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雪瑩[肇慶學院文學院, 廣東 肇慶 526061]
黃昏:靈魂觸摸的顫動——《詩經(jīng)·君子于役》淺析
⊙唐雪瑩[肇慶學院文學院, 廣東 肇慶 526061]
《君子于役》被稱為“閨怨之祖”,它以思婦的口吻表達了對遠出服役、杳無歸期的征夫的思念與期盼,深刻地揭露了當時嚴酷的兵役、徭役給人民造成的巨大痛苦。該詩用語簡潔、洗練、樸素、自然。詩中“黃昏懷人”的原型和母題對后世文學影響深遠。
黃昏意象 孤寂 日暮相思
《詩經(jīng)》是我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共有305篇作品,廣泛地反映了我國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的社會生活,“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即是對其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典型概括。在對社會現(xiàn)實生活的觀照中,有一部分詩歌以思婦的口吻表達了對遠出服役、杳無歸期的征夫的思念與期盼,深刻地揭露了當時嚴酷的兵役、徭役給人民造成的巨大痛苦,《君子于役》就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首。
《君子于役》選自《詩經(jīng)·王風》,從整首詩的內(nèi)容來看,這是一首早期典型的思婦詩。全詩分兩章,每章又各分三層來書寫丈夫久役不歸,妻子倚門遠眺、憂思難持的孤寂凄苦之情。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為第一章的第一層。這三句看似平淡的敘述,實則在簡潔、洗練的語言背后熔鑄了復雜的情感。首句交代此詩創(chuàng)作之因:丈夫出外服役。全詩的感情傾瀉也是由此而發(fā)?!安恢淦凇笔沁@一層的關鍵語,一方面說明等待時間的漫長(過去式),另一方面也說明這種等待還要無限期地延長下去(將來式)。等待親人歸來,最令人心焦的就是歸期不定。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行人歸期未定,對于等待者來說,好像每天都充滿了希望,而等來的卻是失望。一次次的希望被一次次的失望交織、沖刷,痛苦撕扯著思婦敏感而脆弱的神經(jīng)。若歸期確定,無論時間早晚,等待的人心里是踏實的,她可以在行人歸來之前安排自己的生活,沖淡一下心情;歸期未定,焦灼的等待就成了思婦每天的生活主題,她的思緒、一舉一動都被這個主題所牽引,過度的關注、極度的渴望,使等待無果更讓人失望。俗語說: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思婦就這樣在希望與失望相互交織、輪流交替中消磨著青春與情感。在這種復雜心理下,女主人公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了“曷至哉”的痛苦呼喚。是啊,這種對親人的期盼與焦慮何日才能結束???這句問話與其說是無助之下向別人尋求心理安慰的發(fā)問,不如說是心理無意識之下的自問,因其無意識、發(fā)自心底的呼喚,更能流露出對親人的切身關懷?!瓣轮猎铡保话惴g為“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呢”,但在這里理解為“不知今在何處”似乎更符合詩意。鄧翔曰:“唐詩云‘茨菰葉爛別西灣,蓮子花開猶未還。妾夢不離江水上,人傳郎在鳳凰山’,即‘不知其期’及‘曷至’之注腳?!?/p>
