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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 洪
“閑情”背后的隱情——兼論鼎革后李漁的復(fù)雜心態(tài)
陳 洪
《閑情偶寄》不僅是戲劇理論著作,其中還包含有一些特殊的文章,隱晦地抒發(fā)了李漁在異族統(tǒng)治下的矛盾心態(tài)。他一方面自詡“不改其節(jié)”,一方面又標榜低調(diào)、不走極端的處世態(tài)度。對于世人的誤解,他也婉曲地進行了辯解。李漁這種“不合作,不抵抗”的態(tài)度,在當時有一定的代表性。當他通過文學(xué)形式表達這一立場時,對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觀念與實踐都產(chǎn)生了影響。
李漁 《閑情偶寄》 隱情 心態(tài)
一
李漁的人生,是古代中國三千年間讀書人中獨一無二的“另類”;李漁的代表作《閑情偶寄》,是三千年間獨一無二的一部奇書。
但是,對李漁評價,無論其生前還是身后,都是揚之九天貶之九地。他的同時代人中,朋友們把他比作白居易,比作袁中郎,稱其為“?;壑恕?,“清超邁俗,是陶處士后身”,“前有杜陵,后有坡公,得翁鼎足”,夸贊其“海內(nèi)文人無不奉為宗匠”。瞧不起的人,則稱之為“極齷齪”、“性淫褻”,攻擊他“不齒于士林”。而自從魯迅把他當作“幫閑”文人的代表之后,上個世紀的后半葉“幫閑”幾乎成為了李漁摘不掉的鐵帽子。
進入新世紀,由于大環(huán)境的變化,評價標準一度發(fā)生了根本性改變。這個時期先后出版了四五種李漁的傳記(名稱各異),都對其人生道路,尤其是商業(yè)性活動給予了程度不同的肯定。對他的文學(xué)作品,也更多地看到“娛樂性”的正面價值。對于李漁的多方面才能,研究者也大多表達出敬意,甚至贊嘆。
應(yīng)該說,這一轉(zhuǎn)變是學(xué)術(shù)研究趨于客觀、平實的表現(xiàn),新的評價大多是站得住腳,具有說服力的。但是,在有的方面,傳統(tǒng)的思維仍保持著較大的慣性,影響研究者的視野。當然,也就給進一步的研究留出了空間。
例如,對于《閑情偶寄》的全面考察。
《閑情偶寄》是李漁的重要著作。李漁頗看重這部書,他在給禮部尚書龔鼎孳的信中說:
廟堂智慮,百無一能;泉石經(jīng)綸,則綽有余裕。惜乎不得自展,而人又不能用之,他年赍志以沒,俾造化虛生此人,亦古今一大恨事。故不得已而著為《閑情偶寄》一書,托之空言,稍舒蓄積。
把此書與人生價值緊緊聯(lián)系到一起。而他的好朋友余懷為《閑情偶寄》作序,盛贊此書為“大勛業(yè)、真文章”,高度評價道:
今李子《偶寄》一書,事在耳目之內(nèi),思出風云之表,前人所欲發(fā)而未競發(fā)者,李子盡發(fā)之;今人所欲言而不能言者,李子盡言之。其言近,其旨遠,其取情多而用物閎。謬謬乎,緬緬乎,汶者讀之曠,僿者讀之通,悲者讀之愉,拙者讀之巧,愁者讀之忭且舞,病者讀之霍然興。此非李子偶寄之書,而天下雅人韻士家弦戶誦之書也。
稱作“思出風云之表”、“言近旨遠”的大著作,又預(yù)想其傳播效果,斷定其對于各類讀者的巨大影響,乃至于可以“愁者忭且舞,病者霍然興”,不僅中土“家弦戶誦”,而且將要遠播海外。
那么,什么樣的內(nèi)容、怎樣的文章使他們有如此期許呢?
不妨先來看看當代研究者對于這部書的評介。陸元虎《魯迅談李漁及其他》:
李漁的戲劇美學(xué)著作《閑情偶寄》成就最為突出。
葉輝《李漁:譽滿天下,謗滿天下的文化巨匠》:
他貢獻最大的是戲曲理論專著《閑情偶寄》,這是我國導(dǎo)演學(xué)的奠基之作,被稱為世界上第一部導(dǎo)演學(xué)著作。把《閑情偶寄》看作“戲曲理論專著”、“戲劇美學(xué)著作”,這種觀點有相當?shù)拇硇?。很多研究李漁的學(xué)者,或是研究文學(xué)批評史的學(xué)者,或是研究清代文學(xué)的學(xué)者,對于《閑情偶寄》,閱讀的興趣往往停留在前三卷,即“詞曲部”與“聲容部”。而對于后面的三卷則以小道、小技視之,很少有仔細、深入閱讀的,更不要說研究了。
一般來說,這種態(tài)度也還算得正常,因為后面涉及的都是形而下的“俗事”,特別是飲饌、養(yǎng)生、花木之類,與文學(xué),與思想,似乎都沒有多大的關(guān)系?!靶g(shù)業(yè)有專攻”,囿于自己研究領(lǐng)域而未越雷池,也算是一種常態(tài)。
但是,這種判斷錯了?!堕e情偶寄》的后三卷不只是簡單的衣食住行的“說明文”匯編,而是包含了相當多的精神層面的內(nèi)容,也有文筆相當不錯的散文小品。李漁的朋友們盛贊這部書,與這方面內(nèi)容是有關(guān)系的。發(fā)掘其內(nèi)涵,對于更準確地認識、定位李漁的一生,特別是認識、評價他復(fù)雜的人格與品質(zhì),都具有特別的價值。
二
李漁有《贈許茗車》詩,略云:
擔簦戴笠游寰中,阿誰不知湖上翁。譽者漸多識者寡,僉云曲與元人同。近之則方湯若士,《四夢》以來重建幟。詢其所以同前人,眾口莫能舉一字。許子才高能識吾,窮幽晰微遺其粗?!唤裉鲞b赴內(nèi)擢,猶將笠翁書卷隨征途。向也讀書人未遇,萍蹤瞥向燕都聚。華袞先來覓布衣,詞章雅作通名具。兩人相對菊花天,秋風颯颯生寒煙。把酒酣歌繼以泣,天生我輩今徒然。知己相逢苦不早,憐才未睹容顏好。頭顱白盡余枯骸,佳會難頻來日少。君負奇才有令名,少年食祿非躬耕?!撬宋嵋嬗?,汝南月旦出君手。君榮我亦叨余榮,管鮑千年同不朽。
許茗車本人就此評論道:“今天下誰不知笠翁,然有未盡知者。笠翁豈易知哉!止以詞曲知笠翁,即不知笠翁者也!”
