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寒
不知什么時候,天落起雨來,雨把這個小山村洗得清清亮亮。蜜蜂沒有停歇,在雨中照樣來回穿梭。一只鳥停在瓦檐上,唧唧喳喳地叫著,伸出爪子梳理藍色的羽毛。
去買蜂糖,土蜂糖。
以前,話里帶個土字,多半不懷好意,用來嘲諷:土巴老,土包子,土里土氣,土不拉幾。如今,觀念不同了,原本遭人嫌棄的土字也翻了身,變得洋氣起來。你看清楚,我這是土豬肉,我這是土茶油,我這是土……這個土字,往往咬得格外重,聽起來傲氣十足。世間的事真是看不透,就像潮水,時起時落,誰也莫把話說死了。
找土蜂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打了好多電話才知道成哥那里有。成哥是我的鄰舍,原先住在我老屋后山外的獅子庵。山里地廣人稀,隔個十里八里的都叫鄰舍,農(nóng)閑時節(jié),紅白喜事,相互之間都會走動。幾年前,他家搬到了鎮(zhèn)上,山里的老屋沒舍得拆,閑著覺得可惜,用來養(yǎng)蜂。
那天,我在鎮(zhèn)上搭了成哥的摩托。剛買幾天的摩托,在瀝青路上跑得飛快。天陰涼,太陽躲在云層里,店鋪,稻田,三三兩兩的菜土,被一陣風遠遠丟在了后面。經(jīng)過一戶人家的屋角,拐進一條泥巴路,摩托開始左右顛簸。我說,成哥,沒有事吧?他見我懷疑他的車技,覺得受了輕視,側(cè)過頭大聲分辯,那你放一萬個心,這條路我一星期跑兩回,瞇著眼睛都沒事。他不是說放一百個心,說的是一萬個。我也就信了他,把心放回了原處。
沿河走了七八里,到了獅子庵沖口。這里有一座水碓,我小時跟著祖父來舂過米,上小學(xué)后和三哥一起在這里釣過魚。隔了十幾年,水碓沒有了,其它地方倒沒怎么變。空氣濕潤,青山重疊,河水嘩嘩地流,到處傳來鳥叫聲。依偎在山腳的泥巴屋,關(guān)著窗,大門緊鎖,門兩邊的紅對聯(lián),在風飄雨洗里泛了白,已看不清上面的字跡。越過滿是雜草的屋坪,可以看到窗子上結(jié)著的蛛網(wǎng)。成哥告訴我,這里幾十戶人家,都搬到山外去了。
在一座木橋邊,成哥熄了火,支好摩托,他說快到了,下來歇口氣。我和成哥坐在橋上抽煙,路邊的田里,禾苗長勢很好,綠油油的,冒著煙。我說人都走了,為什么地沒荒呢?成哥說,都是做功夫(種地)的人,怎么會讓地荒掉?荒地,那是一件賣祖宗的事情。他吸了一大口煙,現(xiàn)在不像以前,以前是地聽人的,想盡法子提高產(chǎn)量,死命放化肥,打農(nóng)藥,谷都是化肥農(nóng)藥泡出來的。人吃了生病,地也累得不行,一天天板結(jié)了。結(jié)果傷了人,又傷了地。我說現(xiàn)在有什么不同?他說現(xiàn)在是人聽地的,不放化肥,割些草漚了當肥料;不打農(nóng)藥,長成什么樣,結(jié)多少谷,都是地說了算。這樣一來,人吃了放心,地有了喘氣的機會,產(chǎn)量也沒見得低多少。這么多年過去,我真是不能拿老眼鏡看事物了。我驚訝于一個農(nóng)民,怎么能說出這樣有見地的話來。在地里滾了半輩子的農(nóng)民,到今天,終于理解了土地,懂得了土地,這真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說話間,一根煙在寂靜里化作了煙灰,我們繼續(xù)趕路,沒多久就到了成哥的屋坪里。成哥開了鎖,吱呀一聲打開大門,提著一個鐵皮桶出去了。我坐在門口,順著成哥的背影望過去,屋坪里鏟得光溜溜的,正對著門的是一棵棗樹,虬枝紛亂,細碎的葉子在風里搖動。右手邊一口大水缸,水從一根竹子里出來,流進缸里,翻起朵朵白花。水缸過去三棵桃樹,枝丫上墜滿了青果。樹下的菜園里,種些辣椒,黃瓜,茄子,入眼一片青蔥。屋檐下掛著蜂箱,蜜蜂鉆出那道窄窄的縫隙,飛過屋坪,消失在遠處的山影里,丟下密集的嗡嗡的叫聲。
