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修午
一個現(xiàn)代派的女郎,一個古典范的美女,和她們的母親,一個庸常俗世的老婦人來到青島這個海灘浴場,遭遇一個有錢德國人的故事,簡單地說,這便是李薔薇的新作《黑眼睛 藍眼睛》講述的內(nèi)容。較之與她從生活經(jīng)驗吸取靈感的《兩個女少校》《父親的獵槍》等篇什,這篇小說更大程度的是一次敘述和想象力的遠行,因此小說人物,無論是姐姐曾媛媛,妹妹曾可,還是她們的母親曾老太,以及僑居青島的德國人馬克斯,都帶有一絲符號化的意蘊。故事展開的場域,也僅僅是賓館房間,餐廳和海灘一隅,時間定格仲夏黃昏之始,這些儼然構(gòu)成一部引人入勝的舞臺劇。
先是因孩童入場,帶來了驚魂的剎那,就是曾媛媛的孩子,一個年僅五歲的頑童,天真頑劣,在沙灘上肆意玩耍奔跑,差一點被一輛德國人的紅色跑車撞倒,由此引出小說中的一個身份不明的德國人馬克斯上場。小說對此并沒有交代太多,他的職業(yè)僅僅從遞出來的名片得知是工程師,至于什么行業(yè),無從得知,甚至體貌特征,也只有寥寥數(shù)筆臉譜化的描述,“湛藍的眼睛仿佛兩簇火焰,額頭雪白,鼻子高聳入云”。對于這場虛驚,各自的反應(yīng)也迥然不同,曾可報之冷眼相對,而曾媛媛護子心切“憤怒地一把推開”馬克斯,這是一個母親的本能反應(yīng)。而曾老太太,則在德國人馬克斯提議去醫(yī)院的時候,脫口而出“現(xiàn)在沒事,不代表以后……”完全是一副庸常世俗老太太的嘴臉。
剎那相遇,驚魂一瞬,男女的相遇,顯得非同尋常,場景很快由室外轉(zhuǎn)入室內(nèi),由沙灘大道到了14層。在“大阪物語”的日式料理餐廳里,曾氏姐妹和餐廳的日本女人的交鋒,一言不合直至廝打成團,曾媛媛從言語到肢體受到了欺凌,那個會中文的日本女子“你是嫉妒嗎?老女人!好好吃你的飯!帶你的孩子去!”的怒懟,以及曾媛媛被對方打了結(jié)實的一巴掌,這些遭遇對敏感的曾媛媛來說,無疑是一場恥辱。德國人馬克斯的解圍,顯得局促而及時。此刻讓馬克斯出場,顯然是為了下面做鋪墊。從某種程度來講,在日式料理餐廳里,優(yōu)雅美麗甚至不乏憂郁和斯文的曾媛媛一切面紗墜地,她所有的生命之盾被解除,由此才有了后面情節(jié)的精彩遞進。小說沒有墜入言情套路式的敘事,沒有寫曾媛媛和馬克斯的約會,也沒有寫曾媛媛如何墜入愛河的曼妙體驗。這是一段有意為之的敘事留白。
接下來,場景隨之一轉(zhuǎn),通過飛飛的哭鬧,才發(fā)現(xiàn)套間里曾媛媛躺在床上不動。這個場景的突然出現(xiàn),可謂奇峰凸起,令人費解,故事明暗線逐漸明晰。明寫曾媛媛吞安眠藥,暗寫其內(nèi)心的掙扎。作為一個失婚女性,有稚子在身旁,又遭遇多金多情的異邦俊男,這是其一。其二,作為敏感嫻熟古典范的曾媛媛在這個雨夜到底遭遇了什么,無從得知,或許是和德國人馬克斯的浪漫約會,或許是遭遇了更為可怕的事。這留白敘事,毫無疑問就是要讓讀者猜想多端。馬克斯現(xiàn)身時說了一句:“你美麗的姐姐說,你們今天要去金沙灘?”在妹妹曾可焦慮著急,要立馬尋求幫助送吃了安眠藥的姐姐曾媛媛去醫(yī)院的時候,馬克斯應(yīng)時而至,等等。從這些設(shè)計中,不僅可看出小說人物馬克斯在情感角逐上的用心,也可以看出作者在這個小說的謀篇布局上的機智。
小說的高潮部分,毋庸置疑,顯然是在金沙灘的一段經(jīng)歷,就在一對男女(曾媛媛和馬克斯)在愛情的范式或者說套路設(shè)計里深入下去的時候,卻出現(xiàn)了兩個攪局的黑人,這兩個黑人出現(xiàn)在曾媛媛?lián)Q泳衣的保時捷跑車里,并且很快將她的中國青桑蠶絲的文胸一掠而空后,拍下了無數(shù)的裸照,并且讓她還受了刀傷。就在這個鮮血交織的險象里,馬克斯再度出場,他無疑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戲碼。他很快平息了曾媛媛的恐懼,她很快在這個富人沙灘區(qū)的住宅里沉入睡眠(意味著曾媛媛的全身心的放松)。兩人的情感毫無疑問,更為深入了。但是小說的奇特之處在于,無意間門后聽見黑人和馬克斯的低語交談,使得妹妹曾可的恐懼卻莫名地升騰起來。
