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孓然是那種不會在我生活中重復(fù)出現(xiàn)的人,當(dāng)然,如果他也出現(xiàn)在了你的生活中,那么,或許你會如我一樣感嘆,世上怎會有如此完美的混蛋。
我沒有任何惡意,特別是對像潘孓然這種無與倫比又謙恭有禮的混蛋。
他個頭一米八上下,樣貌……怎么說呢,多數(shù)女性見了他,不免會怦然心動——但誰知道呢?畢竟我又不是女人。
他的氣質(zhì)總是讓我想到黑色駿馬一類的動物,行為從不拖泥帶水。微笑時,右額輕輕聳起,帶著點兒青春偶像那般的輕松俏皮,自然也遮住了眉角一塊子彈頭大小的瘢痕。
那瘢痕是在一場七十公斤級自由搏擊比賽中拜對手所賜。那回他斷了眉骨;不過對手更慘,面部輪廓幾乎被打還原為一副胎盤。那場比賽后,他拿下了亞洲地區(qū)同級別業(yè)余比賽的冠軍。除此之外,他還是幾個二十四小時馬拉松賽的冠軍,鋼琴專業(yè)八級,一口流利的英語和法語,畢業(yè)于MIT。
那年,在騎車歷經(jīng)了四條進藏路線之后(近萬公里的路程和至少五十座海拔四千米的高山),他也榮升至一家名為“云圖大數(shù)據(jù)”的公司的中層(一幫老年人的地盤,而他只有三十歲)。在我看來,能同時完成這兩者,就如同北京國安在巴薩的主場完成了超越想象的帽子戲法——或許,在那家大數(shù)據(jù)公司的同僚眼中,他就是“帽子戲法”這個詞本身;否則,我們又該何以解釋那望塵莫及的嫉妒心。
我們同事三年,大大小小的聚會無數(shù),他不飲酒,只喝雪碧和可樂,在曲終人散時總是最后離開的那撥人之一。除此之外,讓我對他抱有好感的還包括他簡潔的語言表達中很少出現(xiàn)“我”這樣的字眼,多數(shù)時候他都是一個專注的傾聽者,哪怕內(nèi)容只是南極的帝企鵝如何在冬天抱團取暖……總而言之,他曾是我下輩子的人生典范;至于這輩子,我看我還是老實點兒好。
我最后一次見到潘孓然是在他位于維蘇市新城區(qū)的獨立公寓內(nèi),那回我去取一套公司數(shù)據(jù),上到五十八層,他家的門虛掩著,莫扎特的《安魂曲》從門縫中飄出。那一瞬間,不知為何,我被一種奇怪的超脫感擊中。多年前,我父親去世的那個午后,我也曾被這種奇怪的感覺所籠罩,但我不認為這二者之間有某種奇怪的共性。
我推開門走了進去,那曲子依然輕柔地維系著寧靜。正對著門的落地窗打開著,窗外是維蘇市的天際線和四月溫暖迷離的空氣,但屋子里卻陰冷異常,彌漫著一種我無法輕下定論的氛圍。
我穿過門廊,繞過沙發(fā)背面時,看到了云圖大數(shù)據(jù)公司這顆冉冉升起的新星——他死寂地傾倒在沙發(fā)上,身邊是那條被他喚作“手套”的金毛。他嘴角泛著微笑,右額稍稍聳起,近乎完美而冰冷地沉睡著——那當(dāng)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沉睡,我很快意識到了這一點,趕忙撥打了急救電話,但對當(dāng)時的情況而言,這么做顯然已經(jīng)毫無意義。
是自殺。警方后來的調(diào)查結(jié)果顯示,他積存了三年的類多巴胺激素,這是一種測量心理幸福指數(shù)時常常會用到的藥物,合法,每一次領(lǐng)取都有他的親筆簽名。遺言則是一段錄制的視頻,內(nèi)容包括對于某些尚且在世的人的歉意以及名下財產(chǎn)的分配,除此之外,則是一段戛然而止的沉默。
按照遺囑,我得到了他那輛捷安特山地車,在經(jīng)歷了一萬多公里的騎行之后,這車看起來依舊嶄新如初。得到這輛車的第二天,我曾想過騎著車離開這座城市,不斷騎行,使身體疲憊,以回避心靈上的某些困擾——可我能有什么困擾?不過是一個表里如一的完美主義者在這座人口過千萬的超級城市中消失了,我們甚至都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朋友。這種逃避的念頭在我腦子里不斷閃現(xiàn):難道又要回到那種按部就班的生活之中?——那種簡單安穩(wěn)、一眼就望到墳?zāi)沟纳睢?/p>
一個月后,我辭了工作,賣掉那套五十多平方米的公寓和攢錢買下的特斯拉,搬到了地下城,開了一家叫作“博爾赫斯”的酒吧。至于那輛捷安特,我從來也沒騎過。不過,雖沒能過上每天騎行的生活,但好歹也逃離了原來的軌道。甚至在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時,嶄新的軌道就這樣進入了我的生活。
故事也是從這里開始的。
維蘇市是正在崛起的世界中心——這里有四季如春的氣候,有無數(shù)高科技公司、一流的私立科技大學(xué),還有令人心悅誠服的城市軟硬件設(shè)施。即使這是一座人口過千萬的城市,每年堵車的時候加起來也從未多過寒帶的椰子樹。
在這里,連最角落的地方都有著一種中產(chǎn)階級式的簡約與潔凈——這一切的出現(xiàn),全有賴于一種新的規(guī)劃和發(fā)展模式,它以人工智能算法為核心,使這座城市成為與眾不同的樂土。
然而事情并非完全如此。
如果你瞧得仔細,就會發(fā)現(xiàn)這里幾乎沒有一棟低矮、頹靡的建筑,更別提那種連片的貧民窟和種種仿佛靈魂得不到拯救的眼神。在這里,貧窮似乎已蕩然無存,就像經(jīng)歷了一場烏托邦式的核爆,從而產(chǎn)生了一種驚人的光鮮效果,連空氣中的每一粒塵埃都帶上了中產(chǎn)階級式的優(yōu)良氣質(zhì)。
當(dāng)然——這里當(dāng)然得有“當(dāng)然”——你之所以看不到這些黑暗面,是因為它們都在地下。
我的另一種生活也在地下。
“博爾赫斯”酒吧位于地下城A級區(qū)的三星核掩體中,和其他許多隱藏于地下的核掩體類似,都是第二次冷戰(zhàn)后的產(chǎn)物,長久被人們遺忘在地底的深處。
多年前,社會福利署的整頓計劃讓這里充滿了躁動與喧嘩。幾十萬無業(yè)居民搬遷到地下,換來一紙繼續(xù)享有社會高福利的資格。經(jīng)濟學(xué)家聲稱,這是資源優(yōu)化的選擇,為的是區(qū)分不同性質(zhì)的公民(在他們眼中,就好像有人生而精勤向上,有人天生尸位素餐);因此,他們試圖在地上與地下制造出一種福利權(quán)益中的“紅字A”標記,通過光榮與恥辱來區(qū)分貢獻者和不勞而獲之人。
起初,一切井然有序,因為這種制度保證了那些被貶至A級區(qū)的人繼續(xù)享有公民資格??珊髞?,隨著東南亞一帶復(fù)雜戰(zhàn)況的蔓延,以及一種明面上的人道主義,難民潮涌入,沖擊了還算穩(wěn)固的一切。
人口開始成倍增加,犯罪率驟升,曾經(jīng)的規(guī)劃也漸漸松散凌亂。為了擴充地下居住空間,有人開始自行挖掘,深入更深的地下,形成了新的B級區(qū)。最近我聽說,他們已經(jīng)開拓出C級區(qū)——但也只是聽說而已。
總而言之,等到福利署那幫人緩過神來時,地下世界已是另一番面貌。
通常來說,A級區(qū)的治安還算穩(wěn)定,畢竟這里仍生活著大量維蘇公民,屬于政府不得不管轄的范圍。至于B級區(qū)則是另外一回事,政府幾乎不承認它的存在(因為各種復(fù)雜的地緣政治原因),和A級區(qū)的治安相比,那里就像是二戰(zhàn)主戰(zhàn)場,或許更為慘烈——總之酒吧里的客人是這么說的,我從未去過那里。
“博爾赫斯”酒吧距離地下通往地上的一個合法出入口不足三公里,在一道弧形入口的左側(cè)。和這里的大多數(shù)建筑一樣,酒吧是純粹的鋼筋混凝土風(fēng)格,二百多平方米,墻面由各色燈光打亮,看起來就像是一只五彩繽紛的潘多拉盒子。雖說這里偶爾也會喧囂、激烈得如同西班牙奔牛節(jié),但多數(shù)時間里,這兒只有溫柔的酒精和慢條斯理的交談。
來我這里的大多是他們所謂的“上面的人”,那些中產(chǎn)階級,告別“上面”十點便打烊的酒吧,來這里找點兒簡單的樂子——當(dāng)然,也不全是為了喝上一杯,而是為了看上一兩場地下搏擊比賽。
搏擊場就在酒吧前方不遠處,占核掩體百分之八十的面積,中央地帶是以鐵網(wǎng)封閉的擂臺,大小和拳擊擂臺相當(dāng),四周則是自動升降的觀眾席,可以容納至少兩千人。
每天夜里都有比賽,那種拳拳到肉的比賽,拳手多是些來自中亞和西伯利亞的非法移民。周末的比賽則是另外一種場面和節(jié)奏——那是一種加裝了軍事義肢的超級搏擊比賽,為維蘇地下城獨有,為的就是淋漓盡致地展示暴力,以吸引更多人的眼球,讓他們加入當(dāng)晚甚囂塵上的賭局中去。
這種比賽的拳手多以越南人和柬埔寨人為主,他們身材瘦弱,無法在周一到周五的比賽中同中亞人與西伯利亞人抗衡,但加裝軍事義肢后,他們就變得分外強悍,比如帶開山刀的機械手臂——賽事主辦方出于頗有人性的考慮,規(guī)定刀刃必須由軟橡膠封閉——可這又有多“人性”呢?如此強大的機械力,哪怕對手是被衛(wèi)生紙擊中頭部,恐怕也挺不過一個回合。
但東南亞人的那種強悍,不僅僅在于身體上后現(xiàn)代式的改造。眾所周知,這些走私自俄羅斯和歐美的軍事義肢必須與神經(jīng)末梢連接才能發(fā)揮作用,這也就意味著如果你需要強大的機械手臂或者機械腿,就必須截掉血肉之軀的一部分,那種殘酷由此開始——當(dāng)一個人對待自己都是如此無情時,對待對手也就可想而知。
至于觀眾,他們稱這為暴力美學(xué)——每每比賽結(jié)束,在酒吧里喝上幾杯德國黑啤時,總會有人這么說。其實暴力就是暴力,哪有什么美學(xué)可言。說這種話的人,要么生活優(yōu)渥,要么從未被地下的混混逼到過墻角。
暴力就是暴力,我想,圖遜會同意我的這種觀點,但在酒吧時,他很少談?wù)撆c比賽有關(guān)的事情。
比賽結(jié)束后,他會點上一杯可樂坐在吧臺的盡頭。如果擂臺上有東南亞非法移民死去,他就點上一杯伏特加,整晚看著這杯酒,仿佛在等待它蒸發(fā)。