玩味笠翁的贈詩,主要抒發(fā)了三個方面的情感:一是對許某情誼的感動,特別是身為“華袞”——朝廷官員,卻能放下架子“先來覓布衣”;二是感嘆舉世對本人片面的認識:“譽者漸多識者寡”。這種片面既是只看到自己作為劇作者的成就,也表現(xiàn)為對自己的創(chuàng)新與個性的漠視。第三是稱贊許某為難得的“知己”,對自己的成就、為人有可貴的全面、準確的認識——“汝南月旦”,漢末汝南人許劭定期評價當代人物,極具權(quán)威性。而許茗車上述“知笠翁”與否的評論便是對此的回應(yīng)。值得注意的是,被引為“知己”的許茗車不僅從李漁作品中認識笠翁其人,而且是與其“兩人相對菊花天”,“把酒酣歌繼以泣”的,也就是說曾經(jīng)痛飲暢談,肝膽相照的。所以,笠翁才能許為“管鮑”之交,贊為“千年不朽”。那么,許茗車所講的“笠翁豈易知哉”,究竟指何而言呢?
顯然,他是排除了從李漁發(fā)表的戲劇作品中“盡知”的可能的——“止以詞曲知笠翁,即不知笠翁者也”。
可能他也覺得自己所講的“盡知”有些模糊,所以后面又補充了兩條批語:“我亦不解何以故,當問圯橋納履人?!薄包S石只履中間有十部火雷金經(jīng)?!薄佰輼蚣{履”是用的張良遇黃石公的典故,自比張良,而把李漁比作黃石公。這個比喻初看有些不倫,李漁怎么能比作仙人黃石公呢?但細想來,許某也并非率然戲說。表面一層的理由可能是由李漁的名號聯(lián)想——李漁原名仙侶,字謫凡。深入一層,當與李漁對他傾吐肝膽后的認識有關(guān)。也就是說,他認為李漁不是一個普通的文學(xué)家、戲劇家,而是一個見識超凡的人,對他的幫助是在“王者師”層面之上的。
這樣的認識與當時多數(shù)人對李漁的印象大不相同。這樣的認識是否有道理,有依據(jù)呢?如果我們更仔細地研讀《閑情偶寄》,便會得出肯定的結(jié)論了。
李漁把這部書定名為“閑情”,在《凡例》中一再聲明編撰的動機是“點綴太平”,是為盛世效“粉藻之力”。開篇第一節(jié)就赫然列出“戒諷刺”的標題,很有點“莫談國事”的味道。不過,這種表態(tài)與《紅樓夢》卷首的表態(tài)十分相似,當與特定的時代背景有關(guān)。不僅不能全信,甚至恰恰要從反面來理解。
《閑情偶寄》的“飲饌部”后是“種植部”?!耙率匙⌒小?,“食”后的“種植”似乎應(yīng)該是指導(dǎo)私家庭院中居住環(huán)境的布置,也是“閑情”的一部分。但仔細讀來,卻會發(fā)現(xiàn)不少隱在“閑”后的文字,發(fā)現(xiàn)“閑情”背后還有“隱情”。
如在“牡丹”一條下面,既沒有講如何種植牡丹的技術(shù),也沒有介紹牡丹品種之類的知識,而是大發(fā)議論道:
牡丹得王于群花,予初不服是論,謂其色其香,去芍藥有幾?擇其絕勝者與角雌雄,正未知鹿死誰手。及睹《事物紀原》,謂武后冬月游后苑,花俱開而牡丹獨遲,遂貶洛陽。因大悟曰:“強項若此,得貶固宜,然不加九五之尊,奚洗八千之辱乎”(韓詩 “夕貶潮陽路八千?!保腔ń杂姓?,有反面,有側(cè)面,正面宜向陽,此種花通義也。然他種或能委曲,獨牡丹不肯通融,處以南面即生,俾之他向則死。此其骯臟不回之本性,人主不能屈之,誰能屈之?予嘗執(zhí)此語同人,有迂其說者。予曰:“匪特士民之家,即以帝王之尊,欲植此花,亦不能不循此例?!蓖嗽懹柙唬骸坝兴竞??”予曰:“有本。吾家太白詩云:‘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桿?!袡跅U者向北,則花非南面而何?”同人笑而是之。
古代文化中,歷來有“比德”的傳統(tǒng),如以松柏比節(jié)操,以菊花比隱逸等。對于牡丹,一般視之為富貴之花,清高之士多敬而遠之。李漁恰恰相反,大加贊賞其品格:“骯臟不回之本性,人主不能屈之”——指牡丹在武則天面前強項的傳說。他甚至由此聯(lián)想到韓愈的命運,贊美牡丹頂撞皇帝,不為權(quán)勢所屈,是為受辱的士人爭了一口氣。顯然,這種講法十分牽強。李漁自己也意識到了,所以自己設(shè)計了質(zhì)疑與駁詰。這里借題發(fā)揮的意味是相當明顯的。
而在“李”一條下面,同樣大發(fā)議論:
李是吾家果,花亦吾家花,當以私愛嬖之,然不敢也。唐有天下,此樹未聞得封。天子未嘗私庇,況庶人乎?以公道論之可已。與桃齊名,同作花中領(lǐng)袖,然而桃色可變,李色不可變也?!鞍钣械?,不變?nèi)?,強哉矯!邦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自有此花以來,未聞稍易其色。始終一操,涅而不緇,是誠吾家物也。至有稍變其色,冒為一宗,而此類不收,仍加一字以示別者,則郁李是也。李樹較桃為耐久,逾三十年始老,枝雖枯而子仍不細,以得于天者獨厚,又能甘淡守素,未嘗以色媚人也。若仙李之盤根,則又與靈椿比壽。我欲繩武而不能,以著述永年而已矣。
如果說贊美“牡丹”還有些泛泛的話,這段對李樹的歌頌就帶有強烈的自我言志的色彩。李漁開篇劈頭就聲明“李是吾家果,花亦吾家花”,把下文對李樹的評價與自我評價聯(lián)系起來。他給了李樹很高贊譽——首先是“始終一操,涅而不淄”,是就節(jié)操上的表現(xiàn)而言?!澳蛔汀?,著眼的是身處污濁而內(nèi)心清白。為了歌頌李樹,他不惜把桃樹拿來做反襯,然后還強調(diào),如此節(jié)操“誠吾家物也”。至于這種高尚節(jié)操的具體表現(xiàn),李漁進一步概括為“甘淡守素,未嘗以色媚人”。其針對性相當明顯了。李漁在鼎革之后絕意仕進,其動機始終是一個爭議的話題。其實,這段話正是對此的說明、聲明。在當時的背景下,是否與新朝合作可能事關(guān)生死,李漁只能這樣作個表態(tài),只能把自己的表態(tài)“藏”到“閑情”的樹叢之中。
