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偉

母親八十歲生日這一天，突然做了件讓人匪夷所思的事兒。

這一天是陰歷三月初二，陽歷已經(jīng)是四月份的日子，具體說是四月二十七日，谷雨后的第七天。以往母親的生日是在飯店操辦的，孫男娣女一大幫，浩浩蕩蕩走進(jìn)某一家餐館，吃上那么一頓，說上幾句“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等一些好話，給老人家聽，讓她高興，好酒好菜卻進(jìn)了我們自己的肚子。老人呢，卻看不出興奮來。她對自己的生日是不怎么在意的，在意的是又過了一年，又長了一歲，離死也就又近了一步。老人嘴上不說，心里總是在合計(jì)，老了，沒幾天活頭兒了，吃上今天這頓，下一頓能不能張開嘴都不好說。未免對年輕人的那些喜悅有些傷感。其實(shí)老人家吃不了多少，半碗飯，幾口能嚼動的菜也就足夠了。倒是這些兒女們吃了個不亦樂乎。酒足飯飽之后也就散了?？蛇@一年母親卻一反常態(tài)，說，今年的生日不去飯店，在家過。

兒女們都不理解，問，媽，為啥？

母親平靜地說，不為啥。

在家吃飯是很麻煩的，什么都得到市場上采購。特別是在鄉(xiāng)下，這個季節(jié)青黃不接，吃的大多東西可以說都是年前買的，或是過年時吃剩下的，無非是土豆蘿卜白菜之類，也是寥寥無幾。母親的一句話，折騰了我們兩三天，先是寫菜譜，然后采購，最后是由誰來做，冥想苦思。生日的這一天都想吃啥？這是個大的問題。全家二十一口人，有老有小，眾口難調(diào)，飯菜不好吃，是要遭埋怨的。我和小妹就趴在母親面前的炕上寫菜譜。先是問母親想吃啥，母親不回答，依舊邊用雙手卷著旱煙，邊嘴里嘟囔著：王可權(quán)的心，老趙的心，心那心……

母親是從父親故去的那一年開始，得了一場病，誰也說不清是什么病，像是腦子出了問題。一天到晚，無論下地干活，還是在家做家務(wù)，總是重復(fù)著這句話。我們開始說不清為什么，可村里有的人能說清是為什么。

母親生病肯定和父親的故去有關(guān)，因?yàn)楦赣H故去不久母親就得了這種病。好像是挺突然，她先是無端地笑，不是對誰笑，而是自己笑，笑得很開心，露著白白的牙齒，嘴角有些上揚(yáng)，偶爾能聽出聲音來；從臉上看那一層層的笑容是很真實(shí)的。由于笑的環(huán)境不同，又沒有笑的理由和對象，乍看上去不禁讓人有些驚悚?？蓵r間久了，我們家里人習(xí)慣了，外面的人也習(xí)慣了，也無所謂了。開始的時候，我們想帶她去城里的大醫(yī)院看看，媽就說什么也不去，好像心里還挺明白?？蓾u漸地，不僅笑沒有消失，還添了新毛病，開始自言自語，夢囈般地嘟囔：王可權(quán)的心，老趙的心，心那心……

老趙我們不知道是誰，心里卻認(rèn)定應(yīng)該是個男的。王可權(quán)我們是很熟的，他是我們的父親。

從記事兒那天起，我的父親和鄉(xiāng)下其他農(nóng)民是一樣的，干著農(nóng)田活兒，吃著莊稼飯，一輩子唯一的成就是借母親這塊“地”，生養(yǎng)了我們這六個兒女，再也找不到父親做過什么更有意義的事兒了。當(dāng)然，在父親看來，他這一生最大的貢獻(xiàn)就是造就了我們，和有了我們這個家。這恐怕是一個農(nóng)民能做出的唯一的犧牲和貢獻(xiàn)了。

不談犧牲和貢獻(xiàn)，只談自豪，我的父親也是很自豪的，因?yàn)樗⒘讼闼當(dāng)?shù)一數(shù)二的美女詹大鳳，就是我的母親?？梢哉f，這是父親那輩子的男人最值得炫耀的事情了。

在香水，叫大鳳的有兩個女人，一個是住在河西的我的母親詹大鳳，一個是住在河?xùn)|的苗大鳳。詹大鳳和苗大鳳住的地方只隔一條香水河。河不是很寬，水總是那么潺潺地流著，四季不竭。詹大鳳和苗大鳳不僅同歲，還有著相同的個子，留著一樣粗長的辮子。她們都沒念過書，打小就在家里干著她們力所能及的農(nóng)活。說起來，我母親的娘家和苗家還有些親屬關(guān)系，只是不太近，按照他們的說法已經(jīng)出五服了?？赏扑闫饋韮蓚€人是同輩人，年齡相仿，處得也不錯，今天你到我河西的家里玩兒，明天我到你的河?xùn)|府上去，兩個小姑娘就像兩朵花兒，盛開在香水河的兩岸。

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在她們長到十八歲以后，也就出落得越發(fā)喜人了，兩個人便成了香水兩岸有名的大美女。凡是家中有男孩子的，都想攀這樣的高枝兒，以娶到一個漂亮的老婆為豪。按說像父親這樣長相一般、家境貧窮的人是不可能找到像母親這般漂亮的女人的。諷刺一些說，有些“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意思，可這塊天鵝肉偏偏就落到了我父親的嘴里。

那是在母親二十歲的時候，村里村外上門提親的人就多了起來。這么說吧，方圓二三十里的媒婆基本上都踏過外祖母家的門檻。外祖母哪里肯把這么如花似玉的大閨女隨便嫁人？那是棵搖錢樹呀。當(dāng)然提親的什么樣條件的都有：在村里務(wù)農(nóng)的，在供銷社上班的，在學(xué)校當(dāng)民辦老師的，還有在信用社做臨時工的等等。工作條件好的，人長得不好的不行，人長得好的，家里條件不好的也不行……挑了個山窮水盡。母親詹大鳳是不想嫁給農(nóng)民的。也就是說，她不想找一個像自己父親這樣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一輩子的男人。那一段日子家住河?xùn)|的苗大鳳也同樣面臨著如何嫁給一個好男人的選擇。她和我的母親詹大鳳兩個人時常手拉著手、肩并著肩來到香水河的岸邊或落鷹山間的一片柳樹林子里，談又有什么人又給介紹了怎樣的對象，談她們的婚姻大事，談她們的未來。其實(shí)，她們沒有更高的向往，只想嫁個家境殷實(shí)一些的，人長得帥氣一些的，有個好工作的男人?？稍诋?dāng)時是很難的。那個年代在鄉(xiāng)下沒幾家生活殷實(shí)，小伙子帥氣有好工作的也就更少，鳳毛麟角。相親的高峰期，往往有的時候她們會在同一天被人介紹給同一個男人。也就是說，有同一個男人在相看完河?xùn)|的苗大鳳后再相看河西的詹大鳳，一天相見她們兩個姑娘。

