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騏遠
《聲音樂團》的敘述特色
宋騏遠
顏歌在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極其重視文本結構,吸納了現(xiàn)代派小說的敘述技巧,擅長使用富于創(chuàng)新性的敘述模式。長篇小說《聲音樂團》體現(xiàn)了顏歌極強的文體意識,是她進行敘述藝術深入探索的又一有力實踐。從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顏歌小說書寫的不斷成熟,更為重要的是,有助于我們深刻理解敘述學中的“敘述結構”“不可靠敘述”等問題。
顏歌是一位當代女性小說家,1984年出生。她的家鄉(xiāng)是四川省成都市郫都區(qū)。截至目前,她出版了多本小說,包括《五月女王》、《聲音樂團》、《我們家》等。作品也刊登在《收獲》、《人民文學》等國內(nèi)知名雜志上,并獲得了《人民文學》“未來大家TOP20”及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潛力新人等獎項。她的作品被翻譯為英文,法文,德文,韓文,匈牙利文等介紹給外國讀者。她曾于2011~2012年在美國杜克大學做訪問學者,又于2012年以駐節(jié)作家身份參與了荷蘭穿越邊界文學節(jié),并多次受邀在美國和歐洲的大學開展文學講座和分享活動。她也是四川省作協(xié)的簽約作家。顏歌是文學界應當予以關注的新星,相信與她相關的評論會逐漸增多。
在80后作家群中顏歌是具有較高學歷的作家,她接受了文學專業(yè)較為系統(tǒng)的理論知識培養(yǎng)。由于個人生活經(jīng)驗的逐年增長以及讀者閱讀品味的逐漸成熟,她的寫作特色也在發(fā)生明顯的變化。顏歌的作品里敘述的故事有著清晰的通俗性,可是她靈巧地運用富于先鋒色彩的方式寫作,深諳在小說敘述中如何凸顯自身特色。形式上反抗通俗與題材上迎合大眾的融合,顏歌為她的文學理想奮斗不息。她的《聲音樂團》試圖突出的中心是難以言喻的深切孤獨,并采取多層次的復雜結構。如果與顏歌的上一部長篇小說《五月女王》對比來看的話,《聲音樂團》在核心思想上是對《五月女王》一脈相承而且有所超越的?!段逶屡酢酚秒p線結構來搭建故事框架,而《聲音樂團》的敘述結構更為精細,顏歌用自己的寫作實踐積極追求敘述藝術,漸漸形成專屬于她的敘述特色。
套中套的敘述結構?!堵曇魳穲F》最有特色的地方表現(xiàn)為它“套中套”的結構,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這種獨特的敘述結構是非常少見的。試著想象一下中國套盒和俄羅斯套娃這樣的民間工藝品的結構,可以更好地了解套中套的敘述結構。簡單來說,一部文學作品的套中套敘述結構就是:大故事、中故事、小故事之間的套層,一層層套下去。顏歌的《聲音樂團》里的故事敘述彼此交叉,如糾纏不休的藤蔓,無法截然分清。她為讀者制作出紛繁、重疊的精致結構,可以突破虛擬與真實的界限,誕生出令人沉迷和創(chuàng)造性的成果。
