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凱

許多人一直在打聽的那個人已經(jīng)悄悄地去了另外一個世界！

丁酉年，是西部詩歌高地甘肅的一個災(zāi)年。先是詩人、《飛天》原編輯李老鄉(xiāng)7月在天津駕鶴西去，然后是編輯家、《飛天》原副主編張書紳8月在蘭州不辭而別。李老鄉(xiāng)還和大家打了一個招呼，舉行了一個體面的告別儀式，而張書紳竟然一聲不吭地走了。為了李老鄉(xiāng)，我剛剛寫下萬余字的《丁酉蒼?！罚灰驗閺垥?，我又置身于一片鋪天蓋地的蒼茫。

西部，不，是大西北，一連失去兩個詩歌寶貝，詩歌界一時為之疼痛不已。遠在云南的詩人于堅，對張書紳的去世尤為傷懷，及至看了我這篇祭文的初稿之后，在我的郵箱里留下了一句令人悲愴的追問：“這個時代還有編輯嗎？”

編輯當(dāng)然還是有的，但像張書紳這樣曾經(jīng)被廣大青年詩人愛戴的“老黃?！本庉嬕呀?jīng)很少很少了。 “一代名編”張書紳，這位在20世紀(jì)80年代初開設(shè)并主持《飛天》“大學(xué)生詩苑”專欄，從而引領(lǐng)了新時期中國大學(xué)生詩潮的虔心耕耘者，無疑是中國詩歌的良心。

張書紳歿的消息，我們是在其歿后十幾天才知道的。8月28日晚，我和馬步升、葉舟、牛慶國等幾個人在蘭州農(nóng)民巷一個酒店接待武漢的劉醒龍、廣州的朱燕玲和武威的李學(xué)輝。席間，葉舟接到一個電話，說著說著葉舟突然異常憤怒，一桌人不知究竟甚是疑惑，尤其是他沖著對方的一句 “你怎么現(xiàn)在才告訴我” 的厲聲質(zhì)問，讓人有一種不祥之感。接聽完電話后，葉舟先是讓大家猜猜是誰的電話，見大家一片茫然，才說是張書紳的兒子，打電話要給他送一本《張書紳詩文紀(jì)念集》。停頓了片刻，葉舟神色黯然地告訴大家，張書紳十幾天前就走了，其兒子說，之所以沒有告訴大家，是因為張書紳立有遺囑：喪事從簡。

翌日酒醒之后，我想起了甩手而去的張書紳。我想，斯人雖然不辭而別，但我們這些活著而又同城的人不應(yīng)該漠然處之，甚至息聲。而且，他的人生已經(jīng)不屬于他一個人，擁戴其精神的人都有權(quán)知道他的去向。而此刻，我必須先在自己心靈的原野上點燃一堆篝火，讓人們?yōu)橐粋€孤獨的人而聚攏在一起，進而看見他并讓他看見。所以，一種詩人的良心促使我用一條簡短的手機短信把張書紳的死訊發(fā)了出去。果不然，不要說蘭州城外，蘭州城里也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個消息，一些人甚至不相信。從“大學(xué)生詩苑”走出來的詩人、已退休多年的西北師大文學(xué)院教授彭金山，兩天后還打來電話試探地問我：張老師的死是真的嗎？

怎么會不是真的呢！第一個回信表示哀悼的是從《飛天》飛上詩壇的云南詩人于堅，他先是發(fā)了只有一句的悼詞“一個偉大的編輯去世了”，十幾分鐘后他又發(fā)來一首即興創(chuàng)作的悼詩《悼我的編輯張書紳》，并囑咐我轉(zhuǎn)發(fā)。

于堅的悼詩如下：

一個偉大的編輯去世了

那些書還在印

那些蒼白的書

他永遠坐在那些無名手稿之間

戴眼鏡的人 逆來順受

他看不見世界

他只看得見石頭和陶罐

1983年我心懷光明

走出大學(xué)

朝著一個春天的郵箱

編輯張書紳住在蘭州

蘭花之州

荒原環(huán)繞

2917年8月28日

多么悲壯的悼詩，一腔真情，一片肅穆，有“蘭花之州，荒原環(huán)繞”之氣概。于堅發(fā)短信要加我微信，因為我一直拒絕網(wǎng)絡(luò)鬧市，沒有微信，只好讓妻子加了他的微信，將其傳播了出去。害怕妻子的微信圈不夠廣泛，我又通過手機短信發(fā)給了一些詩壇中人。一個一輩子默默無聞的人，我們不能讓他死得也默默無聞。

