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華
1
孤旅向來無趣,且又漫長,于是這次回鄉(xiāng),企盼遇上個能說話解悶兒同伴的奢望,便如兒時老屋籬前的春藤,悄然自心底葳蕤瘋長開了。
火車廊道亙古不變地繼承了狹窄逼仄的百年傳統(tǒng),馱包挾裹的男女旅客呼朋引伴,蜂擁而上,使這節(jié)原本空蕩安寧的車廂,剎時便陷入了喧囂的聲浪海洋。
正滿懷期待地張望尋覓哩,鄰座早以一身與眾不同的裝束,錐尖般,火燎燎地刺入我的眼簾。勉強按捺住墜落谷底的心情,我伸手拍拍椅背,努嘴示意她往里邊靠攏點兒。
那是個身形清瘦的女人,穿件褪得泛白的藍外套,頭上戴頂黃色遮陽帽,從圓形帽檐垂下的面紗,像座小蒙古包,風雨不透地罩住了整張頭臉。女人大咧咧地坐著,腰身占據(jù)了大半個座位,她的里側(cè),緊貼廂壁蹲了只銀色小箱子,而那雙枯瘦皸裂的手,正緊緊按在箱蓋上,一副如臨大敵的架勢。
女人作勢往里擠了擠,實際并未挪動一寸地方,我厭煩地往下掃了眼,原來高高一摞紙箱,正四平八穩(wěn)碼在她的腿邊,縱然她再努力,身子也是去無可去了。
我憋了一肚子火,又無從發(fā)作,只得哐啷一聲,憤然將皮包摜上頂架,使勁撣撣座位,斜著身子坐了下來。那女人自覺理虧,更無言語,只深埋著頭,神色莫辨,像尊菩薩。
2
嗚——,火車猛虎嘯谷般吼了一嗓子,繼而咣當咣當顫抖著鋼鐵的身骨,邁開了矯健的腿腳,稍頃,已然疾奔如飛了。剎時,站臺上揮手抹淚的身影,不遠處鱗次櫛比的樓群,曠野里上下起伏的打樁機,皆如退潮的海水,瞬間便消失無痕了。
已然谷雨時節(jié)了,輕柔的風兒,穿云度霧,喚醒了冰封已久的江河,河水一如初嫁的新娘,羞澀地漾開了久違的笑臉??蔹S的楊柳,暗暗攢了一冬的力氣,乍聞一聲春雷,旋即扭腰撒胯,迫不及待地換上了碧衫綠裳。車窗外面,天空湛藍,草色輕淺,正是北國一年里最嫵媚的時光。
風景如詩,江山如畫,卻絲毫感染不了我那悵然若失的心境。情緒低落,倒不是因為挨著個莫名其妙的鄰座,也不是車廂的繁雜驚擾了我習久成性的寧靜,一切皆緣于數(shù)天前姐打來的那個電話。
那天窗外斜風拂柳,細雨如絮,近前的樓宇,遠處的廣廈,乃至天地萬物,皆朦朧在片茫茫雨霧中了。這春寒料峭的當口,樓下暗流涌動的黎明河也拋棄了一冬的沉默,正全力以赴演練著破冰而出前的最后一輪沖刺。
忽然,電話鈴聲大作,如平地乍起風雷,惶惶接了,卻聽姐在千里之外吞吞吐吐地說,春上雨水多,我昨兒回老屋看了看。話說至此便戛然而止了。剎那,一絲不祥的感覺,忽如雨后地頭的蚯蚓,探頭探腦爬上了心尖。我深吸口氣,仍自欺欺人地問,沒有么事吧?姐的聲音黯淡得像落日的黃昏,說,角屋塌了。
霎時,我耳邊轟隆一聲,似清晰地聽見了角屋坍塌時的那聲巨響,而眼前蒙蒙的雨霧,也幻成了墻倒屋塌時騰空而起的那陣塵煙。姐覺出了異樣,趕緊在那頭安慰我,正月尾你走時我就說了,遲早要塌的……
那是間堆放柴禾雜物的角屋,土磚黑瓦,一身滄桑,外來戶般,緊挨在四間紅磚亮瓦的正屋西頭。其實,我也料定它早晚要塌,但沒料到會這么快,更沒料到,它在父去世后不到百日便堅持不住了。
父中風三年了,去年臘月底,北風凜冽,雪花紛揚,村里不時飄蕩著鄰居們打豆腐炒年貨的陣陣歡聲,父似是算計好了,趁我回了老家,姐弟幾個團團圍坐在他床前,忽然長嘆一聲,淚落枕邊,即便溘然長逝了。
那幢紅磚瓦房的老屋卻是父一手建造的。
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父在鎮(zhèn)上的供銷社上班,硬靠捉襟見肘的幾十塊錢月薪,節(jié)衣縮食蓋起了四間紅磚的新房。隨后,這幢曾鶴立雞群于土磚黑瓦的村落間的平房,靜靜倚著村口的小河,默默為我們遮風擋雨二十多年,直至父母相繼去世。
唉!角屋說塌就塌了,正屋也像個遲暮的老人,日漸衰竭,再過時日,眼見著蛇蟲蟻鼠和蒿草藤蔓有恃無恐地步步緊逼,它也只能裝聾作啞,視若不見了。
老屋的倒塌只在朝夕之間了,可下次回鄉(xiāng),哪里才是我歇腳之處呢?
