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雜司谷的鬼子母神神堂①大殿走出來的時候，外面有點兒飄雨了。戶田信一給晴子撐起了傘，小聲說道：“其實，你不用穿和服的。在他們東京這里，并不那么流行穿和服的?！?/p>

“沒事的，”晴子笑著說，“衣服再名貴，總是要穿的。來這里祈愿，應(yīng)該穿得鄭重一點兒的?！彼吹叫乓贿€是有點兒愁眉不展的樣子，便柔聲說道：“據(jù)說這里的鬼子母神保佑小孩子是很靈驗的，她也會保佑你的‘小孩子’的?！?/p>

信一當然知道她說的“小孩子”是什么。它既指的是晴子剛剛懷上的孩子，也指的是信一目前在努力做的那個事情。于是他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說話間，雨越下越大。沒走多遠，兩個人就只好躲進神堂前商業(yè)街上一家賣土特產(chǎn)的小店里避雨。

大概現(xiàn)在還不是旅游旺季，街上行人很少，店里面也空蕩蕩的，沒有其他顧客。店里的音響正播放著三十多年前的老歌LIFE②，倒是很有時代的滄桑感。

“歡迎！”店員是個年輕的女孩，她一面招呼著兩人，一面用塑料袋把信一折起的傘細心地套起來。

信一和晴子輕聲道謝。

“兩位遠道而來，是來鬼子母神神堂祈愿的吧？”女孩大約是聽出了兩人的外地口音。

晴子微笑著點點頭。

似乎是店員的一種共同的本事，女孩很快就熟絡(luò)地和信一他們聊了起來。聊的自然是這里著名的神祇——信一他們剛剛祈愿過的鬼子母神。就像所有名勝景點的土著一樣，這個女孩也知曉這位在日本名聲很大的守護神的一些傳說。

“那么，兩位大概知道鬼子母神的傳說吧？”她看到晴子好奇的目光，便知道對方愿意聽自己講述，于是繼續(xù)講了下去，“傳說鬼子母神以前是一個惡神。為了養(yǎng)活自己的幾百個子女，便在人間大肆殺害別人的嬰孩作為食物。于是佛祖釋迦牟尼就把鬼子母神的子女全部擄走，放入缽盂之中，也讓鬼子母神來親自品嘗被她殺害的嬰孩的母親的痛苦?！?/p>

故事講到這里，突然間，三個人都感到地面劇烈地一震。信一趕緊扶住晴子。女孩佩戴的不知道哪一個智能首飾這時候也發(fā)出尖利的警報聲。

是地震。

女孩看了一眼手腕上佩戴的智能手表，說道：“六點四級地震，震中在橫濱南部外海。已經(jīng)沒事了?！?/p>

對于日本人來說，地震可以說已經(jīng)是司空見慣的了。六點四級地震對現(xiàn)在的抗震技術(shù)來說也只是毛毛雨。

地震過去，店里天花板上的吊燈很快停止了晃動。可是遠處柜臺上插著的幾個被地震驚動的玩具風車卻還在咕嚕嚕地轉(zhuǎn)個不停。

晴子指著風車對信一說：“看，那個東西一地震就開始轉(zhuǎn)，真的跟你做的那個東西很像哦……”

信一也注意到了，他饒有興致地看著。

女孩笑著介紹道：“這個是我們這里著名的玩具風車。它可是江戶時代就有的雜司谷特產(chǎn)哦。據(jù)說風車可以用來轉(zhuǎn)運，讓人運氣變好呢。來雜司谷祈愿的人都喜歡買一個帶回去?！?/p>

晴子笑著說道：“信一，今天來這里看到風車，真的很應(yīng)景啊。這真是一個好兆頭呢……明天去覲見瀨島財團，一定可以成功的?！?/p>

信一點了點頭，對女孩說：“麻煩您給我拿一個那樣的風車，可以嗎？”

二

正當戶田信一在雜司谷祈愿的時候，瀨島孝行正坐在他的一處位于千代田區(qū)①的和式別墅中沉思。

他的面前擺著戶田信一寫的風險投資申請書，以及跟這份厚厚的申請材料形成鮮明對比的薄薄的一張紙——那是他手下的地質(zhì)構(gòu)造專家桑原英夫?qū)δ欠萆暾埐牧系囊庖妶蟾妗?/p>