《聲音樂團》中共出現(xiàn)了四個名為《聲音樂團》的小說,建構起層次清晰、互相滲透、彼此關聯(lián)的四層嵌套的關系。如果把第四個沒有展開的《聲音樂團》的故事忽略的話,三個《聲音樂團》的故事狀態(tài)就如一個大寫的B字母。第一個大故事《聲音樂團》籠罩著兩個小一號的子《聲音樂團》的故事。為表示區(qū)別,第一個大故事是用灰色書頁標志,而兩個子故事的書頁是白色的。最外層的小說《聲音樂團》,也就是最大的小說敘述框架,敘述者是年老的女性小說家——鐘某的老婆“我”,由于經(jīng)歷了婚姻和生活變故,變得性情古怪?!拔摇痹谡矸块g時,回憶起自己所寫的兩部《聲音樂團》。這個層次的《聲音樂團》顏歌寫得非常粗略,大致僅用了二萬字左右來書寫。而接下來的兩個層面的《聲音樂團》就顯得特別重要了,它們分別是顏歌《聲音樂團》的中故事和小故事,作者都用了十幾萬字進行構造,占去了整本書很多的篇幅,是作品的重心。
第二個層次的《聲音樂團》就是第一層中的小說家“我”寫作的第一個《聲音樂團》,是一個完整的子故事。讀者可以看到的是青年女作家劉蓉蓉在她創(chuàng)作的小說《聲音樂團》還沒有連載終結時,從永安市第三樂團音樂廳的看臺上意外墜落而死,她的表姐即敘述者“我”(后來身份有所改變)想要出版蓉蓉的作品《聲音樂團》,歷盡千辛萬苦才找到小說的十章原稿。第三個層次的《聲音樂團》既是劉蓉蓉仍未連載完結的作品《聲音樂團》,又是年老的女性小說家寫的第二部《聲音樂團》。這個《聲音樂團》講述了永安市原來有一頭每日鳴叫的巨獸,可是突然有一天它停止了鳴叫,而此后不知何故,城市里的古典樂從業(yè)者大批失業(yè),有十幾個樂師還得到了不同的詛咒。一個指揮家跟小說中的敘述者“我”說只要召集齊這十幾個樂手組成交響樂團,演奏一次馬勒的第二交響曲,獸就能恢復鳴叫,一切都會回歸正常的軌道。
顏歌在以上三個層次的《聲音樂團》中透露給讀者一條信息:劉蓉蓉在少女時代還寫過一本從未發(fā)表的小說《聲音樂團》,這個《聲音樂團》是劉蓉蓉未連載完的《聲音樂團》的坯胎與雛形,顏歌只是簡要的描述,不超過二百字,大略知道講出的一件事情就是劉蓉蓉被強暴。這是最小層次的《聲音樂團》了。到此為止,顏歌的這部小說共出現(xiàn)了四個《聲音樂團》,構成了四層嵌套的敘述結構,并且它們之間具有難解難分的復雜關系。
精巧結構的效果?!堵曇魳穲F》采取套盒的形式,文本套著文本,層層疊映,令讀者如剝洋蔥般不斷地剝開方可看到核心。剛開始讀《聲音樂團》時會因為結構太過復雜而導致邏輯混亂,敘述視角的不停切換(至少3次)以及人物之間關系的糾纏會變成讀者的閱讀阻礙,可是讀過之后再認真整理結構時,讀者會領悟到這部小說的結構精巧之處。
《聲音樂團》的第一個子故事是關于現(xiàn)實處境和人際關系的,第二個子故事類似于《異獸志》,融合了現(xiàn)實因素和奇幻色彩,更接近顏歌早期擅長的寫法。二者在這部小說中是顏歌濃墨重彩書寫的部分,比重相當。這兩個子故事都是由大故事中的敘述者:年老的女作家“我”在整理中逐漸呈現(xiàn)出來的。作為一個即將失去記憶的獨居老人,在自己兒時的儲物箱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綠色封面的筆記本,它的扉頁上用藍色的鋼筆寫著“聲音樂團”。這就是第一個子故事中提到的劉蓉蓉寫的第一部小說。直至此時讀者才會恍然大悟:所有的故事都是同一個故事,每個故事的敘述者都是同一個人,你會發(fā)現(xiàn)原來大故事中的“我”就是劉蓉蓉。依靠故事中人物的小說家身份和大故事中“我”的失憶病癥,作者一直在做一個敘述的陷阱,令讀者不自覺地深入其中,把真實與虛構特意混淆在一起,給讀者以理解上的難度。從中我們可以看出,顏歌本人的故事敘述能力和自由出入其中的絕佳技巧,而兩個大的子故事也顯示出顏歌對兩類故事題材擁有同樣駕輕就熟的處理能力。