其實，知道大限已到，張書紳早就做好了走的準(zhǔn)備。大約在三個月之前，張書紳的妻子張粉蘭在單位找到我，說張書紳出了一本書，讓我替他送給單位的一些人。張粉蘭來時就帶著一捆書，書名是《張書紳詩文紀(jì)念集》，由現(xiàn)代出版社出版。張書紳要送的書都沒有簽名，但有一張手寫的贈書單，都是曾經(jīng)或正在甘肅省文聯(lián)機關(guān)工作的人，共51位。書的體式很龐雜，收錄了張書紳的雜憶散記6篇、日記10篇、新詩100首、五言詩300首、詩歌評述18篇和別人寫他的文章8篇，以及他在《飛天》主持“大學(xué)生詩苑”專欄時的讀者和作者來信若干。這是張書紳一生出版的唯一的一本著作，在其生命的最后行世，自然十分珍貴。

很明顯，張書紳想通過這本書安排后事，說一些想說的話，留下一些想留下的東西。在書中《“大學(xué)生詩苑”印象——讀者來信摘抄》一節(jié)之前，單獨收錄了張書紳2014年10月17日寫下的一句話：“現(xiàn)在考慮，這篇東西似乎可以與讀者見面了。三十年了，還忌諱什么？”

這最后一句“三十年了，還忌諱什么”，應(yīng)該是其最初整理這些讀者來信時的心緒，作者將其收在書里，無疑也是張書紳編這本書的用意。

作為一個從合水走出來的文人，張書紳把送書的任務(wù)交給我這個合水人，可見還沒有忘記我這個小老鄉(xiāng)。被其信任，我感到了一種莫大的幸福。所以，我不敢怠慢，立即叮嚀辦公室的小席，盡快按照那張贈書單把書送到每個人手里。同時，我把屬于自己的那本拿回了家，放在床頭抽空翻了起來。一般來說，凡是被我放在床頭上的書，可能就是我的最愛。

《張書紳詩文紀(jì)念集》是張書紳提前發(fā)出的一個訃告。作為一個活著的大編輯，張書紳焉能不知道“紀(jì)念集”三個字的含義？所以，他不是老糊涂了，而是有意為之。接到送書的差事不久，《飛天》原主編李云鵬從海南回蘭，作為一個從《飛天》飛出來的詩作者和一個后來又在《飛天》工作過一段時間的編輯，我想借機請張書紳、何來等幾位《飛天》的老師和現(xiàn)任《飛天》主編馬青山坐坐。但是，邀請張書紳時，我打的是張書紳的電話，接電話的卻是他的老伴張粉蘭。一聽我請張老師吃飯，夫人當(dāng)即連連推辭，說吃飯就算了吃飯就算了。我有些不甘心，又鄭重申明了兩個理由：一是很久沒見張老師了，想見見；二是給張老師說說送書的情況。但是，夫人最后還是婉拒了我的邀請，使我很沒有面子。我想，這既是老伴的意思，也是張書紳的態(tài)度。事后我才知道，張書紳的手機一直是老伴拿著，以阻擋外界的打擾。其實，事前馬青山就說，張書紳肯定請不動，他退休以后誰也不見，很少出來應(yīng)酬。有一次，《飛天》的一個副主編走到他家樓下打電話請他都沒有把他請下來。一聽這一情況，我就釋然了，對于一個住在沒有電梯的七層樓上的老人，讓其上下樓對其是一種無情的折磨。我看過收在《張書紳詩文紀(jì)念集》中汶川地震時作者的幾篇日記，感到當(dāng)時的張書紳猶如死里逃生那樣驚險和狼狽。如此，那天我們聚會時張書紳沒有來。飯前，我給李云鵬帶了張書紳送他的《張書紳詩文紀(jì)念集》。李云鵬翻了翻書幽幽地說，這個書名好像不對勁呀！似乎是馬青山接過了話頭：這恐怕是張老師有意起的一個書名。的確，隨后我也在《張書紳詩文紀(jì)念集》中找到了依據(jù)：“四年前，我患了嚴(yán)重的心臟病，住院兩次，微創(chuàng)手術(shù)一次。眼下，尚存十一種病，早停止一切社會活動，在家服藥養(yǎng)病……”從書中看，其所說的“四年前”，應(yīng)該是2010年3月心肌梗死搭支架，那一次差點要了他的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