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連日淫雨霏霏，又逢百年一遇的黃河決堤，誤了歸程的她只得寓居客棧。她望窗外櫻花簌簌迎風(fēng)而落，鋪一地緋紅，想自己也終將似這落花般歸去無痕，不禁悲從中來。彼時天下大亂，黎民庶眾皆如孤舟飄萍般無處安定。她驀然闔眼，心想：長路漫漫，歸程何方？

終有一天，棧外來人，一位身材魁梧的落魄公子甩鐙離鞍下了馬。他一抬眼便望見了憔悴如斯的伊人，朝她微微頷首，心弦卻是不經(jīng)意地被撩撥了一下，蕩起一圈漣漪來。她見他悉數(shù)排出銅板仍只夠叫一壺劣酒一盤小菜，可他卻那么心滿意足地狼吞虎咽起來。忽然，久未出聲的她勾了勾唇角，叫來小二，湊在耳邊吩咐了幾句。未幾，他那桌又多了一壺甘醇美酒，幾碟小菜。他皺了皺眉，朗聲道：“這些不是我點的！”

小二聞聲趕來，恭敬地說道：“是位小姐點給官人的。”

他掃了掃周遭，卻見一個倩麗身影一閃而過，飛快上樓。他對著那身影的方向拱手道謝，就不再客氣，又是一陣風(fēng)卷殘云。飯飽酒足，他恢復(fù)了氣力，信步上樓，見她仍凝神賞花，便自報家門：“在下郭威，姑娘可否賞光一聊？”

問話來得突兀，她聞聲回眸，卻見是他，臉上泛起一陣微笑，幽深眼底似有深意流動。

她含笑點頭，他上前幾步，同她共立窗前。

二人雖萍水相逢，卻一見如故，再深談幾句更驚覺竟是同鄉(xiāng)，久別未歸的濃濃思鄉(xiāng)情不覺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他知她出身名門金枝玉葉卻半世凄苦，她聽他口若懸河滿腔熱血卻報國無門。普天之下，他們都是“皆若空游無所依”之人，卻于這逼仄的渡口小棧邂逅，驅(qū)散了彼此心頭的陰霾。所謂一見傾心，大抵如此吧。

光陰飛逝，轉(zhuǎn)眼竟已是日暮時分，他們望著被落日余暉染得昏黃的云天，絕美晚霞似裂帛般零落暈開。他輕輕搖頭，卻是故作灑脫地?fù)P起唇角，說道：“柴姑娘，此后若有緣重逢，再報恩情！”

話音剛落，他便咬著牙驀然轉(zhuǎn)身。她望著他漸行漸遠(yuǎn)，恍然發(fā)覺他的身影竟不經(jīng)意間在自己心里鮮活了起來，似醉人暖陽般照亮了自己若冬的心。她眼眶微紅，離宮路上見慣了離愁別恨聚散匆匆的她深知亂世沉浮，此一別怕是再難相見了。

貳

翌日一早，她終是明晰了自己的心意，便兀自點上朱砂，描好黛眉，以絲線鉸起自己緋紅的面頰，再著上一襲簇新的艷麗羅裙。她望著銅鏡中的自己，笑意爬上眉梢。

雖為一介弱女子，可她深信自己有非凡眼光。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生于亂世雖是不幸，可邂逅郭威，卻能算作是不幸中的萬幸，她深信也唯有身處亂世，懷揣著滿腔熱血與無畏英勇的郭威才能策馬前行，一展宏圖以力壓天下各路英豪。

就這樣，罔顧父母兄長的反對，她毅然于客棧小樓上馬不停蹄地收拾起行囊來。

爾后聽聞郭威正欲動身，她猛地下樓一把攔到了他跟前，只是她未曾想，粗獷豪放不如他其實早已明了她暗波涌動的心緒，他輕輕把手搭在了她肩頭——那雙本是殺敵無數(shù)浸滿鮮血的手，此刻卻連指縫里都透漏著脈脈的溫情。

深深對望了一眼后，他開口：“柴姑娘，你愿跟我不跟？”

他本是馳騁沙場憑借鐵血手腕殺出一條路來的一介武夫，此刻聲音竟清亮如歌，又似清泉涓涓流于她心頭，只此一刻，先前那些憂懼便一掃而光。她篤定深情款款的眼前人便是自己尋遍半生，期盼已久的良人模樣。

他朝她伸出手，安靜地?fù)硭霊?，她抿唇淺笑，眉眼之間俱是喜色。即便時光流轉(zhuǎn)這可能又是一樁始亂終棄的風(fēng)流韻事，可她依舊奮不顧身地走入了這場奇緣。哪管前路茫茫，落櫻如飛。

當(dāng)晚，紅燭搖曳，燈火迷蒙，在匆匆置好的愛巢里，她踧踖不安地蹙著雙眉等待他的到來，只是未待開口，她便又落入了他溫暖的懷抱中?？v然他一望便知那些艷俗老舊的陳設(shè)是她作前朝妃嬪時留下的飾物，縱然目所及之處皆是亂世的寫照，他依舊傾盡柔情為她拂去離亂的風(fēng)霜雨雪，往日的灑脫無謂在這春宵一刻幻化作了如水般綿綿無絕期的愛意。