李漁既然把自己的“隱情”深深地埋藏到“閑情”里面,那就無怪乎大多數(shù)人只見其“閑”,未見其“隱”了。同時代人是如此,后代人更是如此。目光如炬的魯迅尚且只見“幫閑”,遑論他人。李漁對此是深深的不平了。他同樣借題發(fā)揮,用植物來自我“比德”。這方面,他選擇了冬青:
冬青一樹,有松柏之實而不居其名,有梅竹之節(jié)而不矜其節(jié),殆“身隱焉文”之流亞歟?然談傲霜礪雪之姿者,從未聞一人齒及。是之推不言祿,而祿亦不及。予竊忿之,當易其名為“不求人知樹”。
這一番抱不平慷慨陳詞,激烈動情,很難想象一個“閑人”、“幫閑”會為了一種植物的“名分”如此大動肝火。“身隱焉文”、“不求人知”,顯然不是談?wù)摌淠镜挠谜Z。聯(lián)想到清初一段時間里,頗有一些士人因高調(diào)張揚“氣節(jié)”而得享大名,在一定的圈子里獲得尊重,李漁這一番話的所指就容易理解了(同時的金圣嘆也有類似的議論,下文當言及)。而“竊忿之”所流露的復(fù)雜心態(tài)也就昭然了。
借冬青而發(fā)牢騷,這個“情結(jié)”看來在李漁的心中十分強固,以致他又以詩的形式再次加以表達:
冬青寒不凋,名難松柏齊。幽蘭非瑞草,與芝常并提。草木亦有命,同類分高低。歇后作宰相,鄭五當自嗤。功高不封侯,李廣嗟數(shù)奇。人亦同草木,貴賤任品題。不似幽蘭幸,甘為冬青遺。承恩既略貌,慎勿夸蛾眉。
“甘為冬青遺”——甘心像冬青一樣沒有美名,這里的主語自是詩人自己無疑。李漁托物言志之意在此毫不掩飾了。而所言之志,便是“歲寒不凋”,“傲霜礪雪”之“姿”、之“節(jié)”了。
鼎革之后,是否參與新朝舉辦的科考,是擺在每一個漢族讀書人面前的大難題。答案是各式各樣的。開始的時候,觀望者居多,隨著時間的流淌,新朝根基越來越鞏固,觀望者便越來越少?!肚灏揞愨n》中有這樣一段諷刺文字:“明末諸生入本朝,有抗節(jié)不就試者,后文宗按臨出示,‘山林隱逸有志進取,一體收錄’,諸生乃相率而至?;驗樵娨猿爸唬骸魂犚凝R下首陽,幾年觀望好凄涼。早知薇蕨終難飽,悔殺無端諫武王。’及進院,以桌凳限于額,仍驅(qū)之出。人即以前韻為詩曰:‘失節(jié)夷齊下首陽,院門推出更凄涼。從今決意還山去,薇蕨堪嗟已吃光。’”這一段又見于顧公燮的《丹午筆記》,文字稍有異同。顧為乾隆時人,可見這一諷刺文字傳播之廣遠?!耙魂犚凝R”,極言曾以遺民自居的人為數(shù)眾多;“幾年觀望”,描摹出這些人的矛盾姿態(tài);“下首陽”,揭示出多數(shù)人的最終選擇。在這樣的背景下,李漁的堅持不科考、不仕進,是需要相當?shù)亩Φ摹6?,他的選擇還承受著被誤解的壓力,無怪乎急于向許茗車這樣的“知己”傾訴,急于在“閑情”的字縫里反復(fù)表白。
這段文字有一句值得特別注意:“山林隱逸有志進取,一體收錄?!边@實際是給漢族知識分子一個“下臺階”的機會,也是異族入主后籠絡(luò)人心的應(yīng)有之義。及時轉(zhuǎn)向,當然是利益驅(qū)使;堅持“隱逸”,一則是“良心”,二則是“名聲”。清初的三四十年間,朝廷和“遺民”們的博弈始終未停,據(jù)《清史稿》:
世祖定鼎中原,順治初元,遣官微訪遺賢,車軺絡(luò)繹。吏部詳察履歷,確核才品,促令來京。并行撫、按,境內(nèi)隱逸、賢良,逐一啟薦,以憑征擢。……嗣以廷臣所舉,類多明季舊吏廢員,未有肥遁隱逸逃名之士。詔“自今嚴責舉主,得人者優(yōu)加進賢之賞,舛謬者嚴行連坐之罰。薦章止以履歷上聞,才品所宜,聽朝廷裁奪。儻以貲郎雜流及黜革青衿、投閑武弁,妄充隱逸,咎有所歸;若畏避連坐,緘默不舉,治以蔽賢罪?!?/p>
十三年……復(fù)詔各省舉奏地方人才,給事中梁鉉言:“皇上寤寐求才,詔舉山林隱逸,應(yīng)聘之士,自不乏人。然采訪未確,有負盛舉。如江南舉呂陽,授監(jiān)司,未幾以贓敗……呂陽等豈其抱匡濟之才,不過為梯榮之藉耳。山林者何?謂遠于朝市也。隱逸者何?謂異于趨競也。必得其人,乃當其位。請飭詳加采訪?!笔枞耄瑘舐劇?/p>
順、康間,海內(nèi)大師宿儒,以名節(jié)相高。或廷臣交章論薦,疆吏備禮敦促,堅臥不起。如孫奇逢、李颙、黃宗羲輩,天子知不可致,為嘆息不置,僅命督、撫抄錄著書送京師??滴蹙拍?,孝康皇后升祔禮成,頒詔天下,命有司舉才品優(yōu)長、山林隱逸之士。自后歷朝推恩之典,雖如例行,實應(yīng)者寡。
朝廷一再征召,堅持不應(yīng),是有很大風險的。像孫奇逢、黃宗羲等極少數(shù)人,一是名氣很大,二是生活無后顧憂,所以能成為朝廷所需要的開明的點綴。而率爾放棄“名節(jié)”,既有良心、輿論的壓力,還有首鼠兩端可能面臨的尷尬——“院門推出更凄涼”。于是,李漁選擇了一條變通之路:文化產(chǎn)業(yè),自娛自養(yǎng)。這條路是前無古人的,在當時也是獨一無二的。對自己的變通性選擇,他同樣在《閑情偶寄》中“藏”進了幾筆,如:
蔥、蒜、韭三物,菜味之至重者也。菜能芬人齒頰者,香椿頭是也。菜能穢人齒頰及腸胃者,蔥、蒜、韭是也。椿頭明知其香而食者頗少,蔥蒜韭盡識其臭而嗜之者眾,其故何歟?以椿頭之味雖香而淡,不若蔥蒜韭之氣甚而濃。濃則為時所爭尚,甘受其穢而不辭;淡則為世所共遺,自薦其香而弗受。吾于軟食一道,悟善身處世之難,一生絕三物不食,亦未嘗多食香椿,殆所謂“夷、惠之間”。
吃不吃蔥、姜、蒜,完全是個飲食習慣,這里竟然變成了頗具“原則性”的人生選擇。香椿,本在人們的飲食中只是偏門小道——一年之中唯初春半月間嘗個新鮮而已。這里卻也成了一種價值選擇——精英、小眾的象征。而李漁的結(jié)論是“夷、惠之間”,既不“隨大流”,也不“高大上”,而是在二者之間的設(shè)計一條自己的人生道路。
這條道路就是:不合作,不抗拒;不求高尚之名。
《閑情偶寄》中,借題發(fā)揮,委屈表達這一人生選擇的,還有“桃”“菊”“山茶”“芍藥”等篇,其中隱顯程度不一。而唯其為“隱情”,故不盡顯、不遍及,正是苦心所在也。