本來這種小事是不應(yīng)該驚動他的。這個巖手縣②的年輕人的創(chuàng)業(yè)計劃，主要內(nèi)容是所謂的利用海底地震來進行發(fā)電。對于見多識廣的瀨島孝行來說，這算不得什么新花樣了，在這個海底地震多發(fā)的國家，歷史上有無數(shù)的騙子都曾試圖利用這個天方夜譚般的噱頭來騙錢。

瀨島對這份材料頗為垂青，當然也不是因為動了同鄉(xiāng)之情。巖手縣是瀨島家族的故鄉(xiāng)，但是瀨島孝行一向吝嗇，對家鄉(xiāng)人也從不例外。

他之所以沒有把這個人的申請書直接扔進廢紙簍，而且還專門讓桑原英夫來審查，只是因為此人的申請書里面簡單闡述了一些奇怪的理論，這些理論正好喚醒了沉淀在他腦海深處的一段記憶。

那是從曾祖父、祖父、父親口中一代代流傳下來的家族記憶……

1943年6月8日的清晨，柱島附近的海面上，細雨蒙蒙。

柱島，地處瀨戶內(nèi)海西部。這里水深波平、人煙稀少，遠離民船航道，位置隱蔽；不過它距離作為補給基地的軍事重鎮(zhèn)廣島市卻并不遙遠，所以此地作為艦隊的待機錨地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戰(zhàn)爭開始之后，聯(lián)合艦隊的水面艦艇部隊就一直是這里的?？?。

這一天沒有風，但是水霧很大，從戰(zhàn)列艦“陸奧號”①的前甲板向四周望去，只能勉強看見右舷距離兩千碼左右的巡洋艦“扶桑號”，其他戰(zhàn)艦都隱沒在霧氣之中。

瀨島敏夫中佐收回目光，轉(zhuǎn)頭對石原淳說：“在巖國②東南打下的那些鉆頭，已經(jīng)完成。今天的海況不會影響實驗的。老師，我們回艙里去吧。雨天，什么也看不到。待會兒甲板上會比較擁擠，下了更的信號兵們會在這里早操?！?/p>

石原點了點頭。兩個人轉(zhuǎn)過身便迎頭撞見了從艦橋上下來的艦長三好輝彥大佐③。

瀨島舉手敬禮。三好趕忙還禮。因為負責實驗的瀨島中佐是大本營派來的參謀，所以雖然三好職務(wù)上高了一級，但他在瀨島面前卻從來沒有架子。

他笑嘻嘻地也向石原致意，問道：“‘陸奧’上條件比較簡陋。石原老師生活上還適應(yīng)嗎？”

“漸漸適應(yīng)了。三號炮塔里面很寬敞，作為實驗控制的場所條件很好。”石原是個醉心研究、沉默寡言的人，關(guān)心的只有實驗。

三好艦長很客氣地邀請道：“‘扶桑號’剛剛上任的新艦長鶴岡君，是我在海軍兵學校的同期。他邀請我今天上午去‘扶桑號’訪問。石原老師、瀨島君，如果實驗不著急的話，跟我一起去散散心吧?！?/p>

“真的希望能夠一起去啊……如果不是大本營還在急著要實驗結(jié)果的話?！睘|島說的也是實話。

“理解。石原教授是日本第一流的學者，實驗一定沒有問題的。各種實驗上的事情，我艦一定全力配合。有什么需要的，盡管來找我?！闭f罷，三好大佐就客氣地道別。

實驗的事情，瀨島幫不上忙。所以三好大佐走后，看到石原一頭扎進三號炮塔里面去緊張實驗，他就悄悄地溜出來，到甲板上透氣。

那天在甲板上透氣的時候自己做了些什么，后來瀨島都已經(jīng)記不起來了。他記得比較清晰的只是，沒過多久，大概臨近中午的時候，三好大佐就坐著小艇從“扶桑號”上回來了。

