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餅子姓高,高高大大,敦敦實實,臉上紅綠花色,倒下去像一截枕木一樣,擲地有聲。他總喜歡說“餅子”,大家就喊他高餅子。大伙兒都說:“高餅子就是高,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快快活活的,把什么都看透了?!彼焯熳诶辖值南锱铮诙盏奶柕紫潞拖娜盏年帥鲋?,總見他全神貫注地打牌。
十年前,高餅子35歲,應(yīng)該是他人生中最紅火的時候。高餅子說,他那時一天能做3500個煤球餅,咣當,一個,咣當,又一個……在咣當咣當聲中,一條長長的老街都被他放滿了“餅子”。這時,他直起身來,一抬頭,頭頂上空懸著一個黃黃的“餅子”。他看看一地的“餅子”,再看看天上的那個“餅子”,嘀咕著:“這日子,不就是幾個黃餅子嗎?!”
說實在的,那時的高餅子只要沒完沒了地印“餅子”,他的生活就不得了。算算看,一個煤球餅一分錢,10個煤球餅一角錢,100個一塊錢,1000個10塊錢,3500個就是35塊錢呢!這在當時的老街上已是一個大數(shù)目了!而且,又不要本錢,一身的力氣難道還留著去跺板(棺材)?高餅子逢人就說:“黃土到處可以去挖,不要花費什么,花不完的是力氣!”
也怪,來錢這樣輕松,高餅子卻不天天去做。做一天煤球餅,他起碼要歇上三五天。高餅子說,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不餓的時候,歇是歇不住的,就約人打牌。老街上如果說還有點兒生氣,那就是天天還看見幾個人在玩牌葉子(字牌瘦長條像葉子)。有四個人一桌的,也有三個人一桌的,圍一圈兒,背后還有兩三個看牌的;甚至還有兩個人一桌的,也無一個人在看,但不打緊,戰(zhàn)火正酣,那叫“挖對”。
老街上那些打牌的人,別看都是些小市民,卻總要耍點兒小錢。耍時,先有個講究。家家都有正宗的牌葉子,是那種祁陽牌的,磨得油光水滑,透亮透亮的。更有味兒的是,家家都有一套牌碼子,36個扣子般大小的鋼片片,锃亮锃亮的。若三個人玩,每人面前碼12個;四個人,碼9個;兩個人挖對,就碼18個。先說清楚了,一個鋼扣子餅就是兩毛錢。每個人捏緊手中的牌葉子,每個人看著面前碼的鋼扣子餅。這樣的日子,太陽落下去,月亮升上來,你的鋼扣子餅矮落下去他的就碼高了……日子就是這般輪回,綿綿悠長。
老街是鎮(zhèn)上最老的街巷子了,就連住在老街上的人也大多是老的了。隔不久,就有人老(死)去了。老了人是大事,但是打牌的人仍舊打他的牌,只定定地看面前碼著的鋼扣子餅。就是做喪事時,都要抽出空來打牌。我很是懷疑他們那句口頭禪:“沒事打打牌?!睕]事?難道老人的事還不算大事?不明明寫著“當大事”嗎?!
很多年前,高餅子給我家也做過煤球餅。那天我家煤球餅燒完了,我急急地去找高餅子。他在街尾打牌,說:“莫急莫急,先借幾個燒燒,我在打牌呢!”我就再一次說:“我家沒煤球餅燒了!”高餅子顯然是不高興了,說:“沒看見我在打牌嗎?”就再不搭理我。我說:“急死人了,你還打牌?我給你漲價總行了吧!”
高餅子竟淡淡地回:“又不是老了人!就是老了人,也用不得大呼小叫。每個人都要老的,老就老吧!”高餅子手里捏著兩個鋼扣餅,回過頭來說:“譬如,這鋼扣餅,該去就去?!蔽铱匆娝p松地輸了兩個鋼扣餅,又精神十倍地投入“戰(zhàn)爭”中去。我返轉(zhuǎn)身,惡狠狠地說:“好好好,高餅子,有你快活的時候!”