三
李漁的不合作絕非簡單地為明王朝“守節(jié)”。
清兵下江南,是伴隨著血與火的。這一點,李漁感同身受。
清兵初下江南,由于朱明王朝衰朽已久,而南明小朝廷又腐敗混亂,所以在江南幾乎沒有遭遇像樣的抵抗,應(yīng)天、蘇州都是傳檄而定。但隨著剃發(fā)令的頒布,異族入主之痛開始顯現(xiàn),各種反抗此起彼伏,嘉定、金華是其中最為激烈的地方,也是清兵屠戮最為殘酷的地方。而金華便是李漁的家鄉(xiāng),李漁也目睹了這一血腥的慘劇。
順治三年,金華人朱大典據(jù)城抗清,堅守多日后城破。朱大典與部屬、家人皆慷慨赴死。清軍為泄憤而殘暴屠城,三天內(nèi)殘殺平民五六萬人。李漁目睹了這場慘劇的全過程,并將悲憤之情化作多首詩作,如《婺城行 吊胡仲衍中翰》:
婺城攻陷西南角,三日人頭如雨落。輕則鴻毛重泰山,志士誰能不溝壑。胡君妻子泣如洗,我獨破涕為之喜。既喜君能殉國危,復(fù)喜君能死知己。生芻一束人如玉,人百其身不可贖。與子交淺情獨深,愿言為子殺青竹。
《婺城亂后感懷》:
重入休文治,紛紛見未經(jīng)。骨中尋故友,灰里認居停。地欲成滄海,天疑隕婺星??蓱z松化石,竟作礪刀硎。
《婺城亂后感懷》:
荒城極目費長吁,不道重來尚有予。大索旅餐惟麥食,遍租僧舍少蓬居。故交止剩雙溪月,幻泡猶存一片墟。有土無民誰播種,孑遺翻為國躊躇。
“三日人頭落如雨”、“骨中尋故友,灰里認居停”、“故交止剩雙溪月,幻泡猶存一片墟”,其中多少血淚!當事人對此評論道:“悲憤蒼涼,似少陵天寶歸來諸作?!保ㄍ醢补?jié)評)這樣的遭遇,這樣的情感,不是輕易能夠忘記的。何況伴隨而來的還有精神上的打擊。反抗不成,剃發(fā)令無可阻擋。當時有“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之說,今天人看來會覺得奇怪——不就是幾根頭發(fā)嗎,何至于賠上性命?但是,在漢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里,有一條根深蒂固又至高無上的訓(xùn)誡,就是《孝經(jīng)·開宗明義章》從孔子口中講出的:
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這一訓(xùn)誡經(jīng)歷代統(tǒng)治者高倡“孝道”的放大,便有了天經(jīng)地義的意義。伴隨著劍與火而來的剃發(fā)令無疑是對“征服”的標識化,另一面也變成了漢族,尤其是漢族讀書人“屈辱”的標識化。對此,李漁《丙戌除夜》詩中慨嘆:
禿盡狂奴發(fā),來耕慕上田。屋留兵燹后,身活戰(zhàn)場邊。幾處烽煙熄,誰家骨肉全。借人聊慰己,且過太平年。
這是屠城后,逃歸鄉(xiāng)下所作。劈頭一句“禿盡狂奴發(fā),來耕慕上田”,把心中的屈辱、怨憤淋漓盡致表現(xiàn)出來。而“禿盡”“狂奴”又有多種解讀、聯(lián)想的可能,于是成為日后被禁毀的導(dǎo)火索。結(jié)尾兩句,“太平年”云云,自是無奈之語,亦是反諷之語。在某種程度上,也隱隱預(yù)示了李漁在后半生的道路選擇,以及采取的生存策略。
剃發(fā)之事在李漁的心靈留下了難以愈合的創(chuàng)傷,他在日后多次以詩文表達這種痛苦,如另一首《剃發(fā)》詩:
曉起初聞茉莉香,指拈幾朵綴芬芳。遍尋無復(fù)簪花處,一笑揉殘委道旁。
又如《丁亥守歲》:
著述年來少,應(yīng)慚沒世稱。豈無身后句,難向目前謄。骨立先成鶴,頭髡已類僧。每逢除夕酒,感慨易為增。
“骨立先成鶴,頭髡已類僧”、“遍尋無復(fù)簪花處,一笑揉殘委道旁”,這是典型的李漁風格,可以稱作“含淚的幽默”?!耙恍θ鄽垺?,十分形象生動地傳達出復(fù)雜、矛盾的心態(tài)。“揉殘”的動作中有痛苦,有決絕;“一笑”的神態(tài)中,有無奈,有自嘲。
在李漁的詩集中,吟詠慘劇的作品占了相當大的比重,如《吊書四首》《挽季海濤先生》《清明前一日》《乙酉除夕》《過某氏荒居題壁》《花非花四首》等。這些,顯然是分析李漁后半生人生態(tài)度所不能忽略的,也是可以和上述《閑情偶寄》中寄托的“隱情”相互發(fā)明的。
隨著時間的流逝,新政權(quán)逐漸穩(wěn)固,心中的血痕也逐漸淡化,漢人對于清廷的態(tài)度也逐漸發(fā)生了變化。這首先是因為大局已定,無可奈何。誠如“花非花,是人血。淚中傾,恨時泄。鷓鴣聲里一春寒,杜鵑枝上三更熱”所表達的,悲痛終化為了感傷。其次,當鐵蹄聲漸遠,鼎革后的統(tǒng)治成為常態(tài),對大多數(shù)人來講,吏治的狀態(tài)是最現(xiàn)實的,是關(guān)乎切身利益的??滴醯那爸衅?,政治較為清明,能吏廉吏頗不乏人,這也導(dǎo)致了民眾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李漁同樣經(jīng)歷了這一過程。
他在康熙十三年前后寫得《贈孫雪崖使君》云:
紛紛戎馬踐嘉禾,只羨桐鄉(xiāng)樂事多。民昔無襦今有袴,官惟浩嘆此長歌。虛堂訟少門棲鶴,廉吏詩饞字換鵝。與客對酣千日酒,不知何地有干戈。
他歌頌對方雖然不能排除取悅當?shù)赖囊蛩?,但是所著眼的“民昔無襦今有袴”“虛堂訟少”,畢竟是從民生的角度,也應(yīng)該有一定的寫實性(有趣的是,稍早些的金圣嘆,對清廷的態(tài)度與李漁相近,也曾以廉范的“襦袴”典故稱頌仕清的地方官)。
約略同時的《贈臬憲郭生洲先生》有一篇長序,言贈詩緣起云:
