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貴平
嚴有金瘦如癆病鬼,卻什么病也沒有,感冒發(fā)燒都少有。他的頭發(fā)自然卷曲,好像生他的時候,母親子宮帶電,被電卷曲了。嚴有金雖然瘦,眼睛卻不小,尤其兩個眼珠,又肥又大,白的多于黑的。當他極度興奮或者憤怒的時候,眼球可以瞪出眼眶5毫米,恐怖至極。
別人瘦,情有可原;嚴有金瘦,沒有天理。嚴有金是采購員,在石牛水泥廠,除了廠長、財務科長和供銷科長,油水最多的就是采購員。那個時代的腐敗,遠沒有今天這么嚴重,主要體現在大吃大喝上面,基本動口不動手,只吃不撈或者只吃少撈。人民群眾對腐敗的認識相當樸素,當一個老百姓懷疑一個官員是否腐敗時,其身材肥瘦是重要衡量標準。在人民生活尚未提高到大魚大肉一吃就膩的水平之前,這條標準是很管用的。石牛水泥廠歷任廠長、財務科長、供銷科長乃至司務長,一個個吃得肥肥胖胖,有的像家鵝,有的像企鵝。有的人不僅嘴上吃,手上還撈,一任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一年采購員幾多人民幣。嚴有金只要年均貪污個兩三千,十六年下來也有三四萬,那個年代的三四萬塊,可是大錢。
縱然火眼金睛,難從嚴有金身上發(fā)現絲毫腐敗跡象:穿粗布喝粗茶,飲淡酒吃淡飯,不嫖不賭,唯獨對政治感興趣,好談國事。
嚴有金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老婆病退在家,每月拿百分之四十的工資,負擔很重。但大家都認為這點負擔對他來說不算什么,直到上大學的女兒因為沒錢吃飯而坐臺的消息傳出,才相信他是個好同志,不是裝窮。
嚴有金老婆生下第二個孩子也就是女兒不久,莫名其妙癱了,不是全癱,是偏癱,左腳不太聽使喚,走路影響不大,上坡尤其上樓梯,困難較大,每上一級樓梯,得停下來,雙手抓住左大腿,將其托上臺階,如此周而復始。輕癱不下火線的她,厚著臉皮堅守在幼兒園保育員崗位上。不幸的是,女兒十三歲的時候,她的右腳開始萎縮,必須借助凳子才能直立行走,不得不病退。幸好嚴有金母親身子骨硬朗,尚可照料一家生活起居。
老婆行走雖然不便,嚴有金工資卻由她領取。每到發(fā)工資那天,她便扶著高腳板凳,一步一個腳印,氣喘吁吁來到出納室。
一個進廠不久、喜歡招蜂惹蝶的出納,不知深淺,好心勸她:“阿姨,你腿腳不方便,老嚴叔是個老實人,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嚴有金老婆好心當驢肝肺,從牙縫蹦出三個臭烘烘的字:“臭婊子!”
“你說我什么?”
“臭婊子!”
出納打量了她幾眼,一字一句道:“你有病,我不跟你一般見識!”
嚴有金老婆猛地把凳子一跺:“我是有病,也比你丑,可是我比你干凈!”