詹大鳳和苗大鳳在山間的小樹林兒里坐著，看著夕陽漸漸落去，說著自己的心里話，恨不得把所有相親的經(jīng)過都講一遍。什么誰的個子高了，誰的個子矮了，誰的門牙是假的，看起來像金的，其實(shí)是銅的，一笑起來還掉了，又哪個黑得要命，又哪個相親的時候還放了個響屁等等，把那些她們瞧不上眼的男人，一個個重新數(shù)落一遍。有的時候聽得如癡如醉或大吃一驚，然后便是捧腹大笑。她們時常把相親的經(jīng)過當(dāng)故事分享給對方。詹大鳳笑道，太逗了，怎么能有這樣的事情，又同時被我們給拒絕了？苗大鳳說，將來咱們不會嫁給同一個男人吧？母親詹大鳳打了她一下，說，你盡胡說，怎么可能……可就在兩個人的嬉鬧談笑中，果真一個她們共同看好的男人從天而降了。endprint

其實(shí)這一天介紹人是給我母親詹大鳳介紹對象，也正趕上苗大鳳在我外祖母家玩兒，我的母親詹大鳳是硬拉著人家陪她相親的。也就是說，這個小伙子一下子相了兩個如花似玉的美女。

小伙子姓趙，叫趙立泰，是某部宣傳隊(duì)的文藝兵，還有半年就復(fù)員回老家了。因?yàn)檫€沒有復(fù)員，小伙子探親是穿著軍裝回來的。那年月，在鄉(xiāng)下能見到一個當(dāng)兵的，比吃一頓餃子都難。詹大鳳和苗大鳳見到他的時候，心怦怦直跳，眼睛里閃耀著奇異的光芒。她們想起了這個男人的家一定有塊“軍屬光榮”的牌子，掛到他們家的門框上，像太陽一樣，照耀著他們?nèi)胰说纳睢?/p>

當(dāng)小伙子看到詹大鳳和苗大鳳的時候也不禁大吃一驚，做夢都沒想到，在這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竟能有這么漂亮的女孩兒，而且是兩個。他有些喜出望外、眼花繚亂了，覺著哪個都不錯，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個子一樣高，辮子一樣粗長，臉蛋兒也都是那么耐看。他有些想把兩個都娶走的欲望。談扯了一會兒，介紹人看明白了，把趙立泰叫到了外面，問，咋樣？

趙立泰問，你說的是哪個姑娘呀？

介紹人說，真完蛋，相了半天，目標(biāo)都不知道，左邊那個呀。

趙立泰想了想問，左邊，哪個左邊？是你的左邊，還是我的左邊，還是她們的左邊？

介紹人讓趙立泰給繞糊涂了，說，就是那個穿花衣服的。

趙立泰說，都穿花衣服。

介紹人說，穿白涼鞋那個。

趙立泰又想了想，說，我只看臉兒了，沒注意她們都穿的什么鞋。

介紹人急道，這兵怎么讓你當(dāng)?shù)模?/p>

趙立泰說，我是文藝兵，又不是偵察兵。

介紹人無奈，說，進(jìn)屋，重新相相。

再次來到屋里。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在炕上坐著，詹大鳳和苗大鳳坐在炕沿上。兩個女孩子的臉都紅撲撲的，有些像秋天被太陽曬紅了的蘋果?？簧弦恢回垼厣弦粭l狗。趙立泰和介紹人坐到屋地的一張條凳上。趙立泰這回沒有只看兩個姑娘的臉，而是把目光射到了她們的腳上?？谎叵乱还灿袃呻p腳，一雙穿帆布紅涼鞋，一雙穿帆布白涼鞋。趙立泰先去看那個穿白涼鞋的，就是我母親詹大鳳的那雙腳。母親的腳不是很白，瘦瘦的，沒有多少肉，腳面是褐色的，被太陽曬過了和經(jīng)過風(fēng)吹雨打的那種顏色。趙立泰又去看穿紅涼鞋的那雙腳，是苗大鳳的腳。這雙腳和母親的不一樣，是穿著白色襪子的，看不見腳的色彩。趙立泰看完腳，又把目光重新?lián)岬搅怂齻兊哪樕稀＿@一次他看清楚了，沒穿襪子的是我的母親詹大鳳，是他今天真正應(yīng)該相的人。穿襪子的是苗大鳳，不是他今天應(yīng)該見的。這時，苗大鳳為趙立泰送上一碗水，水是甜的。那時在鄉(xiāng)下很少能見到茶，更沒有什么飲料可言，無論到哪家相親，白糖水是要給人家喝一碗的，一是對客人的尊敬，二是體現(xiàn)主人家的富有?？晌彝庾婺讣业奶撬皇前滋撬?，里面放的是糖精。外祖母是舍不得買白糖的，即便有白糖，也不可能隨隨便便地把白糖拿給別人吃。就在趙立泰去接苗大鳳手中那碗水的時候，他突然看見了苗大鳳的那雙手，眼睛一下子亮了，便隨口一問，你會做蘭花指嗎？

趙立泰的這一句話有些突如其來，把在場的人都問蒙了。

介紹人問，小趙，你說啥？

趙立泰說，我是說蘭花指。

介紹人又問，什么是蘭花指？

趙立泰恍然，這是他們在宣傳隊(duì)女孩子跳舞時手勢的一個術(shù)語，鄉(xiāng)下人不懂。于是，就做了個蘭花指的手勢給在場的人看。只見趙立泰抬起自己的右手，大拇指放在中指的下面，食指、無名指和小指蹺蹺著，像只蝴蝶在飛。

