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清華

1945年，日寇鐵蹄踐踏下的湘南小城。

小城里有兩個京劇票友，一個是北正街草藥店老板黃冼，一個是南正街瓷器店老板曾秉年，兩人的演技、唱腔、扮相都勝過臺上正角，興致濃處，水袖長衫、長靠短靴，粉墨登臺，但兩人誰也不服誰，時常互相找茬。自從日軍進駐小城后，兩人在一起飆戲的日子就少了。

一天上午，日軍中村少佐領(lǐng)著一隊日本憲兵和漢奸突然沖進北正街草藥店，把黃冼和兩個伙計抓了起來。原來，日軍得到密報，八路軍購買的一批西藥藏在了該草藥店，近日八路軍會派人前來提貨。

日軍把草藥店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這批西藥。經(jīng)中村當(dāng)場審問，黃冼和兩個伙計都不承認店里藏有西藥。中村指揮日軍把兩個伙計帶走，又安排兩個漢奸假扮伙計陪著黃冼守在店里等著八路軍來提貨。這兩個漢奸一個叫楊老疤，一個叫七毛。

日軍走后，黃冼在柜臺后如坐針氈。他確實托人幫八路軍從上海秘密購回一批西藥，藏在了城外一個只有他知道的地方，卻不知這個消息怎么泄露出去了。按計劃，今天八路軍聯(lián)絡(luò)人老鬼會來和他聯(lián)系，可眼下店里有兩個漢奸死死盯著他。一時間，他一籌莫展。

到了下午4點來鐘，老鬼還沒有出現(xiàn)，黃冼暗暗松了一口氣。這時，兩個中年人大搖大擺地走進門來，其中一個胖子沖著黃冼說：“黃老板，我們維持會王會長的母親今天過生日，晚上在梨園戲院請客看戲，特請你去串那出《李慧娘》?！?/p>

“請我？”黃冼有些詫異，囁嚅道：“戲、戲院不是有人會唱嗎？”

胖子說：“會唱的都跑了，皇軍一來就沒影了。我們會長聽人說你唱得好，班子都給你搭好了，你可記著準(zhǔn)時到呀！”

黃冼眼下處境尷尬，支支吾吾不敢回答，倒是他旁邊那個叫楊老疤的漢奸反應(yīng)快，捅了捅不知所措的黃冼，使了個眼色說：“老板，您這是怎么了？您今晚不是沒什么事嗎？趕緊答應(yīng)下來呀！”

黃冼這才如夢方醒般回道：“請二位轉(zhuǎn)告王會長，我今晚一定帶著行頭準(zhǔn)時過去?！?/p>

兩個中年人一走，楊老疤立刻給中村打電話，報告了這個情況。正在為草藥店遲遲沒有魚上鉤而苦惱的中村一聽終于有人出頭了，心里十分高興，略一思忖，說：“到時你倆陪著他一起去，盯緊他，一步也不能離開，注意每一個和他接近的人，知道嗎？”

楊老疤連連答應(yīng)道：“您放心，到時候我一定把他看緊了，他就是上廁所我也跟進去陪他?！?/p>

晚上7點來鐘，梨園戲院外面戒備森嚴，里面熱鬧非凡，本城一些達官貴人和社會名流都被維持會王會長請來看戲了，連日本憲兵大隊的十幾個軍官也來了，其中就有中村。

開場時間到了，演墊場戲的演員扮成了天官的模樣，捧著元寶蹦了起來。黃冼和楊老疤、七毛也走了進來，被人帶進了化妝間。楊老疤毫不客氣地搬來一把椅子往黃冼旁邊一坐，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他化起妝來。直到看著他化好了妝，這才放心地把椅子搬到臺口附近，這里既能看見臺上的一舉一動，又能讓臺下的中村看到自己的恪盡職守。

輪到黃冼上場了，這位京劇票友已經(jīng)從一個草藥店老板變成了扮相俊美的李慧娘。只見他碎步出場，翻過山，丟水袖，挽雕翎，在碎急低柔的鑼鼓聲中繞了幾圈，踩著鼓點在一聲巨響中猛一轉(zhuǎn)身亮相，黑瑩瑩的眼珠子左右一掃，登時臺下喝彩聲四起，滿堂叫好。

隨著劇情的發(fā)展，舞臺上的燈全都暗了下來，已經(jīng)成了鬼魂的李慧娘正在幾個鬼卒的陪伴下找大奸臣賈似道索命。他將手中一面紅一面黑的陰陽寶扇耍得出神入化，臺下的觀眾全都看呆了。

黃冼扮演的李慧娘果然不負眾望，唱念做打有模有樣。當(dāng)大家看到這折戲的結(jié)尾，權(quán)傾朝野的奸相賈似道的魂魄被李慧娘打出了身體，被幾個鬼卒用鐵索套住拉往陰曹地府時，全都松了一口氣，大聲叫好，使勁拍起了巴掌。

