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茵
莫言的《檀香刑》2001年首版面世。這部可以“用耳朵閱讀”的小說要做成歌劇,開初所有人都大吃一驚。我亦如是,但只那一刻的愣神便釋然了。原著引用的大量韻文和戲劇化的敘事,如此自然有道可行。誰要新譜“浪語、狂言”“傻話、恨聲”?誰要開腔“道白、說戲”“放歌、絕唱”?
歌劇《檀香刑》由莫言、李云濤編劇、李云濤作曲,張國勇指揮青島交響樂團;陳蔚導演,劉科棟、王琦、彭丁煌擔任舞美、燈光、服裝設計;合唱指揮何清濤,助理指揮江陽。宋元明/李迎春飾眉娘,韓蓬/王歌群飾錢丁,吳侃飾孫丙,王立夫/徐明哲飾趙甲,董艷艷/范雅婷飾知縣夫人;聶廣明/王松博飾小甲,菅廣福/鄧超然飾小山子;季茂春、馬健彰和王佳雨分飾叫花子、都統(tǒng)大人和清兵。琴書藝人姚忠賢應邀客串參演。
因故錯過6月23日和24日兩場演出,本文僅以25日A組演出為例,筆記點滴印象,誠懇就教方家。
畫面景觀大雅大俗
原著是一部來自民間、獻給大眾的“真正民族化的小說”,莫言稱其本意是“對西方魔幻現(xiàn)實主義和現(xiàn)代派小說的顛覆”。山東藝術學院作曲家李云濤,因有莫言同鄉(xiāng)高密人的背景,寫成一部“真正民族化的歌劇”也是順理成章眾望所歸。
全劇高度遵循并濃縮原著,將其“鳳頭一豬肚一豹尾”的模式,置換“序幕一四幕一尾聲”的結構。緊緊圍繞茂腔班主孫丙因率眾抗敵將被施以“檀香刑”,一條主線貫穿其女孫眉娘和親爹、干爹、公爹之間的恩怨生死家恨情仇。
陳蔚帶領團隊合力呈現(xiàn)出一個奇異斑斕富于想象力的舞臺空間,在視覺意象上營造出奇特怪誕極具沖擊力的舞美景觀。
序幕遠處有街景,近前是秋千架,虛實相間動靜合宜;尾聲讓天幕層層疊疊的人眼直勾勾盯著空空蕩蕩的舞臺“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然中間四幕風格鮮明,劉科棟似乎存心刻意,《檀香刑》要與眾相悖與己反動。這部戲的設計理念與舞臺呈現(xiàn),帶有強硬而決絕的表現(xiàn)主義象征意味??烧l又能否認他這“真正民族化”的表意?全部采用中國傳統(tǒng)的古老民間藝術的符號與標識??次枧_上極盡夸張變形的木刻人偶,可以馬上就會聯(lián)想到醫(yī)院里的人體標本,抑或,四川綿陽出土文物中用于針灸的銅制人偶。但,這部戲里的所謂人偶,從肢體到整體、從局部到完形,這個過程卻蘊涵著深刻的寓意。
第一幕,花花綠綠一只巨型的女人纏足從天而降赫然入目,視覺力量攝人心魄?!叭缃鹕徦圃浦行略隆?,藝術“美”感全新解讀。既象征一種捆綁束縛之勢,又隱喻女主人公的身份地位。只是孫眉娘因自幼失去親娘,無人呵護亦缺乏管束,在秋千架上風撩羅裙,露出大腳遭眾人恥笑,而她干爹兼情郎恰好對眉娘這雙美麗天足,心心念念情有獨鐘。
我的理解,纏足既代表舊時女子深受禁錮,也可能是眉娘情敵知縣夫人的“化身”。干媽名門望族大家閨秀,面對干女兒,只有一雙精巧纖足,算她可以炫耀傲嬌的唯一資本。
這就是劉科棟,他在舞臺上,先是垂掛一只人腳,再是懸吊幾只人手。然后,一張人臉幾個人頭;最后,一架人形兩具人體。從古樸造型到現(xiàn)代解構,從嚴實裹藏到赤身裸體,從皮肉筋骨到經絡穴脈,人啊人,終于拼接全乎成形,同時也就徹底破碎毀滅。命啊命,人生在世,你為拯救眾生,他為屠戮百姓?!靶行谐鰻钤?,這是慈禧太后說的話嗎?不!這是最高統(tǒng)治者在狗奴才劊子手趙甲心里留下的回音。