我從未見他沾過一滴酒,也從未看他抽過一口煙。而他之所以這樣做,看著一杯至少在今夜永不會減損的伏特加,或許是為了紀念那個死去的人。當(dāng)然,這只是我的想法。圖遜是地下自由搏擊比賽的組織者之一,所以我根本沒法從他的口中探尋答案。
我們倆的交流通常從深夜兩點以后開始,大多數(shù)酒客在那時都已散去,余留一份凌亂的寂靜。我為自己倒上一杯黑啤酒,然后走到吧臺盡頭,和這個喝著可樂的男人四目相對,接著我倆便自然而然地聊了起來。
三年里,我們聊過很多話題,川菜的做法、宇宙的邊際,有一次甚至花了半個夜晚談?wù)摿孔恿W(xué)與宗教的關(guān)系……這些話題聊起來多少有些怪異,卻又不足以使彼此厭煩。我想,或許有一天我們會放棄那份頑固的克制,聊聊沉重的人生和彼此的故事,雖說現(xiàn)在我們還遠未到那種程度——審視人生和加深友誼?我想我們還差那么一點兒心照不宣的默契。
就這樣,時間一天又一天地流逝。有人死在了擂臺上,有人掙夠了錢后離開,新的人又到來。酒吧里總有人憂傷地喝醉。那些時光充滿了一種黯淡的活力。
又一個周末,比賽結(jié)束后,圖遜走進了酒吧。這一次,他不是孤身一人,身邊多了個東南亞人。
那人三十五歲上下,整個右面頰被一塊褶皺的疤痕覆蓋著,另一半臉則英俊得不可思議,這樣的反差徒增了幾分很難說清的詭異。
他和圖遜在吧臺右側(cè)的位置坐了下來,旁邊是一對來自“上面”的情侶,女的似乎是第一次來這里看比賽,顯得興奮不已。
圖遜要了可樂和一杯“螺絲起子”,介紹說那人叫阮世暉。他朝我點點頭,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其實,不用圖遜介紹,我也認識這個男人。在最近幾個月的比賽中,他擊敗了所有對手,有些甚至是開場便K.O。不過很少有人知道他叫阮世暉,大家都叫他“越南絞肉機”??纱藭r的他因為雙臂失去了懸臂式軍事義肢的支持,看起來就像是能在蕭瑟北風(fēng)中飄浮起來的幽靈。
我端來可樂和酒。酒盛在一個有把手的杯子里,以方便阮世暉用廉價且笨拙的假肢去抓取。但他拒絕了這份好意,隨著嗡嗡的電機聲,他抬起機械假臂,費了好一番工夫才將其對準杯子沒有把手的那一側(cè),然后緩慢地遞到嘴邊,品味起個中滋味。
“世暉今天贏下了兩輪。”圖遜拍拍他窄窄的肩膀。但他看起來并不是很開心。
“算上今天,我已經(jīng)贏下了四十場比賽?!彼f,“下個周末會是我的最后兩場比賽。錢已經(jīng)賺足了,我本打算離開的?!?/p>
我沒有回應(yīng)?;蛟S我該祝賀他,但我沒有回應(yīng)。而是用抹布擦著吧臺。
“不過最近世暉遇到了一點兒麻煩。”圖遜看著我說。
“我的女兒上個星期失蹤了。我沒法離開這個地方了?!贝藭r阮世暉的眼中沒有了擂臺上那種幾乎要將人刺穿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黯淡。
可這他媽的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想。依舊用抹布擦著吧臺,或許還流露出了一點兒對于麻煩的厭倦。
“媽的,我可不會拐彎抹角。我告訴世暉你能幫他找到女兒?!眻D遜看上去很難受,要知道,他是那種一輩子都不會求人的人。
我停下了手中毫無意義的活計,告訴他我不過是個酒吧老板,能幫上什么忙?
“你來自‘上面’,有足夠的公民積分,能查到很多我們查不到的東西。”圖遜說。這話說得沒錯,在這座城市,公民積分就意味著福利和信息高速路上的暢通無阻。如果一個女孩失蹤了,那么我能通過權(quán)限申請到天網(wǎng)回放資源,再通過人臉識別技術(shù)進行分析;除此之外,還有其他不少路子。但問題是,我為什么要幫他?
“如果你愿意幫我,我會付錢。”阮世暉掏出一沓錢,都是大面額。他嗡嗡運作著機械假臂,將錢遞到我的眼前。那疊鈔票上是一張女孩的照片,大約十五歲,短發(fā),豐滿的身材和厚厚的嘴唇讓她看起來有幾分與年齡不相稱的性感。
“這不是個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世界。而且我也不需要錢?!蔽野砚n票推開,但面對圖遜,這么說多少有幾分尷尬,“希望你能明白,這是我一直以來的方式。”
“我明白?!?/p>
“我很樂意下次再一起聊聊川菜的做法?!?/p>
“或許吧。我們會想別的辦法?!眻D遜又拍了拍阮世暉孱弱的肩膀,他用假肢捏著那疊以命搏來的鈔票和女兒的照片,看起來似乎蒼老了幾歲。
然后他們站起身來,離開了人滿為患的酒吧——連個客套的道別也沒有。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一切照舊,只是電力系統(tǒng)不太穩(wěn)定,周二和周四有過兩次短暫的停電,夜里八點左右。
不過就算是停電也無法阻擋人們對于搏擊比賽近乎潮水般的熱情。比賽在自備的探照燈光中繼續(xù),雖說那光帶著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周六也還是老樣子,阮世暉的對手是個和他個頭相當(dāng)?shù)脑侥先?,那人的雙肩上架著軍綠色的懸臂義肢,每走一步,他的臉都會微微抽搐——那是神經(jīng)末梢和軍事義肢相連時所產(chǎn)生的劇烈痛感,老手通常都已經(jīng)適應(yīng),但對于新手,你輕易就能從他們的臉部表情中覺察到他們資質(zhì)尚淺。
阮世暉出場時,依舊是那種似乎要將人刺穿的眼神,配上他那張略顯詭異的臉,幾乎讓他身邊的空氣都燃起一種威懾。
擂臺四周的廣播開始用那種陰陽怪氣的聲調(diào)喊出今天出場的選手:“越南絞肉機”和“河內(nèi)大水怪”!可后者看起來很是不在狀態(tài),更像是一條面對失敗命運的河內(nèi)草魚。要知道,新手很少能在初次比賽中就找到足夠的勇氣和準確的節(jié)奏。
等到正式開打后,這種經(jīng)驗與實力的對比更是明顯。
其實,阮世暉能贏下四十場比賽,靠的從來不是腎上腺素和隨吶喊而盲目起來的勇氣。他有耐心,也極度敏捷,更主要的是,他對加諸自身的巨大力量有著其他選手所沒有的克制。
在這個擂臺上,有太多搏擊者盲目崇拜力量,他們截斷自己的雙臂,而后又突然獲得超乎自身十倍不止的力量,于是忽略了“人”這個因素本身。可是說到底,這終究是人與人之間的較量,頭腦和技巧顯得更為重要。
比賽一開始,阮世暉并不急于進攻,而是用雙臂護住頭部,在場內(nèi)來回移動,消耗對手的耐心并尋找其弱點——這樣做極其聰明。反觀對手,那條“河內(nèi)大水怪”一開始便進入了一種狂亂的狀態(tài),不停地用巨大的機械雙臂擊打阮世暉,但每一次都被對方巧妙地化解了。
臨近一局過半時,狂亂的攻擊者已經(jīng)顯出了疲態(tài),阮世暉抓住一個間歇,迅速出擊,他的機械臂穿過對手雙臂間的縫隙,朝其頭部而去,這一下擦著“河內(nèi)大水怪”的下頜骨而過,雖不致命,卻足以引得臺下劇烈歡呼起來。
就在這時,整個核掩體突然陷入了地獄一般的黑暗中,電力系統(tǒng)再次崩潰。細密到令人窒息的空氣中,滿是觀眾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咒罵聲。
喧嘩與躁動持續(xù)著,場外的工作人員打開了備用探照燈。
擂臺上,一場超級搏擊賽的勝負就在那個黑暗的瞬間落定。座無虛席的觀眾席安靜了下來,看著那條“河內(nèi)大水怪”近乎解脫般地舉起了沉重的雙臂。他腳下,是倒在血泊中的阮世暉,現(xiàn)在的他再也不用擔(dān)心失蹤的女兒了,因為他的一半顱骨已被擊得粉碎,要說有什么還算幸運的話,就是他那半張英俊的臉,雖然沾滿了鮮血,卻仍然完整。
那晚,圖遜沒有出現(xiàn)在“博爾赫斯”,除此之外,店里一切如昨。
溫柔的酒精和慢條斯理的交談,輕松愉悅,還帶有一絲緩緩搖蕩的情欲氣息。一個越南人死在了擂臺上,可這和店里的酒客們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再見到圖遜,是周一的夜晚,他來得比平常更早,眼中有隱隱的倦怠。他坐在那里,叫了伏特加。我端來酒。
這是我第一次見他喝酒。
“什么玩意兒?”他喝掉一半,放下杯子看著我。
“媽的,我不知道你真會喝。”
“所以你就用一杯礦泉水對付我?”
“有什么區(qū)別?你從來都只是看看而已,任何無色的東西都能安慰你?!?/p>
“你這個該死的奸商?!?/p>
“所有的奸商都該死,但他們都活得好好的。你確定你要一杯嗎?”我問。他點點頭。我回到吧臺內(nèi),倒了兩杯德國黑啤——對他而言,嘗試酒精最好還是不要從伏特加開始,就像學(xué)習(xí)游泳最好不要從冬季的西伯利亞開始一樣。
我把酒放到桌子上,他沒有拒絕。咽下第一口德國黑啤后,他做了個怪怪的表情。
這一次我們的話題沒有從川菜的做法開始。在喝掉整整半杯啤酒后,他看起來放松了不少,告訴我阮世暉是他見過的為數(shù)不多的真正的漢子。
“這種比賽從來沒有人能連贏四十場?!?/p>
“可是他卻敗給了操蛋的電力系統(tǒng),誰會想得到!”
“沒有人能一直贏下去。”我說,“阮世暉只是運氣太差。”
“他留下了很多錢,就在我的保險箱里?!眻D遜搖晃著空酒杯,我接過來,再次盛滿啤酒后遞給他?!斑@些錢足夠我離開這個鬼地方,但我既不能離開,也不能動那些錢,我欠他一個承諾。”
他看著我,酒精使他有些消沉。我知道這個承諾多半與那失蹤的女孩有關(guān)。我沒有開口,但也沒有拿起那塊該死的抹布擦一塵不染的吧臺。
我等待他說下去,可他卻閉了口,喝著第二杯啤酒,似乎已經(jīng)品出了其中的滋味。而后他放下杯子,保持著那份克制,等待我先開口——事情就是這樣的:我放下了抹布,告訴他我需要那女孩的照片。
那照片就在他的上衣口袋里,他唯一要做的就是面無表情地活動右手,將照片遞到我的眼前。照片里的姑娘穿著一件印花襯衫,站在一個湖邊,陽光灑在她臉上,但她沒有笑,而是一臉憤怒,似乎正專注于青春期里的那些小破事兒。
“這孩子叫什么?”
