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鶯舞
一
一個午后,滿風(fēng),她突然抽起煙來。海就在眼前,船從一波臟兮兮的水面上來,幾個外地的游客簇?fù)碓谝惠v推車前買珊瑚,白色項(xiàng)鏈,一條條,據(jù)說帶著海的記憶,堆掛在那。她無意冒犯這些聒噪的婦女,只是從人群中看到了一絲自己曾經(jīng)的影子。在她們這個年紀(jì),她想女人必會老去。多年后的此刻,她想女人必會死去。一二十年的光景,她不得已少一點(diǎn)聒噪,多一點(diǎn)靠近死亡的想法。她看著她們,想到多年后,她們也會如今天的自己般,滿臉溝壑,她就感到有些痛快。又想也許有人同自己一樣,來到這片土地上尋海,尋黑暗得不見一絲光明的海。她又感到難受起來。
她拿那包煙,要獻(xiàn)給大海,后來覺得不夠,就先從錢包里找出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女人,嘴唇發(fā)紫,站在一棵樹下,笑,局促但開心。手指摸到一串鼓出來的數(shù)字:2001.8.15。那年,照片上的女人40歲,那天,是她的生日。她在公園的長椅上吃蛋糕,身邊是三個老朋友。她在面上摸了一把,使勁把那張照片往前扔,它屬于海,可風(fēng)又把它吹回來。仍有照片落在腳邊,她接著拿出一枚硬幣,咚一聲投進(jìn)了海面。接著是一條絲巾,她想啊,被大海吞噬吧,把一切獻(xiàn)給它。居然是這樣的想法。有一瞬間,她還是被自己嚇到,然后又苦笑起來,此時(shí)此刻,還有什么好害怕的。不過今天逆風(fēng),絲巾被吹回來了,撲到她臉上。她摸上臉,摸到絲巾的光滑,和滿臉的溝壑,覺得風(fēng)有權(quán)利替她做出選擇,她熱愛這樣的自由和被動。
與之相反的,是她不停拿起手機(jī)看照片,整理衣領(lǐng),點(diǎn)煙,看遠(yuǎn)去的船,撩發(fā)這一系列動作,顯然,她并沒有擁有熱愛的東西。時(shí)刻關(guān)注自己的容貌,時(shí)刻關(guān)心時(shí)間,時(shí)刻對著面前來去的人們斜眼,這是一個多么小心翼翼的人,她還要表現(xiàn)出一副即將自由的樣子,多難受。
離上船還有幾個小時(shí),她心里開始不安。一面,思念起生蠔的味道來,想什么時(shí)候動的那幾筷子;一面,想起從某個地方聽到的歌曲,以及從內(nèi)心深處涌出來的對飲食的渴望和厭惡,總是這樣,想法亂亂的。然后頭一揚(yáng),又要抽煙,點(diǎn)上了,又將手中的那包丟到海里。我斗膽猜猜她的夢想,是要將一切都扔進(jìn)海里??墒悄翘炷骘L(fēng),她是被動的。三個朋友站在她旁邊,看著這個女人,他們面無表情,也不出聲。真是奇怪。
后來我笑起來,是這樣笑出來的?!癘h my god,你要把它丟入海里嗎?”我這個洋玩笑奏效了,瞬間,她動作就停了下來?;仡^想想,在那情境下,真是恰到好處。
然后她望過來,手中的煙絲卷啊卷,頭發(fā)很亂,她笑起來。
“是啊,我要把它丟到海里?!?/p>
“啊,別這樣。”我大概是這么說,我有些失憶,但還記得,她的確是扔了。到了晚上,我的手中卻又握著一包煙。那個下午,戒煙許久的我也抽了好幾支。引領(lǐng)這個罪過的,是一片無妄海啊,海水悠悠,水性啦人性啦適合垮在那,并不丟臉。
她不識水性,站著聞海風(fēng),有一股腥甜跑到喉嚨里,她咽了一口,就站著睡著了。她在海邊做夢,第一個夢。
張舟出現(xiàn)在一片白茫里,冬天來了,很久沒出現(xiàn)的老胡,把手背在身后,拿著一個綠色熱水壺,從遙遠(yuǎn)的一條鵝卵石道走來。老胡來找張舟。他們坐在公園長椅上,面前是一汪湖水,沒有風(fēng),水面不動,沒有人知道湖里究竟有沒有魚。張舟看見有只鞋子,靜靜漂在湖面上,是一雙女鞋。
有一搭沒一搭地,他們聊起來。
“天氣有些冷?!?/p>
“嗯,木椅變硬了。”
“嗯,還是喜歡春秋?!?/p>
“嗯,不過已經(jīng)沒了。”
“嗯,喝口熱水?”