“這個代號‘風車’的實驗，連剛上任的鶴岡君都聽說了。聯(lián)合艦隊里面都在傳說大本營在‘陸奧號’上實驗秘密武器……還取了個聳人聽聞的名字，叫什么‘陸奧的風車’?！比么笞魟偺洗希托χ蛉で皝碛拥臑|島。

瀨島有點兒窘，“聯(lián)合艦隊的保密工作如今是越來越差了。不過，‘風車’哪里聳人聽聞了？軍令部里面?zhèn)髡f，這個武器的名字是永野大將④起的。叫‘風車’的原因，就是永野大將要圖個吉利。因為按照迷信的說法，風車可以轉(zhuǎn)運。”

三好收斂了笑容，很誠懇地說道：“是啊。這一年來戰(zhàn)局持續(xù)惡化，兩個月前山本大將⑤也以身殉國了……國運真應(yīng)該轉(zhuǎn)一轉(zhuǎn)了。希望這次實驗的武器能夠挽回目前的戰(zhàn)局呀?！?/p>

瀨島嘆了口氣，說：“大本營病急亂投醫(yī)找了石原教授。他的那套理論，其他教授都搞不明白，我就更不懂了。能不能成功地武器化，誰也不知道。”他隨后壓低聲音說道，“我們看看效果吧。按照實驗計劃，明天中午12時15分，在巖國東南五公里處，‘風車’會進行一次小規(guī)模攻擊，能量大概是能夠摧毀一艘萬噸級戰(zhàn)列艦的水平?！?/p>

三好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說：“唔，那就正好是明天的這個時候?！?/p>

話音還未落，腳下的艦船突然劇烈搖晃起來。緊接著，仿佛一把巨錘狠狠地敲擊在了艦體上！

巨大的震動讓兩個人一起摔倒在甲板上。三好艦長只來得及喊出一聲：“全艦一等！”便再沒有了聲息。

作為一名中途島海戰(zhàn)幸存的老兵，瀨島顧不上三好大佐，只下意識地想要抓住甲板上的凸起物件。然而，破空而來的沖擊波猶如無數(shù)看不見的怪獸，噬咬著他的四肢，他根本使不上一絲力氣（后來他才知道當時的沖擊波造成了自己多處骨折），只能任由自己被甩出甲板。

接著，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狠狠地撞擊了他的鼓膜，整個世界瞬間不再有一絲聲音。飛出去的瀨島在這寂靜中似乎也忘記了害怕，他看到排水量三萬多噸的巨大戰(zhàn)列艦“陸奧號”，像是被宮本武藏的鋒利太刀一劈為二，軍艦中部的艦橋被高高挑起，卷曲的鋼板邊緣猙獰得可怕！水兵的殘體斷肢和軍艦上被撕裂的殘片飛散著，仿佛下著黑色的血雨。如果不是那聲巨響讓瀨島暫時失去了聽力，他一定可以聽到“陸奧號”上那絕望的哭喊聲和爆炸聲。瀨島只能看到四處迸射的火光。火焰和濃煙中，一個巨大的黑色物體被狠狠地拋上了天空（后來他才知道這是石原所在的三號炮塔）。

瀨島敏夫落水之前，血與火的世界便成了刻在他視網(wǎng)膜上的最后影像……

瀨島孝行拿起桑原的意見書，上面只有寥寥幾行字：

戶田信一所供資料之理論部分，因篇幅原因闡述較為簡單，但仍比石原手稿詳細；已審查部分未見明顯錯處。

瀨島望著書房的墻上掛著的曾祖父的那柄軍刀，有些難以抑制心頭的興奮：莫非佚失了的石原淳的那套理論，竟然要重見天日了嗎？

他按下書桌上的按鈴，對著送話器說：“叫桑原過來。”

三

大約真的是祈愿起了效果吧……之前處處碰壁的信一，沒有想到這次事情竟然進行得如此順利。瀨島孝行直接取消了跟他的見面，僅僅憑他的投資申請書就爽快地批準了對他的資助。

信一在第一時間就興奮地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晴子，還感慨道：“看來瀨島閣下對故鄉(xiāng)人還是有感情的啊……”

晴子也很開心，不過她顯然把功勞歸于昨天的雜司谷之行，“我看倒是這個鬼子母神在保佑呢……還有這個轉(zhuǎn)運的風車?！闭f著，她小心地把那個玩具風車收藏了起來。

