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時候，父母很少買新衣服給我穿。因?yàn)樵谒麄冄劾?，給正在一天天長大的兒子多買好吃的比買衣服更為重要。

家人幾乎都不買衣服，全仗母親有雙會縫紉的巧手。任何一塊布只要到了母親手里，都會變成一件藝術(shù)品。小到鞋墊，大到衣服褲子，都是母親親手裁制。我總記得她會收集各種顏色的碎布片，然后一片片對起來，做成門簾。她可以坐在縫紉機(jī)前面忙碌一整天，就算我尿褲子她也不會管我。所以母親對布有種特殊的感情。每年村子里趕集，父親都會背著我去看熱鬧；每次回家，都因?yàn)閼牙锉Я藘善ゲ级荒鼙持?。不過那一年，卻是例外。

也許是因?yàn)轭^一年村民請來道士在龍王廟施法求雨，那年的雨水格外足。搭好的戲臺被沖塌了一半，戲子們都嚇得跑到了大客車上。村民們叫喊著拿著馬扎、小板凳都往家跑，商販把貨物都扔三輪車上，拿油布蓋好了。父親本來是要買布的，卻看到賣布的人背著大包袱消失在人群里。他背起我來往家跑，我眼巴巴盯著地上的玩具汽車。

母親早就在門口等著了。她把我從父親背后抱下來，抬起粘著面的手擦掉我臉上的雨水，看著我哈哈笑：“吃飯了小花貓。”

“天天是饸饹，天天是饸饹……”我一邊吃一邊拍著桌子抱怨。

“那你一會兒吃餅干吧！”爹說。

“我，我吃饸饹吧，好吃?！蔽耶?dāng)時覺得比起餅干，饸饹還是可以接受的，所以在那個時候就學(xué)會撒謊騙他們了。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他們早就知道我不愛吃餅干，也不愛吃饸饹。

我吃飯一向很快，卻沒雨停得快。我跑出院子直奔鄰居的驢圈，想看看驢是不是被雨水沖走了，結(jié)果腳下一滑，摔得渾身是泥水。我一向皮實(shí)，也不哭，就是發(fā)愁衣服臟了回家沒法交代。

“摔疼了吧？”我這才發(fā)現(xiàn)，鄰居家大門下面站了個人，是個跟父親差不多年紀(jì)的男人，身后背了個大包袱。他笑著沖我走過來，蹲下身拍我身上的泥巴。

“不疼，你是誰？”我問他，他卻不說話，用手擦我臉上的泥。

他仔細(xì)地看我，我也仔細(xì)地看他——濕漉漉的長頭發(fā)緊貼在額頭，一臉的胡楂。他捏捏我的臉蛋兒：“下了雨路滑，別跑。你看你摔了吧！是要回家嗎？我送你回去吧！”

我從小不認(rèn)生，但卻從沒對任何陌生人產(chǎn)生過好感。有的人想抱我，我就起來跑了。對這個人，我卻有種親切的感覺：“你先告訴我你是誰?！?/p>

他摸摸我的頭：“我是個賣布的?！?/p>

“賣布的？”也許是條件反射，我竟有點(diǎn)兒激動，拉起他的手說，“去我家吧，我們家買布呢！”他卻把我抱起來說：“走，你給我指路?！蔽艺f：“你抱我包袱就掉了?！彼麤]說話，只是笑著把包袱往上背了背。

到了門口，我就掙脫著跳下來跑進(jìn)院子喊：“爹！媽！還有飯沒？來客人了，給人家吃飯！”我跑進(jìn)屋里還大喊著。

“誰呀？”父親站起來看到了剛進(jìn)院子里的賣布男人，“快進(jìn)來坐！”

“這小孩兒真是，我吃過了。他剛剛在外面摔倒了，我送他回來?！彼麤_父親點(diǎn)點(diǎn)頭，還有點(diǎn)兒不好意思。

母親這才注意到我滿身泥巴。我怕她罵我，連忙轉(zhuǎn)移話題：“爹，他是賣布的。”

父親走出去，遞了根煙給他。母親也笑著迎出去：“進(jìn)屋坐吧！”