她撫著他的眉心，堅定地說道：“夫君日后定貴不可言?！?/p>

微醉的他笑著點頭，拉過她的手，他知曉能夠擁有她就已是黃天莫大的恩惠了。他們于明明滅滅的燭光下四目相對，只覺無邊的柔情已然吞噬了彼此。

叁

庭院深深，青磚照壁，古木橫斜虬枝地覆了大半院落。

月色溶溶，一星燈火下，他緩步踱入書房，卻見她正執(zhí)筆蘸墨伏案疾書，紙上暈著一片昏黃。他悄悄立于一旁，凝神望她，見不過須臾光景她便已盡數(shù)改出他遣詞有誤之處。他不由心頭一驚。直到她改得有些倦了，頓了頓筆墨，他這才輕咳兩聲，她聞聲抬眸撞上了他灼灼的目光。

她柔聲說道：“夫君，過來看看，這般修改可好？”

她那溫婉可人的嗓音是如此攝人心魄。既可說是一縷魂，風(fēng)吹即散，又可說似山澗中的潺潺溪流水，就此滌蕩了他闖蕩俗世幾近干涸的心。

他細(xì)細(xì)翻著桌前那卷改稿，遣詞造句字字珠璣，龍翔而鳳翥。愈看愈覺好，那些凝煉有力的字句恍若燦爛霞光，照得他一陣溫意涌上心頭。他的嘴角不由勾起一抹微笑，而她望著他，眉眼亦若暈開水墨般柔和。

他早知她不是尋常女子，卻未曾想到她竟是如此深諳處世之道及用人之法。夜色迷蒙，星火黯淡，終因伊人相伴于側(cè)，長夜便不再漫漫，明朝亦不復(fù)迷茫。

可縱然小院內(nèi)繁花似錦流水潺潺，偏安一隅的寧靜生活到底不是他心之所向。在聽聞各路人馬揭竿而起時，他躍躍欲試，也想一分天下。

可他仍是征求了她的意見，那日，她靜坐桌前良久無言，只輕輕碰上他的酒杯，搖了搖頭。默然半晌后，她說，待局勢明朗些，妾身自會散盡家財為夫君招徠人才。電光火石間，他瞬間明了，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站起身來緊緊攥住了她一雙纖纖玉手。她真是用心良苦呵，為得他以儒將之姿一戰(zhàn)梟雄，不惜日日陪伴在側(cè)，即便前方戰(zhàn)火紛飛，他之宅邸依然得以風(fēng)雨不動安如山。

颯颯秋風(fēng)起，沙場戰(zhàn)事愈來愈緊，群英薈萃，勝負(fù)難言。春去秋來，于風(fēng)光旖旎的洛陽城下，離別的笙簫終于還是奏響了——她不忍去想前方遍地狼煙，生靈涂炭之慘況。但望著身著戎裝神情堅定的他，她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

她說，只要她在世一天，便會助他一展宏圖力挽狂瀾。

“風(fēng)雨飄搖同舟渡，寧得清歡歲月好?！彼h首，沉靜面色下是波濤洶涌的心緒。

他深以為然：“自將追隨英豪，以待出頭之日?！贝撕笏麖V交豪杰、招兵買馬，終投于節(jié)度使劉知遠(yuǎn)麾下。

他率兵穿過刀光劍影的戰(zhàn)場，越過血流成河的村莊，跨過死人堆，踩著殘骸骨，一次次死里逃生化險為夷。風(fēng)聲鶴唳中，遠(yuǎn)在他鄉(xiāng)的她恍惚間也似聽見那集結(jié)的號角聲聲凄厲劃破岑寂的夜。

可到底天各一方的二人還是安然度過了這段動亂不安的時日。局勢漸漸明朗，她聽聞他勢如破竹，深埋心底的驕傲終如風(fēng)般肆意張揚起來，想到即將同摯愛守得云開見月明，她眼眶微微濕潤，而笑意分毫未減。

他亦在前線觥籌交錯的慶功宴上遙想起她來，清麗如洛神般的她。恍惚一瞬，他似看見金鑾殿上，他在群臣簇?fù)硐碌腔麨樗魃哮P冠，二人并肩而立，受群臣禮拜?；ㄅ?，月流輝，水晶殿前五云飛。這才是他想要給予她的一世安穩(wěn)。

然而未曾想，少主即位后急于掌權(quán)，欲辱殺郭威，未想事敗，怒火中燒的郭威直接揚起了“清君側(cè)”的大旗。

急鼓長響，兵臨城下，雄心勃勃的他給她連寫數(shù)封家書，卻久不見信鴿還來。待他于漫天雨幕中途徑汴京時，卻見偌大宅院里蕭索寂靜，人去樓空。他沖進(jìn)書房，卻見她留下一封寥寥數(shù)字的血書 ——“妾已去，卿勿念，心系大局，定能成事。”

他曾無數(shù)次與她書信互訴衷腸，只是這一次，已是陰陽兩隔。那一瞬，他只覺肝膽俱裂，恨少主無情無義，更恨自己的草率斷送了她之性命?？伤恢侨沾炭统掷械衷谒i上時，她卻毫無畏懼，只求他平安無恙。

“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她在狂風(fēng)大作的深夜里大笑著，刺客訝異于她清骨絕艷，巾幗不讓須眉，對峙良久后刀才緩緩落下，割破了她的喉。那噴射而出的殷紅鮮血，竟濺得那夜格外凄美……

他終攥著血書，淚眼婆娑含恨離去，率幾萬人馬浴血廝殺，終在她長眠地下數(shù)年后黃袍裹身，登基為王。兩年后，郁郁寡歡的他追封她為圣穆皇后，自此再不立后。

可縱然他用余生去懷念她，世間已無柴守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