“你不僅身體上有病,心里面也有?。 背黾{說完,扭著陡峭的屁股,轉身疾步而去,高高的鞋跟馬蹄般叩擊著地面。
嚴有金老婆不甘心,扶著凳子疾蹌幾步,使出全身力氣,將凳子朝出納砸去。與此同時,失去支撐的她頹然倒地,坐在地上破口大罵。
嚴有金坐在辦公室,大氣不敢出,一支接一支抽著香煙。
嚴有金老婆罵夠罵累,自己扶著板凳回去了。
從那以后,排隊領工資的人一見她大駕光臨,主動讓其先領。嚴有金老婆得意洋洋對嚴有金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做人嘛,還是要強一點?!眹烙薪鹋吕掀排碌焦撬瑁磺形ɡ掀篷R首是瞻,老婆的話無論對錯,不管自己真心還是違心,表面上無不贊同:“我非常贊同你的觀點,毛主席說過,落后就要挨打,無論國家集體還是個人,道理是一樣的?!?/p>
發(fā)不出工資的日子里,嚴有金老婆坐在財務室門口,祥林嫂般絮絮叨叨:“好端端的廠子,怎么連工資都發(fā)不出來呢,你們這些當官的,干什么吃的……”
嚴有金如果在辦公室里,依然大氣不敢出,一支接一支抽著香煙。
嚴有金一年有一半時間在外頭跑,除了港澳臺西藏新疆青海內蒙古,全國各地跑遍了。
段子是嚴有金每次出差回來必帶的“特產”,大多和政治有關。沒有網絡和手機的時代,段子主要靠口頭傳送。嚴有金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段子自然最多也最新鮮。比如蘇聯解體之后,他就帶回一個有關戈爾巴喬夫和撒切爾夫人的經典段子。
這個段子后來廣為流傳,政治色彩卻漸漸消褪。但在當時,傳播這種段子是要冒風險的,其效果也是震撼性的,大家對他益加刮目相看。嚴有金很有成就感,感覺良好之際,廠黨支部書記突然找他談話,給予嚴厲批評,嚴正警告他這樣下去很危險,趕緊懸崖勒馬。幸好他不是黨員,否則即使不留黨察看,也要記大過。
嚴有金并不一味充當傳聲筒,偶爾也有獨到見解,比如針對上世紀90年代初期的毛澤東熱和蘇聯解體,恰到好處引用了四句毛詩。前面兩句是:今日歡呼孫大圣,只緣妖霧又重來。后兩句是:梅花歡喜漫天雪,凍死蒼蠅未足奇。隨后,嚴有金高度總結道,當前的國際形勢,不容樂觀啊,蘇聯解體之后,東歐變色,讓我國一夜之間成為世界上為數不多的社會主義國家,而且還是這些國家中發(fā)展最為迅速的,這也使我國成為了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打壓的對象……
“當前的國際形勢不容樂觀”和“當前的國內形勢不容樂觀”,是嚴有金議論時政的口頭禪。
嚴有金喜歡讀書看報,尤喜政要秘聞外傳,報紙嘛,主要看時事新聞。嚴有金最愛看的報紙是《參考消息》,有癮,一天不看寢食不安,出差在外,到了對方單位,第一要事是找《參考消息》。訂閱《參考消息》,是每個單位的政治任務和政治待遇。嚴有金東奔西走,無論身在何處,每天基本能看上《參考消息》,在廠里看《參考消息》反而困難一些。廠里訂了兩份(廠長室和閱覽室各一份)《參考消息》,想占為己有的讀者有好幾位,往往報紙還沒送到廠長室和閱覽室,就被截留。
門衛(wèi)兼收發(fā)員,是個極不負責任的老家伙,信件都敢亂丟,自然不在乎一兩張報紙,誰對他好,他就把《參考消息》送給誰。嚴有金無疑是對門衛(wèi)最好的人,門衛(wèi)給了嚴有金多少張《參考消息》,嚴有金就給了門衛(wèi)多少根香煙。
嚴有金不往外跑的時候,常有本地或外地業(yè)務員上門推銷零件和設備,業(yè)務員為了套近乎,不停遞煙,一天下來收獲可觀。為了方便收集香煙,嚴有金特意從隔壁技術科要來一張繪圖板,架在桌面上。繪圖板有角度,一邊低一邊高,低的那邊對著抽屜,業(yè)務員香煙往繪圖板上一扔,香煙便自動滾到拉開的抽屜里。