“馮依依?!?/p>
這名字似曾相識,但又說不清在哪里聽過。接著,我意識到了問題所在,于是問圖遜,叫馮依依的姑娘為什么會有一個姓阮的父親。
“馮依依是戰(zhàn)爭遺孤,世暉是她的養(yǎng)父。”圖遜頓了頓,接著說道,“他們來自一個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地方?!?/p>
“或許吧?!蔽也幌氤姓J自己似乎被什么微妙的東西擊中了。我盯著照片又看了看,然后將它放進了口袋。
維蘇市的智能核心被稱為“女媧”,它負責(zé)整個城市的運行,大到政府策略,小到城里每一處的交通信號燈。除此之外,它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預(yù)測未來的發(fā)展利弊,這全有賴于它強大的算法,能精準而迅速地提供最佳方案,同時演算實施路徑和方法,鮮有誤差。
那么問題來了:即使坐擁如此強大的城市智能系統(tǒng),為何維蘇市依舊無法避免地下城這樣的爛攤子出現(xiàn)?——這是因為,人類始終對其存有不信任,也因此,政府不會將控制權(quán)全部交付人工智能。
我只能先這樣簡單地告訴你“女媧”是什么;如果鋪展開來講,或許得需要一篇專業(yè)論文。而此刻,我顯然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從“女媧”那里申請?zhí)炀W(wǎng)資源。
此時的我正坐在“上面”的一家咖啡館里,喝著貓屎咖啡,思考著這玩意兒到底和貓屎有什么關(guān)系——當(dāng)然,最好是沒關(guān)系。
我打開申請頁面,填寫申請信息,最后一欄是申請理由。我照實寫下了自己的理由:尋找一個非法移民失蹤的女兒,非法移民死了,那姑娘可能還活著。我把申請遞交上去。在耗去我五個公民積分后,現(xiàn)在我只剩下六十三分,這意味著我距離公民紅線還剩三分。
在維蘇,公民積分等同于一張關(guān)乎一切的通行證。如果積分降至紅線以下,那么你將寸步難行,因為這意味著你喪失了許多為自己增加分數(shù)的機會,例如義工活動(積分在紅線以下的人不具備任何志愿者資格)、工作貢獻、學(xué)業(yè)、文化成就……來到地下后,我的公民積分一直在不斷減少,也就是說,總有一天,當(dāng)我從地下回到地上時,就必須得經(jīng)歷無數(shù)道手續(xù)、檢疫檢測和盤問了。
我點下“申請”按鈕,失去了五個公民積分,離三等公民的身份又近了一步;但我不會為此后悔,也沒有覺得自己此刻如同特蕾莎修女一樣偉大、光輝,我只是想盡快找到這女孩,她已經(jīng)失蹤兩個多星期了。
沒有什么機構(gòu)能擁有比“女媧”更快的反饋機制。不到一分鐘,我就等到了回復(fù)。
維蘇市地上與地下出入口最近半個月的視頻悉數(shù)展現(xiàn)在我眼前,我將視頻載入一套最新的人臉識別程序,再將女孩的照片上傳上去,點擊“確定”,軟件開始了比對。這一過程持續(xù)了一段時間,足夠我喝完那杯味道有點兒怪的貓屎咖啡。
“嘟嘟”,對話框彈了出來。什么也沒有。
我在咖啡店里又等了半個小時,十二點整,這是我和云圖大數(shù)據(jù)公司的M約好的見面時間。準點一到,他的頭像便在聊天軟件里亮了起來。
“你還沒死?”那頭打字道。
“借您吉言?!蔽一氐?,“我會像您父親一樣長壽?!?/p>
“家父已于去年過世?!?/p>
“很抱歉觸及你的傷心事,但這個消息讓我很是欣慰?!?/p>
“我靠!”
“您得有一堵墻或一根柱子才能靠著。”
……
一大通沒心沒肺的廢話之后,我和M才真正進入了正題。我告訴他我在尋找一個失蹤的女孩。
“為什么不報警?”
“這女孩是非法移民的后代,沒有公民身份。”
“那可以申請?zhí)炀W(wǎng)資源?!?/p>
我告訴他天網(wǎng)資源一無所獲,這個姑娘大概是在A級區(qū)失蹤的,“女媧”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并未全面觸及地下世界。云圖大數(shù)據(jù)公司則另當(dāng)別論,這家企業(yè)的重要業(yè)務(wù)之一便是分析消費行為、優(yōu)化銷售策略——因此,所有有商業(yè)活動的地方就有云圖大數(shù)據(jù)的視頻分析系統(tǒng)。毫不夸張地說,云圖大數(shù)據(jù)在維蘇市上天入地、無孔不入。
“我們的確有A級區(qū)的資源?!彼氐?,“不過這涉及了隱私權(quán),公司里沒有人能夠調(diào)取和查看這些資源?!?/p>
“這可不是你們一貫的做法。”我告訴他,云圖大數(shù)據(jù)不是第一家把隱私權(quán)奉上神壇的五百強公司,可哪一家又不是偷神壇香油的老鼠?
“媽的,即使我有權(quán)限調(diào)出那些資源,你也得給我一個站得住腳的理由。一個女孩失蹤了,可這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這番話有點兒難倒我了,就像問一個八歲的小孩為什么喜歡在夏日吃草莓冰淇淋一樣。
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于是告訴他,我的酒吧里有一瓶十年前的拉菲等待他去開啟——我知道他是個愛酒如命的人,我也知道自己的店子里根本沒有這樣一瓶昂貴的紅酒,可我也知道他只是需要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這就是某種群體特征,那些所謂的“上面的人”,也包括我自己,總是希望自己能活得明白清晰,無論做什么都有說得過去的動機,但這并不意味著冷酷無情。
最終,M接受了這瓶根本就不存在的法國紅酒,用他自己的權(quán)限調(diào)出了資源,并提醒我說,這一切和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
我打開視頻壓縮包,里面有近期A級區(qū)的商業(yè)視頻資料,但卻缺少最近一個星期的視頻。
“系統(tǒng)被阻止了?!边€沒等我開口問,M就說道,“就像他媽的一個醞釀已久的陰謀。就在一周前,不僅僅是大數(shù)據(jù),就連‘女媧’都被阻擋在地下城的系統(tǒng)之外。”
我心頭一緊。沒有人工智能支撐的居住系統(tǒng)幾乎就等同于崩潰??稍谶^去的一周里,除了偶爾的電力崩潰之外,地下城并未有過其他劇烈的波動。那么這是否意味著有新的人工智能接管了地下城?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M。
“不可能?!彼氐溃叭斯ぶ悄芩枰挠布哪芨叩皿@人,幾乎等同于整個地下城的電力消耗,可市政系統(tǒng)顯示,地下城的電力消耗并沒有增加?!?/p>
“沒有增加?”
“這也就意味著沒有其他人工智能系統(tǒng)的介入。我不相信地下城擁有超越時代的技術(shù),他們可能有超越時代的犯罪率和暴力,但永遠不可能誕生出那樣的技術(shù)?!盡笑了笑,“不過,鑒于最近的狀況,你最好還是機靈一點兒,我可不想出現(xiàn)在你的葬禮上?!?/p>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會通知你的?!?/p>
“記得告訴我死后的體驗?!?/p>
“會的。如果我愿意,這不會太難?!蔽野阉l(fā)給我的資源存進了移動存儲器中。
“是啊。能有多難呢?”
我回到三星核掩體時已是午后,搏擊組委會的人正在準備當(dāng)晚的比賽,酒吧寧靜明亮得如同湖底;對面的一面大屏幕電視不斷播放著今天上場的兩位選手的信息,我突然覺得有些煩,便給自己倒了一杯啤酒。
圖遜走了進來,問我情況如何。
“我找到那姑娘了?!蔽覇査欠窨紤]來一杯酒,他搖搖頭。
“在哪兒?”
“事情可能和你想象的不同?!蔽艺f,“在A級區(qū)的盡頭,浮屠核掩體中。”
“一個十五歲的姑娘跑去那種鬼地方干什么?”
“去文身?!?/p>
“去文身?”
“對,去文身。”我盤算著是否把視頻中的全部情況都告訴他。
“可這和她的失蹤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不清楚。我比對了視頻,發(fā)現(xiàn)她出現(xiàn)在浮屠核掩體的一家文身店中。老板是三十歲左右的男性,非洲裔。為馮依依文身時,他給她注射了麻醉劑,接著就強暴了昏迷中的馮依依。”我想把一切都盡量簡潔地帶過,但能帶過什么呢?