除了資金，瀨島還很快在離晴海碼頭①不遠的地方劃出一個大院子來供信一使用。院子門口還掛上了“戶田商社”的牌子。條件當然也有，那就是信一所需要的人手，全部要由瀨島財團旗下的會社提供。這些事情瀨島指定桑原來全權(quán)代表他處理。

人員和設(shè)備到位以后，按照瀨島的建議，戶田信一組織了一個開社式①，來激勵團隊的士氣。

不巧的是，開社式的當天，瀨島被首相召見。所以，桑原只好代表瀨島來出席這個開社式。

因為堵車，桑原趕到的時候，儀式已經(jīng)開始了。會場外面沒什么人，只有一個姿態(tài)婀娜的年輕姑娘孤寂地站在大廳的一角，似乎在等什么人。

雖然只是在之前第一次和戶田信一見面的酒會上見過這姑娘，桑原還是馬上認出來這是晴子。大概是出席這種場合的原因，晴子穿著正裝，妝容很精致。

晴子也認出了桑原。她趕忙走過來向桑原鞠躬，“桑原老師早。我們剛剛到東京不久，信一很多事情都不太明白，還請桑原老師多多關(guān)照?！?/p>

“哪里哪里，”桑原客氣地說道，“公司活動太太也來參加了??！信一做的這個研究，想必你也懂一些吧？怎么不進去聽一聽？”

晴子輕輕地搖搖頭，臉上浮起了一絲紅暈，說道：“我不懂得他做的那些高深東西，也聽不懂，我在這里等著他就好。不過雖然我不懂，可總是信一君一直以來的夢想。無論怎樣我都要全力支持他啊……也請桑原老師多多關(guān)照他?！?/p>

桑原點了點頭，心想：“現(xiàn)在的女孩子，像這樣賢良淑德的越來越少了喲。信一這個傻乎乎的家伙倒是娶了個好老婆?！?/p>

桑原慢慢地步入會場，迎頭就看見臺上掛著的信一的那個海底電廠的大幅設(shè)計圖。設(shè)計圖的中央是三維的日本列島的地形地貌圖。日本列島周圍的海底散布著信一設(shè)計的“海底風車”的陣列。每個風車上面都是三片大大的槳片，槳葉連接的金屬長桿深深地楔入海床?？瓷先ヮH有科幻的感覺。

信一正在臺上講話：“諸君當然是知道的，日本大部分的地震都發(fā)生在周圍的海洋板塊中?？梢恢钡浆F(xiàn)在，所有地震釋放的能量都沒有被人類利用，白白浪費掉了。我的這種‘海底風車’，目的就是把地震能轉(zhuǎn)換為電能。就像大家經(jīng)常見到的那樣，普通的地震會讓玩具風車轉(zhuǎn)動，海底的地震波也可以驅(qū)動水下的風車槳葉運轉(zhuǎn)發(fā)電。”

臺下坐的都是桑原和信一從瀨島財團下屬會社中挑選出來的年輕骨干，大多具有地球物理背景。大約是信一太年輕的緣故，聽到他的講話，臺下一片竊竊私語聲。

接著，臺下站起來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地震波用來發(fā)電當然沒有問題，可是，如果遇到大地震怎么辦？圖上畫的這種海底風車，不會被震壞嗎？”

桑原聽出來發(fā)言的是自己研究室②的學生島津誠。開社式上提這種尖銳問題，當然很不禮貌，不過島津是桑原非?？粗氐膶W生，也是他一直以來的得力助手，所以桑原并沒有作聲，靜靜地聽信一怎么回答。

信一點了點頭，仿佛在參加一個學術(shù)研討會，而不是以會社社長的身份在講話?！白匀唬蟮卣鹗菦]有辦法的，除非……除非把大地震變成一些小地震。我之前研究過，大洋下的板塊構(gòu)造是很有意思的。如果我們在某些地方植入一些人造結(jié)構(gòu)，就可以改變板塊的應(yīng)力積累的過程，從而把醞釀中的破壞力驚人的大地震，轉(zhuǎn)化為大量的破壞力較小的地震?！?/p>