顏歌安排小說的敘述結構時,沒有從大到小地按照四個《聲音樂團》的先后順序依次排列,卻將第一層小說(故事)切割為四個成分,散見于第二層和第三層故事的首尾與中部,將第四層的故事又雜糅于第一、二層故事里。這就意味著顏歌并不愿意用完整封閉的思維模式來組織每一層《聲音樂團》的整體故事和內(nèi)容,她是特意把完整的故事、連貫的情節(jié)拆散、移植,甚至僅限于使用碎片化的語言和不經(jīng)意的細節(jié)串聯(lián)起關鍵性的發(fā)展脈絡。換句話說,讀者不能單獨地從某一層《聲音樂團》的敘述中窺視一個完整故事的來龍去脈,必須在仔細閱讀的過程中,借鑒所有四個層次上的《聲音樂團》的全部信息,經(jīng)過反復推敲、考察、證明,才有可能還原四個《聲音樂團》中的四個完善而又相互牽涉的故事本來面貌。
因此,這部小說在顏歌這樣勾連交錯的巧思中自然而然就浮現(xiàn)了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關系著情節(jié)進展和人物命運的懸念,比如四個《聲音樂團》中的敘述者“我”分別指的是誰?顏歌為什么在小說開始前的入場須知中說她們是同一個人?年老的女作家為什么會有劉蓉蓉的私人物品?劉蓉蓉是意外死亡還是被人謀殺?她寫《聲音樂團》這部小說和她的死有什么聯(lián)系?這四個《聲音樂團》到底有什么邏輯聯(lián)系……全部拋出的懸念在書中都變得神秘莫測和激動人心,激發(fā)讀者無法抑制的獵奇心和求知欲。
四個層次上的《聲音樂團》出現(xiàn)的相互交融、你中有我的現(xiàn)象使得四個《聲音樂團》講述的故事完全打破了小說中的現(xiàn)實和小說中的小說的界限,這一切在顏歌并不連貫的敘述中既迷霧重重,又十分吸引讀者的注意力。破解這些謎團,理順四個故事的邏輯關系,考驗著讀者的智力和耐力。精心營造的敘述結構為讀者編織了足以想象的寬廣空間,延長了讀者的感知時間,取得了顯著的效果。
顏歌的敘述具有先鋒的特征,這可能是潛意識層面的?!堵曇魳穲F》中表姐是虛構的,劉蓉蓉是虛構的,“小說中所有的敘述者都是同一個人”的荒誕性,當讀者還沉迷于故事情節(jié)的跌宕起伏時,作者在故事的結尾告訴你這僅僅是一個小說,一切都是虛假的?!段逶屡酢泛汀段覀兗摇犯鼮橹苯?,以一個非人類、精神病患者的敘述視角來看她所處的世界或者身邊的故事,這使得故事的奇異色彩更濃,讓讀者懷疑故事的邏輯與真實。而這個虛擬視角所看到的世界是那么的細致真實,使讀者在現(xiàn)實與虛擬中徘徊不定。顏歌的幾部代表作品中的敘述都透露出不可靠性。
在《聲音樂團》第二層故事的敘述中,敘述視角處于不斷變化之中,到了故事的后面,更是在“我”的視角以及全知視角之間自由轉(zhuǎn)換,慢慢揭露出事實的真相。然而隨著敘述的深入,敘述也變得越來越不可靠。不僅樂手們的講述滿是各懷鬼胎的謊言,而且就連看似誠實的敘述者“我”其實也是虛假的。不可靠敘述彌漫在整個作品中,這個層次的敘述也因此存在許多未解的空洞,等待下一層次的敘述來補全。而第三層故事的敘述中,也充滿著不可靠性?!拔摇钡挠洃洺錆M了虛構,每一個樂手的哀樂其實都指向“我”。