圖遜攥緊了拳頭,看著我的那杯黑啤酒,欲言又止,過了不到一分鐘,他微微松懈了下來,告訴我最好還是來一杯酒。
這一次,我為他端來了伏特加。
那天,等到第一輪比賽結(jié)束后,我和圖遜騎著他那輛改裝過的電力摩托離開了三星核掩體。
我們奔馳在通往浮屠核掩體的圓形公路上,電力摩托巨大的轟鳴聲在圓形公路內(nèi)振蕩,但圖遜沒有任何慢下來的意思。或許是速度感使他能夠?qū)W⒂谘矍暗牡缆?,從而避免被腦子里的某個想法折磨,雖然那專注感像眼前的道路一樣稍縱即逝。儀表盤上的導(dǎo)航開始閃爍起來,我們接近了浮屠核掩體。車速漸漸慢了下來,我感到自己的每一根神經(jīng)如微電流般向現(xiàn)實回歸。
入口處,厚重的金屬門關(guān)閉著,中間卻有一個巨大的不規(guī)則洞口,大概是烈性炸藥的杰作。我們跨過這扇滿是尖利“獠牙”的門走了進去。
一股刺鼻的氣味立即從四面八方撲來。我們順著下行的階梯小心翼翼地走著,同時掃視著四周,可也只能看清浮屠核掩體的大致輪廓,因為入口處的頂燈已經(jīng)熄滅,只有一盞燈在距離我們幾十米的地方有一搭沒一搭地閃爍著。
走完濕滑的階梯,我們來到一處鋼架平臺上。這平臺有半個籃球場大小,盡頭本是一段通往下層活動區(qū)的階梯,此時卻已全部被水沒過——其實,不僅僅是浮屠核掩體,就我所知,“地下”的不少核掩體都存在這種規(guī)劃上的失誤,因為圓形公路的修建而抬高了入口——但整個核掩體被水淹沒的事故倒是從來沒發(fā)生過。
走過那處平臺,一片狼藉的水面漸漸清晰起來:各種各樣的物體漂浮其中,桌椅、餐具、過時的家用電器,以及一條又一條的白色影子。
這時我腳下一滑,重重摔在了地上。圖遜慌亂地回過頭來,用槍指著我頭頂?shù)奶摽?。發(fā)現(xiàn)不過是虛驚一場后,他收回了槍,卻突然像是被什么攝了魂,呆了好半天,才自言自語道:“這里簡直就是地獄?!?/p>
這里的確是地獄。因為那一條又一條的白色影子是尸體,幾十具,甚至上百具,鬼魅般漂浮在水面,業(yè)已膨脹開來,但還沒腐爛——這些人的死亡時間不會超過一到兩天。
我也呆住了,不得不在原地停歇了很久,以便整理心神或者說召喚更多來自內(nèi)心的勇氣。之后,我們順著接近頂端的鋼結(jié)構(gòu)過道朝里走去,就像行走在一片地獄的海洋之上。腳下的過道輕微搖晃,不時發(fā)出鋼鐵沉悶的摩擦聲。有那么一會兒,我根本不敢低頭看,總覺得這條過道會突然斷裂,我們將落進這條萬劫不復(fù)的地獄之河。
一條鱷魚的背脊從波紋中升起,它游進我們腳下的池子里,接近一具泡得像白色氣球一樣的尸體,咬住一條腿,開始旋轉(zhuǎn),直至整條大腿被撕裂,露出了腿根處的絮狀肉絲,它這才潛入水中,享受起又一頓美餐。
這一幕讓我再也無法控制翻涌的胃部,我扶著過道的欄桿嘔吐起來。圖遜遠遠地站在一邊,大概是擔(dān)心靠得太近,自己也會忍不住吐出來。
之后我們又往前走了十幾米,我停下來,告訴圖遜,這樣走下去毫無意義,死人不會給我們?nèi)魏未鸢浮?/p>
“他們看起來都是活活淹死的?!眻D遜說。
“那女孩可能也死了?!蔽胰滩蛔〉拖骂^,腳下的池子里漂著一個女孩,她的身體膨脹了一倍,睜開的眼睛中覆著一層陰翳。我周身一個冷戰(zhàn)。
“可能死了,也可能沒死?!眻D遜說,“媽的,怎么會發(fā)生這種事?”
我告訴他系統(tǒng)崩潰的話就有可能發(fā)生這種事。系統(tǒng)一旦崩潰,整個地下核掩體的生存系統(tǒng)便亂成一團,浮屠核掩體里的人會發(fā)現(xiàn)自己正處于一個水位不斷上漲的水牢之中,但他們無處逃脫,因為核掩體的門都封閉了。
“我覺得沒那么簡單。”
“咱們?nèi)タ纯茨羌椅纳淼甑母糸g,然后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蔽依^續(xù)往前走去,同時注意著隔間上的地址號碼,F(xiàn)10,而我們要找的位置在F45,這意味著中間還有三十五個隔間,或許不到一百米,但我一點兒也不想再深入進去——那種死亡的幽靜,就像是隔著一層絲綢去親吻棺材里的死者,可我又忍不住想低頭去看。這真是諷刺,一方面,我是如此恐懼死亡;另一方面,我又對腳下那些死亡的形象有著強烈的好奇心。
不知走了多久——置身此地似乎能讓人失去對時間的感知能力——我們終于找到了F45。里面沒有一具我們期待著的浮尸,當(dāng)然也沒有那個叫作馮依依的姑娘。隔間里雜亂漂浮著文身店的各種用具。
“那個黑人去哪兒了?”圖遜輕聲問道。
“好問題。你可以給他打個電話?!?/p>
“我沒有他的電話號碼?!?/p>
“那就用號碼百事通查一下。”
我看到圖遜的臉上掛起了一種似笑非笑的僵硬表情——我們都試圖緩解氣氛,但最終毫無效果。我站在隔間頂上,腦子里滿是困惑:這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那女孩是否還活著?如果她活著,此刻又在哪里?
然而又有多大的必要繼續(xù)探究下去呢?我們做了力所能及的事,誤打誤撞進了這人間地獄,這鬼地方可能會出現(xiàn)在我們下半輩子的夢中。我告訴自己,是時候打住一切了。
這時,幽靜的死亡氣息中傳來了水波蕩漾的聲音。一束光如同獨眼水怪的眼神一樣朝著我們的方向射來,緊接而至的是嗓音沙啞深沉的歌聲,歌詞以我從未聽過的語言唱出。
我和圖遜僵在了原地。
等到我們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艘如倒扣的鐵皮屋頂般的船,船上有五個人,都穿著白色的袍子,其中一人站在靠近船頭的位置,其余四人劃著槳,歌聲出自船頭那人之口,雖然我聽不懂他在唱什么,但能感受到那歌聲中洋溢著一股興奮與快樂。
在一個地獄般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樣的人才會感到快樂?我疑惑著,同時蹲了下來。
那艘船越劃越近,在距離我們還剩十幾個隔間的地方停住了,歌聲也隨之熄滅在一片幽靜之中。
“愿宇宙之神保佑。”船首那人開口說道。
“阿拉巴隆?!逼溆嗨娜藙t異口同聲地回應(yīng)道。接著,靠近隔間一側(cè)的人用船槳將尸體輕輕拖到船邊,船首那人將面朝水下的尸體翻到了正面,這費了他好一番工夫。其余四人則圍在他的身邊,依舊握著船槳。不知為何,從我的角度看去,那四人臉上也洋溢著詭異的快樂。
將浮尸翻到正面后,那人做了一個正常人根本不會去嘗試的舉動。
他將浮尸的腦袋抱至距離自己半米遠之處,然后開始和尸體對視。
這過程持續(xù)了差不多一分鐘,接著他便把尸體扔到水中,就像是扔掉一堆垃圾。之后他對身邊的同伴說:“他已經(jīng)死了。”
“他已經(jīng)死了”?我想,這件事究竟還能有多扯淡?
話畢,他的同伴便開始打撈另一具尸體。同樣的對視,同樣的丟棄。就這樣,船離我和圖遜越來越近,我們不得不趴在冰冷的過道上。在那艘怪船距離我們不足十五米時,透過圍欄最底下的一絲縫隙,我們看到了托尼弟弟。
托尼弟弟就是托尼哥哥的弟弟,而托尼哥哥就是托尼弟弟的哥哥——在搏擊比賽中,他們就是這樣介紹這兩兄弟的。我對托尼兄弟有著很深的印象,也多半與這句幾近弱智的出場詞有關(guān)。想必圖遜對他倆的印象更加深刻——托尼哥哥因被暴擊而顱內(nèi)大出血的夜里,他就在場邊。之后,托尼弟弟就離開了搏擊圈。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兒,當(dāng)然也沒人在乎。
我沒想到會在這里碰到托尼弟弟,就像我永遠不曾想到自己會置身于這種鬼地方。此時,托尼弟弟站在船的左側(cè),正對我們的位置。他留著直到腰際的長發(fā),看起來比幾年前蒼老了許多,自然也失去了場上的那種活力與狠勁,但他看上去很快樂,臉上洋溢著幸福。
托尼弟弟用船槳將又一具浮尸拖到船邊,這尸體和方才那些尸體沒什么區(qū)別,但船首那人還是鍥而不舍地重復(fù)著一切,他專注而迫切地與死人對視,就像能從中找到世界的真理。但這一次,他沒拋棄那具尸體,而是對身邊的同伴說:“宇宙之神保佑,這人還活著?!?/p>
“阿拉巴隆?!卑ㄍ心岬艿茉趦?nèi)的其余四人齊聲念誦道。
我和圖遜注視著近在眼前的一切,很容易就看清那具浮尸膨脹了至少一倍——怎么可能還活著?
船上的人撈起浮尸,將其掛在船舷一側(cè)。打頭的人輕輕念誦起了什么,其余四人的嘴唇也在蠕動?;蛟S這是地下世界衍生出的某種宗教,而此刻,他們正在為死者送去終極關(guān)懷。
念誦完畢后,打頭的人拿起一件物品,那玩意兒看起來像是某種老式電動工具。難道這是他們用于超度的某種圣器?我百思不得其解。
電動機的嗡嗡聲伴隨著電鋸片的尖利摩擦聲響了起來,他們將這件“圣器”對準了死者的脖子,開始切割,中途停下一會兒,因為太多的血漿和組織液涌了出來,他們不得不進行簡單清理。
最后,浮尸的腦袋被完整切割了下來,裝進了船內(nèi)的一只鋁制箱子里。
這過程雖然沒持續(xù)多久,但我這輩子都不想再次觀摩這種“宗教儀式”。圖遜輕輕拍了拍我的腳踝,示意我離開這里,于是我們開始小心翼翼地匍匐前進,那感覺就像兩只殘疾的蜥蜴行走在薄如蟬翼的冰面上。
我們爬得很慢,不時透過側(cè)面的縫隙去看那些航行在“地獄之河”上的人,他們依舊在尋找所謂的“活物”,每一句“宇宙之神保佑”的響起也就意味著一次與死人長久的對視,判斷他是否活著。我想,如果我淹死在浮屠核掩體的話,那么我一定會期望自己死得徹底一點兒。
離入口處還有十幾米,這期間我們聽見三次電鋸開動的聲音,接著便是極度的安靜。我們停下來,趴在原地,注意著他們下一步的動向。
“宇宙之神保佑,這些死去的和活著的。一切神的子民,窒息在冰冷的黑水中,徜徉在昨日的陽光下,或澄澈或渾濁,在萬流之中歸一,奉獻于神,也因此得祝福?!贝啄侨朔路鹬蒙碛诠饷鞯慕烫冒憷收b著,帶著一種或許只為感動自己的情感。
待那人說完這堆廢話后,船調(diào)轉(zhuǎn)方向,朝來時那更黑暗的方向劃去。隨著水波蕩漾的聲音同時而起的,是腳踩在鋼鐵扶梯上的聲音,腳步聲越來越接近,我偏頭一看,托尼弟弟已經(jīng)爬上了我們所在的鋼架消防通道。
“托尼讓神的祝福圓滿。我們會在站臺等你,我的兄弟。”船首那人說。
“阿拉巴隆?!蓖心岬艿芑氐?。站在消防通道上的他不斷念誦著那句“阿拉巴隆”,每走出三步就跪下來雙手合十,磕一次藏傳佛教式的長頭。
他朝著和我們相反的方向進行著這種儀式,這就意味著,我們只要等他消失在拐角,之后便能繼續(xù)爬行,離開這個鬼地方。
“這王八蛋到底犯了什么?。俊钡饶谴瑵u漸遠去后,圖遜抱怨道。
“不知道。我以為你會很感動?!蔽艺{(diào)侃道。
“晚八點的政論節(jié)目都能比這感動。我真不知道這個世界怎么了。他哥哥死的時候他都沒這么虔誠?!眻D遜輕聲說。
“人總是會變的。”
“變成一臺磕頭機?如果他哥哥還活著,肯定會宰了他。”
我沒有回應(yīng),等托尼弟弟轉(zhuǎn)過拐角后,繼續(xù)往前爬去,身后跟著圖遜。不一會兒,我們到達了那扇如尖利巨口般的大門處,這時圖遜卻輕聲說,等等。我看著他。他眨了眨眼,“我們最好搞清楚那女孩的行蹤再走。”
為什么不呢?畢竟此刻這里只有托尼弟弟一個人。于是我深吸一口氣,跟著圖遜又鉆進了浮屠核掩體中。我們半蹲著,小心翼翼地向托尼弟弟的方向走去。此時的他正專注地進行著“求雨儀式”。圖遜猛地從背后扼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托尼弟弟顯然被這猝不及防的突襲嚇得不輕,手腳像落水者般近乎本能地掙扎著。圖遜湊到他耳邊,“托尼,是我,圖遜?!?/p>
托尼弟弟停止了掙扎。
“我現(xiàn)在把你放開,但是你得答應(yīng)我保持安靜。同意的話,就點點頭。”
托尼弟弟點點頭。
圖遜慢慢松開捂住他嘴的那只手。
“阿拉巴隆?!蓖心岬艿苷f。
“媽的,這是什么鳥語?”
