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欣
臨 界
兩年多以來,我一直在尋訪一種狀態(tài),試圖找一個詞,精確地表達這種感覺,它具有某種不祥的憂郁的帶有離別且讓人難以忍受但最后不得不承受的意義,它能較為齊全地表達生命的某個狀態(tài),或者生命的一整個終結(jié),表達愛情、悲傷。我曾經(jīng)用過“最后”,或者“最后的最后”,實際上我表達了最后的時刻,最后的一次見面,最后的一吻,最后的打鬧和爭吵,最后的一份郵件和短信,最后的某種回旋的氣味,最后的一次……但是“最后”這個詞也只是一種時間和空間概念,它沒有溫度,是可以拓寬的。
今處暑,夏將止,秋未滿,寂清則無言。最是這種狀態(tài),讓人想到小滿大滿,想到樂極生悲,想到陰盛陽衰,想到臨界。對,就是“臨界”這個詞,讓我忽然之間找到了兩年多來我尋訪的狀態(tài),臨界是一種沉默與另一種沉默的區(qū)分,一種通透與一種徹底,忽然間就明白了,就斷水抽刀,就懸崖勒馬,就立即從淤泥里回頭,就上岸。
臨界,在這個詞里可以感受到干燥的夏日,浩蕩呼嘯的秋風(fēng),感受到田園的金黃,樹葉在枝頭對鳥兒的致意,山頭紅楓的憂傷,落日晚霞的華麗孤單,破敗的無法再維系的尋死覓活的愛情,涼意叢生結(jié)滿露珠的蜘蛛網(wǎng),早晨第一聲寒鳥的哀鳴,池塘上干死的青蛙,扔在水里的書籍,中斷的情欲……我喜歡這個詞,幻滅后的悲哀,里面蘊含著離別,甚至可以聽得見逐漸走遠的腳步,疼痛的反抗,野獸陷落深淵,陌生人在家門口失蹤,忽然的疾病,死期難逃的災(zāi)難,孑然一人的宿命,最后一次親吻過戀人的嘴唇的嘴唇,有始無終的空虛感……這些難舍難分出爾反爾,與嫉妒和渴望,與苦惱和希望伴隨著一路走來了,但是和其他的一切明顯可以區(qū)分,是另一種的,不同的,是絕望到底要轉(zhuǎn)化的。終于有一天,單調(diào)的重復(fù)證明了它的增加而不是縮減,證明了量的積累后質(zhì)的變化,稗草不取悅?cè)祟?,狗尾巴草也不到冬天過冬,如此而已,走著走著就興盡了,這是一種自由。自由從來是一種權(quán)力,屬于奮力抵抗者,抵抗是一種力,人們贊美生存,贊美狗的被豢養(yǎng);山間的狼在消失,它從不愿體現(xiàn)它的奴性。所有活下來的物種,所有取得的東西,里面都有妥協(xié)退讓,甚至變節(jié)。人們欣賞變節(jié)的東西,賦予它們“隨遇而安”的廉價贊美,因為這樣可以便于“求同”。
臨界,則是用尖利的刀,割斷最后一絲藕線,白云駕著馬車,遠遠的撤退,溫度一下子到了零度以下,水不再過度,直接結(jié)冰。
我們的一生中,需要面臨這樣的臨界點,多少次?需要多少次硬起心腸,駕車遠去,不再四顧?
然而臨界,卻明顯是一種絕對的界限,一種態(tài)度,一種溫度,一種堅決,一種回問,一種抵抗,一種倒退著的撤離和遠去,一種告別,一種新生,一種結(jié)束,一種開頭。
臨界悄然而來,牛頓躺于樹下,佛祖坐觀菩提,有人拈花,有人微笑。有時候,僅僅是一陣風(fēng),一片葉子,或者僅僅是關(guān)山偷渡,長夜花落,寒蟬悲鳴,忽然之間,就躍到了那個點,而此前千里獨行,萬里跋涉;此前上山點燈,問神問仙;此前一路尋訪,踏破芒鞋;此前結(jié)草銜環(huán),登舟過河……都只是為了這瞬間的頓悟,都只是在迎接臨界。盡管我們拒絕這種假設(shè),可是當(dāng)臨界突如其來,也不是沒有感覺到解脫。
一切執(zhí)念,可威脅的,都是我們內(nèi)心的欲,肉身沉重,抓的太緊。不如就此放下,就此懸崖勒馬,就此抽刀斷藕,就此任水自流自去。
臨界,是潘多拉盒子的最后一層,你退出自己,不再是你。臨界永遠是短暫的,過程漫長,是希望,是深淵,你終于可以騰空而起,在積水里長出翅膀,涅槃,飛翔。
祝福世界,祝福你們!