這就是陳蔚,她讓錢知縣穿越“萬花筒”來到西花廳和情人幽會;她將“虛擬大堂”主審案桌放進木偶人面口腔里,琴書藝人借袁世凱“附體”的口吻審案判刑;她把行刑法場升天臺靠前放低,正在受刑的孫丙的演唱和觀眾保持一種恰當的距離,她還讓嗩吶手走上舞臺引領送葬的人群……全劇單雙三人戲重點突出,群眾大場面調度圓融流暢,這些處理手段足見一個歌劇導演的經驗與功力。
只是不免也有些擔憂,《檀香刑》舞臺視覺審美與本地觀眾的欣賞習慣,有沒有障礙或距離?因其與傳統(tǒng)舞臺上慣常所見的寫實“風景”,好像不沾邊不搭界?但愿只是“杞人憂天”而已。
音樂臉譜濃墨重彩
在山東省會大劇院觀眾真誠熱情的掌聲中,張國勇站上樂池里的指揮臺,淡淡笑容頻頻致意。戲,開演了。最先看到的不是歌劇里的角色,最先聽到的不是歌劇里的音樂。一束追光下獨坐琴凳的琴書藝人,一曲悠揚綿長捋弦滑奏的墜胡音樂。全劇第一人、全劇第一聲,原來“表的是,膠東半島高密縣城……”。
用山東琴書貫穿全劇,這是創(chuàng)作者匠心獨運生花妙筆,高招。那一聲、那一嗓,立馬將我們拖到了山東高密。還有比這種高度與深度的“帶入感”更直截了當、更迅捷順暢的通道嗎?那一聲、那一嗓,音色音調、音律音韻,那么特殊非同凡響,濃烈鮮明的地域風格與人文風情,想不“山東”都不行,想不“民間”都不成。琴書里說的傳奇人物、唱的驚世情仇,可全在這方熱土上了。山東琴書“非遺”傳人姚忠賢,表演純樸行腔深沉咬字真切,很好地調動并發(fā)揮其敘事表意、揆情度理的特殊功能。
在《檀香刑》后記里,莫言談及在寫作道路上,有兩種聲音始終在他腦海里徘徊。第一種“節(jié)奏分明,鏗鏗鏘鏘,充滿了力量……有鋼鐵般的重量,有冰涼的溫度……這就是那在古老的膠濟鐵路上奔馳了一百年的火車的聲音”,第二種就是“流傳在高密一帶的地方小戲貓腔(茂腔)……這個小戲唱腔悲涼,尤其是旦角的唱腔,簡直就是受壓迫婦女泣血哭訴”。
果然,全劇音樂不單蘊含著大量民間音樂、地方戲曲的有機元素,“火車”和“茂腔”兩種聲音也始終伴隨著人物的命運和劇情的推展。李云濤在其第一部歌劇中,將莫言小說中的“趙甲道白”“眉娘訴說”“孫丙說戲”“小甲放歌”、“知縣絕唱”,譜成了一曲曲宣敘調一首首詠嘆調。
第一幕開場,“火車”行進的音型依稀可辨,大管領奏的旋律纏繞著絲絲縷縷的皮黃音調,引出趙甲登臺的第一個詠嘆調《我是首席劊子手》。因效忠皇室受封御賜紫檀座椅的惡魔狂徒,應詔奉命從京城回歸故里執(zhí)掌檀香刑,女主人公從未謀面的公爹,將親自動手殺害骨血一脈的親爹,這出人間悲劇怎不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第二幕開始,夜空浩渺繁星閃耀,木管和弦樂鋪底,獨奏小提琴飄出優(yōu)美而纏綿的旋律,音樂的情緒漸次高漲,“一朵花就是我的一句情話”,這是女主人公無法傾述的“愛的獨白”。這段深情未完而激情債張的詠嘆調,采用了轉調的手法,表現(xiàn)眉娘熱烈如火溫柔似水的內心世界?!对鹿馊缢穭t以男女高音對唱、重唱與合唱成為“愛的贊頌”。
在這部大悲劇中,第四幕的戲劇性張力愈加強烈。一群叫花子的重唱穿插其間,打破沉悶緩解演繹,音樂寫得別有意趣,平添一抹喜劇色彩。有幾段合唱特別是《詠檀》都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音樂的筆法章法以及打擊樂的運用別出心裁效果奇特,強化了緊張度,激活了動態(tài)感。尾聲中,嗩吶吹奏出一段“茂腔”戲中女聲演唱的“悲腔”,悲劇的氣氛由此催化,悲劇的內涵得以升華。