“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為第一章的第二層,這一層純用白描手法,平實而又逼真地描繪出了一幅鄉(xiāng)村暮歸圖:夕陽西下,牧童哼著愉快的小調(diào),放牧而歸,雞兒、羊兒、牛兒都在歸圈。黃昏來臨,一天行將結束,雞、羊、牛都歸圈了,勞作了一天的人們也都踏著夕陽荷鋤而歸,一切都歸于平和、安靜。炊煙裊裊升起,在跳動著的溫暖火苗的映襯下,農(nóng)夫與妻兒們共話一天勞動的愉悅,共享此時的天倫之樂!夕陽之景何其多,入其眼者唯有雞、羊、牛而已。“一切景語皆情語”,這是經(jīng)過思婦感情過濾之后呈現(xiàn)出來的黃昏之景,這些景物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歸”,附著于其上的人物感情則是“等待”。在這團聚時刻,思婦在做什么呢?她和誰團聚?她又和誰共語?日日黃昏,日日此景,日日黃昏,日日此情。何時是盡頭?在這幅暮歸圖中,雖無一字言情,卻筆筆含情,雖無一處寫愁,卻字字關愁,看似用筆淡出無痕,但給人的心靈震撼卻是巨大的。這一層中,“日之夕矣”是題眼,整首詩皆由“日之夕矣”這一特定時間而構思立意,女主人公千般愁緒、萬般思念也皆由此而發(fā),全詩為之統(tǒng)攝。“日之夕矣”即中國古典詩詞中的“黃昏意象”。我們可以通過“黃昏意象”的闡釋來深刻理解思婦復雜的心理體驗。“黃昏意象”是中國文學中一個重要的文學意象,“黃昏意象”源于中國古人的“黃昏情結”?;?,《說文》曰:“昏,日冥也?!被杓刺柍料碌仄骄€之際,日落西山之時。同時,“婚姻”之“婚”的本字為“昏”,《正字通·女部》:“婚,古作昏?!薄把鐮栃禄?,不我屑以?!保ā对娊?jīng)·邶風·谷風》)由此可見,婚姻與黃昏是有淵源的,這可能與我國古代的搶婚習俗有關?!包S昏意象”對于中國人來說尤其重要,因為中國封建農(nóng)耕社會的特點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擊壤歌》)黃昏作為一個特定的時間段——光明與黑暗之臨界點,會對人們的生活產(chǎn)生影響,從而引起人們情緒的變化。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寫道:“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币虼?,空閨獨守的思婦“暝色起愁”。黃昏是人情感最脆弱的時刻,也是最容易思念人的時刻。清人方玉潤曾說:“夫風雨晦暝,獨處無聊,此時最易懷人。”從人體自身的生理機能來講也是如此:“平旦人氣生,日中而陽氣隆,日西而陽氣已虛,氣門乃閉。”(《黃帝內(nèi)經(jīng)》)該詩中的“黃昏懷人”模式對后代尤其是唐宋詩詞產(chǎn)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清人許瑤光在《雪門詩鈔》中評論道:“雞棲于桀下牛羊,饑渴縈懷對夕陽。已啟唐人閨怨句,最難消遣是昏黃。”再如:“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保ɡ畎祝骸镀兴_蠻》)這是寫黃昏中的思婦孤獨無聊、寂寞難耐的一腔哀愁?!坝隀M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保W陽修:《蝶戀花》)在這“雨橫風狂”的“三月暮”,更兼“黃昏”時刻,思婦感物傷懷豈是“淚眼”所能問得清的?“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李清照:《聲聲慢》)這是寫雨中黃昏思婦的那份孤獨凄涼、愁腸百結?!跋﹃栁飨拢瑪嗄c人在天涯”(《天凈沙·秋思》),是寫飄泊異鄉(xiāng)的游子被黃昏牽惹了思鄉(xiāng)之情,令人肝腸寸斷;“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是寫等待親人歸來的思婦,在黃昏時柔腸寸斷的悲戚。