“沒有任何意思就代表著一切意思?!蓖心岬艿芘み^頭來,他的兩頰消瘦、眼窩深陷,整個人看起來比幾年前縮水了三分之一,但眼神中卻綻放出異乎尋常的光芒。
“圖遜,我的好兄弟,你來這里干什么?”
“你又在這里干什么?”
“圖遜,我的好兄弟,見到你不知道有多開心?!蓖心岬艿苈冻隽撕⒆影愕奈⑿Γ笆澜缒┤站鸵獊砹?,我們來這里拯救所有人?!?/p>
“這都是些什么亂七八糟的!”
“圖遜,信宇宙之神得永生?!?/p>
圖遜嘆了口氣,決定不再糾纏下去,“我們在找一個女孩?!彼贸鲴T依依的照片——那個略顯憤怒的姑娘,站在陽光之下。
照片似乎激起了托尼弟弟的不安,他沉默著。掩體的深處,響起了他的同伴“阿拉巴隆”的呼喚聲,托尼弟弟條件反射般地抬起頭,大聲喊道:“阿拉巴隆。”然后他看著我們,“圖遜,很高興見到你。但我不能耽誤儀式,我的兄弟正等著我。你和那女孩是什么關(guān)系?”
“她是我的女兒。”圖遜不假思索地說。
“你的女兒?”
“我他媽難道就不能有個女兒?她失蹤了,就在這里,我要找到她。”
“哦,我不能耽誤儀式?!蓖心岬艿苷f。這時,“阿拉巴隆”的呼喚聲再次響起,他也再次回應(yīng),同時站了起來。
“圖遜,她在另一個世界活得很好。相信我,比現(xiàn)在好?!蓖心岬艿芤贿呄蚯白咭贿呎f。
“她在哪兒?”
“在B級區(qū)。在宇宙之神的保佑之下,和其他所有人一樣。如果我的記憶沒有差錯的話。”
“怎么才能找到她?”圖遜焦慮地問道。
“我會聯(lián)系你的,我不能耽誤儀式?!蓖心岬艿苷f,接著便像一架上了發(fā)條的機器一般重復(fù)著念誦和身體動作。圖遜向前走去,試圖問得更清楚些,但我攔住了他,告訴他,如果那女孩還活著,這樣做只能徒增麻煩。而且此時的托尼弟弟看起來并不想說得太多。
圖遜止住了欲往前走去的腳步,看著托尼弟弟漸行漸遠。
“阿拉巴隆”的念誦聲在浮屠核掩體中不斷回響,如同召喚某種沉睡已久的黑暗事物。
又或許黑暗事物早已醒來,我們只是渾然不知罷了。
離開浮屠核掩體后,我坐在電力摩托的后座,試圖厘清頭緒。
那個女孩究竟在哪兒?托尼弟弟和他的宗教?那些人要死者的頭顱干什么?而最要命的是,他們臉上為何洋溢著一種變態(tài)的興奮?
所有的事實似乎都直指B級區(qū),可我對那里一無所知,或許圖遜多少了解一些,但此時的他看起來沒有任何交流的意愿,只是盯著前路,將車開得飛快,仿佛想要盡快逃離這個世界一般。
在經(jīng)歷了一段沉默且乏味的行駛后,我們停在了三星核掩體的入口處。此時,搏擊比賽已經(jīng)結(jié)束,但各路酒客和搏擊愛好者應(yīng)該都沒有離開,他們會喝酒、聊天,可我們卻聽不到一絲聲音,極度的安靜就仿佛整個春天都枯萎了一樣。
我一下子緊張起來,生怕浮屠里的恐怖景象也會在這里出現(xiàn)。轉(zhuǎn)過一個拐角,整個三星核掩體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
地上沒有尸體,沒有人因為這樣或那樣的離奇方式死去。里面根本就沒有一個人,只剩一片狼藉。
“博爾赫斯”的每一扇玻璃幕墻都被砸了個稀爛,桌椅仿佛剛參加過一場狂歡舞會后東零西落地睡著了。吧臺里倒是還剩兩三瓶酒,但放著其余三百多瓶酒的酒架上,要么什么都沒有,要么只剩下一只破碎的瓶子。
總而言之,我的地盤看上去一塌糊涂。至于對面自由搏擊場的各種設(shè)施,看起來就如同經(jīng)歷過一場里氏七級地震的洗禮。
我們走進這片廢墟,耳中似乎還回蕩著昨夜的喧嘩。
“看起來可不是一個人的杰作。”我說。
“當(dāng)然,這得需要一批藝術(shù)家才能干得出來?!眻D遜彎腰撿起一枚自由搏擊組織的徽章,將它放在一張傾斜的椅子上。
“我去酒吧看看。”我朝著我那損失慘重的地盤走去,準備倒上一杯酒緩解郁悶時,卻看到了窩在吧臺下的印度酒?!诮锹淅锼?。
我連忙叫醒他,問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這里發(fā)生了暴亂。因為自動投注系統(tǒng)失靈了。”
自動投注系統(tǒng)可能算是三星核掩體內(nèi)最重要的軟件設(shè)備。與幾十年前那種老套的投注系統(tǒng)不同,人工智能取代了精算師,歷史投注信息和輸贏比率因此能具體到每個投注者,從而設(shè)計出長遠的盈利策略——簡單說,能讓贏者更開心,讓輸者也滿意。
在過去,由于“女媧”不會介入這種未備案的非法投注中來,云圖大數(shù)據(jù)便外包了整個地下搏擊的投注系統(tǒng)。一直以來,一切都運作得還算合理,但在一周前,云圖大數(shù)據(jù)和“女媧”都被阻止在地下世界之外,系統(tǒng)開始以另外一種方式運作,沒人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事情也是從那時開始不對勁的。
那些因投注贏得了比賽的人,卻面臨被修改成零點八的賠率;輸了的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賬戶在向投注系統(tǒng)打入更多的賠款。
這一切和公然搶錢區(qū)別不大,可人們既不知道誰在搶劫,也不知道錢跑到了誰的兜里。于是,當(dāng)?shù)谝话选盎鹧妗北稽c燃時,所有的怒氣都撒向了自由搏擊場;至于我的酒吧,則是“烈焰”順帶燒掉的東西。之后,當(dāng)暴力愈演愈烈,且大有向“上面”蔓延之勢時,維蘇市的機械警察不得不介入進來,他們帶走了所有參與暴力事件的人??蓮默F(xiàn)在空無一人的狀況來看,似乎每個人都偷吃了伊甸園里的蘋果——沒有人是無辜的,如果當(dāng)時我在場,說不定也會參與到破壞活動中去,畢竟機會難得——但這幫王八蛋砸了我的酒吧則是另外一回事兒。
我不會說自己對“博爾赫斯”傾注了全部精力,但這里至少是我某種生活方式賴以生長的土壤,可現(xiàn)在一切都有點兒被推到了世界盡頭的味道,再加上浮屠里那些一輩子都不想再來一次的經(jīng)歷,今天真他媽該一醉方休。
架子上還剩幾瓶酒,我取了下來,打發(fā)印度酒保先回去休息,然后給圖遜和我一人來了一杯。
我們喝著酒,沉默,既不想聊方才見識的死亡,也不想聊眼前的廢墟。
或許我們還是該聊聊豆瓣醬的妙用。
我喝下一口烈酒,開口說:“這事兒可能就到這兒了?!?/p>
“什么事?那女孩嗎?”
“不,是關(guān)于‘博爾赫斯’和我在地下的生活?!?/p>
“回‘上面’嗎?過高級的生活?”
“‘高級’從你嘴里蹦出來可不是什么好詞?!?/p>
“我有時候只是不明白他們哪來的優(yōu)越感。因為生活在‘上面’,就自認為是另一種更高級的人類?”
“我可從來沒有過優(yōu)越感?!蔽医忉屨f。
“我知道。在我看來,你不算那種‘上面’的人,你是和我們一樣的混蛋。”圖遜喝下一口酒,“比起‘上面’,我更喜歡這里的生活。維蘇的一切都太理想、太完美,有時候你會感覺自己仿佛生活在天堂。”
“那有什么不好?總好過生活在地獄?!?/p>
“可你會覺得膩,接著一切就變得毫無意義。三星核掩體不是地獄,在我看來,這里展示著另外一種生活方式,一種更有活力的生活,有酒精、有暴力,偶爾還有死亡,但從來都不過火??山裉煲估?,很多事情過了界?!?/p>
“的確如此??筛愀獾倪€在后面,我大數(shù)據(jù)公司的前同事告訴我地下世界有些失控了?!?/p>
“所以你選擇離開?”
