去，進(jìn)門時，少東家還親自出門迎接，師祖有些受寵若驚，正想著，管家牽了一條大狼狗進(jìn)來，那狗一呲牙，師祖嚇得不由得倒退了幾步。

少東家急忙上去說：“師傅不要驚慌，這是我的愛犬。你別看它外表兇狠，其實十分聽話，沒有主人的話，你就是踩在它身上，它也會一動不動。這次請師傅來，就是為了這條狗?！闭f著，少東家拿出一小塊東西來，細(xì)一看，竟是半顆狗牙，少東家說：“這條不知好歹的狗竟然把石頭當(dāng)成了骨頭，一顆牙啃成了兩半。師傅能不能把它給鋦起來，讓 這狗有顆完整的牙？”

什么？！給狗鋦牙？真是聞所未聞。但師祖并未驚慌，細(xì)細(xì)觀察后，他要求少東家用小鐵架子把狗的嘴支開，再把狗的四肢捆起來，讓它不得動彈。在少東家的調(diào)教下，那條狗比綿羊還老實，任由少東家把鐵架子塞進(jìn)嘴里，把缺了牙的地方顯露出來。狗嘴支起來后，師祖卻不急著下手，反而跟少東家聊了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兒，等人們都不把注意力放在狗嘴上時，他突然大叫一聲，誰也沒見師祖做了些什么動作，只見金光一閃，狗“嗷”地叫了一聲……大家再一看，師祖還是紋絲不動地坐在原地，那半顆狗牙已經(jīng)牢牢地安在了狗嘴里，在那顆狗牙上還有一個細(xì)如蠶絲的鋦子……

“爸，這絕技是怎么練成的？”撫箏驚嘆著。鶴云微微笑了笑，別有意味地說：“手藝和藝術(shù)一樣，有時也要看天分悟性的?！?/p>

因為修復(fù)這把破壺，馬強受到了全市的嘉獎，不但挽救了這把珍貴的瓷壺，同時還展現(xiàn)了鋦壺的絕妙工藝，并被破格提拔為博物館的副館長，并任市古瓷修復(fù)小組的組長。一不小心還獲得了機會走上了仕途。

茶館和琴行都徹底交給了撫箏打理。鶴云此刻可真正成為悠閑的棋人了，平日沒事時和秋林喝扎啤，聊圍棋，日子過得挺清閑。

“如果你年輕時遇到這機會，說不定不差于馬強。”秋林說。“我只耍手藝，上門來行，不會去。有馬強這徒弟，我也知足了。”鶴云說。

馬強確實挺爭氣的，和撫箏結(jié)婚后，運勢很好，步步上升，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全國知名的古瓷修復(fù)專家了，有很多外地單位和個人慕名而來，一時紅火得很。馬強的棋扔到一邊去了，主業(yè)反倒成了副業(yè)，而副業(yè)卻成就了他的事業(yè)。

市博物館接受了一批珍貴陶瓷的修復(fù)任務(wù)，有一部分需要破碎后再修復(fù)。馬強故意在鶴云面前提過幾次，而鶴云只顧研究他的棋譜，對馬強的話充耳不聞，只做沒聽見。馬強再也忍不住了，拿出一只瓷碗放在鶴云面前：“爸，您幫我敲碎這只碗？”

其實，把瓷碗敲碎誰不會？關(guān)鍵是怎么個敲法，如果要把碗敲成兩半，從中間分開，兩邊一樣大小，差一點兒都不行，這難度就可想而知了。誰能把碗敲成一模一樣的兩半？馬強要的是根據(jù)要求把瓷器敲碎。

“我是鋦瓷的，哪會破碎？”鶴云對馬強的話不屑一顧，“再說了，這是犯忌的事兒?！币凰κ?，不再理那碗。馬強很失望，晚上要出去應(yīng)酬時還不住地唉聲嘆氣，看來真的遇到難題了。

馬強剛走，鶴云就讓老伴兒打電話給撫箏，叫撫箏回來，說有急事。撫箏一聽家里有急事兒，自然在店里坐不住，急匆匆地回到家里。進(jìn)門后，發(fā)現(xiàn)和平時一樣，只是爸爸坐在沙發(fā)上，面前的茶幾上放著一塊墊布，墊布上放著幾只瓷碗。撫箏一見笑了，開玩笑說：“爸，你不擺棋，怎么又玩起戲法來了？”

“過來，坐下?！柄Q云卻沒笑，而是一臉嚴(yán)肅。撫箏急忙過來在鶴云面前坐下來，鶴云把小銅錘拿在手里，低聲說：“面前說的那種破瓷的方法，叫驚瓷兒，我現(xiàn)在教你怎么敲?！?/p>

“你直接教馬強行了，怎么還教給我？”撫箏不解地說，“兩個店都把我忙壞了?！?/p>

“坐好了！”鶴云嚴(yán)肅地說，“你是女兒，他是女婿，我教誰？”

撫箏不敢再言語了，坐下來，靜著心跟爸爸學(xué)會了“驚瓷兒”的絕技。

“明天你去幫馬強他們吧，要穩(wěn)住了，不要輕易讓他們看出你的手法。別人都會，你還有意義嗎？記住，一招鮮，吃遍天！”

撫箏走的時候，鶴云千叮嚀萬囑咐。撫箏頻頻點著頭，心里卻滿是迷茫。

撫箏“驚瓷兒”的絕技在博物館里發(fā)揮得淋漓盡致，驚到了眾人。當(dāng)她滿面春風(fēng)地回家時，鶴云臉上掛著會心的笑意，“怎么樣？閨女?！?/p>

“謝謝爸，不！謝謝師父的真?zhèn)?！”撫箏雙手抱拳，對爸爸撒著嬌。鶴云用滿意憐愛的眼光望著女兒，開心地笑出聲來，心里說，撫箏也行了，成手了，往后真可以安心地下棋了。想到這兒，禁不住轉(zhuǎn)過身來，微笑著欲出門去茶館，再喊上秋林對弈幾盤，然后愜意地喝上幾杯扎啤。

“爸，你不會真的讓隔空鋦物的絕技失傳吧？”撫箏在他身后低聲問道。

鶴云猛地站住了，身體冷冷地一抖，剛安下的心瞬間吊了起來。棋怕是沒心思再去下了。

責(zé)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