演完《李慧娘》，中村看見臺上的黃冼下了場，特意到后臺附近張望了一下，他看到兩個漢奸正在嚴密監(jiān)視黃冼卸妝，便悄悄轉(zhuǎn)回自己的座位去了。

隨著一陣鑼鼓聲和二胡聲再次響起，臺上演起了《白蛇傳》，扮演白素貞的演員扮相好，馬上吸引了大家的視線。

當(dāng)天晚上散戲以后，在日軍憲兵司令部里，楊老疤和七毛向中村匯報：黃冼一步?jīng)]離開過他倆的視線，也沒人主動和他聯(lián)系。中村得知他倆所說的情況和自己觀察到的一樣，心里不由得大失所望。

中村強打精神對楊老疤和七毛勉勵道：“別灰心，你倆繼續(xù)盯著他，也許明天一早就有轉(zhuǎn)機?！?/p>

兩個漢奸走后，中村走到窗戶邊，喃喃道：“那些土八路這會兒在干什么？明天真的會有轉(zhuǎn)機嗎？”

其實，這個時候八路軍正在城外一個隱秘的地方搬運西藥，他們已經(jīng)成功地從黃冼那里得到了情報，把西藥安全地轉(zhuǎn)移走了。

原來，日軍突襲草藥店的消息，老鬼很快就知道了。他非常擔(dān)心黃冼經(jīng)受不住日軍的威逼利誘說出西藥的下落，可此時店里已經(jīng)有了漢奸假扮的伙計，沒有辦法接觸到黃冼了。正急得團團轉(zhuǎn)時，有人得到消息說今晚維持會王會長在梨園戲院請客看戲，因京劇戲團的人跑了不少，不得已，只好請曾秉年去串《李慧娘》。老鬼覺得這是個機會，就和地下黨合計出了一條計策。他們先找到曾秉年，說服他躲起來不去演戲，然后又讓人告知王會長黃冼的《李慧娘》也演得非常好，這樣就逼著王會長去請黃冼來串《李慧娘》。不知情的黃冼接到邀請后，忐忑不安地來到了戲院。

黃冼上臺后，前幾幕一直平靜地演過去。當(dāng)演到“還魂”一場時，戲臺上鑼鼓嗩吶聲震天響，抹著大白臉的奸相賈似道被判官派來協(xié)助李慧娘的幾個鬼卒追得魂飛魄散，到處躲閃，劇情發(fā)展到了高潮，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還魂”一場過后，劇情進行到向賈似道索命一場時，鬼卒往返穿梭，李慧娘口吐烈火、手持陰陽寶扇追逐著失魂落魄的賈似道，煞是熱鬧。此時，包括中村和他手下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被自己的眼睛給騙了。誰也沒想到，在這段只有表演沒有唱腔的武戲里，從后臺左邊的門跑下，再從右邊的門跑上來的“李慧娘”已經(jīng)不是剛才的黃冼，而是曾秉年了。

在地下黨的安排下，化好了妝的曾秉年和老鬼早已躲在了后臺下場門的附近，他們躲在事先特意增加的一塊幕布后。就在黃冼下場的一瞬間，老鬼一把將他拉了過來。黃冼倉皇間一回頭，發(fā)現(xiàn)是老鬼拉自己，便沒有做聲，順勢一閃身，跟曾秉年擦肩而過，和老鬼躲到了幕布后，瞞過了所有的人。曾秉年替黃冼上場，盡管中村、楊老疤和七毛在不同的角度緊緊地注視著黃冼，卻沒能捕捉到這一瞬間的變化。

老鬼迅速和黃冼溝通，并鄭重承諾地下黨將對其進行秘密保護。黃冼本來還發(fā)愁沒法跟八路軍聯(lián)系，西藥運不出去，當(dāng)下見了老鬼，大喜，立刻把儲存西藥的地點和聯(lián)系方式告訴了他。

當(dāng)后臺的一切結(jié)束時，臺上的李慧娘已經(jīng)制服了賈似道，去搭救落難的太學(xué)生裴舜卿了。趁著曾秉年扮演的李慧娘下場的機會，又一次偷梁換柱，黃冼扮演的李慧娘回到了臺上。不僅連監(jiān)視他的兩個漢奸沒有發(fā)現(xiàn)，就連黃冼自己也跟做了一場夢似的，融入了表演。

事后，中村找不到西藥，也找不到八路軍的聯(lián)絡(luò)人，不得不把派到草藥店的兩個漢奸撤了回來。

當(dāng)中村領(lǐng)著日本憲兵把草藥店翻了個底朝天時，地下黨就知道有人泄密了，并很快查出向日軍報告黃冼的草藥店藏有八路軍西藥的人就是曾秉年。原來，曾秉年事先得到消息，維持會王會長的母親過生日將在梨園戲院請客看戲，計劃邀請黃冼去串《李慧娘》。曾秉年不服氣，卻又沒辦法阻止，于是便冒名向日軍報了假情報說黃冼的草藥店有八路軍的西藥，沒想到歪打正著。當(dāng)王會長派人來邀請他串《李慧娘》時，他高興不到半天，地下黨就找上門來了。經(jīng)地下黨教育，他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主動配合地下黨，將功贖罪。

不久，日本投降了。黃冼和曾秉年這兩個京劇票友又開始在一起飆戲了，只是現(xiàn)在兩人都謙遜了不少，互贊對方的《李慧娘》演得好。

〔特約編輯 繆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