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若干年,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天,課間時,我被一群可愛的孩子們圍在講臺前,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一些與學習無關、與生活相關的話題。這比較符合我的性格,我覺得在課間與孩子們聊一聊生活中的事兒更能拉近師生之間的距離,創(chuàng)造出平等、和諧、融洽、輕松的集體氛圍,畢竟,每個人都是食人間煙火的。孩子們你問這他問那,好幾張嘴同時就問出好幾個問題,搞得我一時之間不知接誰的話茬好。突然,一個同學帶著很訝異的語氣大聲說:“老師,你身上特別香?!?/p>
這句話馬上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香嗎?特別香嗎?不可能吧?由于經(jīng)濟上的拮據(jù),我可從未有過往身上灑香水的經(jīng)驗,對于那些所謂淑女把自己弄得逆風都能讓人聞到刺鼻之香氣的行為,我常常不知是羨慕還是忌妒,抑或有些討厭。于是,我趕緊對那位同學說:“可能是洗發(fā)香波的味道吧,我昨晚剛剛洗過頭發(fā)。”那位同學很認真地嗅了嗅我的長發(fā),然后十分堅定地說:“不是洗發(fā)水味兒。比洗發(fā)水的香味兒好聞。很特別,好像是從你的衣服上傳出來的?!?/p>
這就讓我莫名其妙了。與先生結婚的時候,我堅持要買一只樟木箱子,就是因為喜歡樟木的味道,它濃郁的香氣足以把放在箱子里的衣物浸染上迷人的氣息,這氣息是另外一個物種用生命加工出來的,天然而成,非工業(yè)制造,我喜歡。但是,那只箱子已經(jīng)好久不用了,幾次搬家之后,它已經(jīng)被冷落到墻角,少有問津,只收納一些換季的衣服,經(jīng)常換洗的衣服是不往里面放的。而我又不是傳說中的香妃,學生那么肯定的從我衣服上傳出的香氣緣何而來呢?人們常說的女人如花,一定不是在“生香”這個意義上進行類比的,應該是就“傳神”而言,我以為。
回到辦公室,繼續(xù)備課,讀書,專注地思考某些問題。忽然,一陣鉆心的痛癢持續(xù)地襲擊我的背部,令我幡然醒悟,原來那位同學所說的來自于我衣服上的香氣是藥香,具體地說,是云南白藥氣霧劑,噴在后背上用來止痛的。我只功利性地片面追求它消解疼痛的效果,完全忽略了它奇特的香氣。是否那香氣也是藥物精華與美的一部分,既來自于植物天然的加工,也來自于藥物制造者的匠心獨運?而它,竟被我毫無意識地忽略掉了。這個世界中,究竟有多少美被人深度挖掘,又有多少美在忙忙碌碌、行色匆匆、實用至上的人們那里遭遇到被忽略和漠視的噩運呢?當然,這一點兒也不妨礙美本身作為客體的恒定的存在。
我不知道疼痛從什么時候開始、以怎樣的方式悄無聲息地爬上我的后背,像最狡猾的獵手一樣潛伏下來,然后在2007年5月的某一個清晨,以強大的攻勢,對我發(fā)動突然襲擊,十分凌厲地,毫不手軟地,一下子就把我從恬淡而美好的夢境中驅趕出來,毫無防備的我十分愕然地睜大眼睛,用一種陌生的目光打量身邊熟悉的一切,企圖弄清不速之客的來歷,它是從哪一扇沒有關好的窗鉆入,借著哪一陣清風的力量滲透到我的肌膚里,然后像一個殖民者那樣肆意地擴張領土,以強者的身份壓迫并奴役原住民……
起來活動活動筋骨,疼痛漸漸消退。白天的生活和工作如常進行。但是,第二天,以及之后相當長一段兒時間,我總是在清晨被尖銳的疼痛從夢中揪起,情形愈演愈烈。我很悲觀無奈地走入醫(yī)院的大門,掛號,排隊,向醫(yī)生陳述病癥、病史。我擔心自己得了什么絕癥,醫(yī)生的結論卻如此輕描淡寫:無菌性脊上韌帶炎。醫(yī)生的建議是:服用止痛片;用毛巾熱敷;向后背直接噴灑云南白藥氣霧劑之類的止痛藥品;按摩加理療;注意休息,適當運動等等。
此前,我從未設想過自己會在哪一天“頑強地與疾病做斗爭”,總是天真地以為那是奧斯特洛夫斯基、魯迅、張海迪等各色英雄人物的偉業(yè),而今,不期然地,我也以一個小人物的身份享有了這份兒“光榮”,不勝惶恐!憂郁、膽怯之后,我冷靜地想了想,無論我是否選擇堅強,疼痛都不會主動同情我、放過我,我必須要掌控局面,學會與它和解。
七年時光寂寂流淌,我學會了與疼痛和平共處:一方面疼痛不再以劇烈的方式肆虐地蹂躪我的肌體,它只是“斷續(xù)寒砧斷續(xù)風”一樣以一種我剛好可以承受的力度撞擊我;另一方面,我以妥協(xié)的態(tài)度承認“殖民者”在我身體里的領地,因為我清楚地知道疼痛像真菌一樣難以根除,而我還必須堅持伏案工作。
然而,和另一種疼痛比較起來,我后背的疼痛又算得了什么呢?2013年春節(jié)前后,眼看著母親在多重病痛的折磨中生命的氣息越來越弱,而我卻無能為力。我在不知所措中妄自揣測著她內(nèi)心的糾結與最后的留戀。疾病像個不斷縮小的籠子,越來越緊地束縛住她的身體,使她再也沒有了閃、轉、騰、挪的空間,而她的頭腦卻與她的健康不成比例地保持著絕對的清醒,她唯有放棄因為嚴重積水變得越來越沉重的肉身,才能從那越來越小的籠子里突圍出來。誰能告訴我,這種每一個人最終皆需完成的突圍和蛹之化蝶是否具有相同的本質?為了打一場漂亮的突圍戰(zhàn),我們需要做出怎樣的努力與犧牲?
一種疼痛,只要穿越過你的肉體或靈魂,它便會像植物的種子一樣落地生根,無論你怎樣費力地想要剪除它,最終會發(fā)現(xiàn)它自始至終牢牢地抓著你,就像爬山虎以其細密的粘性吸盤牢牢地抓住墻壁為自己贏得生存空間一樣,其結果是墻體被遮蔽了,而爬山虎卻長成一道亮麗的風景,在夏日的陽光下格外翠綠,在瑟瑟的秋風中格外鮮紅。
如今,疼痛的駐扎已經(jīng)成為一種提醒,讓我牢牢地把握一些觀念,比如生命,比如親情,比如珍惜……
(采薇,本名王麗紅,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華散文》《散文百家》《演講與口才》《江西教育》《年輕人》等。著有文集《深紫色的憂傷》。)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