信一躊躇了一下，看起來多少有點兒小心翼翼，大約是因為他以前受過好多專家的白眼的緣故，“設(shè)計圖上，風車的這個桿子，就是這個作用。這有點兒像大家去的中醫(yī)理療店里面的那種針灸。小小的一根針，就能改變你身體經(jīng)脈的運行。小小的一部‘風車’，也能改變地球板塊應(yīng)力的變化。所以我稱之為‘針灸地球理論’?！?/p>

臺下的私語聲更大了。

桑原決定出面講幾句話，給不善講場面話的信一解解圍。但是，這個時候，他口袋里的手機響了?？吹绞謾C屏幕上顯示的是瀨島孝行的名字，桑原頓時緊張起來，趕忙跑出了會場。

當桑原氣喘吁吁地趕到瀨島的辦公室時，瀨島剛剛結(jié)束跟一個中年男子的談話。這個人看上去年紀并不算大，但是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離開的時候臉色有些鐵青。

桑原認出來，離開的這個人是理化研究所①的現(xiàn)任所長。

沒有什么寒暄，一如瀨島往常的風格。瀨島簡要地說：“首相再次詢問了我們核武的研發(fā)進度?！?/p>

桑原明白了，他試探性地問道：“理化研究所那邊……”

瀨島擺擺手，說：“國際上監(jiān)管太嚴，他們進展不大?！?/p>

隨后，瀨島以果斷的口氣說道：“核武器這條路走不通。我們現(xiàn)在寄予厚望的，就是這個新的‘陸奧的風車’。只能成功，不能失敗。桑原君，拜托了?！?/p>

四

在正式出海建設(shè)海底地震發(fā)電廠之前，信一和以島津為首的年輕人們，乃至桑原，都卯足了勁拼命工作，連新年也沒有休假。他們每天都宅在晴海碼頭附近的那所院子里面，仔細地推敲、演算，然后用計算機一遍遍地進行仿真，精確定位每一處進行“針灸”的位置。

開始的時候，桑原和島津還有點兒懷疑信一的理論。很快，在信一手把手的指導(dǎo)下，他們逐漸掌握了信一理論的精髓，也漸漸被信一這無懈可擊的精妙理論折服了。

幾個月后，當東京的櫻花盛開的時候，繁重的計算工作終于告一段落，可以進行真正的水下風車陣列的建設(shè)了。

黎明時分，海浪聲聲。晴海碼頭邊，施工的艦船滿載著設(shè)備和風車構(gòu)件，整裝待發(fā)。因為按照瀨島的要求，出海建設(shè)的事情對外保密，所以前來送別的人很少。棧橋上，穿著和服的晴子分外扎眼。

這一次出海，信一沒有瞞著晴子。盡管他交代妻子不用前來送行，但出海畢竟是件大事，晴子當然會擔心他的安全，所以她還是早早來到了晴海碼頭。

船緩緩駛離碼頭。信一扶著船舷的欄桿，回望碼頭上揮手的晴子，耳邊似乎響起晴子平時鼓勵自己的話語：“信一，加油呀！”信一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濕潤了。雖然項目具體的事情他從來沒有向晴子談起過，但平時工作的忙碌都被晴子看在眼里。晴子從來沒有抱怨過，她操持著家里的一切，每次信一晚歸的時候，她總是溫柔地鼓勵著信一。想到這里，信一有些內(nèi)疚：這些日子只忙著工作，虧欠晴子的太多了，出?；貋硪院笠煤玫匮a償妻子一下。

本來出海建設(shè)的事情，他其實不用親自過問的，桑原也建議放手交給島津他們就好。但是信一還是更愿意親眼看看自己構(gòu)想的藍圖成為現(xiàn)實。桑原拗不過他，只好同意他加入出海的隊伍。

海船一駛離東京灣就進入了浩瀚的太平洋，沒過多久就已經(jīng)見不到一絲陸地了。船按照指定的航線調(diào)頭向西，向本次施工的地點鹿兒島①南方海域進發(fā)。