總之,黃昏時分是人之情緒最易波動、觸發(fā)之時。作為農(nóng)業(yè)民族,中國古人對于日暮黃昏這一由陽至陰、從光明到黑暗的時刻,有著豐富而又特殊的感情。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為生活規(guī)律的古人,夕陽黃昏成為歇息寢食,親人團聚的標志。人們在一天時光逝去的同時也享受著生活的溫馨與舒適,這是農(nóng)耕社會最平常也是最富有生活情趣的地方。然而對于征人的妻子來說,在萬家團圓的時刻,自己的丈夫卻“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生活的缺損在這一刻顯得尤為強烈。一邊是“夫妻舉案齊眉,兒女繞膝”,一邊是“伊人不在,斯人獨憔悴”,黃昏成為一個既充滿濃濃的暖意又令人感傷的矛盾統(tǒng)一體,“時間意義的悲涼與空間意義的溫馨構成了中國文學中黃昏意象的象征意蘊”。所以“黃昏意象”總是伴著孤獨、寂寞的情感,在溫馨中感受蒼涼,在蒼涼中玩味痛苦,由此“日暮相思”“黃昏懷人”就成為一個永恒的主題。在黃昏這一特定時刻,思婦孤寂的身影無疑格外地悲涼,思婦的黃昏孤寂源于其久役未歸的丈夫,即這一“夫”與“婦”的特定身份。有一首詩如是說:
一棵樹不叫孤獨
兩棵樹的相對
才是真正的孤獨
夜總是將兩棵樹
割開或者聯(lián)系
思婦與征夫在沒有成為“婦”與“夫”之前,分別以“女”“男”兩個獨立的個體而存在,雖然彼此也是獨立的,但并沒有所謂的孤獨。作為個體的“女”與“男”一旦結為夫妻,身份就發(fā)生了變化,“女”轉化為“婦”,“男”轉化為“夫”,這個時候如果因某種原因而分開,稱謂也隨之再次被限定:“婦”成為“思婦”,“夫”成為“征夫”。孤獨與寂寞便同時產(chǎn)生了。
黃昏時分自然就成為他們相思的時刻,相思與懷歸、思婦念遠與閨中幽怨,互相滲透。在難捱的黃昏時刻思而生怨,怨又生思,思婦由衷地發(fā)出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這一反問。她問得有理,問得有力,是對繁重而殘酷的兵役、徭役制度的強烈控訴和揭露!這是本章的第三層。
“曷至哉?”——從空間上發(fā)問,透出幾分不可知的凄涼。
“茍無饑渴?”——從衣食冷暖上發(fā)問,透出幾多的關愛與體貼!
三句發(fā)問,所問不多,卻不能再多,它已包含了對丈夫關照的方方面面,寫盡了衣食住行,涵蓋了饑寒冷暖!三重意境,構境不厚,卻不能再厚,從基本的生活需要,到精神的渴求,無不囊括其中,折射出了丈夫的久役不歸留給妻子的無限痛苦與煎熬。
我們可以把這首詩轉換為兩個電影鏡頭來分析,一幅畫面是:夕陽的余暉中,牧童哼著小調(diào),趕著牛羊歸來,農(nóng)夫荷鋤而歸,村里一片喧騰……另一幅畫面卻是:殘陽如血,一位思婦倚門而望(或站在村頭極目遠眺),夕陽把她孤獨的身影拉得很長……這兩幅畫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種對比我們可以從三個方面來理解:首先是方向的對比,一方是愉快地往家趕,一方是焦灼地向外張望;其次是情感的對比,一方是愉快的,幸福洋溢在臉上,一方是焦急的,擔憂與渴盼在眼睛里灼燒;再次是形象的對比,一個是群體形象,一個是個體形象。強烈的對比愈發(fā)反襯了她的孤獨與凄涼,因其平常而愈顯真實!
《君子于役》是一首思婦詩,被稱為“閨怨之祖”,詩中的“黃昏懷人”對后來的文學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方玉潤在《詩經(jīng)原始》卷5對這首詩也推崇備至:“傍晚懷人,真情實境,描寫如畫。晉、唐人田家諸詩,恐無此真實自然?!薄毒佑谝邸芬云鋬?nèi)容的深刻性和主題的開創(chuàng)性而傳之于后世。
本論文屬于省哲學社科規(guī)劃項目《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下的雷劇研究》(項目編號:GD13CYS04)的階段性成果。
作 者:唐雪瑩,肇慶學院文學院教授,博士后,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