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境畫境人境
趙松:作家、評論家,遼寧撫順人,現(xiàn)居上海。已出版小說、隨筆集《撫順故事集》(廣東人民出版社)、《空隙》(上海人民出版社)、《細(xì)聽鬼唱詩》(中州古籍出版社)、《積木書》(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最好的旅行》(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等。
談及王維的詩與畫,蘇東坡說過一句很精彩又耐人尋味的話:“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注意,他沒說王維“詩如畫”,或“畫如詩”,而是說,“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一字之差,頗能顯出蘇東坡的眼光與下筆的高明。那么,高在哪里呢?
要知道,在古代文人眼中,盡管有載道之文,但最重要的,還是詩?!霸娧灾尽?,詩是更表現(xiàn)本我也更處于理想層面的東西。詩的地位,是畫所不能比的。因此蘇東坡說王維的詩時,絕對不會用“詩如畫”。說“詩如畫”或“畫如詩”,則無論在詩人還是畫家眼中,都不能算是高級的贊賞。但要說“詩中有畫”,就不一樣了,因?yàn)樵娝獱I造的是意境,而這意境中還有畫境,就會顯出這意境的豐富來,可想、可意會而又可觀;說“畫中有詩”,則同樣是對畫的贊揚(yáng),說的是畫中有微妙如詩的氣息與意味在流動。
王維寫下的詩其實(shí)并不算多,但名詩不少。而那些名詩,也確實(shí)多為“詩中有畫”的佳作。下面我們挑一首他不是那么有名的詩,而且又是寫畫的,來看看在這首詩里,他是如何施展自己的才華的——
畫
遠(yuǎn)看山有色,近聽水無聲。
春去花還在,人來鳥不驚。
首句“遠(yuǎn)看山有色”,寫的是看畫的人的感覺,覺得那山是逼真的??梢韵胂笠幌?,當(dāng)時看畫的人,在遠(yuǎn)處忽然看到了這幅畫,被它的生動所吸引,于是就有了第二句“近聽水無聲”。他走到近前,仔細(xì)觀看。他不但看到了畫中的山,還看到了山間的溪流或清泉。雖然看上去也是生動的,但那畫中的水是不可能有聲音的。而他是多么希望那看著是如此生動的流水能發(fā)出聲音來啊,那樣的話他就可以直入鮮活畫境里了。遺憾的是,畫終歸是畫;畫得再生動,也替代不了真山真水。
但出人意料的是,在第三句上,王維又反轉(zhuǎn)了前面營造的這種遺憾情緒。“春去花還在”,這正是畫中才會有的,而在現(xiàn)實(shí)中不可能有的狀態(tài)?,F(xiàn)實(shí)中只能是春去花不在,或是“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fēng)”;不管你愿不愿意,“流水落花春去也”,誰也阻擋不了自然規(guī)律下的季節(jié)場景的變化。但在畫中,則沒有這種變化。畫中的場景,一旦成形,即是永恒的。它擺脫了現(xiàn)實(shí)的時間,進(jìn)入了永恒的時間。因此不管現(xiàn)實(shí)中春天是否已經(jīng)逝去,對于畫,對于畫中春天的花朵來說,都是毫無影響的。現(xiàn)實(shí)中會有的遺憾,在畫中卻不會有。
寫到這里還不夠,最后一句“人來鳥不驚”,收得尤其精彩。人就是看畫者。他由遠(yuǎn)及近,先是被畫的山色逼真所吸引,隨即走到近處,又因流水無聲而遺憾。但接著他就醒悟了,這畫雖然有不是真山水的遺憾,可是它留存了山水之美以及精神,生成了不會隨著季節(jié)輪轉(zhuǎn)而改變的畫境,這豈不是更難得么?你看,他來到了畫境前,而畫中那棲息樹上的鳥,并不會因?yàn)樗目拷惑@飛,可以任憑他仔細(xì)觀看。那畫中之鳥,難道不也是在看著他么?它在此永恒的畫境中,是如此怡然自得、無憂無慮。這種狀態(tài),恐怕又是觀畫人所難有的吧?
這首詩,寫的是觀畫者的感受與想象。他是作者本人,還是作者眼中的朋友?沒人知道。不管是誰,他都處于第三視角里了。他在詩境與畫境之間,而這,正是能兼容詩境與畫境的人之境。
江 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