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金坤

鎮(zhèn)江文宗閣名稱意蘊之脞說

◎ 李金坤

復建文宗閣主樓（藏書樓）

鎮(zhèn)江文宗閣始建于乾隆四十四年（1779），乾隆皇帝親自題寫閣名與“江山永秀”匾額。此閣于乾隆五十一年（1786）前收藏的是康熙詔輯的雍正朝銅活字排印本《古今圖書集成》，于乾隆五十二年至五十五年（1787—1790）又領(lǐng)藏了我國有史以來最大的一部叢書——《四庫全書》，它不僅囊括了先秦至乾隆之前中國歷史之主要典籍，而且涵蓋了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文化的各個學科門類與專門領(lǐng)域，歷來享有“典籍總匯，文化淵藪”之美譽。鎮(zhèn)江文宗閣成為收藏《四庫全書》抄本的七大閣之一（其它六閣分別為：北京紫禁城的文淵閣、北京西郊圓明園的文源閣、河北熱河（今承德）避暑山莊的文津閣、東北盛京（今沈陽）故宮的文溯閣、揚州大觀堂的文匯閣和浙江杭州圣因寺的文瀾閣。），這是令歷代鎮(zhèn)江人值得驕傲與慶賀的一樁文化盛事！

然而，名震一方、惠澤江南的文宗閣，隨著時代風云之翻卷激蕩，其命運顛沛乖舛在所難免。道光二十二年（1842）六月，英軍攻占鎮(zhèn)江，閣、書皆損。咸豐三年（1853）春，又遭太平軍戰(zhàn)火而書、閣俱焚，蕩然無存。民國期間，有識之士吳寄塵率先發(fā)起，倡議于云臺山建紹宗國學藏書樓?！敖B宗”者，即承繼規(guī)復文宗閣之意也。此后，冷遹、柳詒徵、丁子盈、趙宗汴、尹公石等鄉(xiāng)彥賢達積極響應，出資獻書。1933年2月紹宗樓落成。1937年12月，日寇占領(lǐng)鎮(zhèn)江，樓中藏書散佚殆盡。直至解放后，紹宗樓方得以恢復。改革開放以來，尤其是近幾年以來，全市內(nèi)外復建文宗閣之呼聲日益高漲。市委、市政府順應民意，果斷決定在金山公園內(nèi)由市園林管理局具體實施復建方案。奮力三載，于2011年秋復建竣工。盛世弘文，《四庫》再現(xiàn)，美夢成真，文宗重光，傳承文脈，功德無量。

轉(zhuǎn)眼間，文宗閣復建將近六周年矣。然而，學界有關(guān)文宗閣建造之理由與閣名之意蘊諸問題，尚存迷惑不解之處。筆者擬就此作點初步探索，以就教于方家同仁。

乾隆御題“文宗閣”匾額

乾隆御題“人文淵藪”匾額

北京紫禁城的文淵閣、北京西郊圓明園的文源閣、河北避暑山莊的文津閣、東北盛京故宮的文溯閣、揚州大觀堂的文匯閣和浙江杭州圣因寺的文瀾閣，此六閣中間一字皆含“水”旁，唯獨江蘇鎮(zhèn)江金山寺行宮的文宗閣中間一字不含“水”旁。面對如此之謎，不少學者進行了破解，然皆人言言殊，莫衷一是。歸納言之，大致以下四說：