苗大鳳不知什么意思，情不自禁地將自己的手抬起來，跟著趙立泰做起蘭花指來。我的母親詹大鳳覺著好玩兒，不知所以地也跟著做了。這一做問題就出來了，苗大鳳一朵白白的蘭花和我母親詹大鳳那朵略黑的蘭花同時盛開了，好像還開出了一種聲音，就那么“咔嚓”一下，驚動了炕上的貓，地上的狗，驚動了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當(dāng)然也驚動了介紹人，大家都看見了兩朵蘭花的盛開。由于詹大鳳和苗大鳳第一次做這種手勢，難免有些不自然，不靈活，手指發(fā)硬，再加上有些緊張，五根手指不知怎么動好，怎么做也沒有人家趙立泰做得好看。趙立泰見她們蘭花指做得笨拙，便站起身，來到她們面前親自給她們指導(dǎo)，幫著她們做，并告訴她們，蘭花指的特點(diǎn)是鉤、柔、白、瘦，鉤似圓月，柔若無骨，白如玉石，瘦勝麻稈……做起來是很美的。他邊說邊擺弄著兩個姑娘的手。苗大鳳和詹大鳳有些難為情，可還是讓人給擺弄了。擺弄的結(jié)果是，苗大鳳的手軟軟的，詹大鳳的手硬硬的。苗大鳳和詹大鳳覺著有意思，就反復(fù)地在那里比畫，依舊是笨恰恰的?？扇思颐绱篪P的這朵花兒是白色的，再怎么笨拙也是要比母親的黑色耐看。

這一天，母親詹大鳳有些心花怒放，寢食不安了?？梢哉f這是她相親以來唯一看中的這么一個男人，不是隨隨便便哪個鄉(xiāng)下年輕男人可以比擬的。她忘不了趙立泰的那雙手。在教她做蘭花指的時候，他的手怎么那么軟，無骨般的軟，在鄉(xiāng)下干活男人的手是不會這樣的。特別是人家的那身軍裝，整潔、筆直、熨帖、挺括、大氣、威武，站在那里，整個人像一桿槍，可以戰(zhàn)勝一切。趙立泰就把我的母親詹大鳳戰(zhàn)勝了。不僅戰(zhàn)勝了，母親還愿做一顆子彈，放到趙立泰的這桿槍膛中，跟著他走到哪里都行。如果需要，她可以和他一起沖向疆場。

三天過去了，五天過去了，詹大鳳渴望著介紹人的再次出現(xiàn)。一晃十天過去了，也不見介紹人的影子。未免讓母親著急，可又不好意思問人家。這些天苗大鳳也沒有到詹大鳳的家里來玩兒，詹大鳳也沒心思到她那里去。這一天傍晚時分，母親詹大鳳郁悶，一個人來到了山間小樹林。剛剛走進(jìn)來，發(fā)現(xiàn)兩個身影，一個是穿花衣裳的苗大鳳，一個是穿著軍裝的趙立泰……正是夏季八月份的日子，天本是很熱的，詹大鳳看到這個場面，仿佛遇到了一股寒流，她當(dāng)時就被凍僵在那里了。

母親詹大鳳不明白，這個趙立泰怎么就看上苗大鳳了？她想了一夜也沒想清楚。自己到底差哪兒？論長相，她不比苗大鳳差，比家境，她詹大鳳的家境比苗大鳳的家境還要好一些。她實(shí)在是忍不住了，勉勉強(qiáng)強(qiáng)熬過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來到了介紹人的家，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柦榻B人，那個姓趙的為啥沒看上自己？endprint

介紹人說，這個我可說不清，她苗大鳳跟趙立泰好跟我沒什么關(guān)系，你去問問那個姓趙的吧。

詹大鳳想了想就去了趙立泰家。趙立泰家不住香水，住在蒲草，離香水五里地。我的母親詹大鳳就憑著兩只腳來到了蒲草。找到趙立泰的家，趙立泰不在。詹大鳳就在那兒等，直等到了過晌午，趙立泰才回來，身后還跟著個苗大鳳。詹大鳳的心也就一揪。趙立泰見是詹大鳳嚇了一跳，奇怪地問，你怎么在這兒？

母親詹大鳳并沒有拐彎抹角，也并沒有難為情，她看了一眼站在趙立泰身后的苗大鳳，問，你咋沒看上我？

這句話把趙立泰問蒙了。他看著站在眼前的詹大鳳，又看了眼站在身后的苗大鳳，一時不知說什么好。苗大鳳好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她怎么也沒想到詹大鳳能來找趙立泰問這件事兒，就想躲避。苗大鳳剛要走，詹大鳳說，你別走，我就是想討個說法，我這么個大姑娘就那么讓人家白看了？還摸了我的手，我得知道為啥。是長得難看，還是讓人家給撬去了？苗大鳳見走不了了，就站在原地沒動。母親詹大鳳又對趙立泰說，實(shí)話實(shí)說，是我長得不好，你沒瞧上眼，還是我的家庭不行？

趙立泰看著詹大鳳說，都不是。

詹大鳳說，那為啥跟她苗大鳳處，不跟我詹大鳳處？

趙立泰沒法說，就去看母親詹大鳳的手。詹大鳳不知所以，也看了眼自己兩只糾纏在一起的手，還問，看我手干啥？

趙立泰說，你還是回去問問介紹人吧。

詹大鳳說，介紹人說她不知道。

趙立泰說，她知道。

詹大鳳說，我就是想讓你親口說，我為啥不行？

趙立泰紅著臉說，你去問介紹人吧，她真的知道。

詹大鳳還是站在趙立泰面前，看著這個穿著軍裝的男人，越看心里越喜歡，可越看心里也越不是滋味兒。這時苗大鳳見趙立泰不說話，在一旁說，你去問介紹人吧，介紹人什么都知道。

母親詹大鳳見什么都問不出來，自己在這站著也很是尷尬，二話沒說，橫了一眼苗大鳳，轉(zhuǎn)身就走。

母親詹大鳳回到了香水，又來到了介紹人的家。介紹人正在喂雞，見了詹大鳳也就什么都明白了，說，我跟你說實(shí)話吧，丫頭，那姓趙的是沒看上你那雙手，說你的手長得沒苗大鳳的手好看，嫌你的手粗糙，太硬，太黑。

母親詹大鳳立刻看了眼自己的手。她猛地想起趙立泰那天突然讓她們做的蘭花指……

詹大鳳問介紹人，你說啥？就為這雙手？

介紹人說，對，就為這雙手。

詹大鳳說，我天天在家干活，手能不糙嗎？再說，相對象和手有什么關(guān)系？

介紹人說，人家說，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好看的手能給男人帶來福氣。還說，他們宣傳隊(duì)女孩子的手都特別軟，她苗大鳳的手就軟。不僅軟，還白凈、纖細(xì)，是福相。