予別武林十載,甲寅復(fù)至。當路諸公皆屬舊好,惟臬憲未經(jīng)謀面,雖深仰止之誠,其如綮戟森然,望而生畏。又值羽檄紛馳之際,豈我輩執(zhí)經(jīng)問字之時,有聽其遼闊而已。詣料先生刻意憐才,不分治亂,聞予至止,渴欲下交,遂屬鹺憲李含馨先生招至焉。才炙耿光,歡如夙契。以韋布見禮于公卿,又非偃武修文之日,生平特達之知,自王湯谷按君而后又一人也。詩以志幸。
他所感動的是對方禮賢下士的態(tài)度——“刻意憐才”,“以韋布見禮于公卿”,于是賦詩:
四方不盡羽書來,束閣猛然為我開。食不遑兮猶揖客,此何時也尚憐才。公門豈患無桃李,私好翻宜及草萊。只愧豎儒雙鬢色,秋深難以副培栽。
這些都是李漁對清王朝情感、態(tài)度轉(zhuǎn)變的契機。
顯然,此時的李漁對新的王朝的態(tài)度與金華屠城之時已經(jīng)大為不同。但是,他卻不是輕易自我否定之人,何況這些清官廉吏也只是一部分而已,異族入主的屈辱感不是能夠完全煙消云散的。于是,李漁的思想感情便呈現(xiàn)出矛盾的狀態(tài)。被動接受與消極疏離并存的情況需要一個自我正當化的說明,因而就有了前面所引的《閑情偶寄》中“夷、惠之間”的自我定位、自我說明。
李漁對于自己的這一定位、說明很得意,以至又特意寫到詩作中,如《西溪探梅同諸游侶》:
去花猶十里,香氣已迎人。身到亦如是,不緣近益芬。芝蘭有其質(zhì),體用岐然分。此居夷惠間,入室香猶聞。學(xué)蘭得其似,難為世所珍。何如師梅花,智愚同相親。
其詩文中類似的表態(tài)不少,如《伊園十便之灌園便》:
筑成小圃近方塘,果易生成菜易長。抱甕太癡機太巧,從中酌取灌園方。
“抱甕太癡機太巧”,活用《莊子》典故。介于“癡”與“巧”之間,旨趣與“夷、惠之間”類同。又如《杏園芳·書所見》:
見人太覺逢迎,避人太覺無情。酌留半面示惺惺,極公平。佳人心性皆如此,不教至美空生。往來無日不留青,即公評。
“逢迎”“避人”是矛盾的態(tài)度,如何自處呢?“半面”。雖說是“書所見”,其實流露的是自己的處世的態(tài)度。顯然,這與《閑情偶寄》中表達的“不合作,不抗拒”態(tài)度若合符契。
四
這樣的態(tài)度是當時歷史條件下很自然的一種選擇,我們不妨把視野稍微擴大一些,看一看文壇上類似的人物秉持的態(tài)度,以及其表現(xiàn)的形式。
這方面,最有可比性的是金圣嘆。金圣嘆與李笠翁,可謂清初文壇雙子星座,彼此間又有較為密切的精神上的聯(lián)系。這種可比性具體在五個方面:(一)時代與地域相近。兩個人都生活在明末清初,金圣嘆長李漁三歲。金圣嘆生活在蘇州,李漁則生活在金華、杭州、南京,屬于同一個大文化圈。(二)二人都絕意仕進,一生不曾在科舉上著力。這種情況在讀書人中并不多見。(三)二人都是在通俗文學(xué)方面做出了卓越的成績:金圣嘆批點、改寫的“第五才子書”“第六才子書”成為三百年間最為流行的通俗讀物;李漁創(chuàng)作的大量劇本、小說也為他贏得了巨大的社會名聲;兩個人分別代表了中國古代小說理論與戲劇理論的最高水平。(四)兩個人都被社會主流,被道學(xué)家們所不齒,所攻擊,作品都遭到了被禁毀的命運。(五)金圣嘆成名較早,李漁受到他的多方面影響,又在金氏成就之上有所突破,有所超越。
關(guān)于李漁受到金圣嘆的影響,最明顯的是《閑情偶寄》中討論了金氏戲劇批評的優(yōu)劣得失,其略云:
施耐庵之《水滸》,王實甫之《西廂》,世人盡作戲文小說看,金圣嘆特標其名曰“五才子書”“六才子書”者,其意何居?蓋憤天下之小視其道,不知為古今來絕大文章,故作此等驚人語以標其目。噫!知言哉!
讀金圣嘆所評《西廂記》,能令千古才人心死?!杂小段鲙芬云诮瘢陌儆噍d,推《西廂》為填詞第一者,不知幾千萬人,而能歷指其所以為第一之故者,獨出一金圣嘆。是作《西廂》者之心,四百余年未死,而今死矣。不特作《西廂》者心死,凡千古上下操觚立言者之心,無不死矣。人患不為王實甫耳,焉知數(shù)百年后,不復(fù)有金圣嘆其人哉!
圣嘆之評《西廂》,可謂晰毛辨發(fā),窮幽極微,無復(fù)有遺議于其間矣。然以予論之,圣嘆所評,乃文人把玩之《西廂》,非優(yōu)人搬弄之《西廂>也。文字之三昧,圣嘆已得之;憂人搬弄之三昧,圣嘆猶有待焉?!@之評《西廂》,其長在密,其短在拘,拘即密之已甚者也。無一句一字不逆溯其源而求命意之所在,是則密矣,然亦知作者于此有出于有心,有不必盡出于有心者乎?心之所至,筆亦至焉,是人之所能為也;若夫筆之所至,心亦至焉,則人不能盡主之矣。且有心不欲然,而筆使之然,若有鬼物主持其問者,此等文字,尚可謂之有意乎哉?
這里對金氏的評價是相當高的。對于金氏文學(xué)批評的分析、評價也是相當公允,相當高明的。特別有趣的是,他評價金圣嘆所用的語言,如“令作者心死”“心之所至”云云,都帶有鮮明的金圣嘆風格的印記。而李漁寫作這些話之時,距離金圣嘆被官府處決還不過十余年,所以是需要一些勇氣的。
李漁受金圣嘆的影響還可以舉出一些例子,如金圣嘆青年時代一度熱衷于扶乩,曾為文學(xué)世家葉紹袁家多次招魂,其經(jīng)過載于文壇領(lǐng)袖錢謙益的著作《初學(xué)集》,所編《列朝詩集小傳》,葉紹袁所編《午夢堂集》之中,這都是當時影響很大的書籍。李漁也對扶乩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他有《召仙》絕句:“今古才人總在天,詩魂不死便成仙。他年若許歸靈社,愿執(zhí)諸君款段鞭?!痹娗坝姓f明性文字:
辛亥之夏,呂祖降乩于壽民佟方伯之寄園,正在判事,予忽過之,方伯曰:“文人至矣,大仙何以教之?”呂祖判云:“笠翁豈止文人,真慧人也。正欲與之暢意盤桓,或旗鼓相當,未可知耳??上瘸豁崳岙敽椭??!庇杓闯墙^。呂祖和云:“聞?wù)f陰陽有二天,詩魔除去是神仙。相期若肯歸靈窟,命汝金門執(zhí)玉鞭?!焙彤?,復(fù)贈予一絕云:“瀟灑文心慧自通,無端筆下起長虹。波平云散停毫處,萬里秋江一笠翁?!奔矑呷顼L,扶乩者手腕幾脫。真異事也!