我當上通訊員后,報紙由我收發(fā),嚴有金使勁和我套起近乎來。我不會抽煙,嚴有金又拿不出、也舍不得拿出其它糖衣炮彈,就一個勁夸我,夸我長得英俊,工作認真,上進心強。
如果廠辦主任這么夸,我會心花怒放。廠辦主任是我的最高領導,他的評價,將直接影響我的去留。通訊員一般干個三兩年,最多五年,必須轉崗,否則干油條了。評價好,我有可能留在行政,至少可以去化驗室;評價不好,就得去車間吃粉塵。石牛水泥廠生產車間的粉塵,密度和濃度跟如今北京的霧霾差不多,但直徑要比PM2.5大得多,少說PM5.0。
嚴有金算什么呀,連個主任科員都不是,人微言輕,夸了等于沒夸。何況夸我工作認真、上進心強的人不止他一個??湮议L得英俊,倒是只有他一個,可當時我尚未成年,并不在意自己的長相。營養(yǎng)不良致使我發(fā)育遲緩,又黑又瘦又小又矮,看上去像個非洲難民。許多人一看到我,忍不住伸出手摸我的頭。他們摸我的頭,也許是表示親昵,對我來說卻是一種屈辱,但我并不怪他們,要怪就怪自己身材落后,地位低下。馬善被人騎,人矮(?。┍蝗嗣?,要是我長得人高馬大,誰敢摸我?想摸也摸不著。即使我永遠長不高,只要轉了正,成為石牛水泥廠真正的主人翁,也沒人敢摸我。
如果說嚴有金夸我工作認真上進心強,是馬屁拍在馬尾上。夸我長得英俊,則是馬屁拍到馬腿上。這么一來,別說當天到的《參考消息》,前幾天的《參考消息》,嚴有金也休想看到。我當通訊員的時候,閱覽室不再訂閱《參考消息》,這意味著嚴有金東方和西方都不亮了,要想看《參考消息》,尤其要想第一個看,只能通過我這里。
一般情況下,我是這么處理《參考消息》的:郵遞員把報紙送來,我先把《參考消息》鎖進抽屜,分發(fā)完畢其它報紙,再把它拿給和我關系最好的人先睹為快。這個人看完后,又轉給另一個和他關系好的人,報紙回到我手中,已經成為晚報,有時索性有去無回。好在廠長和辦公室主任他們沒時間看報紙,對《參考消息》不太感興趣,這才給了我“以權謀私”的機會。
那些如饑似渴《參考消息》的人,估摸郵遞員快到了,集體守候在我辦公室兼臥室翹首以盼,口頭馬不停蹄巴結著我。
有一天,嚴有金突然夸我毛筆字寫得好。我一有空就在報紙上練書法,給大家造成好學的印象或者錯覺。也許是我的毛筆字寫得太難看,還沒有人這么昧良心夸過我,嚴有金是第一個。嚴有金這個馬屁拍得很到位,一拍拍到屁眼上,爽死我了,第二天他一躍成為《參考消息》首席讀者。當時我還沒有完全把興趣轉移到寫作上,書法是我最大的愛好,成為一字千金的書法家,是我最大的夢想。
嚴有金夸我不久,把他親戚——一位小有名氣的書法家介紹給了我,在書法家悉心指導之下,我的書藝突飛猛進,說我毛筆字寫得好的人越來越多,連廠辦主任和廠長都這么說。與此同時,我和嚴有金的關系越來越鐵,《參考消息》幾乎成了他的專供,即使出差,我也幫他留著。
我轉崗化驗室后,嚴有金看《參考消息》困難多了。我的接班人是個職業(yè)道德低下的小青年,經常把報紙隨意送人,尤其《參考消息》。
幾年后,我當上廠辦秘書,嚴有金仿佛他鄉(xiāng)遇故知,握著我的手搖了又搖晃了又晃,而且提前給我升了一級,不叫小邱或者邱秘書,直接叫邱主任。
嚴有金第一個叫我邱主任,好比當年他第一個夸我的毛筆字寫得好,讓我非常受用。我雖然不是辦公室主任,領導通訊員的權力還是有的,我告訴通訊員,我很愛看《參考消息》,你每天必須把《參考消息》準時送到我手上,否則算你工作失職。我領導之下的這位通訊員,是石牛水泥廠第五任通訊員,我既是領導又是祖師爺,說話還是有分量的。我一發(fā)話,嚴有金讀報就有保障。