他跟父親坐在炕沿聊天，母親盛了碗飯給他。他不好意思地客氣著，硬說自己吃過了。我都知道他在騙人，下那么大的雨，他一個外地人肯定是找地方避雨來的。推讓了半天，他拗不過熱情的爹媽，就蹲在門口吃了，眼睛卻一直盯著我看。我坐在小板凳上，被他盯得不自在，就一溜煙兒地跑出去了。

“小孩子慢點(diǎn)兒，別又摔了！”

“沒事，這孩子上樹、上房什么都干，我們都習(xí)慣了?！备赣H打趣說。

二

鄰居的驢啃著籬笆，認(rèn)真地咀嚼著，我看得有些癡了。我伸手去夠它的耳朵，它卻像害怕我似的，扭頭躲開了?！俺趔H！”我向它扔塊石頭起身往家走。

賣布的男人正從大門出來。父親拉著他的胳膊，像是要挽留；母親手里拿著錢硬是要塞給他。

“不能收錢，幾尺布不值幾個錢，就當(dāng)飯錢?！辟u布的一臉憨厚，推開父親緊抓不放的手。

“快拿著吧！”母親往他手里塞錢，“你這樣我們過意不去?！?/p>

我走到他身邊，抬頭看著他：“你要走了嗎？”他接過母親的錢，把包袱放在院墻上，抱起我說：“以后不要亂跑，就是跑也不要跑那么快，會摔倒的。別去危險的地方，不要跟小朋友打架，聽你爹媽的話，記住了嗎？”

他慈祥的樣子讓我有點(diǎn)兒想哭，我狠狠地點(diǎn)點(diǎn)頭：“記住了！”

他放下我跟爹媽道別：“那我就走了，每年你們這兒廟會我都來，咱們還會再見的?！备赣H給他點(diǎn)了根煙：“剛下完雨路滑，你路上慢點(diǎn)兒，咱這山路不好走。”爹媽拉著我目送他離開，直到他消瘦的背影消失在那棵杏樹后面才轉(zhuǎn)身回去。

炕上放著好大一塊黑布。母親說買來給我裁兩件衣服、一條褲子，要是有多余的布就納鞋墊。母親疊好了布，就去刷碗了。父親喝了點(diǎn)兒水，說是下地里看看莊稼有沒有被沖毀。我也顛兒顛兒地跟著去了。

我在地頭挖泥鰍，挖出來就放進(jìn)衣服口袋里，結(jié)果摸到了口袋里有錢。都是零錢，面額最小的還有一毛兩毛。我認(rèn)出這是我家的錢，也馬上反應(yīng)過來，肯定是他抱我的時候偷偷放進(jìn)我口袋的。我拿給父親看，父親嘆口氣說：“等下次來，一定還給人家。”

事實(shí)上，那年收秋過后，我們就搬走了。算起來，都離開老家十八年了。

有一回，我和父親在縣城碰上了以前的鄰居。我問他：“驢還在不在了？”他說：“賣了?！狈质謺r，鄰居還提了一句那個賣布的，說是我們搬走的第二年，那個人去找我們，聽鄰居們說我們搬走了，就再也沒去過。父親笑笑沒有說話，也沒提欠人家錢的事。

當(dāng)然，這都是后話了。

三

吃晚飯的時候，父親突然嘆口氣，說起那個賣布的來。

“也是個苦命人。”

“是啊，可憐人。”母親也嘆口氣。

“沒娶對老婆。你說男人在外面打工，女人好好看孩子呀！成天打麻將，不像話。要不然，孩子怎么能誤食了老鼠藥?！?/p>

“家大人不操心。我覺得那女的也是沒臉在人家家里待下去了才離婚改嫁的?！?/p>

“不管怎么樣，孩子再也回不來了呀！”

“可不咋的！”

“哎，對了。他說他兒子要是還在，是比咱家孩子小一歲是吧？”

“大一歲吧，我記得說是比咱孩子大一歲?！?/p>

“我這記性還能差？小一歲！”

“小一歲嗎？大一歲吧！”

“小一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