（一）“尊崇皇祖”說。乾隆四十三年（1778），乾隆皇帝賞賜了一部《古今圖書集成》于金山寺行宮，為保存好這套御賜大書，兩淮鹽政撥?？钤诮鹕叫袑m左側(cè)建造了一座藏書閣，乾隆皇帝欣題“文宗閣”之名，并寫了一首《題文宗閣》詩：“皇祖圖書集大成，區(qū)分五百廿函盛。空前絕后菁華煥，內(nèi)圣外王模楷呈。秀粹江山稱此地，文宗今古貯層甍。略觀大意那知要，知要仍惟在力行”。詩中的“皇祖”，即指康熙皇帝?！豆沤駡D書集成》是由康熙皇帝三子胤禛奉命與侍讀陳夢雷等人編撰的一部大型類書。它由康熙皇帝欽賜書名、雍正皇帝作序的“欽定”巨著。“由于《古今圖書集成》的編纂歷經(jīng)了兩代皇帝才完成，又是一部包羅萬象的巨書，被乾隆皇帝視為祖上文治的‘業(yè)績’。故他在《題文宗閣》詩中書前尊曰‘皇祖’，書譽‘集大成’，不惜用‘空前絕后菁華煥，內(nèi)圣外王模楷呈’來贊美這部大型類書，以視他對皇祖編書和傳書之舉的尊崇”。（徐蘇《文宗書韻：文宗閣與〈四庫全書〉》，江蘇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6頁）當《四庫全書》正式入藏文宗閣之后，乾隆皇帝在南巡駐蹕金山行宮期間，又寫了兩首關(guān)于文宗閣的詩?！对兕}文宗閣》云：“四庫全書抄四部，八年未蕆費功勤。集成拔萃石渠者，頒貯思公天下云。今古英華率全薈，江山秀麗與平分。百川于此朝宗海，是地誠應庋此文?！薄额}文宗閣迭庚子詩韻》云：“庚子南巡閣已成，香楠為架列函盛。鈔胥聊待數(shù)年閱，數(shù)典應看四庫呈。書借一瓻寧酒器，冊藏二酉富蕓甍。惠嘉南國崇文地，尚勖尊聞知所行”。此二詩是對《題文宗閣》主旨的進一步發(fā)揮與升華，乾隆皇帝在不忘皇祖功德的基礎(chǔ)上，強調(diào)了《四庫全書》抄寫艱辛之事實及其文教功能之重要現(xiàn)實意義。也有學者認為，文宗閣之名，“真正的內(nèi)在原因是恪守封建禮法制度的需要?！豆沤駡D書集成》是乾隆的祖父康熙下詔編纂的，《四庫全書》是乾隆本人下詔編纂的，書以人尊，閣以書崇，兩者‘輩分’當然不同，按照禮法，它們的命名必須要有區(qū)別。自然文宗閣的命名就不會像文淵閣等一樣帶‘水’旁”

（喬長富《文宗閣命名之“同”和所在之“異”》，《鎮(zhèn)江日報·鎮(zhèn)江周刊》，2012年5月11日第2版）。

（二）尊重“既有習慣”說。有學者認為：“早期部分文獻中的名稱也曾帶水，名為文淙閣。不過正式發(fā)文時采用文宗閣的名稱，尊重了鎮(zhèn)江的既有習慣和傳統(tǒng)”（陳志奎《閻崇年縱論文宗閣與〈四庫全書〉》，《鎮(zhèn)江日報·鎮(zhèn)江周刊》，2012年10月28日第3版）。

（三）江水已盛故意省卻“水”旁說。“一些本地人認為，文宗閣的‘宗’字原本有‘水’旁，當為‘淙’字，之所以省略‘水’旁，是乾隆皇帝別出心裁，為了喻示文宗閣所處的地貌獨特、金山四面環(huán)水的緣故。此說后來又被戲說，與一些有關(guān)金山的傳說掛起鉤來。傳說是鎮(zhèn)江金山寺有白素貞與法海斗法，造成水漫金山，大批百姓遭殃，乾隆皇帝認為鎮(zhèn)江的水已經(jīng)不少了，就免了文宗閣的‘水’旁”（徐蘇《文宗書韻：文宗閣與〈四庫全書〉》，第 23頁）。

（四）“江河朝宗于?！闭f。此說出于清代鎮(zhèn)江學者張崟，他在《文瀾閣四庫全書淺說》一文中闡釋了自己獨到的見解，認為“四庫七閣均取‘水’旁，雖鎮(zhèn)江文宗，外似獨異，而細籀其涵意，則固寓江河朝宗于海之意”（徐蘇《文宗書韻：文宗閣與〈四庫全書〉》，第23-24頁）。上列四說，有的雖然含有傳說抑或猜測成分，但似乎都有近乎情理之處，難以判甲乙是非。這是因為七閣中唯獨文宗閣不帶“水”旁的奇異現(xiàn)象，其本身就是一個復雜而特異的問題。所以，若采用單打一的方式來明辨正確與否，恐怕是較為困難而不切實際的，那就難免顧此失彼之弊。筆者以為，倘若要比較妥帖闡釋文宗閣名稱之意蘊，當采用綜合分析法，即多角度、多側(cè)面、多層次、全方位來考察其內(nèi)涵，這樣方可得出較為切近文宗閣名稱本意的結(jié)論。