母親詹大鳳說，她苗大鳳在家干多少活兒？我在家干多少活兒？怎么能比？好看的手就能帶來福氣？鄉(xiāng)下的女人能干活兒才是男人的福氣。

介紹人說，可那個姓趙的不那么認(rèn)為……

母親詹大鳳折騰了一天，萬萬沒想到是為了這雙手，從介紹人的家里出來的時候就憋了一肚子的氣。她邊走邊打自己的手，邊打邊說，你怎么就不白，你怎么就不軟，你怎么就不細(xì)？人家就是因?yàn)榭床簧夏悴趴床簧衔业?。來到香水河邊，詹大鳳的手都有些讓她給打紅了。她彎下腰去，把略略有些紅痛的手放在清清的河水里去洗。水是流動的，兩只手放在水里，仿佛被放大了的兩只海星，紅紅的，肉肉的。她又想起了那天姓趙的讓她們做的蘭花指，便在水中做了一個，一朵笨拙且有些粗糙的蘭花在水中綻開了。詹大鳳看了看，眼淚掉了下來，那淚水把蘭花砸成了碎片，隨著一層層的漣漪散去。

母親詹大鳳在家足足躺了兩天。這一天早上，我的外祖母從河?xùn)|回來，對女兒說，你還躺著干啥？人家苗大鳳明天就要和那個姓趙的結(jié)婚了。

詹大鳳披頭散發(fā)地躺在炕上，瞪大兩眼看著自己的母親。

外祖母說，男人有的是，何必一棵樹上吊死？

詹大鳳惡狠狠地大聲道，男人和男人一樣嗎？！

外祖母見女兒這樣跟她說話，覺著女兒要瘋了，也就沒敢再說什么。詹大鳳在炕上癡迷了一會兒，猛地翻身下地，走了出去。

母親詹大鳳直到晚上很晚的時候才回來，誰也不知道她干什么去了，回來的時候手里拎著一個小紅包，也沒人知道那里面裝的是啥。

苗大鳳和趙立泰從認(rèn)識到結(jié)婚不足二十天。一是趙立泰探親假一個月，眼看要到期回部隊(duì)了；二是苗大鳳怕夜長夢多，也就急三火四地把自己嫁了。

這一天是苗大鳳和趙立泰結(jié)婚的正日子。香水的河?xùn)|河西，凡是有關(guān)系、，有走動的人都來苗大鳳家賀喜。當(dāng)然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也去了。后來才知道，趙立泰沒有父母，是孤兒，倒插門兒來的苗大鳳家。

婚禮還算熱鬧，苗大鳳家的院子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擺了十幾桌酒席。街坊鄰居、親朋好友都來吃喜兒了。正在他們鬧得瘋狂的時候，正當(dāng)新郎新娘準(zhǔn)備拜天地的瞬間，我的母親詹大鳳出現(xiàn)了。她穿著一身和新娘一樣的紅衣紅褲紅鞋，也梳了個新娘發(fā)式，同樣還在頭上別著一朵小紅花兒，手里拎著個瓶子走了進(jìn)來。這時在場的人正興高采烈地看新郎和新娘拜天地，突然又來了個新娘，不僅苗家人蒙了，在場前來趕禮的人也都蒙了。他們看著詹大鳳微笑著，喜慶慶地從門外大大方方地走進(jìn)來，徑直來到了新郎和新娘面前，說，結(jié)婚呀，帶我一個唄。說著，就把手上拎的瓶子拿了起來，對準(zhǔn)自己的嘴就開始喝……

母親詹大鳳當(dāng)時就被送進(jìn)了公社衛(wèi)生院，好頓折騰才被搶救過來。母親喝的不是什么烈性毒藥，那個年月沒有“樂果”，也沒有“敵敵畏”，她喝的是最好淘弄的老鼠藥。母親真的想死，把三包老鼠藥都放到了一個瓶子里，稀釋之后喝下去的。

母親詹大鳳醒來的時候是第二天的上午，剛一睜開眼就看見了王可權(quán)。詹大鳳懷疑著問，你怎么在這兒？

王可權(quán)憨厚地笑道，我一直在這兒，是我把你背到醫(yī)院來的。endprint

詹大鳳問，是你救的我？

王可權(quán)說，是我。他們都嚇跑了。

詹大鳳說，誰讓你救的？我不想活了，你救我干啥？

王可權(quán)站在那里不知說什么好。

王可權(quán)家住河西，和外祖母家離得并不很遠(yuǎn)，一個村子的，自然很熟悉。不僅熟悉，半年前，王可權(quán)在香水河岸邊堵住詹大鳳，跟詹大鳳還求過婚，讓詹大鳳的一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給回絕了。

母親詹大鳳躺在病床上，看著王可權(quán)，流著淚，突然說，你救了我，你就得養(yǎng)活我。

王可權(quán)沒聽明白，問，你說啥？

母親詹大鳳說，你不是要娶我嗎？我同意了。

王可權(quán)看著詹大鳳有些不敢相信地說，我得問問我爸和我媽。

詹大鳳就從床上坐起來，說，走，咱倆一起去！

就這樣，母親詹大鳳在王可權(quán)的陪同下來到了王家。

那時父親的家里可以說是很窘困的，在整個香水，也算是首貧。他家有九個孩子，五個男孩兒四個女孩兒。我的父親王可權(quán)排行老四，比我母親大三歲，上有兩哥一姐，下有兩弟仨妹，可以說整個家拿不出幾件像樣兒的衣服，窮得叮當(dāng)亂響。母親詹大鳳自然知道他的家境?？赡赣H“瘋了”，就是想盡快結(jié)婚，而且想把自己嫁給一個最窮的人。誰也說不清母親當(dāng)時是怎樣想的，也不知是報復(fù)自己，還是報復(fù)別人。她什么都不顧，從醫(yī)院里出來就拉著王可權(quán)直接來到了王家。詹大鳳進(jìn)屋就說，我要跟你家老四結(jié)婚。當(dāng)時王可權(quán)家的人都不知道怎么好了。這是誰呀？詹家的寶貝閨女，香水的大美女，能主動嫁給咱家？做夢吧？王可權(quán)的父母就在炕上坐著，望著這個紅衣紅褲紅鞋的黃花大閨女，站在他家那三間破茅草房里，直覺著屋內(nèi)的黃土墻壁都跟著熠熠生輝了。他們又看了眼站在一旁衣著不整、憨態(tài)可掬的兒子，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眼瞪著，嘴張著，心跳著，就是說不出話來。母親詹大鳳見王可權(quán)的父母傻傻地看著她不說話，又重復(fù)道，我要嫁給你的四兒子王可權(quán)！你們聽見沒？兩個老人這下聽清了，立刻從炕上蹦下來，忙說，孩子，你不是瘋了吧？咱家這條件……詹大鳳坐到炕沿上，喘息著說，你甭提條件，我也沒瘋，今天晚上我就住在這兒了。三天之后，讓你兒子跟我回門。