這是瀨島專門調(diào)來的最先進的水下作業(yè)母船，航速很高。第二天清晨的時候，已經(jīng)抵達目的水域。

船下了錨，隨后放出了海底深潛器，開始了將風車嵌入海床指定位置的作業(yè)。

出乎信一的預(yù)料，作業(yè)量比事先預(yù)想的要大很多。日落時分，工程還沒有完成。

桑原卻并不像他那樣吃驚。兩人商量后決定工程延期一天，明天天亮后繼續(xù)。

信一對具體施工沒有太多的經(jīng)驗，他向島津簡單交代了一些事情，就回到自己的艙室休息。桑原卻不敢有一絲懈怠，他和島津?qū)σ呀?jīng)進行的工程進行了仔細的校對，一直忙到很晚。

等校對完成，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多鐘。桑原和島津都有些疲憊了，他們走出船艙，來到主甲板上呼吸一下這海上的新鮮空氣。

這里風平浪靜，頭頂上是夜空閃耀的群星，船舷下面是一望無際的大海。

桑原喜歡抽煙。他從懷中掏出一盒七星牌香煙，還沒來得及點上火，就聽到背后一個有些怒意的聲音：“我們這是在哪里？”

島津回頭一看，卻是穿著睡衣的信一。島津鎮(zhèn)定地回答道：“戶田老師，這么晚了還不休息?。窟@里是鹿兒島東南一百海里處，不是我們之前就定好的嗎？”

信一并不回答，他指著左舷的天空，說道：“提問——那邊是什么星星？”

島津順著他的手指望去，說：“那不是北斗七星和北極星嗎？”

信一又指向相反的方向，水天相接的天際線附近地方，“那邊又是什么星？”

島津疑惑地看了看，說：“那邊，那邊什么星星也沒有啊?！?/p>

信一大聲地說：“不錯，什么星星也沒有。作為東工大地球與空間科學專業(yè)的高才生，天文學入門應(yīng)該是必修課吧？從鹿兒島附近水域觀察南天極的星空，為什么看不到南十字星？”

島津有點兒慌了，但是他還是狡辯道：“南十字座是南天的星座，只有在北回歸線以南才能看得到，這是常識。我們這里在鹿兒島附近，離北回歸線還遠著呢，看不到不是很正常嗎？”

信一強壓住怒氣，他鄙夷地看了島津一眼，“所謂北回歸線以南才能看到南十字星的說法，指的是北回歸線以南才能看到南十字座的‘全部’星星。但是，南十字座最北端的那顆南十字伽馬星，在有些季節(jié)，在北緯三十度的地方，也能看得見。現(xiàn)在，也就是4月底晚上10點鐘的時候，在鹿兒島東南海域，應(yīng)該是能非常清晰地在正南方的星空看到這顆有些發(fā)紅的亮星的。你說老實話吧，我們這是在哪里？”

桑原想了一會兒，終于打破了沉默，“好敏銳的眼睛……看來瞞不過你了。不錯，我們在昨天夜里已經(jīng)繞過了九州島西部。現(xiàn)在我們的位置是在島根縣②的北方。日本海海域，大概是北緯三十八度的位置?！?/p>

“你們?yōu)槭裁匆膭游业脑O(shè)計？我們之前不是計算過嗎？在日本海海域根本不需要進行水下風車的施工嗎？你們到底在瞞著我搞什么鬼？”信一大聲質(zhì)問道。

“按你的水下發(fā)電的設(shè)計，當然不需要在這里給地球‘針灸’。不過按照我們的這個武器的設(shè)計，必須在這里進行‘針灸’。作為一種戰(zhàn)略武器，我們必須在日本列島的周圍所有海域進行部署?！鄙Ｔ浔卣f。

“武器，什么武器？”這下，信一呆住了，語氣也緩和下來了，“我的發(fā)電廠的設(shè)計，怎么變成武器了？”

“明天施工完成以后，我們從關(guān)門海峽走瀨戶內(nèi)海返回吧，還可以順路拜謁一下著名的柱島——大東亞戰(zhàn)爭時，那里是聯(lián)合艦隊的待機錨地?！鄙Ｔ换挪幻Φ匕炎约旱臒燑c上，然后反問道，“你想過沒有，你這個‘針灸地球’的理論，這么匪夷所思、聳人聽聞，為什么瀨島閣下會很爽快地就相信了？”