文宗閣主樓二層藏書室

入藏《四庫全書》七閣之建筑樣式與風格，均是奉照乾隆皇帝之旨意，仿制浙江寧波范欽之藏書樓“天一閣”而成。天一閣的防火功能與題名寓意甚明：“閣前鑿池，其東北隅又為曲池。傳聞鑿池之始，土中隱有字形，如‘天一’二字，因悟‘天一生水’之義，即以名閣。閣用六間，取‘地六成之’之義。是以高下、深廣，及書櫥數(shù)目、尺寸俱含六數(shù)”。因為天一閣具有嚴格的以水克火等防范措施，所以，“海內(nèi)藏書之家最久者，今惟寧波范氏天一閣巋然獨存”（徐蘇《文宗書韻：文宗閣與〈四庫全書〉》，第9頁）。由天一閣名稱觀之，雖然表面上不見“水”字或“水”旁的字，但由“天一”二字，便會頓悟聯(lián)想出“生水”之意來。明不見“水”，暗則含“水”，閣名之妙，令人嘆為觀止，拍案叫絕。因此，乾隆皇帝給七閣題名，其注重“水”之內(nèi)涵也當是題中之義了。其《文淵閣記》云：“文之時義大矣哉！以經(jīng)世，以載道，以立言，以牖民，自開辟以至于今，所謂天之未喪斯文也。以水喻之，則經(jīng)者文之源也，史者文之流也，子者文之支也，集者文之派也。派也，支也，流也，皆自源而分。集也，子也，史也，皆自經(jīng)而出。故吾于貯四庫之書，首重者經(jīng)，而以水喻文，愿溯其源。且數(shù)典‘天一’之閣，亦庶幾不大相徑庭也夫”。此段闡論，突出了《四庫全書》“經(jīng)世”“載道”“立言”“牖民”文治教化之重要意義。同時，他又獨出機杼，“以水喻文，愿溯其源”，將四部分類的“經(jīng)”視為“源”，其他則為“派也，支也，流也”，極其形象貼切，耐人尋味。對此，乾隆皇帝在《文溯閣記》中又一次予以淋漓盡致地論述道：“文者理也，文之所在，天理存焉。文不在斯乎？孔子所以繼堯、舜之心傳也。世無文，天理泯，而不成其為世，夫豈鉛槧簡編云乎？然文固不離鉛槧簡編以化世，此四庫之輯所有亟亟也”。繼而，對北四閣名稱的深刻意蘊作了極為精到的解析：“四閣之名，皆冠以文，而若淵、若源、若津、若溯，皆從水而立義者，蓋取范氏‘天一閣’之為，亦既見于前記矣。若夫海，源也。眾水各有源，而同歸于海，似海為其尾而非源，不知尾閭何泄，則仍運而為源。原始反終，大易所以示其端也。津則窮源之徑而溯之，是則溯也，津也，實亦迨源之淵也。水之體用如是，文之體用顧獨不如是乎？恰于盛京而名此名，更有合周詩所謂‘溯澗求本’之意，而予不忘祖宗創(chuàng)業(yè)之艱，示子孫守文之模，意在斯乎！意在斯乎！”由此可見，乾隆皇帝是十分重視《四庫全書》的教化意義與作用的。他以水名閣，一方面是取法于“天一閣”水能克火之經(jīng)驗，希望永保七閣所藏《四庫全書》完好無損，世代相傳；另一方面則有飲水思源、“不忘祖宗創(chuàng)業(yè)之艱，示子孫守文之模”的特殊紀念況味。

至此，我們反觀鎮(zhèn)江文宗閣名稱之意蘊，庶幾便可迎刃而解、豁然開朗了。既然乾隆皇帝取法于天一閣以水作喻的藏書模式，那么，在七閣中唯獨文宗閣與水無關(guān)，這絕對是不可能的。故而，筆者以為，文宗閣名稱之意蘊，當有三點值得重視：