其實(shí)這一天晚上我的父親王可權(quán)根本沒敢碰我的母親。不僅沒敢碰，連屋子都沒敢進(jìn)。他在院子里足足待了一夜，就那么守著突然飛來的“天鵝”。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從睡夢中醒來，比前一天精神多了。這幾天又是喝藥又是洗胃搶救，把她折騰得夠嗆。天已經(jīng)大亮了，她把守在院子里的王可權(quán)叫到了身邊，問，你啥意思，怎么不進(jìn)屋？我想嫁給你，你不愿意？

王可權(quán)低眉順眼地看了眼詹大鳳，嘴上動了一下，沒發(fā)出聲音來。

詹大鳳吼道，大聲說話！

王可權(quán)立刻說，愿意！

詹大鳳立馬下炕，說，走，跟我去登記。

就這樣，我的父親王可權(quán)沒費(fèi)吹灰之力，輕而易舉地娶了香水美女詹大鳳。

我的母親和我的父親王可權(quán)結(jié)婚后，過著和其他鄉(xiāng)下人一樣平平常常的日子?？晌夷赣H詹大鳳對苗大鳳還是耿耿于懷。母親的最大愿望就是想好好看一眼苗大鳳的手。她不明白那雙手到底能給男人帶來什么福氣?？勺詮拿绱篪P和趙立泰結(jié)婚，詹大鳳和苗大鳳的關(guān)系也就徹底斷了，母親想看苗大鳳的手也就越發(fā)的難。母親總在想，她跟苗大鳳好的時候還真就沒在意她的手長得什么樣子。兩個人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牽著手在一起玩兒，也曾無數(shù)次在一條河水里洗澡，苗大鳳身上的任何一個部位她都見過，哪兒大，哪兒小，哪兒黑，哪兒白，她都一清二楚，就是那雙手沒仔細(xì)看過。

母親的生日到了，這一天一大家子二十多口人，帶著歡聲笑語來到母親家，為八十歲老母祝壽。母親坐在餐桌的上首位置，全家人眾星捧月般祝福著老人健康長壽。我們?yōu)槔先说碾ｑ笾甓鴼g欣，也為老人的身體康健而鼓舞。母親不管忘記們，表情總是木木的，像是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她依舊邊吃邊自言自語地嘟囔：王可權(quán)的心，老趙的心，心那心……

老太太那夢囈般的嘟囔已經(jīng)沒人在意了。不僅是家里人不在意，包括村里認(rèn)識她的人也都習(xí)以為常。每個人都不在意她為啥說，為啥笑，只要老人家健康地活著，比什么都強(qiáng)。正在全家人大快朵頤，吃得暢快的時候，母親突然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瞪著一雙昏花無神的眼睛在看自己的手。在場的侄孫兒女們也奇怪地看著她。我問，媽，你咋的了？

媽說，我要洗手。

我說，沒吃完飯呢，吃完飯?jiān)傧窗伞?/p>

母親還說，我要洗手。

母親邊說邊看著自己那皮包骨的手背，兩只手還相互用力地搓了搓，那長著老年斑的赭色的皺皮隨著揉搓掀起了層層波瀾。大伙都不明白，互相看了看。

哥問，媽，飯沒吃完洗手干啥？

母親沒說原因，還是說要洗手。

母親說話的聲音并不大，比念經(jīng)的聲音大不了多少，卻字字能聽得清。哥立刻到廚房給母親端來一盆水，放到她面前。母親把手放到了水里。

水是溫?zé)岬模赣H的手放在里面感覺很舒適。她慢慢地洗著自己的手，她的手已經(jīng)沒有年輕時那樣粗壯了，那瘦而蒼老的手在水的浸泡下有些膨脹。母親看著，笑著，自語道，難怪老趙沒看好這雙手。

自從母親的那件事兒之后，她對自己的手就不那么看重了。不單單是手，她對自己的一切都不那么在意了，有一種破罐破摔、自甘暴棄的意思。特別是當(dāng)母親的頭發(fā)開始蒼白的時候，母親就開始討厭鏡子，她對鏡子里面她那真實(shí)的生活寫照很是不滿。這一天，母親又在梳頭，發(fā)現(xiàn)自己的白發(fā)越來越多，臉上的皺紋也開始層層疊疊了。她感覺這張臉很是不忍目睹，心一橫，把梳妝用的鏡子藏了起來，不想再照。

我問媽，鏡子呢？

媽說，沒了，不知道。

媽的回話很不客觀。媽對我們這個家的一草一木都是關(guān)心的，了如指掌的，哪怕是住在咱家的老鼠丟了她都能知道，更何況她用了多少年的鏡子。從那之后母親再沒照過鏡子。母親不照鏡子是不想看自己漸漸地蒼老。正像她說的，看自己的白發(fā)心里不好受。母親不想看臉，可以不照鏡子，可她想回避這雙手是無論如何也辦不到的。endprint

從那以后母親天天洗手，不僅是天天，可以說是時時，只要想起來了就洗，邊洗邊嘟囔王可權(quán)和老趙。

趙立泰自從進(jìn)了苗大鳳家的門，沒到半年就復(fù)員了。按理應(yīng)該繼續(xù)做個農(nóng)民，卻沒有，因?yàn)樗遣筷?duì)宣傳隊(duì)出來的，喜歡吹拉彈唱，蹦蹦跳跳，復(fù)員后很是意外地被安排到了香水的小學(xué)校，當(dāng)了一名音樂教師。那個年月，可以說是一個復(fù)員軍人很理想的結(jié)果了。這樣苗大鳳在香水就更有東西可炫耀。也就是說，她的丈夫由中國人民解放軍，搖身一變成了讓人敬仰的人民教師。這是一個多么華麗的轉(zhuǎn)身。她不能不炫耀，也不能不自豪。兩個人夫唱婦隨，過著甜美的日子。