信一怔住了，他確實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桑原得意地吐了個煙圈，說道：“那是因為，這個理論早就已知是正確的，將近一百年以前就驗證過了。驗證的地點，就是在柱島。聯(lián)合艦隊的‘陸奧號事故’，你聽說過吧？那可是大東亞戰(zhàn)爭中最有名的事故喲……那個事故就發(fā)生在柱島。一直以來，公眾都以為那是一次普通的彈藥自燃事故。其實可并非如此。瀨島閣下的曾祖父，大本營參謀瀨島敏夫中佐，當時在‘陸奧號’上負責一項機密武器的試驗。京都帝國大學的石原淳教授，當時發(fā)現(xiàn)了跟你一樣的理論。只不過，他并沒有像你那樣把它用來化大地震為小地震，而是用來控制地震發(fā)生的時間、地點和強度。很遺憾，那次試驗，因為一些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了解的失誤，導(dǎo)致目標變成了‘陸奧號’自己，結(jié)果造成了‘陸奧號’沉沒的慘劇。連石原教授也在事故中喪生了，不過瀨島敏夫中佐僥幸逃生，石原教授的手稿也有部分保存在他的手里?？上?，由于手稿上的東西過于簡略，這套理論誰也沒法理解，這個傳說中叫‘陸奧的風車’的武器，也就永久地封存了。

“瀨島閣下收到你的項目申請書的時候，眼睛一亮，你的‘針灸地球理論’，跟一百年前石原教授的理論是一模一樣的。我們終于找到一個重新發(fā)現(xiàn)石原君理論的人物了！真是巧合，‘陸奧的風車’最后要依靠一個來自陸奧的家伙①。沒有想到吧？有了‘針灸’，我們當然可以讓大地震變成小地震。但是我們還可以走得更遠?！鄙Ｔ皭旱匦α诵Γ笆媸莻€天才的人啊。拜他所賜，我才知道，用‘針灸’，我們還可以讓地震在我們想要的時間和地點發(fā)生，而且想要多大的地震就有多大的地震。感謝天照大神，在封印了將近一百年之后，我們終于可以制造出石原他們當時沒有研制成功的武器了！有了你的這個東西，還要什么核武器?。∫院?，其他任何一個和我們敵對的國家，在他們享受著大地震的時候，他們永遠也不會想到，這是我們的攻擊。”桑原哈哈一笑，吐出一個煙圈。

信一覺得脊背有點兒發(fā)冷，“原來你們并不是想跟我一起建設(shè)這個地震發(fā)電廠，而是要制造一種害人的武器。反正武器也好，把大地震分解成小地震也好，都是要在某些選定的位置給地球‘針灸’，原理是相通的?！?/p>

信一面如白紙，繼續(xù)喃喃地說：“你們既然已經(jīng)不準備做發(fā)電的項目了，我留在這里也沒什么用了。等這次回去，我要退出這個項目……”

桑原冷笑了一聲，“退出？你現(xiàn)在知道了我們的秘密，想退出，可沒那么容易。”信一還在倉皇無措的時候，手臂已經(jīng)被身后的兩個彪形大漢給抓住了。

五

三年后。

幾次小型實驗成功之后，大當量實驗的那一天終于來了。

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后。海上自衛(wèi)隊的科學考察船“和平號”已經(jīng)駛抵日本東北部外海的洋面。坐在艦橋上面一層的中央指揮艙里，穿著白大褂的參謀們都緊張地盯著自己面前的儀器。瀨島坐在舒適的座椅上，打著哈欠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此時已經(jīng)是14時40分。

坐在不遠處的桑原趕忙討好地說：“預(yù)定開始時間是14時45分，目前一切正常。”

瀨島和桑原的背后，中央指揮艙艙壁上的天文鐘滴答滴答，指針慢慢指向了14時45分。揚聲器中傳出了清晰的男聲，“倒計時開始，10，9，8，7，6，5，4，3，2，1，0！”

然而卻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大廳里的儀器安靜如常。

瀨島瞥了一眼桑原，問道：“怎么回事？”

桑原擦了擦汗，他拿起面前的通話器，“各組注意，檢查儀器狀況！”