正自傷感,手機又叮鈴鈴響了,匆忙接了,卻是姐在那頭問我上車了沒,幾時到達。我松了口氣,揉揉眼睛,一一回答了。
姐又幾分欣慰,幾分埋怨地說,父已走了,百日我在家里燒些紙錢就行了,你非得千山萬水地回來……
幸而故鄉(xiāng)還有姐在,當我肩披晚霞,步履匆匆,一身疲倦地回到家鄉(xiāng),姐定會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等我……
你是潛山人?沉默如夜的鄰座忽然失聲問道。
我觸電似的戰(zhàn)栗了一下,自跋山涉水遠離了家園,身邊已有十多年沒響起過這熟悉的鄉(xiāng)音了。
那女人倏地摘了帽子,露出一張黝黑憔悴的臉,她那雙皺紋密布的眼睛,紅彤彤的,像兩只墜在梢頭熟透了的桃子,此刻正驚喜交集地緊盯著我。
你……?
我家黃泥港的。女人快言快語,嘻嘻笑著,露出口潔白的牙齒,方才那拘謹不安的神色,早像車窗外的流云,頃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哦,離得不遠,我是梅城的。
那你么樣來大慶了?女人說著,從頭到腳仔細打量著我,旋即便說:也是大學畢業(yè)分配來的吧?
我嗯了一聲,輕輕點了點頭。
3
火車像條嘶鳴著的巨龍,沿著锃亮光滑的鐵軌,乘奔御風,穿林度水在北國五月的春天里。窗外,不計其數(shù)的城鎮(zhèn),村莊,土地,樹木,河流,盡皆流星趕月般,朝著車尾遠遠跑去了。
已是關里了吧,夕陽余暉下的車窗外,漸漸濃陰如蓋,繼而暮色四起,大地也悄悄披上了數(shù)重黑紗,一時車廂里的燈火次第點燃了,像朵朵綻放在頭頂?shù)木栈?。桔色的燈光,溫馨柔和,如親人的手,默默撫摩著一眾或才離鄉(xiāng),或在歸途的旅人。
鄰座的女人滔滔不絕說了一天的話,許是累了,那間有幾綹白發(fā)的腦袋仰靠在椅背,沉沉睡了,溫潤的廊燈映照著她黧黑的臉,臉上便泛出了油彩般的暗光?;蚴钦f得痛快淋漓了,或是說完渾身輕松了,此刻,一縷淺笑,仍如春風般輕漾在她微微翹起的嘴角。年輕時,她也該是個漂亮的村姑吧!
