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莫 云
感嘆柳山湖
◎ 莫 云
故地重回,我所面對的是一湖水,而我記憶的屏幕上所回放出來的卻是一座山,一座高約百米的山,這在地勢低洼的洪澤湖西岸,確實能給人一種鶴立雞群之感。
金秋九月,也就是泗洪稻米文化節(jié)的前夕,我與文友王清平應邀赴石集鄉(xiāng)柳山湖景區(qū)采風。說來更巧的是,清平的老家在景區(qū)北二華里處的石臺村,我的老家在景區(qū)南七八華里處的莫臺村。如今,石臺村已變成了一片稻海,莫臺村也是在“風言風語”的拆遷“危機”之中。我們的車在稻田間的柏油路上,圍繞預設的國際半程馬拉松跑道一周后,便在柳山村僅存的幾戶原山民的住房前停了下來,隨之,柳山村的周支書與鄉(xiāng)宣傳委員蔡睿便把我們領進了景區(qū)的大門。腳下是不太平整的沙石路,潭四周是滿眼未曾開采的山石,山石結(jié)成一個嚴嚴實實的整體,緊緊地擁抱著清澈的湖水,形成天衣無縫的山水組合。柳山湖不是源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是來自人類的釬錘之力。人類也太了不起了,一錘一錘地揮打,一釬一釬地蘸水,一炮一炮的燃放,終于將一座山夷為平石地,又將平石地鑿成湖,準確地說,是深不見底的潭。
記憶中柳山上沒有池塘,也沒有蓮葉荷花,而路邊卻出現(xiàn)了以石頭為底的人工池塘,池中還散立著初秋的漸于枯萎的蓮葉。最令人感到新鮮的是,在湖邊土層稍厚一些的地方,還被種上了不遠千萬里遷徙來的西部高原“移民”——格?;āK鼈円粋€個露出粉紅而燦爛的笑容,像是表示對我們的歡迎。實際上,它們才是遠方的客人。
秋雨不遮天,密密的細雨在淅瀝著,天空毫無牽掛的云兒在移動著,我的一顆心兒在飛翔著,飛向那不甚遙遠的昨天。途中蔡睿講了一個故事,說的是一個小學生游柳山湖,回去在老師布置的作文中感慨萬千地寫道:“好深好深的山??!”她的一句話引來了我們的笑聲,我亦在笑聲中感慨萬千。小雨如梳,靜靜地梳理著我的往事。
關于柳山的傳說很多。已記不得第一次登柳山是在何時,只記得在我讀初中時,父親為了供我上學,不得不在年近五旬組織村上一幫人到柳山采石廠做工,這在今天叫打工。所做的工作就是為來往的卡車上石頭,那一塊塊大石頭就是在一批批上石工的汗水和號子聲中,被運往遠方的。聽成人們說,柳山的石質(zhì)特好,既有剛性,又有韌性,既耐壓又耐磨。據(jù)說,南京第一座長江大橋的橋墩里,就磊砌過一塊塊柳山石。我常常站立在山頂上,遙看泗洪縣城的標志物,也是唯一的一座三層樓——人民醫(yī)院大樓。當然,這個“大”字只屬于那個時代,它與今天拔地而起的數(shù)十層高樓相比,又只能是小巫見大巫了。
那時我在洪中上學,每次都要來回走近40里的土路,為了圖個方便,我們同村的人就經(jīng)常走柳山采石廠達乘拉石頭的大卡車到縣城,有時等車,就順便到山頭上去轉(zhuǎn)一轉(zhuǎn),那時我便與家鄉(xiāng)的柳山結(jié)下了友情,因而在后來從教期間,就以二郎神擔山趕太陽的神話傳說為素材,寫出了民間故事《柳山與毛山的傳說》,并被收入《淮陰民間故事集成》中。柳山湖入口處附近的一方巨石上立一尊高高的如來佛祖塑像,沒有寺廟,也沒有大雄寶殿,風吹日曬,戴月披星,給人一種十分辛苦的感覺。設計者也許是想收到招睞香客的效果,而給游人帶來的卻是孤苦伶仃的感受。我風趣地對同行的周書記說:如果塑一尊二郎神擔山趕太陽的雕塑,不是很吻合景區(qū)的主題嗎?周書記望了望那尊辛勤的佛像,隨之點頭一笑。
清平對家鄉(xiāng)的許多往事還記憶猶新,他建議到昔日的船塘去看看。雨下得稍大了點,蔡委員是女同志,心細一些,她從車后備箱中拿出了雨傘,我們便踏雨前行。當年的船塘如今成了一個普通的水塘,不但看不見一條條往來的船帆,而且看不到岸上那忙忙碌碌的人群,以及船家的吆喝聲,上石工人的號子聲,還有石工們鐵錘敲擊石子的叮叮當當聲。那時的柳山不是景區(qū),而是熱氣騰騰的繁忙工地,那段往事應當寫進新中國的建設史。
靜靜的秋雨也勾起了我對往事的回憶。初中畢業(yè)的第二年,十六歲的我以每個勞動日八分工分的報酬,加入到柳山運石隊伍中。那是因為我的母校莫臺小學的遷址工程,校址準備從莫臺遷到大隊部小胡臺,并破天荒地將原房屋的土墻草苫,改成磚墻瓦苫。為了墻壁的堅固,大隊革委會還決定將墻壁的下面部分及地基改用石頭結(jié)構(gòu),因為柳山就在不遠處,采購石頭方便。我曾在散文《做纖夫的日子》里寫到過有關情節(jié),生產(chǎn)隊還派出了另外兩個民工,一個是族姑父戚仁高,一個是老表哥王慶龍。如今老表哥早已不在人世,族姑父也成了八旬高齡的老人。歲月能改變的東西很多很多,卻改變不了人類的記憶和情感。
我們生產(chǎn)隊的運石船須從村西的溧河運輸,而柳山的船塘距離西溧河也有一華里左右路程。石頭在船塘抬上了船,還要從小胡臺的村西溧河岸邊從船上抬下來,然后再抬上牛車拉到學校的新址上卸下來。這么多的工序,每道工序所用的都是力氣,同時還有被沉重的石頭砸傷的危險。好在我們和第一生產(chǎn)隊只負責船運,其他工序就由別的生產(chǎn)隊承擔了。我和老表哥負責拉纖,拉纖在家鄉(xiāng)稱“拉tan”,至今我還不知道tan字該怎么寫。我們的船出入于船塘,輕飄飄地船來,沉甸甸地船走,來程與回程的感覺是那樣的截然不同,因為船上拉著的是石頭,不是糧食,更不是棉花。我很想去尋找當年我拉纖的腳印,也很想尋找當年那船頭上我蹦蹦跳跳的身影,這是一個六十歲的人在尋找自己十六歲時的腳印與身影。
我每次回鄉(xiāng),都想去看一看昔日身體健壯的族姑父,看他的白發(fā),看他的皺紋,看他那雙長滿老繭的大手,再與他聊聊那次拉纖運石的往事。此時,我的心有些沉甸甸的,就像當年那船艙中沉甸甸的石頭。我無法表達我對家鄉(xiāng)這片土地的感情,我也無法說得清我對許多往事的感嘆。
重回柳山湖,我的第一直覺只能是感嘆。歲月不僅能把一個腰板硬朗的青年變成步履蹣跚的老人,而且能把一座高大的石山變成深深的湖潭。那蒼茫的遠空中似有一個聲音在悄悄地告訴我:這就是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