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時節(jié),我到移民新村探望孤寡老人楊青石。
尚未走近院門,便聽到院里傳來一陣唱:“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雖非字正腔圓,倒也聽著順耳。
咦,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是啥事讓幾個月來郁郁寡歡的老楊有了這般精神?
見我走進院后,他顯得有些局促,卻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
“老哥,心情這么好,有啥喜事?”我笑著同他打起了招呼。
“不瞞老弟,還真有喜事。要不,你猜猜看?”一向直來直去的老楊對我賣起了關子。
我往前湊湊小聲逗他:“你是撿個金元寶,還是天上掉下個老伴兒?”
“嘿,還真讓你蒙對咧,老伴兒回來了!”老楊笑嘻嘻地答道。
“老伴兒?哎,你不是——?”
望著我滿是疑惑的樣子,他便朝屋里喊道:“黃妞兒,出來見過客人!”
話音未落,就見忽地從屋里躥出一條大黃狗,親熱地貼著我的褲腿搖起尾來。
“好了,退下吧!”那狗聽了老楊的話,乖乖地退到一旁臥下了。
在院內(nèi)坐定后,看著我依然好奇的表情,老楊呷了口茶,又看了黃狗一眼,樂滋滋地說道:“五年了,我沒白養(yǎng)它,本以為再也見不著面了,誰想昨天一開門,它竟臥在了俺家門口,俺就納悶兒了,它是咋著找來的?”
倒也是,老楊搬遷至此幾個月了,好幾百里地,這狗居然能跑著找上門來,簡直就是天方夜譚!我不由得嘖嘖稱奇。
黃狗像是聽懂了我倆的對話,小聲嗚嗚地叫了起來,似乎訴說尋主路上的不易。
老楊深吸了一口煙后,飽含深情地說道:
“唉,俺屬狗,這輩子與狗有緣哪!
“早先,俺為生產(chǎn)隊放羊。那時山里狼多,為防狼禍害羊,俺養(yǎng)了一條叫賽虎的黑狗。那狗忠實,俺走到哪兒,它跟到哪兒,晚上就臥在羊圈邊。那年下暴雪,半夜里,就聽見賽虎瘆人地狂叫,俺想肯定是羊圈招狼了。一骨碌爬起身后,摸起獵槍就朝羊圈那廂放了一槍。等俺趕到跟前,狼已嚇跑了,就見雪地上流了大片的血。賽虎一動不動地守在羊圈邊上,見俺過來后,咕咚一聲倒下了。俺把它抱進屋掌燈一看,滿身都是血口子,那血咋也止不住。不一會兒,它朝俺嗚咽幾聲就斷氣了,俺那心都碎了?!?/p>
說到動情處,老楊的聲音有些顫抖,我趕忙為他點上一支煙。
“鄉(xiāng)親們怕俺難過,第二年開春后,又給俺送來一條小花狗。那狗通人性,平時俺上山放羊,狗跑在前面,俺頭朝哪邊擺,它就走哪條路,還救過俺一命哩。唉,好狗命不長。1958年水庫大壩動工,俺村搬遷到幾百里外的鄰省漢水鎮(zhèn),走時大人小孩上卡車,任何牲畜卻不讓帶。眼見著汽車發(fā)動了,村里那群狗急得發(fā)瘋了,拼命攆著往前跑。半年后,那群狗找上門來時,瘦得都沒樣兒了,見到自家主人那天,一條條倒下就沒起來?!?/p>
說到這里,老楊兩行老淚流了下來??粗麄牡臉幼樱矣X得兩個眼窩也潮濕了。等緩過勁兒后,他朝我苦笑了一下說:
“不怕你見笑,俺這輩子沒成家,也沒個知冷知熱的人,就把狗當知己了。
“前兩條狗都死得慘,俺發(fā)誓再也不養(yǎng)狗了。1978年春,俺申請回原籍后,就在鎮(zhèn)上企業(yè)當門衛(wèi)。那個雨天,一條瘸了腿的小狗,在俺門前餓得直叫喚,叫得俺心里不落忍,就把半塊饅頭扔給了它。那狗就黏住俺了,咋攆也攆不走了,那狗就是黃妞兒?!?/p>
老楊朝黃狗瞥了一眼說:“這次移民搬遷日期確定后,村里鄉(xiāng)親都忙活開了。俺光棍兒一條,唯一牽掛的就是黃妞兒。俺和外縣的表弟商量妥送他喂養(yǎng)。搬遷的頭天中午,俺做了一桌菜,還包了餃子,想和黃妞兒吃個團圓飯,就算分別了??伤?,平時扔塊骨頭,都稀罕得不得了,可這回盛的好飯好菜,它卻紋絲不動,緊貼著俺身邊,淚水漣漣地看著俺吃飯。唉,俺還能吃得下嗎?就雇輛三輪車送它走,它卻守在窩里不出來,還是開車的小伙子幫俺拖上車的。到了表弟家后,它擰著身子不下車,幾個人費勁兒將它關進柴房后,那哀求的叫聲讓人聽了心酸哪!俺搬遷到這兒半月后,來看俺的表弟說,那狗半夜掙斷繩子跑了。打那之后,俺心里就像堵了塊石頭,連做夢也常夢見俺的黃妞兒。這下好,它自個兒找上門了。”
因還要探望下一家移民,我便起身告辭。在目送我走出一大截子后,老楊仍帶著黃妞兒站在胡同口。遠遠望去,秋日暖暖的夕陽下,一幅人與動物和諧的畫面映入眼簾,讓人看了從心底涌出一股異樣的暖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