“嗯……你也在發(fā)抖。”
“嗯……”
張舟哈了一口氣,一團(tuán)白白的氣體縈繞在兩人中間,他們沉默了。直到一群孩子從眼前跑了過去,他們又聊起來。老胡帶了熱水,從沒打開過。張舟一直希望他喝一口。后來,夕陽沉下去,張舟問老胡要不要去開個房?老胡不出聲。張舟又問要不要在公園找個偏僻的地?
“我已經(jīng)喪失了性能力了。”老胡很快說。
張舟吸了吸鼻子,把頭埋在胳膊里,覺得子宮有個地方又疼起來。疼了有些日子了,不分場合與時(shí)間,不分面前站著的是男人還是女人,它總是在它想疼的時(shí)候疼。她不再說話。很快,就入了夜,四下一片寂靜。張舟很喜歡梧桐樹,現(xiàn)在樹也在發(fā)抖,她看著它,感到這慢慢起風(fēng)的夜,在慢慢帶走一些人。
“舟,老疊上周去了?!?/p>
“嗯?!睆堉郯咽址旁诟共肯旅妫幍郎厦嬉稽c(diǎn)的地方,慢慢打圈揉起來。
“在醫(yī)院里,莫名其妙地,家里人連尸檢都不做,就火化了。”老胡說,張舟沉默。
“哎,老家伙,都沒讓我們見上一面。”老胡又說。
“我見了他了?!?/p>
“嗯?”
“那天,我買了瓶農(nóng)藥?!睆堉壅f。
老胡捧著臉嗚嗚哭起來。不驚訝,更不害怕,只是哭,仿佛是一件悲傷但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張舟坐著,任由他哭。眼前一片蕭條,水還是不流。老胡哭了很久。
“你也幫幫我,幫幫我?!崩虾f。
二
她以為是水手在唱歌,但是在島上,有的是漁民,水手啦船長啦這些電影里的橋段,只是她的臆想。一些水手在唱歌,一些愛國的水手先唱起國歌,等到夜深了,瞞著一些島民在岸邊生起篝火,唱《水手》。旋律飄起來了,歌詞也很好記,很勵志那樣,“他說風(fēng)雨中!這點(diǎn)痛!算什么!”咬牙切齒地,惡狠狠地,可是充滿了美感。
她一人躺在旅店的床上,從窗簾中找那些水手,迷迷糊糊又像做夢,走到了海上,一直往可以沉溺她的地方走。白色的燈光突然照了過來,耳邊又是一陣已經(jīng)聽膩的《茉莉花》。為什么總聽這首歌,好像別無選擇?