花華說
朋友發(fā)來櫻花落光葉子的裸身圖,告訴我櫻花不只早櫻晚櫻,還有冬櫻。冬日櫻花我從來沒有見過,因此深感它是不逢季節(jié)亂開花,算個性之花一種。朋友說:“這不是個性,而是天性。冬櫻春華,才是個性?!贝夯ㄅc春華,雖一字之別,卻氣象完全不同。當(dāng)然,花華音通,在甲骨文里,它們通用,但是隨著時代的變化,花華各修成了各的氣象。
花較多指草木植物,華則指木本植物開花,更重于強調(diào)葉。說花多重在名詞,華則較多用于裝飾,是形容詞,但亦有“天華”“桂華秋皎潔”的說法,這里的“華”,是名詞。華有光,有色彩和溫度,華發(fā),華年,華蓋,歲華,夢華……情感色彩非常濃烈,有時空之感;而花,出現(xiàn)在視野里,多以形以貌,以氣味以聲響以具體的顏色。這樣說來,華更在強調(diào)一種記憶與通感,一種宏觀,而花則是留駐,是當(dāng)下。
我們也稱我們中國的文化為華夏文化,這里的“華”應(yīng)該通“花”,華夏為花夏,夏花爛漫,夏在五行里面是中間,一年四季夏也在中間,是中國的中。夏有蟬鳴,居高聲遠,夏蟲多,樹多,葳蕤繁盛,所以,華夏是花夏,是花蟲,是蟬鳴萬山,是居高聲自遠,是一種寄托。
花華雖然可以相通,但是質(zhì)地和品性不同,一般人傷時傷花,重傷逝。大多人不問因由,歡喜不知,喜花的聲色,重華的氣澤。細想來,它們各有風(fēng)度,氣象不同,華有英氣,花則重擬態(tài),一在形一在神。花該是形,是實相,華則為象,由形到象,世縱是悲哀的,也當(dāng)如露的世,有其芳華處,可惜可耐。如果說字和詞也有自己的等級和性別,花應(yīng)該屬于底部,華在高端;花在外,華處內(nèi);花富有攻擊和誘惑性,華則是自我修煉;花偏重于交流,華則是醞釀,偏于含蓄,追求含英咀華。花是柔的弱的嬌的可以在形體上毀滅的,有其時態(tài)的,華則剛,則硬,則光,則氣,則澤,則千萬人吾往,是一種精神的追求,器物之美多在華,是草木之花的轉(zhuǎn)化,是木的另一種生活方式,另一種喘息??梢詺⑺赖氖腔?,是一種物質(zhì)的形體,殺不死的是華,一種精神,一種心性,一種靈魂。所以說,木制的房子有自己的生命,就是因為木雖然被砍倒,被肢解,它還有它的華它的氣,還在生活著,而不是生活過。
由花到華,人該哀而不傷,這是漢文字獨有的精神氣韻和向度。雨花啊,雪花啊,重在強調(diào)其形,華則有京華,芳華等,如此,則顯得花太浪漫,進退有余,進有光榮,退有哀榮,華則太滿,回旋余地不足。華無論繁體還是簡體,下為十,十字架的十,十全十美的十,十太滿,就陰,就衰,就氣和勢以及氣象會往下落。
姓名學(xué)和命相學(xué)上取華為人名,都說是不好,我懷疑就是因為一般人浮不住這個字的氣。賤人賤名,好養(yǎng),不是沒有道理,很多人叫小花啊大花啊花花啊,一般不會有什么大成就,也不會有什么大不幸,甚至一些貓狗,也叫做花花,當(dāng)然,不是名貴品種的貓狗,土物賤命,有天護著,易活。另外,花還可以做花子,道具是一棍、一缽、一破袋子,世俗味道真是濃,是行于人間的,不像華,有煙霞氣和富貴氣,隱著一種驕奢淫逸。