高爾基看見書籍就像看見面包;出差回來的嚴有金,看見《參考消息》就像看見肉包。當年出差全是坐火車,出遠差一坐幾天幾夜,火車上看不到《參考消息》,回到廠里,嚴有金的當務之急,是到我辦公室看《參考消息》,同時匯報最新的政治段子。
除了《參考消息》,每晚中央、本省、本市新聞聯播,嚴有金也是必看的。如果發(fā)生什么值得一提的新聞,第二天一上班,他便端著茶垢斑斑的茶杯,無聲無息走到你跟前,遞上一支煙,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然后突然扯一下你的袖子,把瘦如面片的嘴臉湊到你耳旁,眨巴著白色恐怖的大眼球,用神秘低沉的口氣問你,昨天晚上看新聞沒有?國際國內形勢風云變幻啊。如果你說有但沒注意,他就循循善誘;如果你說沒有,他就不無遺憾地搖頭,然后娓娓道來。反正他不把自己的發(fā)現說出來,胃就脹心就悶神就慌坐立就不安。
至于本廠和本市人事變動,他更是興趣濃厚,一有風吹草動,他的小道消息即上升到國際國內形勢的高度問世。
某天,上任不久、分管工業(yè)的副縣長來廠里指導工作。副縣長指導完工作,正要上車離去,恰好被從街上采購回來的嚴有金撞見,嚴有金雙眼大放光芒,仿佛看見失散多年的親人,手忙腳亂停下自行車,自行車沒支好倒在地上,他也不管,三步并作兩步沖上前,雙手緊緊握住副縣長的手,聲情并茂道:“縣長,您好您好!”
副縣長遲疑地望著他:“你是?”
“我是嚴有金啊,您初中同學?!?/p>
見副縣長沒什么反應,一旁的廠長趕緊解釋:“嚴有金是廠里的采購員,很不錯的一個同志?!?/p>
副縣長這才哦了一聲,說了聲辛苦,上車走了。
一起回辦公室的時候,廠長乜著眼睛問嚴有金:“媽個巴子,你平常不是老說,副縣長是你最要好的初中同學么,他怎么不認識你?!?/p>
嚴有金嘿嘿干笑幾聲:“我們同校不同班同樓不同級,他低我一屆,是學習尖子,全校有名,無人不知。當領導的日理萬機,記不住我不奇怪?!?/p>
嚴有金說完,掏出一支香煙小心翼翼遞上。廠長很不情愿接過,瞄了一眼牌子,嗯了一聲,把香煙掉了個頭,嚴有金握著打火機的手,伸出一半又縮了回來。
廠長突然說了句,看你那手臟的,手指微微一掐,香煙斷了,然后大踏步走向廠長室,一進辦公室,把斷成兩截的香煙扔進廢紙簍,朝里面吐了口濃痰。
嚴有金剛才上街采購螺栓,選貨時手上沾了不少機油和鐵銹。
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嚴有金何嘗不想混個一官半職,在老婆面前揚眉吐氣,可是十幾年下來,連個主任科員也沒混上。他是個套狼舍不得孩子、生孩子舍不得貞操的人,平時見了廠長溫良恭儉讓,老實得像個三好學生,又是遞煙又是倒水,關鍵時刻從不往廠長家里跑。嚴有金總希望廠長能夠良心發(fā)現,甚至幻想通過自己和副縣長虛無飄渺的同學關系,使廠長對他刮目相看??墒?,廠長換了一任又一任,沒有一個良心發(fā)現者。平心而論,廠長們并沒有昧良心,一朝君子一朝臣,石牛水泥廠主任科長換了不少,他這個采購員卻是萬里長城永不倒。
嚴有金只好自己給自己封了個副科長。
除了廠長,嚴有金是石牛水泥廠電話最多的人。上世紀80年代,通訊還很落后,打電話必須通過四樓總機轉接,除了廠長室、銷售科和保衛(wèi)科,一般科室不安裝外線電話。嚴有金辦公室在二樓,和廠長室僅三墻之隔,凡是找他的電話,接線員大都轉到廠長室。好長一段時間,電話那頭指名道姓找嚴有金。有一陣子,情況發(fā)生了變化,找嚴有金的電話越來越少,找嚴科長的電話越來越多。
開始,接線員覺得納悶:“我們生產設備科只有一個王科長,沒有嚴科長,你有沒有搞錯?”