其一、既含有感恩康熙“皇祖圖書集大成”的不朽功勛之情，又突出“不忘祖宗創(chuàng)業(yè)之艱，示子孫守文之?！钡姆e極作用。

其二、七閣建造規(guī)模體制以及以水名閣之法，乾隆皇帝皆仿之于天一閣。天一閣，就名稱觀之，表面無水，而實質(zhì)含水，所謂“天一生水”是也。而文宗閣，雖然字面上不見水之蹤影，然而它卻建在矗立江中、四面環(huán)水的金山寺行宮之中，具有無以倫比的以水克火的天然條件，較之于天一閣人工開掘的護閣水池來，更具有非同尋常的優(yōu)越條件與實用價值。乾隆皇帝六下江南，皆駐蹕金山行宮，對金山置身江中獨特的地理形勢可謂了如指掌。假如御題帶水的“文淙閣”的話，這對于為浩浩江水包圍的文宗閣來說，著一“淙”字，豈非畫蛇添足之嫌？天一閣命名之妙，在于由“天一”可以直接頓悟出“生水”之意來，具有含蓄回味之美。而文宗閣命名之妙，則在于由其閣所在江中之特殊地理位置而使人很容易聯(lián)想到文宗閣水源之充沛無窮，這委實是名雖無水而實擁大江的“江山之助”，同樣具有含蓄回味之妙。

其三、至于“江河朝宗于?！敝f，也頗有意味。此說其實出自于乾隆皇帝《再題文宗閣》詩句“百川于此朝宗海，此地誠應庋此文”?！敖映谟诤！敝f，它至少有兩層含義，一是就地理形勢而言，立于金山之巔，江東之焦山觸目可見，而焦山以東，便是大海。就大的概念而言，相距千米左右的金山，也可謂是接近?？诹?。此謂地理概念上“江河朝宗于?！钡奈淖陂w。二是就以水喻閣而言，寓意可謂深矣。乾隆皇帝曾將《四庫全書》經(jīng)、史、子、集四部類分別比作是“源”“流”“支”“派”等水系名稱，既然如此，那么，庋藏《四庫全書》的文宗閣，豈不就成了經(jīng)、史、子、集這些“江河”流水“朝宗”之“?！绷藛幔窟@樣再來回味乾隆皇帝的“百川于此朝宗海，此地誠應庋此文”詩句，其“江河朝宗于海”之說，則顯然具有雙關(guān)寓意也。這是文宗閣暗含“水”意的一個力證。

末了，順便提及的是，有學者從繁體字“匯”字與后人誤用“滙”字等情況考索，認為七閣中鎮(zhèn)江文宗閣不帶“水”旁之例并非“獨異”現(xiàn)象，而揚州“文匯閣之‘匯’字也不帶‘水’旁”。（喬長富《文宗閣命名之“同”和所在之“異”》）就乾隆皇帝題寫七閣名稱的歷史情境而言，“滙”字誤用與后起之簡體“匯”字，是不足作為“水”旁之根據(jù)的。就繁體“匯”字察之，它雖非“水”旁構(gòu)成之字，但它卻是含“水”之字，這是不爭的客觀事實。而文宗閣名稱，就字面看，不見滴水，與“水”無緣，而實際則是“水”在字外，“水”在江中，委婉含蓄，啟人想象。這正是文宗閣題名在七閣中的“獨異”之點、奇妙之處與深蘊所在。

乾隆御史詩題文宗閣

綜上所述，庋藏《四庫全書》七閣之一的鎮(zhèn)江文宗閣，憑借其歷史悠久、形勝優(yōu)越、風俗醇厚、崇文尚學、江山秀麗等“獨異”于其他六閣所在地的人文景觀魅力，深得乾隆皇帝的青睞，從而詔明“今古英華率全薈，江山秀麗與平分。百川于此朝宗海，此地誠應庋此文”。而其御題“文宗閣”名稱之意蘊“獨異”而深厚，它寄托了乾隆皇帝尊崇皇祖、飲水思源的懷念深情。其他六閣皆明含“水”意，文宗閣字面卻不見“水”影，而實質(zhì)上是暗含“水”情的。文宗閣獨處江中，不言水而水源充沛無窮?！敖映谟诤！敝f具有雙關(guān)意，既與鎮(zhèn)江的地理形勢相合，又與乾隆皇帝以水喻閣的命名思想相符。其實，庋藏《四庫全書》之七閣皆含“水”意，與“天一閣”以水克火之旨一脈相承，體現(xiàn)了乾隆皇帝的非凡智慧。由此可見，鎮(zhèn)江建造文宗閣理所當然，文宗閣之名意蘊深厚，鎮(zhèn)江人當引以為豪，復建文宗閣甚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