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VS谷禾

谷禾：從鄉(xiāng)村開始的寫作旅程

花語VS谷禾

花語：本欄特約主持人。

谷禾：1967年端午節(jié)出生于河南農(nóng)村。20世紀90年代初開始寫詩并發(fā)表作，著有詩集《飄雪的陽光》《紀事詩》《大海不這么想》《鮮花寧靜》和小說集《愛到盡頭》等多種。有作品入選數(shù)十種選本并譯介到海外。曾獲“華文青年詩人獎”“《詩選刊》最佳詩人獎”“揚子江詩學獎”“劉章詩歌獎”等獎項?，F(xiàn)供職于某大型期刊。

花語：谷禾老師好！離5月份海南詩人冷陽來京，我們和楊北城兄、楊奕黎導演等一幫人月光下聞著花香的聚談已半年多了。好像一直再難見到您的影子，都忙些什么去了？

谷禾：基本上圍著單位的事兒轉(zhuǎn)吧。我們雜志人手少，一個人當兩三個人用，案頭的、事務的、活動的，等等，事無巨細都需要親力親為，大量的精力被動地消耗在上邊，以詩歌之名的聚會就很少得閑參加了。

花語：您曾經(jīng)說過“寫詩就是自我向靈魂提問”，很顯然，您是將“自我”與“靈魂”放置在了對立的位置。如果自我指的是承載肉體的本我，而靈魂指的是精神所秉持的方向和高度，我能否將這句話理解為：自己和自己開戰(zhàn)？肉身對靈魂的挑釁？是自己和自己過不去嗎？

谷禾：這個好像是N年前的一句信口胡說。每一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理想化的我存在著。舉個例子說，當下一些熱點的公共事件，你有無限的憤怒，如果讓你任性表達，你很清楚自己能做出什么，但現(xiàn)實中的你往往選擇沉默和遺忘，這兩者之間往往相聚千里，有時候卻又只隔一首詩。我從沒有想過自己和自己過不去這事兒，而且我覺得“開戰(zhàn)”和“挑釁”都有些言重了。我們可以退一步，什么時候，靈魂的回答讓你不臉紅了，讓你理直氣壯了，我們的詩也許才真的有本我、有靈魂存在了。

花語：您生于端午節(jié)。眾所周知，端午是老夫子屈原跳江的日子，端午節(jié)又稱詩人節(jié)。作為在這樣一個特別日子出生的詩人，您是否能感受了某種宿命？寫詩源于何年？

谷禾：我是1989年開始寫詩的。之前一年吧，學校分去了一個新畢業(yè)的大學生，他寫詩，訂了《詩歌報》和《星星》，又忙于戀愛，無暇閱讀，被我順手拿去看了，就覺得那些玩意兒如果是詩歌，我也是可以寫的。之后就開始學著寫詩了。那時候，海子式的“麥子詩”大面積流行，我第一首詩《一顆麥子停在我們的掌心》發(fā)表在河南的《中原》雜志上。我記得當時是一個詩賽，入圍的詩人自己投票從200多首選出20首等級獎作品，我得了3等獎，100元獎金是我當時我1個月的工資。對初學寫詩的我是莫大的鼓勵。至于宿命什么的，我覺著自己只是碰巧出生在那一天，即使在今天，我之于詩歌，也不過是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的家伙罷了。再過幾天就是2017年了，孔夫子說“五十而知天命”，如果真有天命存在，我的天命就是在剩下的時間里能活得、寫得更真實一些。也就如此而已。

花語：您從18歲起就開始在某鄉(xiāng)鎮(zhèn)中學教書，有14年的執(zhí)教經(jīng)驗，能否說說這段過往？對14年的教師生涯，您懷有怎樣的心緒和感情？！