電話那頭強調:“不會錯啦,嚴有金副科長,名片上白紙黑字印得清清楚楚?!?/p>
“哦,我明白了?!?/p>
接線員于是把電話轉到廠長室,廠長室那天正好沒人,對方又有急事,她只好放下耳機,走到走廊上大叫:“嚴科長,長途!”
嚴有金恰好不在辦公室,大伙聽到了,很好奇:“嚴科長?哪個嚴科長?”
“嚴有金科長啊?!苯泳€員說完,捂著嘴直笑。
于是,大伙便一起叫:“嚴科長,長途!”
沒有回答,大伙又叫:“嚴科長不在!”
不一會兒,嚴有金上街采購回來,大伙爭先恐后告訴他:“嚴科長,剛才有你的長途!”
“嚴科長,你終于回來了,剛才有好幾個長途電話找你?!?/p>
“老嚴,科長都當上了,國際國內形勢發(fā)生這么大的變化,怎么事先也不跟我們說一聲?”
嚴有金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這些鳥人,有奶就是娘,只要你買他的東西,叫你爸爸都可以。我可不吃這一套,質量不過關,別說叫我嚴科長,就是跪下來叫我爺爺也沒有用?!?/p>
“嚴科長,你可真是鐵面無私啊。”
“那當然,嚴科長這個姓可不是白姓的,無論國際國內形勢如何變化,拒腐蝕永不沾,手莫伸伸手必被捉?!?/p>
“嚴科長,什么時候請客???”
“請什么客?”
“慶祝你榮升科長啊。”
從那以后,大家都叫嚴有金為嚴科長,廠長都這么叫。開始,嚴有金臉上的表情還不太自然,久之坦然,偶爾叫嚴有金,反而不高興。
名片流行起來后,石牛水泥廠二層領導全部用公款印制了名片,嚴有金是采購員,情況特殊,也印了。名片由辦公室統(tǒng)一到印刷廠印制,嚴有金名片上的頭銜是采購員。嚴有金自己掏錢印了一盒,給自己安了個生產設備科副科長職務。中國人的傳統(tǒng)習慣,只要正職不在場,稱呼副職的時候肯定把副字省略。印名片前不久,生產設備科副科長調走了,嚴有金原以為能當上副科長,廠里也這么傳聞,他便提前在名片上當起了副科長。沒想到名片印好不到一個季度,副科長被別人當去了。
嚴有金只好繼續(xù)當他的虛擬副科長。
石牛水泥廠股份制改造期間,嚴有金錯誤估計形勢,站在被工人譏笑為“劉草包”的劉副廠長一邊。廠長因貪污貨款下臺,劉副廠長小人得志,暫時主持工作。幾個月后,另一位姓呂的副廠長被任命為廠長,劉草包繼續(xù)當他的副廠長。一年后,呂廠長在推行股份制過程中出現偏差,上級不僅不承認第一次選舉產生的董事會,還撤銷了呂的廠長和“改制工作小組”副組長職務,保留其“改制工作小組”成員身份,責令其配合改制小組和劉草包的工作。
在改制小組的強硬領導下,再度主持工作的劉草包,不擇手段推行股份制。劉草包要想真正統(tǒng)治石牛水泥廠,必須當選為董事長,打算東山再起的呂廠長是他唯一的競爭對手。
劉草包只有小學文化,酒量大于肚量,體力大于能力,威信遜于威風,只好賄選,嚴有金是重點賄選對象之一。劉草包不僅借了一千元股金給嚴有金,還答應他,只要自己選上董事長,馬上提拔他為生產設備科副科長,了卻他多年心愿,科長退休后,還可以讓他更上一層樓。
科長已經五十八點六歲,曙光在前頭。那陣子,嚴有金容光煥發(fā),逢人就說劉草包好話,把劉草包說成劉金包。在說劉草包好話的同時,必說呂廠長壞話,但嚴有金不直接說,而是間接說呂廠長太年輕,年輕人容易感情用事,不懂政治。
呂廠長一上任,提拔我為廠辦主任,我當然是呂廠長的人。嚴有金站到呂廠長對立面,等于站到我對立面,我雖然沒有和他撕破臉皮,但他再也不是《參考消息》的首席讀者了。
有一次,我忍不住警告他:“嚴科長,你不要鼠目寸光?!?/p>
嚴有金笑了笑:“小邱,你雖然年輕,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個道理,不至于不懂吧?”