從這一點(diǎn)來看,似乎三個朋友看起來,更自由,爽朗,更有所選擇。
她是一個不吃早餐的女人。
中午要吃一盆海鮮面,首先得征得同意。住的地方往上,拐彎,拐彎,拐彎,三輪車突突從身邊過來。坐下的剎那,突然想到另一個地方,一群遷來的海鳥,依舊是晦暗的海面,紅樹林看起來怎么是綠的?她的腦袋生疼,覺得自己是從那里來。遷移或者遷徙,總之長路漫漫,自由而被動。她迫使自己回憶幾天前的城市,擁擠,不安,時(shí)刻擔(dān)心找不到路。三個朋友那樣領(lǐng)著她,對她說,睡,走這邊。她傻乎乎地問,還有多久到呢?有一天晚上又累又餓,她迷路了,極限之后竟有一些輾轉(zhuǎn)的快感?;氐椒坷锖螅褚粋€出差的人那樣,看本地新聞,喝德國啤酒,依舊要抽煙。她沒有癮,似乎又有,這麻麻嗆嗆的感受,也許是夜空帶來的一些錯覺。她一人坐在旅館的藤椅上,睡著了。她做了夢,第二個夢。
老胡一直在哭,領(lǐng)著張舟走進(jìn)人群,經(jīng)過了熱鬧,開始進(jìn)入無人的街道。他們走進(jìn)一個窄小的巷子,走過一排破舊的老房。張舟看見青苔,從巷口一直延伸過來,厚厚的,濕濕的。她把手放在口袋里,低著頭,弓著背,像一個老人那樣走路。老胡說到了,她抬頭,看見一簇三角梅從屋頂破出來。眼前的房子破敗,木門被腐蝕掉邊邊角角,他們咿呀一聲推門進(jìn)去。
張舟的老主顧二強(qiáng)坐在里面,一張輪椅,一張床,一聲驚喜的呼聲,此外什么都沒有了。張舟在門口站著,以前總是光顧自己的二強(qiáng)哥,現(xiàn)在成了殘疾,她站著,子宮又疼起來,她一陣無力,靠著門坐了下來。
“你們來了,正好,陪我說說話?!?/p>
二強(qiáng)說了很多話?!耙惶?,我坐在門口,有個男娃子經(jīng)過,很久沒有人從那里經(jīng)過了。那個男娃子看了我一眼,我讓他過來,剛好有幾顆糖,放在口袋里很久了。記得嗎老胡?還是你上次買給我的,讓我沒事潤潤嗓,嘿嘿,我都留著呢?!?/p>
“我用糖吸引他過來,陪我說一句話,就有一顆糖。我跟他那樣說。你們猜他怎么回答,嘿嘿。”二強(qiáng)說,臉上泛起了笑容。
“那真是好娃子,他說爺爺,我可以多陪你一會兒的,我媽媽還沒下班。說著來我手上抓糖,真不明白,孩子咋那么喜歡吃糖呢?老胡,你還記得你當(dāng)小男孩的時(shí)候,那會兒有糖嗎?”
“有了,我也很喜歡吃。”老胡說。
“嘿嘿,是了,所有小孩都喜歡糖,那是個沒糖的孩子,是個好孩子。他陪我說了很久的話,還讓我在手心上寫字。我給他寫,我說只會寫一個字:中。給他寫了,小家伙還學(xué)了起來。”
“真可愛,我要有那么個孫子……我要有那么個孫子……”二強(qiáng)哽咽著,不斷重復(fù)這句話,后來長長嘆了一口氣?!鞍Γ砩戏孔诱婧?,真黑啊老胡。”
老胡重重點(diǎn)頭,推著二強(qiáng)的輪椅,出了門,出了巷子,張舟跟在兩位朋友后面。他們走了很久,從黑夜走到黎明。三人來到懸崖邊,站了那么一會兒,看了那么一會兒太陽。