看小兄弟這身穿著,也是個體面人,么事還擠在硬座車廂呢?上午,剛說了兩句家鄉(xiāng)話,她便瞪著一雙魚尾紋的血紅眼睛,不解地問我。
我想了想方說,當年條件不好,初來東北時,每次都擠硬座,可一晃十多年過去了,不曉得還能不能吃得下當初的苦了,因此借機考驗自己一下。
她聽了卻激動起來,敞開嗓門說,哎呀,兄弟也是個節(jié)儉人吶!又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可沒你這樣的思想了。又訕笑道:我家那伢子,來來回回都是臥鋪。
他也在大慶上班?我心里莫名涌起一股暖意。
嗯,我家老大前年在黑龍江農(nóng)大畢業(yè)的。女人黑漆漆的臉上閃耀著興奮的光彩,老大自小聰明,學習從沒讓我操過心,就是,高考志愿沒選好。女人臉色暗淡了些,又說:剛一畢業(yè),檔案就被林甸縣規(guī)劃局相中了,去那上班了。說到這,她的眉眼像天邊雨霽初晴的白云,轉(zhuǎn)瞬又舒展開了,唉!單位倒好,就是離家太遠了,要在梅城,那該多好??!女人自顧笑著,怔怔望著窗外。
不過大兒子也很孝順,這不,看我賣貨喊得辛苦,還特地給我買了個擴音器。女人說著,愜意地拍了拍里面的銀色小箱子。
這時,火車正穿過一片曠野,車窗外面,幾個憨實粗壯的農(nóng)民,正埋頭彎腰在北國的黑土地上揮鋤耕種。嘿!東北的田地比我們家的肥多了,你看,黑得流油。女人的眼睛直勾勾盯著窗外,我家也有四畝水田,不是早就是澇,收成少得可憐。女人一邊說著,腦袋晃得像貨郎手里的搖鼓。
聽說黃泥港人人經(jīng)商,家家有錢呀!能有幾個種田的?
嗨!看你這兄弟說的,女人猛扭回頭,蹙眉瞪眼道,不是家里沒法子,哪個愿意跑山跑海地去做生意呀?
我嚇了一跳,勉強笑道,也是聽人說的。
就說我家吧!女人掰著枯瘦的手指說,他爸是個本分人,和陌生人說話就臉紅,出不了遠門,只在家門口打打零工,婆婆身體不好,兩個兒子上學,還有人情往來,處處用錢,我再不出去做點小生意,這日子么樣過得下去?
那你一直在東北做生意么?
不,東北就來了這么一次,老大上班才一年多,路遠,去年沒回家過年,過了正月,我實在放不下心,攆著來看看他,順便賣點小貨。說著,女人又神采飛揚起來,單位給老大分了一室一廳,我住了兩個多月,白天出去賣貨,天黑了回來買菜做飯,這一趟刨去來回路費,還掙了三千來塊哩!
不光這些,剩了的四架電子琴,也是凈賺的。女人指了指腳下的那疊紙箱,神情頗為自豪。不是婆婆病了他爸催我回來,這些過兩天也能賣了。
林甸縣城不大呀,生意這么好做?
也上大慶市里,起早去,摸黑回。
大慶的市區(qū)像盤散沙,你沒去過,么樣分辨得開?我記起當年初到大慶時,因城市太散,竟有大半年沒打開方向的事兒來。
呵呵!我沒念過書,一個大字不識,南京北京,對我來講都是一樣的。女人自嘲道。
那你么樣能找到繁華人多的地方?我打破砂鍋紋(問)到底。
還不簡單?路在嘴邊,多問人唄!女人翻翻白眼,語含輕蔑。
我訕訕無語,低了頭,女人卻喋喋不休起來。
東北的冬天真是太冷了,手都凍裂了。女人搓著皮開肉綻的手背說,賣貨還得去長沙一帶,那邊的生意好做一些,我在那邊跑了二十來年。
又說:但那兒的夏天又太熱了,太陽毒花花曬著,沿街賣貨的人,身上就像起了火,唉!我這頭暈的毛病,就是在那落下的。女人以手撐額,笑道,條條蛇都咬人,出門在外,哪有在家好???又說,再跑幾年,等老大老二都買了房子,我也不出門了,和他爸在家種幾畝田地養(yǎng)老,那多快活。
女人說著,眼里光芒閃爍,似乎她的目標下一刻就要實現(xiàn)了似的。前年,我拿了八萬塊錢,讓他爸在家蓋了個兩層的小洋樓。她的話閘一旦打開,便像泛濫成災的河水,任誰也擋不住了,又說,這幾年,我們村里家家都做小洋樓了,都曉得,生意畢竟做不了一輩子,遲早要回去的。
她說得漫不經(jīng)心,我聽了,卻似被迎面杵來的一根鐵棒狠狠撞擊上了,渾身一顫,瞬時,老屋那寒酸蒼老的孤影,及幼時和爺奶父母生活在老屋的一段段往事,突如一場場露天電影般,自我腦里一一閃過。
那你掙了不少錢呀!我望著這個其貌不揚的干瘦女人,趕緊哆嗦著岔開了話。
這算么事?女人愈發(fā)興奮了,臉色漲得像秋后的茄子,左右脧了幾眼,低聲道,如果兩個兒子在城里買房子,我準備一人贊助十萬,嘿嘿。
我瞪大眼睛盯著她,仿佛身邊坐著的是只陌生的怪物。
女人覺出了異樣,掩嘴直笑,得意地說,出門吃了那么多苦,也不是白吃的。
嗯。真是辛苦,這長途車一般人就吃不消了。
咳!這算么事?女人一臉不屑,坐在車里,風吹不著,雨打不著,算哪門子苦?我臉上一紅,她又自言自語道,出門不順,遇著壞人,那才叫苦哩!