谷禾：教師這個職業(yè)一方面是“太陽底下最光榮的職業(yè)”（夸美紐斯），一方面又是最清貧和吃累的職業(yè)。那個時候，我工作的小鎮(zhèn)供銷社的女營業(yè)員找男朋友的時候都先聲明不找教師，但凡有可能，我的同事也大都選擇了跳槽。我能堅持下來，是因為我確實熱愛教師這個職業(yè)，喜歡那個年齡段的孩子們身上的單純，另一方面，我一直任教的是畢業(yè)班，一本書教了十年。除了讀課文，其他基本上不用課本了，再堅持下去，在我是一種重復勞動和光陰浪費。所以，我最后選擇了出走。

花語：作為資深編輯，對于作者的投稿，您是否有嚴苛的規(guī)范和尺度？對于那些經(jīng)驗不足、才氣尚缺但足夠努力的人，是否會網(wǎng)開一面？

谷禾：歷經(jīng)近40年的積淀，《十月》已成為我國最有影響力和權(quán)威性的文學重鎮(zhèn)，也是國內(nèi)目前發(fā)行量最大的原創(chuàng)文學期刊之一，連續(xù)3屆獲得“國家期刊獎”、“國家新聞出版獎”，所刊發(fā)作品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等多種重要文學獎項。同時，《十月》也有諸如“小說新干線”等扶持新人的欄目，但坦白地說，即使這樣的欄目，門檻還是比較高的，所以，不管你是名家還是新人，都必須拿出你最優(yōu)秀的作品來。我個人除了負責雜志的詩歌欄目外，還負責西南四省市和廣東、江蘇兩個省的散文和小說，如果你信任這本刊物，這本刊物的所有編輯也會和我一樣認真對待你的信任，你是好作家、寫了好作品，總會發(fā)出自己的光芒來的。

花語：您參加的是第19屆青春詩會，除了您還有誰活躍在當今詩壇？您和他們這么多年是否保持著始終如一的親密聯(lián)系？當年您的輔導老師是誰？

谷禾：青春詩會對我當然是一段最美好的回憶，我們那一屆青春詩會的參加者有雷平陽、啞石、蘇歷銘、路也、王夫剛、三子、譚克修、?？恕⒑m(xù)東、黑棗、北野、宋曉杰、沙戈等人，他們是當代漢語詩歌最靚麗的風景之一，我和其中大部分詩友保持著聯(lián)系。我喜歡他們的詩，更喜歡他們的人。另外，我們那屆青春詩會可能是唯一沒有改稿這道程序的，這很大程度上源于林莽先生對我們的放縱和寬容，《詩刊》先把我們的詩發(fā)了，然后才去深圳開的詩會。我們共同的輔導老師是林莽先生，有人戲稱我們?yōu)椤傲珠T子弟”，我覺得這個戲稱挺好的。

花語：您出生于豫東平原一個名叫大周莊的美麗村莊，這個村莊給了您生命和無拘無束的童年，待您不薄，能描述一下這個對您來說是各種地理坐標的樣子嗎？

谷禾：我出生的大周莊地處淮河平原的深處。如果你這兒所指的是半個世紀前的“大周莊”，它完全可以擔得起美麗這個詞。這是一個居住著近3000人的大村子，村前村后流淌著清澈的河流，河里有島嶼、魚蝦、蘆葦、野鴨、戲水的少年，趟過河水就是一望無際的田野，那是莊家和野草靜靜生長的地方，少年撒野和玩樂的地方，村子里有簡單生活的村民和緩慢的時光。但是現(xiàn)在的大周莊與那時候完全不同了，林立的小樓代替了曾經(jīng)的草房，河流干涸，田園荒蕪，塑料垃圾隨風飛舞，大街小巷空空蕩蕩，狗比人多，村子里只剩下了曬太陽的老人。人心離散，村不為村。這是當下鄉(xiāng)土的現(xiàn)實，也是大周莊的現(xiàn)實。