“謝謝?!倍?qiáng)對他們說,臉上泛起了笑容。
張舟從背后推了他一把。
然而,卻是她自己帶著輪椅滾落下去。她在空中翻了一圈,看見二強(qiáng)與老胡站在山頂上。她和輪椅,始終沒分開。
三
到了島上,她還是喝酒。不過物資匱乏,只能找到一些基本的東西。什么是基本的?花生米,小面包,這些裝在黑色塑料袋里,一點(diǎn)也不花哨的東西。比起城市里的各種小茶糕點(diǎn),要實(shí)在得多。所以她喝酒也變兇了,那種大的瓷杯,來,干!就這樣,喝!很實(shí)在。喝多了又做夢,暈暈乎乎,還是感覺大海在溺斃她。
溺斃是一種夢幻的感覺。海水浪漫,過了白天,他們在岸邊坐著,是的,現(xiàn)在是他們了。天為什么要由亮轉(zhuǎn)暗?暮色是為了使游人從她變成他們。
他們在岸邊,抽煙,島上買不到煙,難說是哪一位的囤貨。總之,火光像四只眼睛,小小的,跟海面上那些瞬明瞬暗的燈比起來,有種碧潤的感覺。滴水丹屏就在身后,她誤以為自己能聽到那滴答滴答的聲音,她想不僅要把想法告訴上帝,也要告訴眼前的人。他是眼前人,跟他們說,想跳海嗎?這個說法不準(zhǔn)確,這和溺斃有些距離。思前想后,就談起了人的意義,談起她未謀面的老師。滿眼都是海,黑暗中的海,黑暗中的海浪聲以及水手和國歌,就是在那時(shí)發(fā)生的。
她略帶戲謔:“我可是一個老妓女,不信教?!闭f完決定,第二天依舊要去看那個天主教堂。
她想起一個句子:“我是一名自由的老妓女。”想著,覺得非常好笑,又感覺很肅穆,是一種自我艱難抉擇的肅穆。她飄忽了,深感愚昧是必然的。她當(dāng)然逃不掉。
第二天,睡到午后,朋友們說,起,走這邊,她便走出旅店,漸漸感覺到身邊幻化出一個眼前人來。于是租一輛電車。
他們?nèi)フ医烫?,開著車路過一片芭蕉地。是的,現(xiàn)在天亮了,可喜的是還是他們,不過,車速由她完全掌控。路兩旁隨時(shí)跳出松鼠,且大片大片的野生芭蕉可以隨便采摘,只要有風(fēng),她就感到自由。手機(jī)里又放了《茉莉花》,她便從瞧得見的睫毛和臉部的溝壑里,捕捉了一絲向往,一絲日后在黑暗中輾轉(zhuǎn)時(shí)會留念的涼爽。
她開車,沿著海島路,慢慢睡著了。她做了夢,第三個夢。
張舟出現(xiàn)在春天,那個萬花復(fù)蘇的季節(jié)。
她總是站在一棵梧桐樹下。那些出來遛彎的老頭,背著手在附近走來走去,有看她的,也有不看她的,但凡瞄她一眼,她就把手里的紅牛遞出去:“哥,要不要來罐紅牛?”這是她們這一行的暗語,不接,只好悻悻收回手,笑一笑。接了,他們就一前一后,走到附近的惜緣賓館,開一間房。一次,能有兩百收成,張舟自付一百的房費(fèi)。碰到好心的客人,會幫她把房費(fèi)付了,但這樣的客人不多。偶爾,他們也直接在公園找個偏僻地方。最近一次是在秋天,梧桐樹往下掉葉子,她躺在落葉上,被落葉覆蓋。他居然問起她名字。
“張舟?!?/p>
又問她年齡。
“57?!?/p>
“做多久了?”