高餅子不回我,熟練地讓手上的牌葉子飛來飛去,再不看我。
我走遠了,立定,往身后吐了一坨痰:“高餅子,你他媽的,痰在地上也成了餅子!”天上那個紅紅的大餅子,曬得人直皺眉頭。我在心里咒罵著這一街打牌的人不爭氣:“有朝一日,打牌打牌,總有你們打得喊天的一天?!?/p>
有一日,高餅子竟倒在了牌桌上,診斷的結(jié)果是腦溢血。高餅子的腿腳再也不靈便了,塊頭急驟地瘦小。這是高餅子萬萬料不到的,也是我萬萬不曾料到的。高餅子原來做煤球餅沒有存下錢來,現(xiàn)在想做真是不能做了。好在,政府及時地給高餅子吃了“低?!?。
然而,一個月之后,出人意料地,我又看到高餅子安靜地坐在牌桌上。高餅子歪坐在牌桌前的輪椅里,他面前的牌桌上除了碼著一堆鋼扣子餅,還顯眼地擺著一碗米,白白的米里插了一張張的牌葉子,錯落有致,擺成陣勢。
我走近了去看,想看出個究竟。打牌的人,沒有一個注意我。
我在高餅子的肩上輕輕地拍了一下,算是打個招呼,也為我的詛咒表示歉意。高餅子沒有說話(后來我知道高餅子是說不出話來了),也沒有笑,只是一味地看著面前的牌陣。
后來,高餅子倒是在米碗里畫出兩個字,讓我辨認了好一會兒,才知道那兩個字是:快活。
我陷入了沉思。
眼前總出現(xiàn)那一幕:高餅子能做煤球餅時想做煤球餅時,咣當咣當,一條街巷都擺滿煤餅子,他覺得快活;高餅子手腳靈活時,打著牌時,牌葉子飛來飛去,他也感到快活;高餅子手腳不靈便時,碗里的牌陣井然有序,進出有法,還是讓他找到了快活……
再看著桌上的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壹貳叁肆伍陸柒捌玖拾。
簡單嗎?簡單。復(fù)雜嗎?復(fù)雜。
杲和先生
在老街上,杲和先生是個人物。那個時候,他腋挾公文包,手提大哥大,西裝革履,到處拋頭露面。問他:“高就何處官至幾等?”答曰:“無官無職無單位?!?/p>
杲和先生常常同鎮(zhèn)上縣上那些有點兒頭面的人物來往,頻頻出入他們的辦公室住宅樓,拉拉話,下下棋,釣釣魚,搓搓牌,喝喝酒……又時常記得這些人和他們七大姑八大姨的生日吉辰,提瓶酒拿條煙笑嘻嘻地上門,敬上一點兒小意思。逢年過節(jié),更是忙得不亦樂乎。久而久之,杲和先生便和他們混得爛熟。一熟,啥事兒都好辦。
這些年,老街上的事憑空多了起來:某某承包的基建項目沒有了眉目,某某的報告卡了殼兒,某某想辦個營業(yè)執(zhí)照減點兒稅費,某某想要晉個級討個一官半職……如此,不一而足,都找杲和先生。他滿面笑容,來者不拒。求事的人一說,遞上酬金或禮物,說聲:“勞駕了!”他接過,眼睛一掃,立馬邁腿去忙。
我有幸領(lǐng)略過一次杲和先生辦事的神通。那次我小舅子承包某漁場,因擴大經(jīng)營急需跑資金,弄得抓耳撓腮。無奈,我只得抱著試試看的態(tài)度請杲和先生出面。我懷著好奇心想看個究竟,便要求與他一起去辦。他起先不肯,后來規(guī)定一條,不許我隨便說話,一切行動聽指揮。
當日傍晚時分,我與他驅(qū)車一并前往。車是雙排座,后備廂裝著一些“小意思”。出發(fā)之前,“小意思”都分別用一個個袋子裝好,封口上用一塊紙片寫明須敬的各位頭頭腦腦的尊姓大名和官銜,落款是“烏有漁場的‘2’”(2=1.414……音諧“意思意思”)。
到達銀行宿舍大院內(nèi),杲和先生立刻跳下車來,又一把將我拽下車,篤篤篤上樓,咚咚咚敲門,說:“×行長,分魚了。”又咚咚咚敲門,說:“×?xí)?,分魚了?!庇稚蠘?,下樓;下樓,上樓;篤篤篤,咚咚咚……敲完門后,我們立即回到車子里呆坐著。我不解地瞧著他,他不理我,注視著院內(nèi)的動靜。
不一會兒,樓上樓下稀稀散散走出一些女人來,或白發(fā)老婦,或半老徐娘,或時髦少婦。她們一個個不聲不響,不言不語,不冷不熱,走到院坪里翻看袋子的封口,對上號,便拿起,一聲“謝”也沒有。院坪里的袋堆,不一會兒就被一掃而光。
院坪上空空的一片,我的心也空落落的。杲和先生開車返回,一路上,他把車上的音響放得山響。回到家,杲和先生酒足飯飽之后接了我的小舅子給他的“小意思”。臨走時,他告訴我的小舅子,等著辦手續(xù)批款子。沒幾天,款子果真輕輕松松地批下來了。
杲和先生辦事極講效率。事成之后,他絕不聲張,你知他知,皆大歡喜。完了,誰也不欠誰的人情,形同路人。求事的人都樂意找他,絡(luò)繹不絕。老街上也有些人看不慣,拿話損他,他從不發(fā)怒。
有一年,一個外地人來鎮(zhèn)上做生意,還帶了一個隆起肚皮的胖女人。那外地人第二天就找到杲和先生,很坦率地說了來龍去脈,留下了一沓嶄新的票子、一份豐盛的禮物和一張申請二胎準生證的報告。
杲和先生當日傍晚時分就去了鎮(zhèn)政府大院,把賈書記、胡鎮(zhèn)長拖到山珍海味酒館,“殺”得天昏地暗(他們把喝酒叫作“殺”),一直“殺”到次日凌晨2時,賈書記胡鎮(zhèn)長敗北,被“殺”成一攤稀泥。杲和先生笑了,從馬甲里掏出兩個信封輕松地塞進他們兩人的手提公文包里。
次日上午,杲和先生在家靜候佳音。不料,出事了!傍晚時分,杲和先生家里被砸得稀巴爛,是那個外地生意人干的。有人說,杲和先生酒喝高了,喝迷糊了,事沒擺平;也有人說,書記鎮(zhèn)長根本沒有買他的賬。
自此,杲和先生很少在鎮(zhèn)上轉(zhuǎn)悠,老遠遇見人,忙急急地避開,鎮(zhèn)上也就沒有人再去找他辦事。
兩年后,杲和先生在抑郁中死去。出殯那天,也是極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