“這算得上合理的解釋?!?/p>
“你不需要對任何人解釋?!眻D遜提醒我說。
“我知道,對其他人我不會做任何解釋?!蔽覍蓚€杯子再次斟滿酒,和圖遜一飲而盡,“你不會再抓住馮依依的事不放了吧?你做了該做的一切,你不再欠阮世暉一個承諾。”
“這要看你對于‘承諾’的定義是什么。”
“這要看當(dāng)下的狀況。如果連A級區(qū)都失控得一塌糊涂,那B級區(qū)就是名副其實的地獄?!?/p>
“或許吧?!眻D遜看看我,“我不是那種有英雄主義情結(jié)的笨蛋,可如果有新的線索擺在我眼前,我也無法坐視不理?!?/p>
“托尼弟弟不會聯(lián)系你的?!?/p>
“希望如此吧,他甚至沒有我的聯(lián)系方式。如果他不聯(lián)系我,一切會簡單得多?!?/p>
可一切又該如何簡單起來呢?幾個小時后,我們發(fā)現(xiàn)事情復(fù)雜得超乎想象。
多年前,當(dāng)潘孓然以自殺的方式來和這個世界撇清關(guān)系的時候,我曾有過強烈的意愿,想要離開這座城市,開始一種新的生活。
為什么要離開?因為那種生活總讓我感覺缺少一點兒什么。那種感覺潛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某個角落里,不時襲來,讓人抑郁、空虛,潘孓然的死則讓它愈發(fā)深入。
可我沒有離開。我在維蘇出生,在維蘇成長,是維蘇塑造了我的價值觀,也同樣是這里發(fā)生的一切使我對內(nèi)在產(chǎn)生了深深的懷疑。但我不會像潘孓然一樣以自殺的方式來結(jié)束短暫的一生,在我看來,這樣做既勇猛又懦弱。
對我而言,維蘇是一個復(fù)雜且抽象的實體,如同我生命中的塞壬海妖,如果我無法抵擋她完美迷人的歌聲(就像我無法抵擋舒適又空洞的生活),那么,我就需要一根繩索將自己綁在人生之船的桅桿之上,繼續(xù)接下來的生活,而地下世界就是這樣一根繩索,一根我自己能夠解開卻不愿意解開的繩索,因為一旦解開,下一秒我便不知何去何從。
以上,便是多年來我對“故步自封”的理解。
此刻,我正坐在通往B級區(qū)的地鐵上,身邊是圖遜和通過搏擊組織內(nèi)部通信系統(tǒng)聯(lián)系到他的托尼弟弟,我們一同去尋找一個失蹤的十五歲女孩。
和第一次前往B級區(qū)的人一樣,我也驚異于這里居然有一條嶄新的地下鐵路線。車廂內(nèi)空曠而干凈,除了我們?nèi)吮阍贌o他人。
此時,應(yīng)該是維蘇市的晨時八點左右,或許需要搭乘這趟地鐵的人都在睡夢中?!吧厦妗钡娜撕苌儆姓l涉足B級區(qū),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地方存在。
至于居住在A級區(qū)的人,他們將前往B級區(qū)視為一場不折不扣的冒險,因為太多人去到那里后就再也沒有回來。多年來,關(guān)于B級區(qū)的傳聞就沒有斷過:有人說那里住著一個食人族群,有人說那里是緬北反叛組織的大本營,也有人說那里是直通地心的深淵。但我想,在親眼見到一切之前,任何道聽途說都與真實無關(guān)。
托尼弟弟坐在我身邊,額頭上掛著豆大的汗珠。和昨天我們見到的他相比,一股精氣神似乎從他的眼中消失了,這會兒的他看起來抑郁、頹靡,仿佛剛從一場長達萬年的睡眠中醒來,還未完全緩過神來。他失神地盯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藍色光帶,眉間微微聳起,似乎在醞釀什么悲傷。
我和圖遜不知道他這是怎么了。從上車開始,我們便發(fā)現(xiàn)了這個不對的苗頭。他說起話來也語無倫次,圖遜問他B級區(qū)現(xiàn)在是什么樣時,他說那里像天堂一樣美好。之后,他似乎就厭倦了交談,對于任何問題,他的回答總是“阿拉巴隆”。
我和圖遜面面相覷,他摸了摸腰部后側(cè)的位置,再次確認了攜帶的武器,之后,和托尼弟弟一樣,我們也盯著窗外飛馳而過的光帶。
幾分鐘后,窗外出現(xiàn)了地鐵站臺,破舊、凌亂得如同《生化危機》中的場景,日光燈有一搭沒一搭地閃爍著。站臺上有三四個穿著軍綠色棉布大衣的人正圍著一個冒出火焰的鐵皮油漆桶取暖,每個人都無比專注地注視著火焰,似乎那是他們唯一能夠抓住的溫暖與光明。
我以為到達了B級區(qū),然而地鐵卻沒有停留,飛馳而過,朝著更深處馳去?;蛟S,按照B級區(qū)的標準而言,這里也太過光明和美好。
幾分鐘后,又一個站臺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這一次,窗外的一切要干凈許多,車站有著完整的天花板和明亮的光線,站臺上擺著兩盆熱帶綠植。但這里沒有一個人??杉幢闳绱耍@也與我們對于地獄的想象相差太遠,我不由放松了下來。
地鐵也沒有在這里停留。
第三站時,地鐵終于停了下來。和上一站相比,這里不僅有綠植,墻面上還出現(xiàn)了現(xiàn)代派的壁畫和輕柔的音樂。站臺上站著一對蒼老如雕塑的夫婦,他們牽著手,面容祥和,等待這趟車緩緩?fù)O?,接著便相互攙扶上了車,嘴里似乎還念叨著什么,等他們上車,我才聽清是“阿拉巴隆”。
我站起來準備下車,托尼弟弟卻搖晃著腦袋說距離丹扎勒還有一站。門再次關(guān)閉,開始了通往地獄的最后一段路。
車廂里此時滿是“阿拉巴隆”的祈禱聲。那兩位老人坐在靠近車門的位置,看上去就像是美好愛情的終極模式,也因此使得那惱人的咒語變得不再那么讓人難以忍受,反而滋生出幾分感動。
大約十分鐘后,地鐵漸漸慢了下來。車窗外浮現(xiàn)出一片宏偉、雪白的居住區(qū),呈規(guī)則的圓形向四周輻射,規(guī)模與一座小型城市相當(dāng)。中間則是一棟如圣殿般的方形白房子,萬人籃球場館大小,方形白房子的正面有一片半圓形廣場,那些雪白的房屋則如信徒般臣服四周。
如春日正午般燦爛的陽光傾瀉下來,照亮白色素凈的建筑群,我為此感到驚訝不已,但很快便意識到,那不是陽光,而是B級區(qū)巨大穹頂上安裝的一只如太陽般的輻射燈,此刻正源源不斷地將光和熱鋪滿地下世界的每一寸土地。
我們走出車門,一股淡淡的青草氣息撲面而來——我沒想到這里會是這樣一番圖景,甚至懷疑自己來錯了地方。托尼弟弟最先下車。簡約、干凈的站臺上,行人稀疏,他們穿著雪白的袍子。對于我們這樣服裝迥異的異類,他們并未投來或怪異、或懷疑的目光;有人和我擦身而過,報以僵硬的微笑。
我們跟隨托尼弟弟朝站臺外走去,迎面而來的是一塊立在居住區(qū)外圍的電子屏幕,上面寫著:科學(xué)無法解釋宇宙的誕生。
我們朝居住區(qū)走去。遠遠看去,最外圍那些房屋讓我覺得仿若置身愛琴海邊。托尼弟弟加快了步子,我們緊跟其后,沒用多久便接近了它的外圍,幾條由綠色草坪鋪成的道路朝著深處延伸。
我們把鞋子留在外圍,踩在松軟柔嫩的青草上,順著筆直的街道向里走去。
“這鬼地方比我想象的好一萬倍。”圖遜說,“真不知道為什么A級區(qū)有那么多關(guān)于這里的惡劣傳聞。”
“傳聞總有傳聞的理由。不要忘了,我們是來找那個失蹤的女孩的。”
沒走幾步,托尼弟弟就在街邊一棟突兀的白色房屋前停在了,這屋子的造型類似于教堂的告解室。
“宇宙之神保佑。我感覺自己的魂都快要離開身體了?!蓖心岬艿苷f,然后告訴我們他去去就來,接著便鉆進了那房屋里。
趁著這個間歇,我們得以停下來觀察周圍的情況。這些白色房屋看起來像是愛琴海邊的那種房子,但面向街道的那側(cè)沒有墻壁,仿佛被突兀地切割了一刀,裸露出室內(nèi)所有的空間:內(nèi)里,一棟獨立的房屋被分割成二十來個面積十平方米左右的小隔間,屋子里的陳設(shè)干凈、簡單,除了必備的生活物品外,便一無所有;在靠近我們的位置,敞視式的隔間里有幾位穿著袍子的中年人,他們或盤坐在地毯上念誦“阿拉巴隆”,或朝著那棟圣殿般的白房子進行著磕長頭的儀式。
沒過多久,托尼弟弟從房屋里走了出來。此刻,他眼中的頹廢和抑郁不可思議地被一掃而空,就像內(nèi)心深處某種快樂的燈光被剎那點亮。
“你看起來就像剛從子宮里爬出來一樣精神。”圖遜說。
“丹扎勒會賜予我力量?!蓖心岬艿苷f。
“我不明白?!?/p>
“這里就是丹扎勒,我們的神就是丹扎勒,我們的宗教也是丹扎勒?!蓖心岬艿苷f。但圖遜顯然對這些毫無興趣,就現(xiàn)在的情況而言,他腰間那把大口徑手槍顯然已毫無用處——我們高估了這里的危險性,但也不代表我們是來這里追尋生命的真諦或者看一場馬戲表演。
我們是來尋找一個叫作馮依依的姑娘,她的父親死了,她在浮屠核掩體被一個黑人文身師強暴,之后浮屠就變成了人間地獄。而所有線索都提示,這女孩現(xiàn)在就在托尼弟弟口中的丹扎勒里。
“那個女孩在哪兒?”
“圖遜,我的兄弟,不要著急,再往前走幾十米就能到達我的教區(qū)。在那里,晨禱馬上開始,你會找到答案的?!蓖心岬艿芸鞓返脦缀跤行〇|倒西歪地將我們帶向他所謂的教區(qū)。
然而那里根本沒有什么答案,只有一個接近百人的集會和一臺多巴胺刺激-抑制吸收神經(jīng)儀。
這些身著白袍的人簇擁在兩車道寬的過道之間,使得這里擁擠得如同鄉(xiāng)村集市。有人喊起“阿拉巴隆”,其余人便跟著掀起一股聲浪。他們都凝視著那臺放置在告解室中的多巴胺神經(jīng)儀。
此時,之前的許多疑惑漸漸在我頭腦中明晰起來。為什么他們?nèi)绱丝鞓??這片人間樂土的本質(zhì)是什么?
多巴胺神經(jīng)儀,這玩意兒看起來像是一臺老式電椅,這種走私自緬北和泰國的神經(jīng)儀根本不需要任何工業(yè)設(shè)計上的考慮;維蘇市每一所大學(xué)的通識課程中都對此有過專門的介紹,以避免公民沉迷到這種儀器中不可自拔。
簡單地說,這是一種通過刺激前額葉分泌多巴胺并抑制腦皮層吸收來制造持續(xù)性快樂的神經(jīng)儀器,一旦停用,大腦對于快樂的感知便會鈍化,溫暖的陽光、美妙的食物、幸福的愛情……你不會再感受到這些,因為你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已經(jīng)對這些刺激失去了反應(yīng),一切都會變黯淡,就像置身于一臺百年前的黑白電視之中,而唯一能拯救你的就是多巴胺神經(jīng)儀。
毫不夸張地說,從你使用它的那一刻開始,你就成了它永恒的奴隸。
丹扎勒的每一個人都生活在這種快樂的幻覺之中——此時,已不時有失魂落魄的人被抬到人流的頭頂,朝著那臺儀器運送過去。一個佝僂的老者坐了上去,特殊的脈沖通過頭部裝置到達大腦,只需一瞬,他失落魂靈中的太陽便被點亮,他雙手合十胸前,朝著丹扎勒圣殿的方向深情地念誦著“阿拉巴隆”。
我不寒而栗。
眼前,托尼弟弟帶著興奮的勁頭劃開人流,引導(dǎo)我倆朝告解室走去。
圖遜拍拍他的肩膀,“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個女孩在哪兒?”