借扶乩的形式宣揚自己不同凡俗的才華,正是金圣嘆當年的路數(shù)——稱泐大師附體,佛道兩家的神祇集于一身。李漁的表演同樣是借助所謂“呂祖”來稱贊自己,并寫到詩中,編入集中,廣為傳播。他的朋友們紛紛湊趣,王茂衍評為:“冰雪無塵,宛然仙氣?!鳖櫝喾皆u為:“真文人,即真仙人。太白、長吉、笠翁,各有仙級?!庇日钩稍疲骸罢嫦删湟??!笨磥眢椅痰哪康倪_到了。
這種對金圣嘆的追慕、仿效還表現(xiàn)到寫作的一些細節(jié),如李漁有游戲之作《西子半身像》:“半紙?zhí)煜銤M幅溫,捧心余態(tài)尚堪捫。丹青不是無完筆,寫到纖腰已斷魂?!边@其實是趣味不高的惡謔,但李漁很得意,又把它移用到劇本中。如果我們拿來金氏的《半截美人》,就會看到思路、語言明顯的相似。
指出這些,為的是進一步指出這兩位文壇巨擘的可比性。
金圣嘆所在的蘇州,也經(jīng)過清兵的屠城,只是程度不及金華慘烈。這種帶血的傷痕同樣寫到了金圣嘆的詩中,如《兵戰(zhàn)》:
兵戰(zhàn)茲初試,兇危敢道過。舊人書里失,新哭巷中多。天子宜長壽,將軍厭寶戈。定當逢此日,黔首竟如何?
剃發(fā)令下達后,蘇州秀才陸世鑰倡義反抗,焚燒了撫、按、府、縣等五座衙門,結(jié)果導(dǎo)致了清兵屠城,由盤門直殺到飲馬橋。金圣嘆詩中的“新哭巷中多”當與此次屠城有關(guān)。金圣嘆此后遷居到郊區(qū)(這也與李漁相同),他描寫當時的處境道:“夫寇從南來,斯北避可也??茏员敝?,斯南避可也。乃今南北西東,寇來無向,然則不免移家入舟,團團搖轉(zhuǎn),終食之頃瀕死數(shù)十。此其倉皇窘迫,固非未經(jīng)亂人之所夢見也?!币虼?,他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對清兵的暴行及清政權(quán)確有怨憤、不滿,這種不滿的基點是他自身以及民眾受到的壓迫、損害。但其不滿的表現(xiàn)是較為曲折隱蔽的,而非直接對抗。另外,這種不滿與消極對抗并非為朱明王朝“守節(jié)”,這是他與那些從事反清復(fù)明的遺老遺少明顯不同的地方。
金圣嘆社會政治思想的核心是“民為貴”,對已亡之明及新興之清,他都用這同一把尺子來衡量,以定臧否。這在長詩《下車行》中表現(xiàn)得很明顯,詩云:
此詩乃順治九年為秦世禎按吳事作。秦世禎,《清史稿》卷二百四十有傳:“秦世禎,漢軍正藍旗人……八年,甄別臺員,列一等,尋命巡按江南。世禎察淮揚各郡蠹役害民,嚴治其罪?!彼磪侨?,主要政績之一是懲辦貪官污吏。關(guān)于當時吳地吏治情況,《蘇州府志》記載甚詳:“巡撫土國寶以下江南功再蒞吳,貪縱骫法。其吏沈碧江……索富民財,不遂者輒指為盜,周內(nèi)之,遠近震恐?!背J熘h瞿四達、嘉定知縣隋登云,“凡獲盜,令指富人為窩黨,逮系獄,入財即釋”,“漕卒驕橫,每米一石索加銀二三錢”。圣嘆詩中“虎冠飛擇遍諸縣,縣縣大杖殷血流”,正是這種情況的寫照。秦世禎按吳后,彈劾土國寶,杖斃沈碧江,法辦瞿、隋,“諸冤濫久系者系清出之,自是民得安枕”。“方農(nóng)時,半月無雨,人以為憂。世禎一日雪數(shù)囚,雨大降,民呼為‘御史雨’”。圣嘆詩中所云“十年瘡痍果蘇息”、“靈雨一至驅(qū)畊?!保苑欠悍褐~。他這首詩對秦某實是頌揚備至,竟以白太傅(香山)、韋蘇州(應(yīng)物)相期許。而這個秦某人為旗人且不論,本身乃清廷能吏,在對付鄭成功等抗清力量時頗有手段。可見,金圣嘆此時對官吏的評判,已不存在“故國”、“新朝”之畛域,而是采取了封建時代通行的標準——廉或貪。至于詩中“虎冠”、“瘡痍”云云,與頌秦之詞為同一問題之兩面。正由于“虎冠”、“瘡痍”竟至十年,所以順治前期,金圣嘆對清政權(quán)的基本態(tài)度是不滿、抵觸的。但這種抵觸也只是表現(xiàn)為“不合作”——“絕意仕進”,“不抵抗”——僅僅詩文中發(fā)發(fā)牢騷而已。
金圣嘆為自己的一首詩所寫的按語云:
昔陶潛自言時制文章自娛,頗示其志。身此詞豈非先神廟末年耶?處士不幸,丁晉宋之間;身亦遭變革。欲哭不敢,詩即何罪?不能寄他人,將獨與同志者一見也。
“欲哭不敢,詩即何罪”,道盡這種“不合作不抵抗”的內(nèi)心糾結(jié)。詩為《上元詞》,是懷舊之作,本身并無違礙內(nèi)容。而從按語看,當作于清初數(shù)年間。按語中很可注意的一點,是他把自己與陶淵明所作的比較。他認為自己與陶令有數(shù)端相似:同處在王朝興衰更替的亂世,同有悲憤而難訴,同于無可奈何之下以文自娛。在人們心目中,金圣嘆狂放玩世,似乎和淡泊沉潛的陶淵明了不相涉。殊不知,金圣嘆所仰慕的古人,“六才子”以外,首推陶令。一部薄薄的《沉吟樓詩選》中,以陶令自比之作就有十五首。不僅以陶自喻,且相期許于友人,如贈王斫山:“孤松底下青籬竹,五柳邊頭白板門。一個先生方醉臥,四圍黃菊并無言。”此前后詩中凡“孤松”、“五柳”、“桃源”字樣甚多,皆為慕陶心理的流露。金氏鼓吹“六才子”,主要著眼于其“才”;而他仰慕陶淵明,原因卻有多端:既有對身世、時運感慨之情的寄托,又是為自身尋一精神依托,還包含著對隱逸生活模式的向往。而這些原因歸結(jié)到一起,是基于對清朝新政權(quán)的抵觸情緒——這些詩集中作于順治前期五六年間。
與此適成對照的,是金圣嘆對急于諂事新朝者的譏刺。如《村婦艷》:“西施盡住黃金屋,泥壁蓬窗獨剩依?!庇秩鐢M杜之《湘夫人祠》。杜之原作為:“肅肅湘妃廟,空墻碧水春。蟲書玉佩蘚,燕舞翠帷塵。晚泊登汀樹,微馨借渚蕷。蒼梧恨不盡,染淚在叢筠。”據(jù)《杜臆》,此以湘妃思舜寄托思君之意。無論是否如此,老杜之詩為正面作品,為同情贊美湘妃摯情貞節(jié)則無疑。金圣嘆全反其意,其作為:
緣江水神廟,云是舜夫人。姊妹復(fù)何在?蟲蛇全與親。搴幃儼然坐,偷眼碧江春。未必思公子,虛傳淚滿筠。詩有題注:“刺亡國諸臣。”老杜原作著意于“思”與“節(jié)”,圣嘆也便在這兩方面作文章,但全由反面落筆,化莊嚴為可笑。寫“節(jié)”,看是“儼然坐”,實則“蟲蛇全與親”;而已墮落猶嫌不足,還更“偷眼碧江春”。寫“思”,則盡屬“虛傳”而已。這首諷刺之作,雖為刺某幾個人物而作,卻十分生動地寫出了在易代之際,多數(shù)讀書人的尷尬處境與矛盾心態(tài)。一邊是良知與操守,一邊是生計與富貴,“偷眼碧江春”,極生動地寫出前者的虛偽和后者的誘惑。
死節(jié)不值得,仕清損人格,抵抗無出路——剩下的路似乎只有做“逸民”之一途了。
金圣嘆有兩首題畫詩,所題同為“陶淵明撫孤松圖”,畫面取《歸去來辭》中“撫孤松而盤桓”之意。二詩分別為:
后土栽培存此樹,上天謫墮有斯人。不曾誤受秦封號,且喜終為晉逸民。三徑歲寒唯有雪,六年眼淚未逢春。愛君我欲同君住,一樣疏狂兩個身。
先生已去蓮花國,遺墨今留大德房。高節(jié)清風如在眼,何須虎賁似中郎。
詩中意旨表述頗巧妙:慕松者淵明,慕淵明者圣嘆,一則以顯,一則以隱。陶淵明在《歸去來辭》中多次寫松,皆隱喻己之節(jié)操。圣嘆二詩亦著眼于此。“不曾誤受秦封號”,反用“五大夫松”之典,實指陶未仕劉宋?!昂雾毣①S似中郎”,用蔡邕欲為董卓死節(jié)之典,作陶“高節(jié)清風”的反襯。二詩寫不受秦封、不為董死,看似詠陶,實為表達自己的現(xiàn)實抉擇,也就是第一首詩中明白標出的“逸民”。
金圣嘆有《贈許升年》,描寫“逸民”生活:“便有桃源最深處,那知秦漢事何如?!碧一ㄔ词翘諟Y明的理想國,也是隱逸情調(diào)的集中表現(xiàn)。金圣嘆甚喜此篇,詩中屢用“桃源”之典,如“曾點行春春服好,陶潛飲酒酒人親。沉冥便是桃源里,何用狺狺更問津”,“桃花水深深千尺,由是不洗塵心客”等等。用在此處,既申明自己潔身自好,又表達了不問時事的決心。
這樣的心境也為其他“逸民”所共有。與金圣嘆年齡相近的張岱在《陶庵夢憶序》中自述:“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發(fā)入山,駴駴為野人?!u鳴枕上,夜氣方回,因想余生平,繁華靡麗,過眼皆空,五十年來總成一夢。今當黍熟黃粱,車旅蟻穴,當作如何消受?”同樣選擇了“逸民”之路,同樣反思既往,又同樣歸于失望與空虛。其實,隨著清政權(quán)逐漸站穩(wěn)腳跟,街市恢復(fù)了往昔的太平,支撐“逸民”精神的道義之柱隨之消弱、動搖,妥協(xié)與轉(zhuǎn)向是遲早的事。即使如黃宗羲、顧炎武那樣積極抗清的斗士,也不再反對子侄輩入仕新朝。故“逸民”們在苦悶之后,“一隊夷齊下首陽”也就難以避免了。
但金圣嘆、李漁沒有很快轉(zhuǎn)向,是因為他們選擇了另類安頓心靈的道路。對于金圣嘆,這就是文學(xué)評點。在中國文學(xué)批評史上,終身以文學(xué)批評為事業(yè)的,只有金圣嘆一人。他把自己如此選擇的心理動因?qū)懙健兜诹抛訒鲙洝返膬善蜓灾?,一名為《慟哭古人》,一名為《留贈后人》。兩個題目都很別致,給風流香艷的《西廂記》冠以感慨悲涼的序,這仍是金圣嘆好作驚人語的老習慣。但序言卻非膚淺的驚人嘩眾之詞,而是飽經(jīng)滄桑的智者對人生最根本的問題的認真反思。這兩篇序言在李漁的文章中也留下了痕跡。
李漁的選擇是同類的,但具體做法大不相同,這就是文化產(chǎn)業(yè)的經(jīng)營。自組劇團演出,編寫、出版暢銷書等,既實現(xiàn)了自己暗自選定的“不合作不抵抗”的處世原則,也解決了一家人的生計問題。當然,他倆的選擇在當時都是相當“另類”的,因此不為“正人君子”(或自命“正人君子”)所理解,所認可。金圣嘆被攻擊為“邪鬼”,李漁被謾罵為“齷齪”。這都在他們各自心靈中留下了陰影,也都促使他們以不同的方式來申明,來辯解。
在李漁,便是《閑情偶寄》上述的種種借題發(fā)揮之詞,特別是“李色不可變”、“不求人知”、“甘為冬青”、“夷、惠之間”等語,都表現(xiàn)出他在負面社會輿論面前內(nèi)心深沉的不平。而他雖然明白“身隱焉文”的道理,但對于自己的名聲、社會的評價其實還是不能忘情的,各種方式的自我表白、辯解恰恰顯示出內(nèi)心的糾結(jié)。
五
李漁為自己設(shè)計的“不合作、不抵抗”的道路,既為世人誤解,而他又不能明言,于是只好借助于文學(xué)作品,把真實的自我(或者說是“自認為的真實自我”)通過借題發(fā)揮包裝后表達出來;同時也把不被理解之苦悶,用文學(xué)的手法加以抒發(fā)。
如前所述,《閑情偶寄》中隱到閑情后面的“骯臟不回”、“甘淡守素”、“傲霜礪雪”的自我表白都是這種心態(tài)的流露。而除此之外,他的其他文學(xué)作品往往也有此表露。如詩歌《謁岳武穆王墓》:
忠心盡瘁矢無他,萬死甘心奈屈何?三字獄成千古恨,從來謗語不須多。
歌頌岳飛,這本身就有民族情緒的因素。而詩中“謗語不須多”卻有幾分別扭。因為“莫須有”三個字是牽強的罪名,和通常的“謗語”所指明顯不同。李漁被社會負面輿論困擾,那些負面輿論正是名副其實的“謗語”。最后一句顯然是為自己感嘆。
類似的情況也表現(xiàn)到他對文天祥事跡的書寫中。李漁編撰《古今史略》,從盤古傳說編到明末。幾千年的史實壓縮到很小的篇幅,文字的精簡可想而知。如元成宗,在位十三年,記事僅十一個字;元泰定帝在位五年,記事十五個字。而記文天祥個人則用了近七百字,其中全文抄錄了《正氣歌》,以及《過金陵》詩,仰慕之情灼然可見。他對文天祥堅持操守,在牢獄中三年不變其節(jié)特別加以贊譽:“千錘之鐵,百煉之鋼,較尸浮海上之十萬余人,猶覺忠純而義至?!闭J為堅守立場不變,比起慷慨赴死更為難能,更為可貴。這種比較以及做出的抑揚評價,似乎都大可不必,但如果聯(lián)系到他在《閑情偶寄》中反復(fù)申明的“李樹不改其色”、“冬青高潔不冀人知”一類態(tài)度,這里借題發(fā)揮的痕跡還是不難看出的。