成哥用木勺舀了滿滿一桶水回來,提著進了灶屋。他把水倒進洗干凈的水壺,在灶膛里添柴,點火,火苗呼呼地響,炊煙從灶里出來,一股熟悉的味道在屋子里飄散。一會水開了,嘩嘩地響。成哥拿來兩個草綠色的搪瓷缸,撮一撮老茶葉放進去,茶葉在開水里翻滾。我這里沒有好茶葉,你莫見怪。成哥一臉歉意地說著。我說這個很好,在城里有錢都買不到。成哥聽了,呵呵地笑。
我們在廳屋里喝完半缸茶。成哥說,去割糖吧。說完他起身從身邊的柜子里拿出一捆香,抽六七根抓在手里。這個我有印象,是熏蜜蜂用的。幾間屋子里的墻上也掛著蜂箱,每箱之間隔一米多遠。成哥走到蜂箱邊,揭開蓋子看一下又蓋上,他默不作聲,一箱箱看過去,翻到灶屋里那箱時,成哥說,這箱可以割了。
成哥把蜂箱底板打開,一團團的蜜蜂在那里蠕動。我說不會蜇人吧?成哥說不會。他點了香,把香頭子上的煙對著蜜蜂吹過去。吁——他吹一口氣,蜜蜂往上挪一點,再吹一口氣,再挪一點。過一陣子我看到了蜂巢,白色的,金黃色的,褐色的。成哥拿起準備好的菜刀,沿著蜂箱的四壁依次割下去,割完最后一刀,一塊四方的蜂巢就取下來了。他重復(fù)著這套動作,一會割了滿滿一鐵皮桶。成哥說,夠了,不用再割了。
成哥合上蜂箱底板,從碗櫥里拿一雙筷子出來。你試試,那種白色的是最好的。我夾了一小塊放進嘴里,一股帶著花香的甜在我的舌尖上繚繞,喚醒了我沉埋的記憶,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雞鳴狗吠的村莊。成哥沒有問我味道如何,他已經(jīng)從我的笑容里找到了答案。他說,放在山上養(yǎng)的可以搬動的那種,是搖糖,一年最少可以搖四次,糖里水分和花粉多,比起這種,味道營養(yǎng)都差遠了。這種是老式的養(yǎng)法,一年只能割一次。我是在山里長大的,成哥說的我知道,我要找的就是這種土蜂糖。
把糖裝好,成哥往杯子里續(xù)了水,我們坐在廳屋里接著喝茶,東一下西一下地聊天。我問成哥,你在鎮(zhèn)上住了這么久了,覺得哪里更好?成哥說,沖里山好水好空氣好,就是買東西和細伢子讀書不方便,要走十幾里路。住在鎮(zhèn)上,這些事就不要想了,所以都搬出去了。我說你養(yǎng)蜂現(xiàn)在收入如何?成哥笑著說,還算可以吧,比搖糖產(chǎn)量低,但我養(yǎng)得多,一年也能割一千多斤。我說那比我強,都上十萬了。他笑,上十萬沒有,也就七八萬吧。我一星期來兩回,其它時間做點小工?,F(xiàn)在這個社會,只要你不懶,日子就好過。成哥一臉的滿足。他接著說,我和一些鄰舍說好了,過幾年我們老了,就搬回來,鎮(zhèn)上的屋留給孩子,反正這里的屋也沒拆,簡單刷一下就能住,隨便養(yǎng)點種點什么,日子都差不了。我相信成哥說的是心里話,再次回到村莊,不完全關(guān)乎血脈與故土,生活的路,就是一條回到心靈的歸途。
不知什么時候,天落起雨來,雨把這個小山村洗得清清亮亮。蜜蜂沒有停歇,在雨中照樣來回穿梭。一只鳥停在瓦檐上,唧唧喳喳地叫著,伸出爪子梳理藍色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