而托尼弟弟看起來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馮依依的存在,“圖遜兄弟,相信我,你馬上就會獲得這世上最美妙的體驗。”
我環(huán)顧四周,感到自己的手心開始冒出汗來。
于是,趁著這一切還未發(fā)生,我撒了個謊,把圖遜拖出了人群。我倆走到綠色街道的盡頭,那里有一個年輕的姑娘正對著那棟圣殿進行著某種儀式。不是馮依依。
“什么狀況?”
“這里的一切都不對勁。托尼弟弟根本不知道馮依依的行蹤,他之所以聯(lián)系你,是想拉你和我入教。”
“他為什么要這么干?”圖遜半信半疑地問道。
“不知道。不過為了能誘導(dǎo)人加入,這里的許多東西都帶有既隱秘又強烈的心理暗示,從我們上火車開始,這些暗示就不斷出現(xiàn)?!?/p>
“或許是你想太多了?!?/p>
于是我不得不告訴他關(guān)于多巴胺神經(jīng)儀的一切,并且提醒他說,我們上一次見到托尼弟弟和這些丹扎勒教徒時,他們可不是在收割小麥。
圖遜皺起了眉頭,“那我們該去哪兒找那失蹤的女孩?”
“咱們現(xiàn)在要做的是盡快離開這里?!蔽艺f,“托尼弟弟還在人群中,可要不了多久,他就會發(fā)現(xiàn)我們不見了?!?/p>
于是,為了避免落入這朵溫暖糜爛的大花朵之中,我們開始尋找一條出城的路。
一路上都是零星的丹扎勒教徒,他們要么在屋子里做著儀式,要么坐在屋外的草地上念誦經(jīng)文。經(jīng)過一間空著的全敞視白屋子時,我和圖遜一人拿了一件白袍子套上,而后繼續(xù)尋找通往站臺的路。
可眼前的一切只是不斷地重復(fù),就像是置身于一段循環(huán)的影像之中。我們失去了方向感,徹徹底底迷失在這個迷宮中。也不知過了多久,穹頂那盞巨大的輻射燈暗淡了下來,丹扎勒進入了夜晚,街邊的路燈開始一盞一盞亮起。
這時,街道間開始逐漸彌漫起聲律合一的念誦聲,這使我愈發(fā)緊張起來。在轉(zhuǎn)過一個似乎永遠在重復(fù)的拐角時,我和圖遜看到了托尼弟弟,他和十來個身著白袍的教徒在一起,正左右張望著。
我們不得不退了回來。我看到圖遜將手放在了腰際的勃朗寧上,我拍拍他的肩膀,指指另一個路口,可心中對能否走出這里毫無把握。
就在我們猶豫之際,一隊聲勢浩大的白袍隊伍順著彌漫在整個丹扎勒的“阿拉巴隆”中滾滾而來,將我倆淹沒。如果逆流而行,不僅顯得怪異,也十分艱難。我和圖遜不得不順著這支隊伍,朝著有巨大虔誠力量的某個方向而去。
隨著行進隊伍的不斷推進,從各個區(qū)域匯集而來的人流越來越多,這支隊伍如同一場由聲浪和塵埃所組成的風(fēng)暴。有那么一會兒,我?guī)缀跬浟吮緛淼哪康摹W詈?,隊伍漸漸接近了廣場中心那棟方形白房子的正前方。
聲浪停止下來,仿佛世界凝固了一般。
這時,圣殿前方的半空中亮起了一幅全息頭像,那人消瘦而蒼白,眼中滿是如堅冰般的冷峻,如神祇一般俯視著教眾。有人跪了下來,有人痛哭流涕。
我感到了一種巨大的壓迫感,拍拍圖遜,示意他我們得離開這個地方。
我們穿行在凝視著全息頭像的人群中,在接近廣場邊緣時,我看到了托尼弟弟,他也神圣地注視著上空,完全忽略了我倆。
我們走到方形白房子的另一側(cè),這里空無一人,墻角的路燈打出一道道明與暗,有像是演講的聲音在我們身后隱隱響起。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期望能找到出口,卻被某種莫可名狀的事物折磨得精疲力竭。這時,前方有一盞路燈突然閃了起來,亮起時還伴隨著滴答滴答的聲音。我沒有留意,打算繼續(xù)向前走,可圖遜卻停了下來,拍著我的肩膀說,那盞路燈有點兒奇怪。
“只是一盞需要修理的路燈罷了?!蔽艺f。但圖遜盯著那盞路燈,告訴我說,這燈閃爍的頻率的確有點兒奇怪。我瞇起眼睛,那燈的閃爍頻率有時長、有時又很短,似乎有自己的節(jié)奏。
“莫爾斯碼?!眻D遜說。我看著他。他解釋道:“我曾在叢林里打過三年游擊戰(zhàn)?!?/p>
“那這盞該死的路燈到底在表達什么?”
圖遜看著閃爍的燈光,右手指關(guān)節(jié)不斷跟隨動著。一分鐘后,他轉(zhuǎn)過頭來,面色凝重,“這是呼救信號!”
我們來到那盞路燈下,可燈光卻停止了閃爍。遠處,另一盞路燈以同樣的方式閃爍了起來——就這樣,我們開始跟隨燈光的暗示行走在圣殿的邊緣,直至來到它的背面。殊不知,墻根處,四臺“哪吒”二型防暴機器人正飄浮在空中。
這是一種足球大小的機器人,屬于維蘇市上一代警力系統(tǒng),靠反重力裝置飄浮。每臺機器攜帶三十枚麻醉子彈,曾被用以應(yīng)付群體性暴力事件,一旦目標被它鎖定,便很難逃脫。
我拉著圖遜意欲退回拐角,可為時已晚,“哪吒”發(fā)現(xiàn)了我們,迅速飛了而來,前端的發(fā)射孔如爬行動物的鼻息般一張一合。
圖遜掏出勃朗寧——可有什么用呢?人類根本快不過這種防暴機器人。
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沒有麻醉子彈的刺痛感,尖厲的聲音也漸漸安靜下來,我睜開眼睛,這四臺“哪吒”已如溫柔的蝴蝶般翩翩地向遠處飛去。我和圖遜面面相覷。這時,不遠處的一盞路燈以固定的頻率開始不斷閃爍起來。
我們來到這盞路燈下,這里處于圣殿背面中心的位置。突然,正對的墻面向內(nèi)凹陷下去,露出一條兩人多寬的入口。
“什么情況?”
“不知道。但顯然是有人引導(dǎo)我們來到了這里?!?/p>
這是一條漫長的混凝土過道,盡頭有白色的光點隱隱閃爍。我們不知走了多久,久到對這漫長的幽閉生出幾絲焦慮后,終于,那光點漸漸擴大,我們加快步子,被吸引著重新投入光明中。
眼前空無一物,只有一條從出口左右環(huán)繞的弧形通道,被白色的光帶打亮。沿著弧形通道內(nèi)側(cè),每隔三到五米便有一個兩人來寬的混凝土入口,每一個都如出一轍,我們根本不知道該走進哪一個。
這時,頭頂?shù)墓庠聪缌耍又衷俅瘟疗?,光帶在前方十幾米處戛然而止,似乎在為我們指引通路?/p>
“這是什么鬼地方?”圖遜說。
“看起來像是一個迷宮?!蔽翼樦邢薜墓庠聪蚯白呷?。顯然,有人正指引我們通過這片迷宮。
在光帶戛然而止處,我們進入了另一個入口。里面是同樣一圈左右延伸的弧形通道和許多入口。這時,迷宮顫動起來,越來越強烈,左右兩側(cè)的墻面也開始移動起來,打亂之前的排列后,方才停止下來。
燈光再次熄滅,之后以同樣的方式亮起,在錯綜復(fù)雜的序列中為我們指出另一個入口。
我們就這樣不斷地深入。墻面移動,燈光熄滅,再次亮起,穿過一個又一個入口,最終,弧形的墻面縮小成圓柱體,剩下最后一個入口。我們走進去,一部帶固定安全帶的電梯出現(xiàn)在眼前。
系好安全帶,按下按鈕,電梯如過山車般猛烈運動起來。
待電梯門打開時,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個非常開闊且明亮的地方??蛇@里,簡直就是地獄該有的樣子。而也正是眼前的一切,讓過去所有的混亂和困惑都明晰了起來——崩潰的地下系統(tǒng)靠什么運作?丹扎勒教徒為何要收割死者的頭顱?以及,那個對于我和圖遜而言最重要的問題:馮依依究竟在哪兒?
現(xiàn)在答案就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如果我們想要尋找馮依依,或許費不了多少工夫,但是眼前的一切又讓我邁不開步。我轉(zhuǎn)頭看向圖遜,他同樣一副瞠目結(jié)舌的模樣。
這里有上千個死者——這還是保守的估計。當(dāng)然,稱他們?yōu)椤八勒摺被蛟S并不準確,因為留在這里的,只有他們的腦袋。
無數(shù)顆腦袋被浸泡在封閉的圓柱形玻璃容器中,每個容器里有三顆腦袋,腦錐處由細若游絲的神經(jīng)線路連接至底座。這些腦袋閉著眼睛,臉上有一種僵硬的歡樂。
這表情在那些丹扎勒教徒的臉上也時常能看到。
這些容器仿若一根根食人族的圖騰密布在圣殿內(nèi)部靜謐寬闊的空間之中,一眼望去,就像一片死亡森林,無窮無盡。
“這里是什么情況?”良久之后,圖遜開口道,聲音還算鎮(zhèn)靜。
“我猜,這是一臺生物計算機?!蔽腋嬖V他,沒有比大腦更適合改造成超級計算機的硬件設(shè)備了,它耗能低、運算量大,對于電力供應(yīng)有限的地下世界更是如此。
“靠!”
“那你得有一堵墻或一根柱子?!蔽覒K淡地笑了笑,“我在想,是誰帶我們進入這里的?”
“馮依依?”
“或許吧。可要是她成了硬件系統(tǒng)的一部分,又如何逃離系統(tǒng)的束縛?”
這時,離我們百米遠處,一臺終端計算機旁,一個“死亡圖騰”閃爍起來。我和圖遜對看了一眼,立刻朝那里走去。
我第一次見到了照片外的馮依依,也是唯一的一次。如果有可能,我寧可選擇沒有找到這個姑娘。
此時,她就在我們眼前,沒有身軀,僅剩的腦袋漂浮在玻璃容器的透明液體之中,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雙眼微微張開,透出無限的痛苦和悲哀。
容器內(nèi)的另外兩顆腦袋也睜著眼睛——一個額頭滿是刀疤的老人和一個謝頂?shù)闹心耆恕麄円酝瑯拥难凵穸⒅覀儭?/p>
一股寒意從我的背脊升起。
“為什么他們的眼睛是睜著的?其他人都死了嗎?——不對,這姑娘還活著嗎?”或許對圖遜而言,“生”或“死”已無法形容這里的一切。
“我不清楚,可能是系統(tǒng)性故障。生物計算機并不算是成熟的技術(shù)。”我看著她那雙眼睛——忽然閉上,然后又睜開。接著,距離我們不遠的那臺終端機的屏幕亮了起來:
救我!