短暫的靜默之后，大廳里爆發(fā)出了各項儀器的蜂鳴聲。

桑原松了口氣，連聲向瀨島報告：“震了，震了！”

瀨島卻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了。透過中央指揮艙的舷窗，他看到了天邊驚天的排浪正朝著“和平號”撲過來！

他如果朝身后的儀器看一下，就會知道，這次地震震級超過了九級，遠遠超出了實驗預(yù)期！至于是桑原和島津他們設(shè)計的時候出了差錯，還是系統(tǒng)哪里出現(xiàn)了誤差，瀨島和桑原再也沒有機會去搞清楚了。

這是2043年的6月8日。瀨島特意選擇了當年“陸奧的風車”試驗百年紀念的日子。

可惜，因為桑原他們設(shè)計上出現(xiàn)的失誤，不但震級大了，震中也偏差了不少。本該在大洋深處發(fā)生的地震，卻直擊了本州島東北部的巖手縣，即歷史上所謂的陸奧國地區(qū)的一部分。地震過后，這些地方又遭到地震引起的海嘯襲擊。即使是21世紀中葉的今天，抗震技術(shù)也難以抵御這九級以上的地震。在地震和海嘯的雙重襲擊下，沿海地區(qū)遭受了慘重的傷亡……

六

災(zāi)后的臨時避難所里，用紙箱隔出來的一個小小空間，成了晴子和女兒圣子的臨時住處。

幾年前，信一在外海施工中因為事故意外身亡后，晴子就只身返回了巖手縣老家。

開飯的時間還沒有到，圣子卻已經(jīng)在媽媽的懷里睡著了。晴子默默地望著信一的遺像，這是她受災(zāi)撤出時帶走的僅有的私人物品。遺像后面還像過去那樣，插著她和信一當年一起在鬼子母神神堂前商店街買的玩具風車。

與信一一起虔誠祈愿的場景還歷歷在目。晴子嘆了口氣，都說東京雜司谷的鬼子母神很靈驗的，也不過是些虛妄的安慰罷了，要是鬼子母神能夠顯顯靈就好了……

【責任編輯：劉維佳】

①東京名勝，位于市區(qū)西部的雜司谷，是一處江戶時代的古跡，以祈愿保佑孩子靈驗聞名，當?shù)靥禺a(chǎn)有手工玩具風車等。

②中島美嘉的一首以生命為主題的勵志歌曲，于2007年發(fā)行。

①東京千代田區(qū)為日本政治中心，政商界的頭面人物多居住于此。

②巖手縣位于日本東北部，經(jīng)濟相對不發(fā)達。

①二戰(zhàn)中日本聯(lián)合艦隊的長門級戰(zhàn)列艦“陸奧號”，排水量33800噸，系當時在日本國民中名氣最大的軍艦之一?！瓣憡W號”命名來自日本古代令制國“陸奧國”。陸奧國位于今天日本東北部，巖手縣即屬于陸奧國的一部分。

②巖國，柱島錨地附近的海濱城市

③歷史真實人物，在“陸奧號”事故中殉職。

④日本甲級戰(zhàn)犯，海軍軍令部部長永野修身大將。

⑤偷襲珍珠港的主謀，聯(lián)合艦隊司令山本五十六大將。1943年4月18日，山本五十六的座機在南太平洋前線遭美軍戰(zhàn)斗機伏擊，被擊落斃命。

①晴海碼頭，東京港的大型碼頭之一，離市中心較近。

①日本稱公司為會社，一般在公司正式成立之時會舉行一個儀式，稱為開社式。

②日本學術(shù)慣例，每個導(dǎo)師的課題組，稱為研究室。

①日本理化研究所是日本國內(nèi)著名的科研機構(gòu)，主要從事與核物理相關(guān)的物理及化學方面的研究，也是傳說中從事核武器研發(fā)的單位。

①鹿兒島縣，日本本土最南端的縣，位于九州島南部，瀕臨太平洋。

②島根縣位于日本本州島西北方的臨海地區(qū)，和朝鮮半島隔日本海相望。

①他指的是戶田信一，因為戶田信一來自巖手縣。巖手縣歷史上屬于日本古代的陸奧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