全劇以清明時節(jié)“打秋千”熱烈歡悅的喜劇開場,最后以寒冬大雪送葬禮莊嚴蒼涼的悲劇結束,前后對比強烈、首尾反差鮮明,藝術的感染力震撼力直擊人心。
英雄美人生死恩怨
歌劇《檀香刑》演出陣容以本地演員為主。職業(yè)演員僅三位(女一的A、B角及男一A角),其他全部為山東藝術學院音樂學院中青年教師和在讀研究生本科生。聶廣明、菅廣福是不是第一次演歌劇?莫辨是非傻里傻氣的趙小甲,古道熱腸行俠仗義的小山子,塑造角色努力認真,完成質量到位勝任。
董艷艷扮相端莊得體,嗓音柔潤寬亮,在有限空間表現(xiàn)角色的復雜內心。面對分心的夫君、偷心的眉娘和不安好心的都統(tǒng)大人,這位知縣夫人都能用歌聲傳遞細密的心思與動蕩的情緒。王立夫飾演的趙甲殘忍陰毒,“這碗飯吃了整整四十年”如深井回聲雄渾沉郁,“那都是我的杰作”極具“重金屬”般的質感,轟然錘擊幽光四射,“行行出狀元”卻又像太監(jiān)用假聲小嗓,模仿慈禧皇太后腔調。大清王朝首席劊子手,在歌劇舞臺留下一個令人憎惡的魔鬼形象。
韓蓬三年前成功主演《駱駝祥子》,如今應邀飾演高密縣令。這個角色的幅度與難度對于他都屬駕輕就熟?!洞笄宄?,你就亡了吧》《讓孫丙的英魂早日升天》兩大段詠嘆調,韓蓬基本都在人物里,唱出了深情與溫情、激情與豪情。吳侃身為山藝教授,也有過主演《原野》《江姐》《徐?!返让褡甯鑴〉拈啔v經驗。他飾演的茂腔班主抗敵英雄神形兼?zhèn)?,孫丙的詠嘆調并未著意強調戲曲化運腔,而是在歌劇化音樂性的咬字行腔中自然流暢地刻畫人物。
原以為旅德女高音歌唱家宋元明任職國家大劇院,曾在京看她主演《蝙蝠》《圖蘭朵》《駱駝祥子》等十余部中外歌劇。翻開節(jié)目單才知她現(xiàn)任山藝教授。很遺憾錯過山東歌舞劇院青年歌唱家李迎春演的B角眉娘,聽當地人說,兩個眉娘各有千秋。B角人物化表演更有性格,聲音造型更像眉娘。那么A角優(yōu)勢則在于歌劇化演唱更突出,舞臺經驗更豐富。聽宋元明演唱的確過癮,她的能力與魅力足以令人稱道。希望她在性格刻畫與韻味風情上再深入多做功課,舞臺上的眉娘才會更接近原著里的眉娘,這個角色就會更生動豐滿令人信服。
第一次聽青島交響樂團演全本民族歌劇新作,因有指揮家張國勇而心有所歸。國內歌劇舞臺上揮西方經典與中國原創(chuàng)的權威,將一個“非職業(yè)歌劇樂隊”成功調教為一支可以讓人放心稱心的歌劇樂隊。歌劇《檀香刑》有青交與演員的互感默契,再與民族打擊樂、戲曲打擊樂有機磨合,全劇音樂精準到位精彩紛呈。
想提些問題供主創(chuàng)參考:第四幕眉娘除了“求求你們”就是“救救俺爹”,再無多余說辭,是否從原著再引用些更華彩、更給力的語句以更充分表達其內心深度的悲哀傷慟?序曲中眉娘突聞親爹起兵造反時,演唱起句溫和綿軟,如何體現(xiàn)其花容失色驚恐怨惱的情態(tài)?孫丙和錢丁的詠嘆調,同樣需要加強歌劇化的邏輯與戲劇性的張力。是否考慮音樂素材的使用,再凝練集中、講究機巧一些?突出重點合理貫穿,可以給人留下更深的記憶。在表演上每個角色應再下點功夫,深掘更豐沛鮮活的個性特征。
相信只要自覺自省正視問題,一部新戲可能成就一部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