這種借題發(fā)揮、申明己志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表現(xiàn)到他的敘事文學(xué)作品里,便是塑造出一系列的人物形象,其中或多或少呈現(xiàn)出作者本人的影子,使得小說具有明顯的自我指涉的色彩。
例如《三與樓》中,寫了一個名叫虞素臣的高士,絕意功名,寄情詩酒,平生“只喜歡構(gòu)造園亭”,對于建筑、設(shè)計“定要窮精極雅”。生活在其中,焚名香,讀《黃庭》,正是李漁理想的人生。所以,孫楷第指出:“文中虞素臣,即是笠翁自寓。
《聞過樓》中則寫了一個顧呆叟,恬淡寡欲,遠離功名,到城外“結(jié)了幾間茅屋,買了幾畝薄田”。小說中描寫他居處的環(huán)境:“數(shù)椽茅屋,外觀最樸而內(nèi)實精工,不竟是農(nóng)家結(jié)構(gòu);一帶梅窗,遠視極粗而近多美麗,有似乎墨客經(jīng)營。若非陶處士之新居,定是林山人之別業(yè)?!边@樣的人生情趣、審美追求,完全是李漁本人的投影。陶淵明、林和靖,都是李漁企慕的前賢。顧呆叟居處的花竹、池沼、疏窗,幾乎就是李漁伊山別業(yè)的摹本。
而在《奉先樓》中,則寄寓了他上述應(yīng)對時局的基本態(tài)度。李漁借小說中人物之口,反復(fù)討論“當下殉節(jié)”與“忍辱存孤”的選擇問題。先是舒秀才與舒娘子討論,然后又把問題提到宗祠中“集體評議”。討論的“模板”則是“趙氏孤兒”中程嬰與公孫杵臼不同選擇的評價。當然,最后的結(jié)論都傾向了“忍辱存孤”。小說又為“忍辱存孤”的舒娘子設(shè)計了功德圓滿、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顯示出作者的鮮明立場。
《生我樓》說得更加直截:
詞云:千年劫,偏自我生逢。國破家亡身又辱,不教一事不成空。極狠是天公!
論人于喪亂之世,要與尋常的論法不同,略其跡而原其心。茍有寸長可取,留心世教者,就不忍一概置之。古語云:“立法不可不嚴,行法不可不恕。”古人既有誅心之法,今人就該有原心之條。跡似忠良而心同奸佞,既蒙貶斥于《春秋》;身居異地而心系所天,宜見褒揚于末世。誠以古人所重,在此不在彼也。
此段議論,與后面所說之事不甚相關(guān),為甚么敘作引子?只因前后二樓都是說被擄之事,要使觀者稍抑其心,勿施責備之論耳。從來鼎革之世,有一番亂離,就有一番會合。亂離是樁苦事,反有因此得福,不是逢所未逢,就是遇所欲遇者。造物之巧于作緣,往往如此。
“國破家亡身又辱”,這里說的是某個不知姓名的女性被擄失身,但無名無姓,又與下面的故事無關(guān),顯然是借題發(fā)揮。而下文又把這個“辱”擴展到“從來鼎革之世”,這就和自身的命運聯(lián)系到了一起。前文已經(jīng)提到,儒家傳統(tǒng)中有“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的信條,剃發(fā)正是莫大的“辱身”。這段議論正是對奇恥大辱面前的怯懦作出的自我正當化的開釋。
同時代的另一部小說《金云翹》中,也是寫了一個失身的女性,然“身辱心不辱”。其中議論道:
身免矣,而心辱焉,貞而淫矣;身辱矣,而心免焉,淫而貞矣。此中名教,惟可告天,只堪盡性,實有難為涂名飾行者道也。故磨不磷,涅不緇,而污泥生不染之蓮。
大凡女子之貞節(jié),有以不失身為貞節(jié)者,亦有以辱身為貞節(jié)者,蓋有常有變也。夫人之辱身,是遭變而行孝也。雖屈于污泥而不染。較之古今貞女,不敢多讓。
與笠翁作品相互印證,其中的情感意蘊與寫作心態(tài)就更加清晰了。
這種以小說的形式表現(xiàn)自我,是清代小說與明代小說的一個重要不同;特別是自我指涉的成分,清代小說遠遠多于明人作品,如《聊齋志異》,如《紅樓夢》《儒林外史》等。而李漁則是肇其端者。
Something Hidden Behind“Leisurely Mood”— Also on Li Yu’s Complicated Mindset in the New Dynasty
Chen Hong
Xianqingouji(Articles Written On Leisurely Mood)not only is a book on theory of drama,but also contains some special essays,secretly expressing Li Yu’s contradictory mindset under Manchu’s rule.On one hand,he boasted about his loyalty;on the other hand,he deliberately labeled himself as a low-profile person with moderate attitude towards life.He faintly defended himself against the misunderstanding of his contemporaries.It was a typical attitude of non-cooperation and non-resistance,popular among the scholars of the time.Literary concepts and writings were influenced by Li Yu’s attitude and his literary forms.
Li Yu;Xianqingouji(Articles Written On Leisurely Mood);Hidden Fact;Mindset
(陳洪,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