他居然叫我小邱,我非常不爽:“嚴有金,你活了一大把年紀,‘笑到最后才是勝利者,這句話你應該聽說過吧?你不要高興得太早?!?/p>
嚴有金依然笑著,把手放到我肩上:“小邱,無論國際國內形勢如何變化,我們沒有利益沖突,和為貴,你說是吧?”
我冷冷地撥開他的手:“道不同,不相為謀?!?/p>
嚴有金嘆了口氣:“唉,國際國內形勢不容樂觀啊?!?/p>
呂廠長果然東山再起,可是,石牛水泥廠卻無法東山再起,股份制把廠子搞得元氣大傷,把大伙搞得人心渙散,沒過多久,廠倒人散了。
嚴有金連虛擬科長也沒得當了。
下崗后,我到福州打了半年工,回來當上了自由撰稿人,基本閉門不出,國家大事,我通過電視和網絡了解得很及時,縣城里發(fā)生的事,我卻知之甚少,偶爾上一趟街,竟然驚嘆其翻天覆地的變化。
嚴有金不住在廠里,下崗后,我一次也沒有見到他,不過,有關他的情況,我還是陸續(xù)從工友口中得知一些。下崗那天,嚴有金痛哭流涕:“目前形勢不容樂觀啊,國際上,日本首相不顧亞洲和中國人民的感情,執(zhí)迷不悟地繼續(xù)參拜靖國神社,亞洲金融危機還在加深;國內,物價不斷上漲,農民收入持續(xù)下降,下崗失業(yè)人員成倍增長,天災人禍頻頻發(fā)生。辛辛苦苦工作了大半輩子,說下崗就下崗了,我心里難受啊。毛主席說得好,有一分光發(fā)一分熱,我雖然不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可我這顆太陽還沒有落山嘛,還滿目青山夕照明嘛。你們不能讓我下崗啊,我下了崗一家子吃什么呀,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
下崗后的嚴有金,開始是找不到事干,后來是找到事不能干,大多時間呆在家里,或閉目養(yǎng)神,或埋頭電視,每晚的中央和本省本市新聞聯播以及每周三次的本縣新聞是必定要看的,分析彩票和股票一樣分析國際國內、省里市里縣里的形勢,依然是他的最愛。此外,到縣圖書館看《參考消息》,也是嚴有金每天必做的功課。在前往圖書館和從圖書館返回的路上,嚴有金的腳步十分緩慢沉重,三步一停,五步一歇,探頭探腦,一個挨一個盯著行人看??吹绞烊?,妓女般熱情地附上來,先遞上一張名片(這時他已經正式公開提拔自己為科長,并自費印刷了名片),問長問短問寒問暖之后,把你扯到一旁,臉幾乎貼到你鼻梁,兩顆黑白混亂的眼珠,怔怔盯著你,口氣神秘得像巫師,知道嗎?×××出事了,老子早知道他要出事。然后再分析一通國際國內、省里市里縣里形勢。也不管對方愛不愛聽耐煩不耐煩,一說老半天,直說得嘴角冒泡。說話的時候,一直圍著你轉,謹防逃跑,想走都走不了。
有一回,一個在外地工作、多年未見的同學回家探親,街上邂逅嚴有金,嚴有金并沒有認出他。同學不了解他的情況,主動上前打招呼,本想敘敘舊,嚴有金卻把他拉到一旁,環(huán)顧四周數遍之后方才開口,一開口就把同學鎮(zhèn)住了:陳良宇出事了你知道不知道?我早知道他要出事,這家伙看上去道貌岸然,貪起來似虎如狼啊。手莫伸,伸手必被捉啊??龋斍暗膰H形勢不容樂觀啊,由于美國的武力干涉,伊拉克和阿富汗的關系越來越緊張,世界陷入以暴易暴的混亂局面;國內形勢同樣不容樂觀,貧富差距不斷加大,就業(yè)形勢日趨嚴峻,貪官前腐后繼,要錢不要命……