這件事情我的母親詹大鳳自然也是知道的。她知道很多當(dāng)兵的復(fù)員后又繼續(xù)做了農(nóng)民，在家種地。其實(shí)，在母親的心里也未嘗沒有過看苗大鳳笑話的想法，就是等著趙立泰復(fù)員后回家種地。那樣的話母親的心里還能安慰一些。遺憾的是母親的這顆心并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慰藉。不僅沒有得到撫慰，還遭到了很大的打擊，那是若干年后，趙立泰竟然當(dāng)上了香水的小學(xué)校長。

母親詹大鳳怎么也沒想到，趙立泰能當(dāng)上小學(xué)校長。本以為他能做個小學(xué)老師也就燒高香了，不承想的是先做了教務(wù)處副主任、主任、副校長，最后居然做了校長。趙立泰的一步步升遷就像一把把鹽，不經(jīng)意地、輕輕地抹在了母親一直未愈合的傷口上，讓她痛不欲生，讓她齜牙咧嘴，讓她咬牙切齒。相反人家苗大鳳卻錦上添花，如日中天了。

這一年詹大鳳也就三十多一些，已經(jīng)是有了兩個孩子的母親。當(dāng)她聽到大女兒告訴她趙立泰是他們小學(xué)新任校長的時候，不禁又想起苗大鳳的那雙手來。她似乎有些相信女人的這雙手能給男人帶來好運(yùn)了。她想起了趙立泰本是個命運(yùn)不濟(jì)的孤兒，三歲喪母，七歲喪父，是公社照顧才去當(dāng)?shù)谋Ｗ詮挠鲆娒绱篪P以后命運(yùn)有了好轉(zhuǎn)，從復(fù)員后當(dāng)教師，又一步步當(dāng)上了校長，對于一個農(nóng)民來講是多么大的飛躍。不僅他趙立泰趾高氣揚(yáng)，那個苗大鳳也跟著人前顯貴。穿的戴的用的明顯跟鄉(xiāng)下人不同。母親又把這一切歸罪于自己的手。如果自己的手長得比苗大鳳的好看，那這個叫趙立泰的校長就是她的丈夫了。母親這一天的心情極為糟糕。她不顧一切地找到在地里干活的丈夫王可權(quán)，伸出自己的手讓王可權(quán)看，問，你說我這手好看嗎？王可權(quán)看了看，又摸了摸，說，好呀，摸哪兒哪兒舒服。母親聽了猛地號啕起來。

“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就在趙立泰蒸蒸日上當(dāng)上小學(xué)校長沒到半年的時候出了一件事兒。說趙立泰跟一個姓吳的教音樂的女老師有不正當(dāng)?shù)哪信P(guān)系，整個香水傳了個沸沸揚(yáng)揚(yáng)。當(dāng)時聽女兒說這話的時候，詹大鳳正在做飯，聽了這個消息后，她立馬停了手上的活兒，問女兒，想不想吃餃子？

女兒正在看媽往燒熱的鐵鍋里貼天天吃的玉米餅子，莫名其妙地問，媽，你說啥？

詹大鳳說，我問你想不想吃餃子。

女兒高興，又有些不敢相信地說，想吃，誰不想吃餃子呀！

詹大鳳高興道，媽給你去街上買肉去。

那年月母親是很少給我們包餃子的，逢年過節(jié)能吃上一頓半頓的解解饞就不錯了，而且肉放得也極少。母親突然給我們包餃子吃，覺著母親有些不正常。母親急急忙忙去了河?xùn)|，買肉給我們包餃子吃。餃子是芹菜餡兒的，明顯這一次的肉放得比平時多。我們吃得也就很香，滿嘴流油。母親還給父親王可權(quán)打了二兩酒。父親喝著酒，高興地對我們說，我真希望你們的校長多搞幾個破鞋。

詹大鳳那些日子無比興奮。她興奮的表現(xiàn)不是在語言上，而是在行動上。母親的行動不是走東家竄西家，也不是跟誰說說趙立泰的壞話。她的行動是無聲的，悄悄的，是從河西的家里到河?xùn)|的供銷社去。以往母親是打怵去供銷社買東西的，想買什么東西總是打發(fā)我們小孩子去，或是買醬油或是買鹽，或是買別的什么。她怕見苗大鳳，也怕見到那個姓趙的。眼下不同了，自從她知道趙立泰有了男女關(guān)系的緋聞后，母親的腿腳突然勤快起來，有事無事都想往河?xùn)|跑一趟。或是路過苗大鳳的家，或是在小學(xué)校的大門前轉(zhuǎn)上一轉(zhuǎn)。她很想見一見苗大鳳和趙立泰，看看他們還怎樣人前顯貴，還怎樣趾高氣揚(yáng)。她想那個只會做蘭花指的男人，喜歡的那個女教師是不是也喜歡做蘭花指/即便不喜歡，他也能手把手教上一教，就像當(dāng)年教她一樣。呸，這個大流氓……只是母親很遺憾，每次都沒能如愿見到這兩個人。不見也沒什么，母親在等著一件事情，那就是趙立泰應(yīng)該被學(xué)校開除，讓他和其他農(nóng)民一樣在家種地。讓他那只做蘭花指的手，變成扛鋤頭的手。母親又失望了，她從這一年的夏至等到第二年的谷雨，也沒有聽到趙立泰被開除的消息。突然這一天在地里干活兒，聽一個女社員說，趙立泰不在小學(xué)當(dāng)校長了，而是去了中學(xué)當(dāng)校長。詹大鳳聽說的時候正和社員們在一起播種高粱，她怒視著說話的女社員，將手中沒有種完的高粱種狠狠地摔到了她的臉上，說，不可能！瞬間，母親多年的希望變成了絕望。