花語：您讀過兩個小學一年級，我讀過兩個高三，我們一幫不上進的廢柴曾經(jīng)很自豪地稱留級為“挽莊”，說下您的屌絲童年，難忘的挽莊經(jīng)過！

谷禾：我5歲去村里小學讀書的時候，搬的是我母親燒灶的小板凳，因為不懂規(guī)矩，課堂上亂講話，只去了一天，就被老師以年齡太小為由趕回了家，第二年才正式入了學。這算是我的留級經(jīng)歷吧。我小時候調(diào)皮搗蛋，但又不太合群，經(jīng)常給母親對著干，搞得她咬牙切齒地對我動粗，動輒以饑餓來懲罰。我的童年是灰色的，它充滿了孤獨、苦澀和絕望。

花語：您有一次少時獨自離家四公里去姥姥家給弟弟抓藥的經(jīng)歷，穿過廣大的原野回到家已是繁星滿天，您怕鬼嗎？或者你是否相信世上的鬼神之說？是否有冒險情節(jié)？

谷禾：小時候怕鬼啊，你也怕吧。成年后不太信這個了，我沒有見過鬼，怕他干什么。我是有神論者，但這個神不是具體的釋迦摩尼，或者穆罕默德或者上帝什么的，我理解它一種洞悉人類心靈的力量，是超人類的存在。它在時時提醒著人類，要敬畏自然，敬畏生命，與人為善，樂于愛人。

花語：您有一個優(yōu)秀的女兒，她是怎么“練”出來的，她寫詩嗎？讀您的詩嗎？

谷禾：我有兩個孩子，女兒是姐姐，兒子是弟弟。關于孩子的教育問題，我其實是沒有說話資格的。因為從小到大，對他們的教育都是他們的媽媽操心的。如果有驕傲，這一份驕傲也應該是屬于她的。但是我還是覺得在孩子的成長中，要多給鼓勵，多給信心，多給自由。我女兒大學讀的是葡萄牙語翻譯，去百度工作是做產(chǎn)品，現(xiàn)在寫電影和小說。她有興趣，我都會支持她。她也會讀一些詩，但不太讀我的，她欣賞的詩人是陳先發(fā)和倪湛舸，但自己不寫。

花語：您特別喜歡謝默斯·希尼的詩歌并為他寫過評論，請說下希尼詩歌最令您感動的部分？您心中的好詩是怎樣的？

谷禾：希尼詩歌樸素和準確的表達，以及他處理日常生活經(jīng)驗的能力，都是我驚嘆和追求的。他是我心中真正的大師級詩人。

這幾點也是我衡量一首詩歌是否優(yōu)秀的標準。

花語：或許是童年，及十四年的鄉(xiāng)村教師生活曾深深影響過您，我看過你相當一部分描寫鄉(xiāng)村場景的詩歌，寫得生動、真切、樸實、唯美又打動人心！您是否被城市的霧霾籠罩多年，還依然懷有后工業(yè)時代人們難以釋懷的故鄉(xiāng)情節(jié)？

谷禾：我生于鄉(xiāng)村，也長于鄉(xiāng)村，并在30歲之前一直工作在鄉(xiāng)村。從我為稻粱謀和讀書寫作的屋子窗戶望出去，眼前盡是無際的田野和霧靄掩映的村莊，教書和寫作之余，我?guī)缀跆焯煸谔镆袄镛D(zhuǎn)悠。周末就趕回村里幫父母耕地收割。可以說，我熟悉田野上的花開花落，周圍村里人的喜怒哀樂，至少能從聲音分辨出數(shù)十種鳥叫。那時的鄉(xiāng)村光陰依然延續(xù)著幾千年來的緩慢和艱辛，諸如拆遷、空心村等詞語還十分陌生。換句話說，時代在前進，詩意也在延續(xù)，鄉(xiāng)村殘酷生存遠不如今天讓人銘心刻骨，所以，一直到今天，我也從不懷疑海子和海子的模仿者們在彼時掀起的以麥子為主體意象的后浪漫主義鄉(xiāng)村詩歌浪潮的真誠。