寫下上面這些文字時候,我搜羅了一下記憶里叫做華的男子女子們,共有四個,其中有一個是精神病,一個是哮喘病,另一個雖然中年發(fā)跡,但也完全拜于自身身體殘疾的奮發(fā),不過還有一個叫“文華”的,倒是氣運恒通,許是能鎮(zhèn)得住“華”的美,享受得了“華”的盛極,不光人美韻豐,而且事業(yè)也繁順,應(yīng)該現(xiàn)在不是副教授,就已經(jīng)是教授,關(guān)鍵研究的是道家的仙劍一派,這不能不說也是奇怪。許是其父母是異人,知一個人的名字就是一個人的命運,所以陰陽八卦綜合考慮之后,賦其芳華吧。總之,她是我見過的人里面用“華”為名最為騰達的。
人說中國沒有哲學(xué),在我認(rèn)為這完全是誤斷,中國的一個隨意的字或詞會連起整個世界,整個的“我”,整個人在世的生存和觀照,都可以連綴。文學(xué)藝術(shù)本來就有點迷信的味道,都是自說自話,我說了半天花與華,也完全是自我感悟,是夢話,也是夢花,還屬于夢華,君且一笑讀之。
貓頭鷹
線性的青蛙,草綠,坐著,或者躺著,在一塊草坪樣的木板上,旁邊是四只站在綠色青苔上的鸚鵡,再過來則是一些沒有頭的鳥,在幾塊石頭間匍匐著。緊接著的另一塊綠色草坪上,放著石膏一樣的白色雕塑,看不清模樣。這些被一行漆黑色的木板隔開,下面,又一排木板上,則是一堆大小不一的貓頭鷹,有三種顏色,應(yīng)該屬于兩個家族。再往下一排,木板上,一只待飛的似乎是麻雀的鳥正在展翅,它單腳站在一只青黃色的小球上,旁邊是四只站在草莓上的灰鴿子,它們的陰影落在桌子上,三只向光,一只背光。緊接著過來的木板上,又是幾只貓頭鷹,袖珍版的,和中間那一排木板上的貓頭鷹其中的一種為同一家族,只是比那些還年幼一點,尚沒有長成。
很明顯,這是一張切割的照片,沒有將意念里可以喘氣的動物完全照進來,有些缺了頭,有些缺了尾巴,有些半支長喙不知下落。
這是一些雕刻和塑料制品,它們標(biāo)著價格,團團擠在一起。這些睜著眼睛的動物,也許在等待有朝一日會被握進一只孩子的手里,這是它們的命運。也可能是一位成年人,因為心里的某個秘密,請走了它們,帶回了房間,留下來,或者轉(zhuǎn)贈給自己喜悅的人。這種機會隨時都會遇到。在另一張圖片里,就出現(xiàn)一個女孩與一只貓頭鷹,木頭雕刻,女孩長長的頭發(fā)作為完整的一片被梳攏在頭背后。
這群水里游的和天上飛的動物作為玩具被擺放在一起,在現(xiàn)實生活里,它們相恨相食,只有在這里,它們才擁擠孤單的不得不相互陪伴著。這么多長翅膀的雕塑,伸展著翅膀或者瞪著眼睛,蜷縮著。一片天空在照片之內(nèi)長出來,屬于它們,它們似乎隨時可以張開翅膀,飛起來。青蛙游到水里,貓頭鷹飛往高空,鸚鵡掛在人家露天茶館旁的矮樹上,鴿子在樹底下吃著蟲子?!獞?yīng)該是這樣??墒撬鼈儽粧伮湓谶@一片人造的草坪之上,木板之上,它們作為一群受困的囚徒蜷縮著身子,放棄爭取自己的命運。每一只都如此,包括那只單腳起飛的,也把自己定格。
這些動物似乎都是從外面逮來的,喊住它們,綁住它們,降服它們的靈魂,最后,它們被迫生活在這狹小的空間之內(nèi),草叢之中,漸漸成了照片中的樣子,一動不動,除非被買走,否則會永遠如此,持續(xù)的,蜷縮著。——它們已經(jīng)分明忘記了另外的存在。