詹大鳳和苗大鳳同在香水住著，這么多年不可能不見面，只是見了面也是回避，視而不見。直到有一天，詹大鳳的女兒王翠妮在念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領(lǐng)家來一個叫趙曼的小女孩兒，詹大鳳和苗大鳳才不得不說話。兩個孩子不僅是同歲，還是同班同學(xué)，兩個做母親的也就沒法再計(jì)前嫌了。她們不想把個人的恩恩怨怨強(qiáng)加到孩子身上。再說，苗大鳳的丈夫是她孩子學(xué)校的校長，她詹大鳳是得罪不起的。這一天詹大鳳和苗大鳳兩個人在供銷社買東西的時候見面了，實(shí)在躲不開，只好說了話。她們已經(jīng)好多年沒這么面對面聊聊了，有一種無從談起的尷尬。在一起往回走的時候，剛好路過苗大鳳的家。苗大鳳想請我的母親去家里坐坐，母親沒去。

母親詹大鳳和苗大鳳開始說話后，母親最關(guān)心的還是苗大鳳的這雙手。她總想看看苗大鳳的那雙手是不是還像先前那么白凈、柔軟、纖細(xì)。只是苗大鳳就是不想讓母親看到她的那雙手，每次見面她都要把自己的那雙手藏起來，或是放在口袋里，或是夾到腋窩下，母親也就怎么也看不見。母親不明白，既然你的手好看，就拿出來讓人看看唄，掖掖藏藏有啥見不得人的？越是這樣，母親就越是想入非非。

母親總是喜歡想象苗大鳳的手應(yīng)該是個什么樣子。在她看來，你苗大鳳的丈夫是校長，不等于你苗大鳳是校長，在某種程度上講，她苗大鳳要比她詹大鳳干的農(nóng)活兒還要多一些。她詹大鳳還有個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丈夫王可權(quán)做幫手。她苗大鳳卻沒有。在母親看來，那個只會做蘭花指的男人是干不了什么農(nóng)活兒的?？梢哉f她詹大鳳在家干什么活兒，她苗大鳳在家也應(yīng)該干什么活兒。雞鴨鵝狗，人吃馬喂，洗洗涮涮，柴米油鹽……是鄉(xiāng)下做女人的本職工作，一樣都不可能少。endprint

想當(dāng)初，母親詹大鳳執(zhí)意地嫁給了王可權(quán)，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自然是反對的。按照外祖父的話說，他家的鳳凰落進(jìn)雞窩里了，鳳凰是應(yīng)該落到梧桐樹上的，怎么可以落到雞窩里呢？在他們看來簡直是莫大的屈辱。說來也奇怪，在這件事情上，我的外祖父的反應(yīng)比我外祖母的反應(yīng)還強(qiáng)烈。那一天，外祖母見女兒去了王可權(quán)家的瞬間，她的心一下子落了下來。她在想，不管去哪里，只要人還在，不再喝藥自殺就行。外祖父卻不同，那一天外祖父也在苗大鳳家喝喜酒，正跟著其他人抻著脖子看新郎和新娘拜天地呢，自己的女兒卻闖了進(jìn)來。他當(dāng)時都傻了，他女兒一身新娘裝扮，他愣是沒認(rèn)出來，還在一旁看熱鬧，說閑話，好呀，又來了一個，一個男人娶倆老婆，美死了！還是我的外祖母捅了他一下，提醒了他，他才緩過神兒來。只是外祖父的反應(yīng)太遲了，當(dāng)他看清是自己女兒的時候，詹大鳳已經(jīng)將三包稀釋的老鼠藥喝了一大半兒?？稍谡泊篪P被送到醫(yī)院的當(dāng)口，我的外祖父并沒在女兒的身旁，他來到他們老詹家的祖墳前，狠狠地咒罵了一通自己，說他對不起老祖宗，養(yǎng)了個逆子。特別是當(dāng)他的女兒詹大鳳和王可權(quán)回門的那一天，外祖父站在院門前就是不讓他們進(jìn)門兒。他手中拿著鎬把，滿眼是火，指著他的女兒詹大鳳和王可權(quán)說，我看你們誰敢進(jìn)來！女兒詹大鳳哪聽得父親這一套，她穿著新娘的紅衣紅褲紅鞋，手里拎著個裝了藥的瓶子，面無表情地站在父親的面前。父親看著自己女兒著實(shí)有些心痛，那新娘的新裝已經(jīng)很不成樣子了。我的母親詹大鳳并不在意。她看著自己父親，傻傻地，難為情地叫了一聲爸，然后對王可權(quán)說，可權(quán)，叫爸。

王可權(quán)癡呆呆地喊了一聲爸。

我的外祖父手拿著鎬把，并沒有答應(yīng)。他看著眼前這兩個人，氣得嘴唇直哆嗦，手也直抖。尤其見到這個王可權(quán)，今天是新郎官，穿的衣服和平常沒啥兩樣，只是干凈一些，腳下?lián)Q了一雙新的布鞋。

詹大鳳問王可權(quán)，你怕爸打你嗎？

王可權(quán)看著眼前這個手拿鎬把的岳父大人，說，不……不怕。

詹大鳳說，好，像個爺們。就把王可權(quán)手中的四彩禮拿過來，往父親眼前的地上一放，又將拎在手里的藥瓶子在父親的眼前晃了晃。外祖父看著女兒手中的藥瓶子，鎬把一下子掉了下來，砸到了自己的腳面上。

這一天正是外祖父到祖墳去咒罵自己的第四天。

又一盆水端上來，母親又將她的那雙手放在了水里。自從母親洗手，常說的一句話是，我要是有一雙漂亮的手，你們的日子會過得更好。當(dāng)然，母親說這話是自言自語的。我聽了就說，你要是有那么一雙好手，過好日子的就不是我們了。不管母親能不能聽懂我的話，反正母親那么一說，我就這么一說。母親自從大腦出了問題，我們就很少再跟她計(jì)較什么了。她是個病人，病人說的話，怎么能往心里去呢？

我的父親走得很早，沒到五十就走了。確切一些說是在趙立泰當(dāng)上中學(xué)校長十年后的某一天走的?？梢哉f父親走得很匆忙，也可以說父親的故去給我們家?guī)砹顺林氐拇驌?，也給母親帶來了不可預(yù)想的痛苦。那時我們家還有我和一個弟弟沒有成家，家中的一切負(fù)擔(dān)都落在了母親身上。

父親自從一分錢沒花吃了母親的“天鵝肉”之后，就發(fā)奮地勞作，決心通過土里刨食富起來，以報答我母親的獻(xiàn)身之恩。父親的想法著實(shí)有些幼稚，那年月，沒有哪家是靠踏實(shí)肯干富起來的。八口人，只靠父親掙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的工分兒糊口，是可想而知的，怎么會有好日子過？