這誰不知道啊,全國人民都知道。同學發(fā)覺不對頭,頭皮發(fā)麻,拔腿而逃。
就在我打算去看看嚴有金的時候,一工友告訴我,不用了,他已經去閩清了。
閩清是個縣城,工友說的閩清,指的是閩清精神病院。閩清精神病院是福建省最大最著名的精神病院,在我們這里,當一個人說另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人去閩清時,那一定是說他去閩清精神病院了。
就在我差不多把嚴有金遺忘的時候,他突然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喚醒我的記憶。
嚴有金在精神病院呆了好些年,治愈出院了。出院后,該吃吃該喝喝,一切正常。唯一不正常的,對什么和什么話題都不感興趣了,包括他熱衷的政治和政治話題。他總是一個人呆坐著,雕像一般,不說一句話。即便薄熙來出事,釣魚島“國有化”這樣轟轟烈烈的重大政治事件,他也不置一喙,無動于衷。
嚴有金的母親已經死了,老婆的健康大有好轉,左腿雖未完全康復,卻擺脫了板凳,在不借助任何工具的前提下,重新直立行走,左腳上樓梯也無需借助雙手,只是速度慢些??偠灾?,越活越精神。這緣于兒子混得一官半職,女兒找了個大她十幾歲的有錢女婿,嚴有金家里終于“有金”而且有權了。金錢對于曾經一窮二白的人,不僅能改善生活,還能活血化瘀。吃好喝好的嚴有金,很快發(fā)福起來,胖得像尊佛陀。
釣魚島“國有化”事件發(fā)生沒幾天,嚴有金做了一件轟動全縣的大事,他把日本人給污辱了。
小縣城山高皇帝遠,哪來日本人?這您就有所不知了,小縣城雖然偏僻,卻是綠色腹地,這些年大力開發(fā)有機食品,小有名氣,筍產品更是名播日本,出口以來供不應求。南方遍地是筍,筍產品多去了,沒啥稀奇。稀奇的是,其他地方出產的筍,皆是黃的;小縣城出產的筍,是白的,天然純白,少女肌膚一樣白,口感比黃筍好,品相比黃筍佳。物以稀為貴,日本人喜歡得要命,客商經常到縣里最大的筍加工廠參觀考察。春筍上市時,加工鮮春筍系列產品;春筍下市后,加工筍干系列產品;冬筍上市時,加工鮮冬筍系列產品,一年到頭都在生產。
那天正好有一日商前來參觀考察,嚴有金不知哪里得來的準確消息,蹲守在日商下榻的星級酒店,當西裝革履的日商參觀完工廠,在相關人員陪同之下,返回酒店之際,嚴有金突然躥出,將事先準備好的一包報紙包著的辣椒醬,奮力向日商臉上擲去,嘴里同時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小日本滾出中國去……
毫無防備的日商,被擲了個正著,辣得他哇哇大叫。
順便提一句,辣椒醬也是小縣城的特色有機食品,雖然不像白筍罐頭那么有名,也沒有出口,在省內卻很有名氣。還有,包辣椒醬的那張報紙,居然是《參考消息》,頭版頭條正是釣魚島“國有化”的報道。
事后,嚴有金被迫重返閩清,這一次,怕是回不來了……
責任編輯: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