“不記得了?!?/p>
張舟躺在葉子上,后背有些發(fā)癢,一個斑白的大頭在自己上頭倒著,她希望他趕緊壓下來,想象他的身體如聲音一樣溫暖。
“叫我老疊?!彼终f。張舟還在腦子里想什么老爹,竟有這般癖好,嘴上輕輕復(fù)念著,他就下來了。兩人的下身很快陷入落葉里。
老疊在她身上抖動了幾下,張舟剛閉起眼睛,就聽到他不停在耳邊吸氣。
“哎喲,哎喲,不行,抽筋了?!闭f著直挺挺往旁邊倒。張舟坐起來,邊收拾衣裳邊冷眼看他揉腿肚子。老疊訕笑,說讓她等等。她坐著等,看著他臉部表情越來越扭曲,冷汗也大顆大顆滲出來。
張舟只好把他送進(jìn)了醫(yī)院。
老疊經(jīng)常來找她,他對性的需求不大,每次抖動幾下就完事了。他找張舟,有時(shí)給點(diǎn)錢,有時(shí)帶一點(diǎn)新鮮的吃食,有時(shí)就坐在公園里看她攬客,客人來了,老疊就起身拍拍屁股,進(jìn)入人群里去。他們的來往是寂靜的。唯一有聲響的是第一次見面時(shí)的抽筋,和兩人相同的孤獨(dú)。
她看到一個背影,駝了背,緩慢走在人群中。
老疊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著管子,窗打開了,還有一些陽光進(jìn)來??粗婧娴?,看著有希望。張舟提著粥進(jìn)了病房,角落里站著一對年輕的孩子,全都戴著耳塞,眼睛盯著手機(jī)。張舟的到來絲毫沒有引起他們一丁點(diǎn)興趣,病床前還坐了一個女人,她喊老疊爸爸。
那女人看了她一眼,“你是?”
“我是老疊的朋友?!睆堉鄯畔轮?,站在床前,右手扯了扯衣襟。
“嗯?”她沉吟。
他們五人在病房內(nèi),躺的,坐的,倚墻的,站的,各自沉默。她站了一會兒,從病房里走出來。
“別是什么貪錢的朋友吧?!鄙砗髠鱽砟莻€女人的聲音。
她苦笑。走到廁所,一道光過來,再次站到老疊病房內(nèi)。他身邊居然沒人,他能說點(diǎn)話了,苦苦哀求:“我很痛苦,你幫幫我?!?/p>
張舟走到嘈雜的市場,買了一瓶農(nóng)藥,又走回醫(yī)院,老疊身邊依舊沒人。她打開農(nóng)藥,看著老疊,過了很久,一把將手中的液體灌入了自己的嘴巴。
老胡出現(xiàn)了。他帶她到惜緣賓館開了房。他拿出一瓶安眠藥。他給了她兩顆。其余,他把它們放在手心,捧起來看,一顆一顆慢慢地?cái)?shù),數(shù)了一遍,又?jǐn)?shù)了一遍。張舟從老胡手里,把安眠藥又一顆一顆地移到自己手上,只留了兩顆給老胡。她把藥全部吞下了。他們并排,靜靜躺著,老胡流了兩行淚。
“這樣,就不會感覺孤單了。”老胡抓著張舟的手,緩緩說道。她坐在黑暗中號啕大哭,熱淚刺痛了她的臉,她耳邊不斷響著海的轟鳴。
四
海上響起號角,出海的人歸來了。她和她的三個朋友,在海邊坐了一天。烈日把她烤焦了,這會兒她覺得自己是一只風(fēng)箏。海邊烈日有它的味道,不像鹽,不像螃蟹蝦或者扇貝,像她屏住呼吸從喉嚨里升上來的味道。她稱作呼吸停頓味,或者死亡味。沒錯,死亡的味道就是海的味道。
三個朋友笑起來,“沒錯”。
他們在海邊撿了許多破碎的珊瑚,救下一只有毒的魚。漁民說,這是一條有毒的魚。“怎么判斷是不是有毒?”“你看,它背部有一條缺口?!彼阉鼡炱?,遠(yuǎn)遠(yuǎn)扔出去,而海灘上的其他魚,沒辦法,只好任它們干死。