但時間來到今天，一切都不同了，誠如葉芝所言，“一種可怕的美已經(jīng)誕生”。我們眼見的事實是：更多的鄉(xiāng)村正在從這個古老的東方國度消失了痕跡，殘存下來的鄉(xiāng)村，要么在人去樓空的寂靜里茍延殘喘，要么在被一步步侵蝕和破壞，要么被重建為一個拙劣的復制品重新安置，即便僥幸偷生下來，村子仍是那個村子，道路還是那條道路，樹木還是那棵樹木，但幾千年積淀和延續(xù)下來的鄉(xiāng)村秩序和倫理已經(jīng)被顛覆和破壞殆盡。鄉(xiāng)村支離破碎，鄉(xiāng)愁何處安放？這才是最讓人欲哭無淚的鄉(xiāng)村現(xiàn)實。

考察中國詩歌鄉(xiāng)村書寫的歷史，我們可以看到，今天我們同時代的很多詩人們寫下的詩篇，大多仍然駐留在對鄉(xiāng)村的外部表征的書寫，并沒有完成對從古典的陶淵明式的“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曹操式的“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孟浩然式的“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杜甫式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以及蘇東坡式的“蔌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繅車。牛衣古柳賣黃瓜”延續(xù)下來的傳統(tǒng)鄉(xiāng)村詩歌寫作的超越。換句話說，詩人仍然在作為一個外來的看見者，居高臨下地表達自己的洞悉、見證、痛惜，抑或同情，而罕見有誰去自覺地降低身位，作為他們中的一分子，作為鄉(xiāng)村文化的捍衛(wèi)者，承擔起與自己筆下的那些鄉(xiāng)村同呼吸和共命運的責任與重負，并寫出獨屬于這個時代和那些鄉(xiāng)村的偉大的鄉(xiāng)村之詩，這不能說不是當下鄉(xiāng)村詩歌寫作的重大遺憾。

從社會學的意義上講，我堅持認為一個從來沒有離開故鄉(xiāng)的人是沒有“故鄉(xiāng)”的。因為他只有離開，有了距離，有了比照，才能看清它的真實，才能明白它在世界的存在和位置。對于寫作者而言，一方面“你身在哪里，哪里就是世界的中心（阿莫斯·奧茲）”；另一方面，你只有看清“故鄉(xiāng)”的位置，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才能對高更關于“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到哪里去？”的終極追問做出兼具獨特性和普遍性的回答。當然，我也從不懷疑而一個從外部世界進入鄉(xiāng)村的人，如果能夠深入到鄉(xiāng)村的內(nèi)部去，去感同身受它的分裂、歡樂和苦痛，讓自身所有的文化和古老的鄉(xiāng)村文化碰撞，也一樣能閃耀出灼灼耀眼的詩之火花。 因為他拿出了足夠的真誠。一句話，一個鄉(xiāng)村詩寫作者，不管你是否具有足夠的鄉(xiāng)村經(jīng)驗，你的寫作只有根植于個人、時代和鄉(xiāng)村的現(xiàn)實以后，其寫作才不是飄在天空的浮云，才有生命，有生機，有活力，“才能夠包容著深邃的倫理，揭示出日常生活和現(xiàn)實歷史的神奇。”

花語：我相信每一本好書都是一扇門，每一本好書中激勵人心的角色都是一扇窗，深深感動過一代人并影響過他們的成長。您喜愛的《高山下的花環(huán)》和《靜靜的頓河》是我也讀過的好書，請你再薦讀十本!

谷禾：《安娜·卡列尼娜》《寒冬夜行人》《卡夫卡全集》《鼠疫》《喧嘩與騷動》《聊齋志異》《太平廣記》《杜甫詩全集》《金瓶梅》《被禁錮的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