可父親不信這些，總以為勞動就能過上好日子。他有好的身板兒，有健壯的四肢，身上也有使不完的力氣，無論在地里還是在炕上，都是生龍活虎的。母親很喜歡父親的這股勁頭兒。父親正在陶醉在炕上的瞬間，也正在妄想著富起來的時候，突然一病不起，嗚呼哀哉。父親是因?yàn)殚L年勞作，病痛日積月累而走的。他的故去對母親是個極大的打擊。這個家中的頂梁柱，這個想當(dāng)初她不喜歡，卻讓自己硬是嫁給了他的男人，連一聲招呼都沒打就走了。父親的故去，對于母親比當(dāng)年趙立泰對她的放棄還要痛苦百倍。母親什么都不怪，怪自己的命不好。命不好的唯一表現(xiàn)，就體現(xiàn)在她的這雙手上。母親深知父親的存在對這個家的重要性。她常說，你們的爸爸雖沒有大能耐，卻有一副好心腸。母親也常常拿父親的好心腸和趙立泰的心腸去比。她恨趙立泰，怎么能有一顆喜歡女人手的心？

父親窮了一輩子，沒留下任何值錢的遺物和遺產(chǎn)，只留下了一個柳條編的煙笸籮。父親走后，母親繼承了丈夫王可權(quán)的“衣缽”，學(xué)會了抽煙。通過抽煙來打發(fā)她那寂寞的日子，和對丈夫的想念。王可權(quán)是個窮抽煙的，和人家有錢人抽的煙不一樣，他抽的是那種極為廉價的煙。廉價煙是又苦又辣又澀又要火的，抽一支煙要劃好幾根火柴，麻煩得很。父親為了不費(fèi)事兒，節(jié)省火柴，煙抽得順當(dāng)，就往煙里摻一些干豆角葉子。干豆角的葉子是很吸火的，和不吸火的劣質(zhì)煙混在一起，也就好了很多。味道雖說不怎么樣，只是不用再那么麻煩劃火柴了。母親同樣沒有改變父親的習(xí)慣，飯前一支煙，飯后一支煙，所不同的是在卷煙的過程中，往煙里添加了那么一種無休止的嘮叨。這一天，母親吃完了飯，洗完了手，又開始抽煙。她拿過放在炕頭的煙笸籮，扯過一張小得只能卷煙的白色煙紙，先是把煙紙橫著勒成一道槽兒，往槽里放煙絲，兩手靈活地一轉(zhuǎn)，卷了支喇叭狀的煙，再用舌頭的唾液把紙的一角封死，然后將另一頭的死結(jié)擰下來，隨著“……老趙的心，心那心……”的嘟囔，將擰下來的死結(jié)往地上狠狠地一扔，又是一笑，便開始點(diǎn)火抽煙。

父親走后，母親的整個身體就不行了，除了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wù)，其他繁重的農(nóng)活基本干不了。不僅人塌了，整個精神也跟著塌了。母親很少說別的話，每天嘟囔的只是那句：王可權(quán)的心，老趙的心，心那心……

母親整整洗了四年手。有一天我問母親，媽，你總洗手干啥？手洗多了會禿嚕皮的。

母親不聽我的話，該洗還洗，說，洗干凈了，見閻王爺?shù)臅r候也好看。閻王爺也一定喜歡漂亮的手。老趙喜歡，閻王爺也肯定喜歡。把手洗干凈了，再投胎做人，能嫁個好人家，不像嫁給你爸，你們都跟著受窮。

我說，媽，那是迷信。

母親說，可不好瞎說，你看老趙家的日子過得不比咱家好呀？人家搞破鞋都沒事兒，不僅沒事兒，還高升了，這就是命，女人給男人帶來的命。你看人家吃啥，穿啥？說話時嘴里吐出來的都是豬大油味兒。人家走道兒，是往前看，往上看。咱往哪兒看？咱看的是地上能不能撿到錢。

不管母親詹大鳳和苗大鳳怎么重歸于好，也是缺少先前的那種親切。在母親的心里也是有著一塊補(bǔ)丁的，是一塊讓她永遠(yuǎn)也不能愈合的創(chuàng)傷。她永遠(yuǎn)也忘不掉是苗大鳳親自用那只蘭花指的手勾走了那個姓趙的人。在母親看來，苗大鳳不僅僅是勾走了一個男人，也是勾走了她一生的幸福和希望。

正在母親心上的那塊傷疤難以愈合的時候，苗大鳳突然死了，那一年母親八十二歲。

苗大鳳是在丈夫趙立泰死后的第七個年頭兒走的。母親詹大鳳知道了，說什么也要去看看。我們拗不過她，只好帶她來到了苗大鳳的家。這是母親詹大鳳從那次喝藥想自殺后六十年來第一次登苗大鳳的家門兒。

苗大鳳的家已經(jīng)不像先前那么寬敞明亮了，房子舊了，院子也狹窄了。我扶著母親走進(jìn)來，見苗大鳳家孫男娣女一大幫，披著麻，戴著孝，邊哭邊燒著紙錢。苗大鳳的尸體就躺在她家廚房的過道里。

母親哆嗦著走上來，看著用拖地巾蒙著的苗大鳳，說，我想看看她的手。

我說，死人的手是不能看的。

母親問我，為啥？

我也說不清為啥，只說，就是不能看。

母親說，不讓看我就不走。

母親的固執(zhí)讓我們很無奈。我們只好和趙家的人商量了一下，人家同意了，母親這才看到了苗大鳳的手。

苗大鳳的手比先前瘦多了，也難看多了。滿手的老年斑，瘦骨嶙峋的一點(diǎn)光澤都沒有，仿佛干死了的枯樹枝。母親看著，撫摩著，眼睛有些濕潤，也更加模糊了，多少年前那朵盛開的蘭花指隨著歲月的流逝而凋零了。母親顫抖著聲音似問非問地說，這雙手到了閻王爺那里，閻王爺會喜歡嗎？

……

苗大鳳走了。在香水，唯一和母親有故事的人走了。母親詹大鳳終于看見了苗大鳳的那雙手，看上去她有一種如愿以償?shù)呐d奮。在我攙扶著她往家走的時候，母親依舊無理由地笑著和夢囈般地嘟囔著，只是那一天的笑聲和嘟囔聲比先前更嘹亮了……

責(zé)任編輯 石華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