不管是誰看見這些惟妙惟肖的塑料和木制品,都會起短暫的悲哀。造物主制造了世界和人;人依照植物和動物,又制造了它們。一切都是模仿,模仿一種繁殖,一種生存。這些被造物也是有生命的,它們不會求救于世界,但是它們會衰老、變形、蒙塵、破碎。然而它們會永遠活在自己既定的表情之內(nèi),將一生持續(xù)。
這些生物,有翅膀不能飛翔,有雙腿不能游泳,人們可以請走它們,也可以拋棄它們,說到底,它們只是一種裝飾,是富?;蛘吖陋毜娜说囊粋€物件,作為點綴或陪伴會陪一些人一些時光。如同那些養(yǎng)在房間和欄內(nèi)的家庭野獸一樣,它們在這里和在別處都是一樣的,都是為了完成某種愛意,或者達成某種心愿。它們中的一些,也許永遠都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不會與世界建立新的聯(lián)系和平衡,會死在這里,被拋棄,丟掉?!贿^殊途同歸,它們會和真實的有生命的動物的下場一樣,被吃掉,被肢解,垃圾桶或者大火,翅膀會燃燒,腳會割掉,世界會將它們?nèi)魺o其事的消滅,如同所有熱烈的情感一樣。這是個不幸的世界。
然而它們擺在這里,制造著人與人之間的追求,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欲望,小孩子的隱秘向往,它們會成為一些時刻短暫的巨大幸福,一種愛意的擁抱,它們會以一動不動體現(xiàn)它們的意志,那種嘲笑一切的意志,嘴巴緊閉,卻發(fā)出吶喊。它們作為有嘴有眼的物體,有自己的面孔和表情,將傾聽一切拜訪者,一切觸摸者,它們隨時都在尋找自己的位置,制造邂逅的深淵。
它們呆在這個動蕩不安的世界,靜靜的蓄謀著分離和毀滅,不管誰從外面來,帶著遙遠的風(fēng)塵和氣息,都將被它們捕捉。
現(xiàn)在,這群動物一樣的塑膠和木制品,躺在平面的圖片里,自我封閉,形成一個完整的獨立的世界,制造了一種分裂和思念,制造了一種流失,但實際上,圖片更像是一種通道,我從這些長翅膀的貓頭鷹身上,感覺到了某種隱秘的聯(lián)系,通過這些一動不動的翅膀,我仿佛感覺到了一種飛翔,它們以特殊的方式飛了起來,空氣里沒有聲響,但是卻已經(jīng)分明是抵達了我,光明和永恒在某個瞬間,與我一起生活,而我所渴望的,是再長一些,久一些。
永恒的感覺需要不斷的重復(fù)鞏固,直到誰也取不走,誰也剝奪不了,即使上帝都不行。我知道這只是我自己的一種幻覺,可是仍然祈禱這種幻覺不要隨意消逝,像此刻一樣濃稠的環(huán)繞著我,這是一種悄悄的祈禱,在這個善變的時代,我只能憂傷的去理解一種思念,一種愛意,出神的望著來自遙遠海岸的一張又一張翅膀被定格的貓頭鷹的照片,塑造或者描繪一種不會隨便死亡的東西,嘗試去追求一種永恒。我要保存這些形象,盡管沾滿了我熱情的寂寞,但在一片空無里,我仍然神暈?zāi)垦?,溫情脈脈地看著這些裸露在我視野的動物,想象它們的天空和河流,期待著與它們?nèi)诤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