彼此牽連的結構,枝蔓叢生的語言,文本的各個層面構成了一個迷宮。敘述者在三個部分的某些時刻都刻意保持沉默,產(chǎn)生很多疑團,往往要借助其它部分的指涉來勉強完成判斷;三個部分的敘述帶給讀者的是難以確認的真相。直至最終,樂師們和劉蓉蓉親人們的說辭相互矛盾、漏洞百出,最動人心魄之處在于讀者一直所跟隨的文本敘述者“我”也被動搖和否定。每一部分的結束語都是“那恢弘的聲音響起來了”,似乎只有在這樣可以短暫休息的時刻,一切的不解和矛盾被輕松地消解掉,讀者像劉蓉蓉一樣心甘情愿地沉入這聲音的海洋之中。
小說中還有頗多不可靠的地方,例如三個部分中充滿互文性的暗示,敘述者與受述者的并存,“我”對整理的偏執(zhí),女主人公的胃痛、失眠以及隱秘難言的姐妹關系。小說結構上的復雜和故事在敘述層面上的不透徹,確實給閱讀帶來了不少困擾。不過顏歌應該不是主觀上故意刁難讀者,恰恰相反,是尊重讀者閱讀經(jīng)驗和水平的一種表現(xiàn)。閱讀之中,順流而下總是緊接著曲折回旋,柳暗花明的前一刻也永遠與晦澀難懂相伴,在張弛有度的敘述中,讀者的閱讀會顯得輕松與沉重并存,時刻與文本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系。
《聲音樂團》可以視為顏歌開始的一場對小說自身生發(fā)出來的眾多可能的發(fā)現(xiàn)之旅。這一類似游戲的舉動不僅和小說的初始精神暗中契合,而且由此產(chǎn)生的戲仿意味、小說語言的變奏更充實了讀者的閱讀體驗;據(jù)此也能窺見顏歌對于小說諸要素的嫻熟把握。在這樣復雜的敘述結構下,顏歌要傳達給讀者的,除了是一種特別的生活經(jīng)驗外,也許更多的是偏重于深層次的哲學思考了。現(xiàn)代主義以來,作家們關于小說本體論的反復挖掘與探求,不單指向了小說的結構,更指向了存在本身,因為存在模式即結構模式。顏歌對“敘述結構”、“不可靠敘述”等敘述手法的靈活運用與她創(chuàng)作本身的初衷是分不開的。
作家顏歌創(chuàng)作的敘述形式多變的文學作品都顯露出先鋒姿態(tài),從自我主體和社會客體兩個角度出發(fā)深刻反省人性,重新審視人的生存價值,以此呼吁新的理性。借助自我和社會兩個向度的追問和求索,給予社會難得的反思精神,為人類透視自身靈魂提供了難能可貴的批判視野。這樣的反思與重建是串聯(lián)起顏歌且行且思的整個創(chuàng)作過程的一條紅線,成為人們觀察社會與人生的一面鏡子,蘊含了獨特的藝術力量。
“敘述結構”與“不可靠敘述”是敘述學里的兩個極具價值的問題,真正理解其中的概念、功能、應用等至關重要。理論方法的學習最終要落實到具體文本的批評之中,只有結合實例來談,才能避免陷入“從理論到理論”的誤區(qū)。
顏歌作品背后的深層意義的揭示需要依賴于文本的敘述形式即結構,而她的先鋒姿態(tài)便具體體現(xiàn)為敘述結構的不斷創(chuàng)新上。敘述學理論是一種實操性很強的批評方法,本文在顏歌代表作《聲音樂團》的分析中主要使用了“敘述結構”和“不可靠敘述”兩個維度來總結其敘述特色。既加深了對小說的理解,又增強了對這兩個概念的印象,是一次文論的實驗與嘗試,收獲頗豐。
(作者單位:西南交通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