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準備回趟老家,去看看年邁的老娘。他怕以后再沒機會了。
他沒讓司機和秘書陪同,也不敢自己駕車,客車也沒敢坐,找了輛出租車回了老家。
他讓司機送他到醫(yī)院,說牙疼要看大夫。到了醫(yī)院他讓司機回去,說不用再等了,看完牙自己回家,反正離家很近,散步回去。司機老王跟隨多年,領導生病不要人陪,這還是第一次。老王懷疑聽錯了,問:“我回去?”他很關切地說:“一點兒小病算什么?你走吧,周末多陪陪老婆?!?/p>
他刻意選擇了周五的下午。
他并非牙疼,他只上到二樓,隔著玻璃看老王走遠了,就徑直下樓,喊了輛出租車。
老家離龍城不過一百華里,到家的時候天還沒黑透。看馬上到了,他讓的哥停在路邊,想等等再回家。他不想碰到鄉(xiāng)里鄉(xiāng)親。
不遠處是座廢堤壩,小時候上堤割草的情景還歷歷在目。他站在高處,遠望彩霞飄浮,夕陽西下,心頭不禁酸楚。他好想留住當下,留住眼前的美好,可惜這一切已成奢望。
他不僅付了車費,還預付了明天的車費,他讓的哥明天再來接他。他說:“明天要去趟更遠的地方?!?/p>
天黑透了,他步行回了家。
他的突然出現(xiàn)讓娘意外,他從沒有這個時間回家,而且還是一個人。娘問:“老王和小周呢?”他說:“送到門口讓他們回去了?!蹦飭枺骸澳阍趺椿厝??”他說:“今兒不回去了,在家住一夜,陪陪娘?!?/p>
他很久很久不在老家過夜了,每次回來都是來去匆匆。娘高興,一扭一扭地出去了。他問娘去哪里,娘說回來就知道了。娘買了頂蚊帳回來,說:“老家蚊子多,沒蚊帳你睡不著的?!蹦锏拇采喜]有支蚊帳,他問娘,娘說她習慣了,老胳膊老腿的,蚊子不咬她。他知道,娘舍不得花錢。娘不缺錢,他也不讓娘缺錢,可是娘還是舍不得花。他曾想給娘請個保姆,娘不讓,說:“我能打能跳的請啥保姆?”其實,娘既不能打也不能跳了,娘骨質(zhì)增生,走路已不靈便了。他也曾想讓娘跟他住一起,娘說:“不習慣,還是老家空氣好,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有人拉呱兒。城里有啥好的?街上車多人多,家里跟牢籠似的?!?/p>
娘每次這樣說他都想讓她打住,“牢籠”很不吉利。
他知道娘是找借口,不是不想跟他住。美蘇容不下娘,娘不愿看兒媳婦的臉色,也不愿讓他夾在中間為難。美蘇從心底看不起鄉(xiāng)下人,其中也包括他。在美蘇眼里他永遠就是一個沒素質(zhì)的鄉(xiāng)下人,盡管后來他身居要職,美蘇也覺得他的這一切都是她父親給的:“沒有父親的影響力你能有今天?”
他一切的奮斗某種程度上是證明給美蘇看的。他要證明他不是沒素質(zhì)的鄉(xiāng)下人,他要做比她父親更高的高官,掙更多更多的錢。
后來他碰到了耿燕,她給了他美蘇沒有給他的溫暖。美蘇知道此事后并沒有吵鬧,直接去美國給兒子做陪讀了。美蘇很現(xiàn)實,她知道如今的他她已無法駕馭。
娘做好了玉米粥,好香好香的玉米粥,他足足喝了兩大碗,喝得暢快淋漓。
碗筷是他刷的,娘不讓他刷,他堅持要刷。娘當然高興,笑瞇瞇地在旁邊看著。
晚飯后娘兒倆拉了很久的呱兒,芝麻核桃,陳年往事。娘問他:“工作可好?孫子在美國可好?”他支支吾吾地應著,心不在焉。
看天色晚了,娘給他支了蚊帳。他讓娘睡支蚊帳那張床,娘不肯。睡覺前他塞給娘兩沓錢,娘吃驚地盯著他:“為啥留恁多錢?娘花不了這么多錢?!彼屇锪粝?,說:“萬一用著了也方便?!蹦锊豢?,硬把錢塞回去,娘說:“沒錢了不能找你要?”
他回答不了娘的話,夜里偷偷將錢塞到鋪蓋下。
他腦子亂,睡不著,偏偏蚊帳里鉆進一只蚊子,在他耳邊嗡嗡嗡,嗡嗡嗡。他身上癢,更睡不著。
他想開燈捉蚊子,怕影響娘,只好忍著。
嗡嗡嗡,嗡嗡嗡。他奈何不了蚊子,蚊子更猖狂,他身上被咬了很多包。
嗡嗡嗡,嗡嗡嗡。已經(jīng)后半夜了,他看娘睡熟了,實在忍不住,開燈捉蚊子。
啪啪啪,他滿蚊帳拍,總是拍不到蚊子。
娘醒了,娘來拍蚊子。娘說:“你別動?!蹦镆恢皇稚煸谖脦だ?,一只手留在蚊帳外,等蚊子落穩(wěn)了,啪!一下將蚊子拍死了。
娘看看兩掌血,說:“它只要鉆進來就跑不掉。蚊子這物件鉆進來就得吃飽,吃飽它飛不動了,非死不可!一只手在里,一只手在外,兩面一夾,一拍一個準兒。”
娘的話讓他出了一身冷汗。他輾轉反側,心亂如麻,一夜未眠。
他很早起床,給娘做了早飯。都是娘給他做飯,這是他第一次給娘做飯。
娘高興,吃得很香,他卻吃得很少,心里五味雜陳。
的哥很守信,早早地來了。
他上了車對的哥說:“回龍城?!钡母绯泽@地問:“不是要去更遠的地方嗎?”
他回頭望了望仍站在街頭的娘,對的哥說:“不,就回龍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