她說了段往年的遭遇,說得云淡風輕。
有年六月,我在長沙大街上買貨,日中,太陽正緊,頭暈病又犯了,天昏地轉(zhuǎn)的,實在撐不住了,只好回旅社去。半道上來了個伢子,問我手里的石英鐘多少錢,我說十五,那伢子掏出錢了,這時邊上一個光著上身的水果攤販突然插嘴說,最多值五塊。那伢子一聽,揣了錢,轉(zhuǎn)背就走了。我歪著身子,氣不打一處來,問那人,這小伢是你兒子還是你老子,這么向著他?蠻牛似的攤販聽了,二話不說沖了上來,朝我鼻子猛捶一拳,我只覺得喉嚨一甜,連噴了幾口血,就兩眼一黑倒下了。
那后來呢?我出了一手心汗,一只缽大的拳頭仿佛正在我眼前晃動。
還能么樣?女人摸了摸塌陷的鼻粱說,等我醒時,攤販早跑了,圍了一圈人,地上一灘血,只好爬起來,搖搖晃晃回了旅社。
那次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星期,耽誤了好幾趟貨。女人撇嘴嘆息著,似在為少掙了幾趟貨的錢而惋惜。
我沉默得像個啞巴,我很想安慰她兩句,可事情早過去了,又不知該么樣說才好。
從那以后,我就拼命對兩個兒子說,要好好念書,沒文化太吃虧了。女人努著嘴,單薄的身子靠在椅背上,雨前浮出水面的魚兒般,長長舒了口氣。幸虧他弟兄倆都還爭氣,小兒子去年也大學畢業(yè)了,自己在合肥找了工作。說實在的,我就是在外掙了點錢,供了學費,從小到大,他哥倆的老師我都不認得一個……,說著,一片紅暈又騰上了她那黝黑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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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窗外夜空如海,火車像道黑色的閃電,乘風破霧,疾行在幽暗蒼涼的大地上。已然凌晨了吧?桔紅色的燈光下,寂靜的車廂里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鼾聲,偶爾還夾雜了幾旬含糊不清的囈語。
鄰座的女人頭枕廂壁,眼簾緊闔,睡得正酣,一雙蜷曲著的腿腳卻不覺伸到了我的身邊,我注視著她那張因日曬風吹而黢黑枯瘠的臉,那神色竟是如此的滿足平和。我躡手躡腳站起身來,悄悄抬起她的雙腿,輕輕放在我的座位上。
女人終于睡踏實了,她委實太累了,或許此刻,她正邁著疲憊的腳步,一路歡笑著,奔跑著,從夢鄉(xiāng)的幽徑回到黃泥港的小洋樓里了吧!
廊燈不知幾時熄了,車窗外星月朦朧,霧藹惺忪,黎明已觸手可及了?;秀庇致牭没疖囈宦曢L嘯,繼而奮力馳騁開了,窗口那一幕幕奔騰著的倒影,似在真真切切地告訴我,鄉(xiāng)關已近在咫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