到了晚上,他們升起篝火,三個朋友和她,喝酒,聊天,和島民跳舞。月亮掛在海上,夜深了,島民散盡,只留一團(tuán)灰燼在海灘上,海浪一下一下打著。他們坐在巖石上,仍感覺是熱鬧的,月亮也是熱鬧的,像家門口、學(xué)校門口、街區(qū)門口那些燈,熱鬧,明亮。
她對著大海啊啊叫起來,像個少女,朋友們不說話。等她停下來,急促的呼吸慢慢平緩,由大變小,她光著腳在海灘上走,腳指頭全都埋進(jìn)沙里。她捧起燃過后的灰燼,像吹泡泡一樣吹它們。她又從少女變成小女孩了。
她跳到黑暗里,點(diǎn)著煙,找那些光滑而漂亮的巖石,然后揣兩大把放到兜里。
她走向海邊,三個朋友跟著,他們走進(jìn)海里,很快就不見了。海浪一波一波的,一只鞋子,被沖到海灘上,老和那些死魚一起,等著再次被沖到海里。
她可以在海里做夢了,這是第四個夢。
是冬天,也是黑夜,張舟站在一棵梧桐樹下。一輛車停在她面前,車門打開,她把自己放進(jìn)去,像一枚雞蛋從冰箱里被取出來,慢慢變暖了,心還冷著,可終究會熱起來。突然就下起了雪。她把頭靠在窗上往外看,天地成了白茫茫一片。其實(shí),早就下了,剛?cè)胍?,她便聽到雪的聲音,只不過梧桐遮擋了她,密實(shí)得一點(diǎn)光都進(jìn)不來。這會兒,她扭頭往公園方向看了看,空無一人的街道被雪覆蓋,閃爍的燈模糊成一片紅。張舟裹緊衣服,垂著腦袋,過了會兒又扭頭,梧桐樹已經(jīng)在另外一條街了。拐彎之前,她知道沒人送她,可還是要看看,扭扭,彈彈衣服,諸如此類,盡是些別扭。
她再次裹緊衣服。
“能不能春天再去呢?”她問。
“我有點(diǎn)怕冷?!?/p>
三個朋友笑著,開車的老胡回過頭看她一眼,不說話。車子不停前進(jìn),偶爾拐個彎。最后,拐進(jìn)一條小道。
張舟和三個朋友,出現(xiàn)在一座島上,他們趕在日落之前,爬到一座山的頂部。說不出來想干什么,只是爬。他們在山頂站著,遠(yuǎn)遠(yuǎn)看見日暉下的遠(yuǎn)處有一座廟。此刻,他們想到那里去。張舟說,我們到那去。三個朋友說,走吧。他們就下了山,一會兒,到了廟里。
廟內(nèi)不供任何神明,靈臺上有一個巨大的珍珠蚌。對了,這是島上,供著珍珠蚌并不奇怪。張舟開心極了,她在廟里轉(zhuǎn)悠,東摸西看,內(nèi)心漸漸感到寧靜。她跳到珍珠蚌上,斜著身子躺下來。
“那邊有個灶臺?!?/p>
“可不是么,我也看見了?!?/p>
“真好,這里?!睆堉壅f。
“我們應(yīng)該去打點(diǎn)水。”
“對,最好再弄一點(diǎn)柴?!?/p>
“同意!你們?nèi)グ桑瑸槲肄k點(diǎn)事。我要在這里休息?!睆堉墼谡渲榘鰞?nèi)翻滾,蹬腳,開心得像一個三歲小孩。突然,轟的一聲,巨大的珍珠蚌合上了,隨著這一聲,廟里響起敲鐘的聲音。隨后世界安靜,時(shí)間變得極其緩慢。珍珠蚌始終沒再打開,三個朋友面面相覷。
“那我們還要出去打水燒柴嗎?”
他們互相望著,都在對方臉上找答案。突然,三個人笑了起來。
“當(dāng)然要去啦!”他們說。
他們出了門。珍珠蚌變小,廟變小,山與島也就成了茫茫海上的一小點(di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