“我們要怎么做才能救她?怎么做才算救了她?”圖遜的語氣中帶著一股無處發(fā)泄的憤怒。
我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只是轉(zhuǎn)過頭去,盯著女孩的腦袋。她再次閉上眼睛,睜開時,屏幕上顯示出另一行字跡:
殺死我!
良久之后,一句聽起來不可名狀的話從我嘴里蹦了出來:“或許我們根本不能理解她的痛苦?!?/p>
“廢話,你的腦袋可是好好地長在脖子上?!?/p>
“所以?”
“所以你他媽的不要把這種問題拋給我。”他說,然后看了看那顆介于生與死之間的頭顱,“你知道我不喜歡拐彎抹角。現(xiàn)在咱們應(yīng)該怎么做?”
“容器的底座應(yīng)該有關(guān)閉電脈沖和氧氣供應(yīng)的開關(guān)?!蔽铱粗c點頭,我朝玻璃容器走去,打開底座,那里的確有一個按鈕。
可我做不到按下那個按鈕,因為我突然意識到整件事情究竟有多諷刺——我們費盡心力尋找一個失蹤的姑娘,結(jié)果卻不得不親手結(jié)果她和另外兩個素不相識的人。我轉(zhuǎn)過頭,告訴圖遜我做不到。
他走過來蹲下,大拇指接近按鈕時,卻突然停止了動作,仿佛內(nèi)心有一股很難述清的阻力,接著他深吸一口氣,將大拇指重重地摁了下去。
容器內(nèi)的燈光熄滅了,馮依依——包括容器里另外兩顆頭顱——的嘴里吐出一大串氣泡,接著這三顆腦袋便失去了重心,傾斜地漂浮著。
周圍突然平靜得可怕。
霎時,刺耳的報警聲響了起來。接著,我聽到了蜜蜂振翅的嗡嗡聲。我熟悉這聲音,是納米蜂群,在云圖大數(shù)據(jù)庫的內(nèi)部,他們也用這種機械殺人蜂進行物理防御。顯然,此刻,蜂群被激活了。
嗡嗡聲越來越近。我告訴圖遜,咱們可能在劫難逃??伤麉s盯著終端機的屏幕,上面閃現(xiàn)了一張平面圖,一條紅線在其中閃爍出一條明晰的路徑。
我看著那張圖,意識到這是圣殿內(nèi)部的平面圖。
“或許是那女孩臨死時為我們留下的逃生路徑?!?/p>
納米蜂群的聲音越來越近。我將這條路徑深深刻進腦海,之后領(lǐng)著圖遜瘋狂地飛奔起來。
我們順著唯一的逃生路徑狂奔在死亡的迷宮中,有兩次我差點兒搞錯方向,但頭腦中似乎有一種強烈的本能修正了記憶,使路徑清晰。我們狂奔著,終于看到墻面邊緣處有一條管道,管道大約普通的鐵皮油桶粗細,墻根處有一個不知何時打開的自動開口。
我們朝開口跑去。身后,納米蜂群的聲音越逼越緊,它們大概已經(jīng)鎖定了圣殿內(nèi)部活著的生命體,正向我們振翅而來。我們來到開口,一股濃烈的腐臭氣息撲面而來,里面有某種黏稠的黑色液體正疾速流動著。
“鉆進去?!蔽矣媒趺畹目谖菍D遜說。
“你沒在開玩笑?”圖遜說,回過頭卻看到一片黑色塵埃如同死亡本身一樣向我們席卷而來——蜂群距離我們已不到十米。
圖遜立刻以最快的速度鉆了進去,我緊隨其后,周身被腐臭的液體包裹。我倆開始如坐過山車般在管道中流動起來。
隨著速度加快,那氣息越來越刺鼻,我差點兒嘔吐出來,但很快,連嘔吐都沒有必要了,我全身上下都被這種液體包裹,就像埋藏在滿是黏液的鼻腔中。我無力掙扎,漸漸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M,他身邊有兩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我想活動身體,卻發(fā)現(xiàn)身上滿是亂七八糟的貼片,輕微的挪動都能引發(fā)頭腦中強烈的痛感。
“你最好安靜休養(yǎng)?!盡微笑著說。
“我這是在哪兒?你們怎么會在這里?”
“這里是云圖的醫(yī)療部?!彼f,接著介紹身邊的兩個中年男人,維蘇市政府的調(diào)查人員。他們向我微笑著點點頭。
“發(fā)生了什么?”我問。扭過頭,落地窗外是明亮清晰的維蘇市。
“一個相當(dāng)嚴重的狀況。不過多虧了你,我們已經(jīng)及時介入惡劣的事態(tài)當(dāng)中去了。”M看看他身邊的一個男人,示意他為我解釋原委。
一股叫作丹扎勒的勢力在B級區(qū)悄悄崛起,他們想通過強大的人工智能控制地下世界。但麻煩的是,人工智能的硬件需要大量的電力支持,如果他們使用傳統(tǒng)設(shè)備,“上面”一定會察覺到這種波動。
“所以他們使用了生物計算機技術(shù),這是憲法中禁止的技術(shù)。”另一位調(diào)查員補充說,“他們差一點就能入侵維蘇市的管理系統(tǒng),那樣的話,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幸運的是,市政機器人在污染物處理中心發(fā)現(xiàn)了你?!?/p>
“污染物處理中心?”
“是的。市政機器人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你,因為你有公民身份,所以機器人報告了警局。刑事組的人起初認為這是一樁謀殺案,但順著管道的通路一路追查下去,卻發(fā)現(xiàn)了一些他們應(yīng)付不了的狀況,于是通知了我們?!彼粗?。而我突然意識到一個異常重要的問題:圖遜在哪里?
“那個非法移民死了。因為他沒有公民身份,市政機器人在找到他的第一時間沒有對他進行搶救,所以……”
我想要來一杯伏特加,但我沒法把這個想法說來。眼前這些人既不會給我一杯伏特加,也不會理解我為什么要一杯伏特加;他們是更高級的人,他們稱我的朋友為“非法移民”。沒錯,那個“非法移民”是死了,死在一堆臭不可聞的垃圾中——可這和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
我或許該開口說點兒什么,但我沒有。
“我們想核實一些——”
“我想一個人靜靜?!边€未等對方說完,我便打斷了他。
“他現(xiàn)在需要休養(yǎng)。核實的事可以以后再說?!盡對那兩位調(diào)查員說。
“好吧。這是調(diào)查報告的副本,有時間的話,希望你能幫助我們指出是否遺漏了什么?!币晃徽{(diào)查員將報告放到床頭柜上,之后和同伴一起離開了。
M捏捏我的肩膀,作為安慰。
“他們早就了解這一切——下面發(fā)生的事情?!蔽艺f。
“這是很危險的論斷?!盡回應(yīng)道。
“浮屠里死了幾百人,刑事組卻因為發(fā)現(xiàn)了我而追查。難道這些人剛從冬眠中醒過來?”
“浮屠里沒有維蘇公民,B級區(qū)也沒有。對于維蘇的管理層而言,B級區(qū)根本就不存在。你能指望他們對一個不存在的地方做出什么反應(yīng)呢?”
“很多人都死了?!?/p>
“的確死了很多人——那些非法移民。對‘上面’而言,這只是一個需要解決的社會問題,維蘇容不下這些城市之瘡,他們巴不得早點兒解決這些問題。地下世界互相殘殺,他們只需負責(zé)清理現(xiàn)場,除此之外不會有更多行動,除非‘下面’威脅到了維蘇和多數(shù)公民的利益——事情就是這樣。我想,你和我一樣明白這個道理?!?/p>
我當(dāng)然明白,但我卻看著M,不住地搖頭。
“可你還活著。好好想想吧?!彼俅文罅四笪业募绨?,接著便離開了醫(yī)療室。
我望著天花板,腦袋隱隱作痛起來。我閉上眼睛,試圖讓自己平復(fù)下來,卻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一場黑暗的睡眠之中。
醒來時,金色的夕陽鋪滿了整間醫(yī)療室。我感到失落且空虛,看到床邊的調(diào)查報告,于是忍痛半坐起身體,翻到關(guān)于馮依依的調(diào)查部分。
和我當(dāng)初推測的沒什么不同,丹扎勒的生物計算機出現(xiàn)了系統(tǒng)性失誤,因為這本就是一項不成熟的技術(shù)。馮依依的一部分意識蘇醒了過來——連同容器中的另外兩個人——徘徊在生物計算機系統(tǒng)的邊緣,無時無刻不被一種生之痛苦折磨著;他們唯一的愿望就是死亡,只是沒法讓自己解脫。
圖遜出現(xiàn)在B級區(qū)時,馮依依在監(jiān)視系統(tǒng)中發(fā)現(xiàn)了他——這個她養(yǎng)父最要好的朋友。于是她和另外兩顆頭顱一起,開始使用有限的系統(tǒng)權(quán)限引導(dǎo)我倆……
之后,我翻到了浮屠核掩體的那部分調(diào)查。那是一次意外——至少報告中是如此定義的。因為生物計算機缺乏足夠的穩(wěn)定性,核掩體的防核爆模式啟動了,大門關(guān)閉,所有的管道系統(tǒng)卻在同一時刻“巧合”地失控,通信系統(tǒng)也失靈——再沒有比這看起來更不像意外的意外了。
我合上報告,將身體再次縮回床上。天花板上的金色光線漸漸微弱,仿佛一扇正緩緩關(guān)閉的門,隨著門縫變得越來越窄,我的視線也越來越模糊。我再次昏睡了過去,沉入一個反復(fù)無常的怪異夢中。
我看到了瘋狂的丹扎勒教徒、地獄火焰中升騰而起的浮屠核掩體、掛滿無頭尸體的黑色叢林……我驚慌失措地奔跑著,不知何時已置身于圣殿的內(nèi)部,里面是無窮無盡的漂浮著頭顱的“死亡圖騰”,在那些圖騰中,我看到了馮依依、阮世暉、托尼弟弟和圖遜,接著我看到了自己,他們在同一時間睜開眼睛,嘴里發(fā)出滴答滴答的聲響……
我猛然驚醒過來,額頭滿是汗水,然而順著夢境所進行的思維并沒有馬上停止下來,我的頭腦中依舊在模糊演繹著那片后現(xiàn)代式的死亡之森;耳邊,那滴答滴答的聲音也并未停止。
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fù)自己的情緒。頭腦中殘余的意象逐漸消失了,可那滴答滴答的聲音以某種獨特的頻率繼續(xù)著,并沒有停止。
那是某種信號。莫爾斯碼。我開始意識到,這聲音并非來自夢中,而是門外。
我扯掉身上亂七八糟的醫(yī)療貼片,忍著劇痛從床上爬了起來。
走廊內(nèi)空無一人,盡頭處,一盞頂燈正隨著滴答滴答聲有規(guī)律地閃爍著……
【責(zé)任編輯:陳雪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