自此,故事戛然而止,但是給讀者帶來的體驗遠遠沒有結(jié)束。這貌似是一個言情小說,一個失婚的女人,和一個德國工程師相遇,經(jīng)過幾次短暫的相遇后,情感更為深入。微妙之處的勾勒,從飛飛收了玩具之后,她的臉色為之緋紅,再到她端詳飛飛騎坐肩頭的馬克斯,再到馬克思囑咐提醒氣溫下降要泳衣外加防曬外套后的報以微笑點頭,再到歷險后的釋然深睡等。除此之外,情感的遞進嬗變,還體現(xiàn)在片言只語之中,無論是和媽媽的對話:“那怎么能一樣?人家父母都是銀行家,就是在德國,也是上流社會?!边€是妹妹的若有所悟,都昭示出兩人暗里的交往已經(jīng)很深入了。事實上,故事還暗藏著另外一種解讀,就是從妹妹的角度出發(fā),妹妹隨著姐姐和母親來到青島散心,卻遭遇到這樣的一連串的經(jīng)歷,無論是飛飛差點撞上跑車,還是餐廳里姐妹和日本女人廝打時的馬克斯的救駕,再到金海灘的黑人劫色,與馬克斯的英雄救美,一步步地升級,這是偶然偶遇?還是必然和設(shè)計?從曾媛媛突然吃安眠藥,到“曾可沒了邏輯,以為120一撥救護車就來,撲過去開門,門外站的卻是馬克斯”的恰如其時,從馬克斯的生硬的中文,到“馬克斯的中文突然熟練了許多”,到飛飛不經(jīng)意間的一泡尿使得“一塊新漆的邊角浮現(xiàn)了出來,在MAX中M字母的里面,一層低劣的土黃色悄悄吐露”,這些文字之間的草蛇灰線般的行跡,可一一探尋,也隨之疑竇叢生。
無論是曾可,曾媛媛,還是馬克斯,他們都帶著各自的心思,故事悄然演繹。耐人尋味,卻又細思極恐。似乎是一個套路愛情故事,又似乎是一個懸疑驚悚小說。小說的妙處就在于她就像一個展示在讀者面前的多棱鏡,每個維度里都精妙地刻畫了人性的幽暗。作為編劇出身的作者,故事的起承轉(zhuǎn)合,悄然度巧,引人入勝。“陡峭的岸崖邊,坐落著幾堆體型較大的游客”,“八大關(guān)的海是淡淡的鴨殼青,礁石卻是一顆顆粗鹵的棕黑塊”,“天色將盡未盡、海面由淡青變成烏青”,小說畫面感極強,景致的描寫簡潔而醒目。
了解了日常狀態(tài)中的李薔薇,你就會感慨她的溫婉淑靜的外表和尖銳深刻的文字形成的巨大反差。作為一名公務(wù)員,她在每天忙于單位文案公務(wù)之余,勤勉深耕文字,將自己囿于她自己的一方天地。由此,為數(shù)不多的了解她的人,都感慨她是一個生活的“幸存者”。說她是“幸存者”,是她不諳俗世,心直口快,常常得罪人而不自知,然而灼灼言辭的背后,卻又彰顯出她對人世人心的體驗與洞察。其實綜合她的從軍從文經(jīng)歷,用那個典出英國詩人西格里夫·薩松著名的句子“心有猛虎,細嗅薔薇”來形容她,再恰當(dāng)不過。她機敏異常,在瑣碎庸常的生活里抖落一身塵屑,靜靜地選擇書桌,與世無爭,悄然雕刻著自己的文字時光。
就我所知,李薔薇七八歲起就愛上了閱讀,從三毛、張愛玲、許地山,再到毛姆、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魯斯特、卡佛,從讀書到從軍,從軍校到地方,她一直對文字、對文學(xué)存著異乎尋常的“執(zhí)念”。
她的閱讀面更是寬廣,不僅僅局限于文學(xué)作品,歷史、哲學(xué)、傳播學(xué)、紀錄影視等均有涉獵,某些領(lǐng)域還著有多篇專著論文,散見于諸多核心學(xué)術(shù)期刊。尤為特別的是,身為新聞學(xué)碩士的她,常年訂閱《哲學(xué)研究》,反復(fù)通讀《西方哲學(xué)史》《中國哲學(xué)史》。毫無疑問,這些交叉的學(xué)科營養(yǎng),為她的小說增添了豐厚的思想背景與深邃的哲學(xué)內(nèi)涵。
2017年11月15日寫于京棉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