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半球的一月正值夏季，達令港兩岸倒映在河面，樓頂拼湊在一起，像陌生人有了交集。陽光灑下來，為城市拼圖涂上金色。港口停泊著數(shù)艘白色游艇，戴墨鏡的高個子青年解開栓船柱上的纜繩，發(fā)動機的轟鳴趕走了打鼾的水鳥。游艇朝派蒙特橋駛?cè)?，浪花將悉尼一切為二。河面平靜之后，一雙宇宙的巧手將打亂的拼圖復原。晚七點，太陽有了落山跡象，慢慢裹上一片鑲金邊的云。天空穿上藍花楹色的裙裝，隨后被染成絳紫色。海鷗在河邊歇息，幾只稍胖的低著腦袋尋找木階上的面包屑。

夜幕降臨，酷暑的熱氣還來不及散去，河畔兩岸亮起燈火，將氣氛再次點燃。遠處的悉尼塔猶如指揮棒，整座城市用燈光協(xié)奏小夜曲。霓虹倒入河面，胖海鷗試著銜起月光，可能是吃得太飽的緣故，叼了兩下又把月亮吐了出來。

顧紅梅從事房地產(chǎn)中介，公司離達令港不遠，如遇到重要客戶會選擇在附近咖啡館面談。為省停車費，她停在離飯店稍遠的車位。換上高跟鞋，對著后視鏡整理了一下頭發(fā)。彈吉他的街頭藝人唱完一曲，重調(diào)麥克風的位置，身前吉他盒里鋪著硬幣和紙鈔，便攜式音響旁掛著錄制的黑膠唱片。游客倚靠在復古的路燈下拍照，顧紅梅想到兩年前剛到澳大利亞時，和他們一樣喜歡四處留影。一只白鸚鵡從她頭上飛過，降落在路燈上。這種鳥羽毛雪白，頭頂?shù)狞S色冠羽憤怒時扇開，像盛開的葵花，故名小葵花鳳頭鸚鵡。因喜棲息森林，在綠樹成蔭的皇家植物園到處都是，河邊倒是偶見。白鸚鵡繞著她轉(zhuǎn)了一圈，飛走了。

距高中畢業(yè)成績公布已過去三周，李斌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揮舞拳頭喊了聲耶。立馬撥通了媽媽顧紅梅的電話，沒有接通。稍后，他微信收到通知：媽媽陪客戶看房，稍后回電。李斌把錄取通知書拍了張照，分別發(fā)送至父母微信。顧紅梅回復了個笑臉的表情，邀兒子到他最喜歡的餐廳吃飯。與爸爸視頻聊天后，李斌換上白色Polo衫，藏青中褲，系上帆布鞋的鞋帶，走出家門。

李斌找到一個露天靠河的空位，金發(fā)碧眼的女服務(wù)生梳著馬尾，白色制服和黑圍裙將身材勾勒得很好。她拿著菜單走過來，李斌說等另一位到了再點單。女服務(wù)生把飲用水倒進裝有少量冰塊和檸檬片的玻璃杯里，撤走了兩套多余餐具。深棕色木柵欄將走道和餐廳隔開，其間用金屬立柱作裝飾，透過鏤空部分可以看到竄動著的火苗——此乃達令港常見的街頭裝飾。

一只白鸚鵡站在柵欄上，李斌打開一款叫“精靈寶可夢GO”的手機游戲，用攝像頭對準白鸚鵡，屏幕顯示出名為“比比鳥”的卡通怪獸，手指向上滑動，屏幕跳出一個精靈球，抓住了比比鳥。海風吹來高跟鞋的節(jié)奏聲，一位穿著藍白條紋襯衫、黑色九分闊腿褲的女士順著服務(wù)員手勢走來。李斌揮手示意，顧紅梅落座，點了海鮮拼盤、蔬菜色拉和兩杯冰酒，又幫兒子加了最愛的菲力牛排。女服務(wù)生夾著菜單，晃著馬尾走向吧臺。

顧紅梅舉起酒杯：“恭喜考上心儀的大學?！?/p>

兩人干杯，顧紅梅接著說：“開學后就是大學生了，要繼續(xù)好好學習。”

李斌切了一塊牛排，放進顧紅梅盤子里：“知道了。雖然減肥，還是嘗一塊吧?！?/p>

“你自己多吃點，回國的行李收拾得怎么樣了？”

“差不多了，基本都是些衣服?！?/p>

“國內(nèi)冬天冷，帶些厚衣服回去。這次要去一趟南京，外公身體不好，去看看他?！?/p>

女服務(wù)生端上海鮮拼盤，底層鋪著細冰沙，左邊羅列著三文魚腩、金槍魚片、北極貝刺身和甜蝦。右邊白色瓷筒里是撒著鹽粒的薯條和洋蔥圈。李斌吃得急，被蘸了芥末醬油的三文魚嗆了一下。

離開餐廳，正逢周末煙花表演，橙黃的火球沖上云霄，綻放出寶藍色光束。蝴蝶飛舞在紫花叢中，金色瀑布瀉入河水。一個小女孩騎在爺爺脖子上，拉住他耳朵，像芭比娃娃操控著方向盤。外公告訴他，小時候他也喜歡“騎高高”，有一次還尿了外公一脖子，但外公仍喜歡讓他騎到東騎到西。直到某個黃昏，他叫了聲外公太高了我害怕。小孩是沒有膽的，一旦恐高說明心智開始成熟了。那天以后，外公的背仿佛彎了。

LG IMAX電影院擁有全世界最大的屏幕（約八層樓高），頂部是傾斜的幾何結(jié)構(gòu)，中間部分由黑黃方格拼接，色塊兩端掛著等高的電影海報。澳洲高考不同于中國大陸的一考定終身，平時成績占一半權(quán)重。按照李斌學力，正常發(fā)揮即可過關(guān)，但如大多數(shù)中國父母一樣，顧紅梅非常重視這次高考，盡管知道兒子喜歡看電影，仍減少了他娛樂活動的時間。

入口處，黃底門牌上懸著細鋼絲，固定住黑色英文字母拼成的影片名。走上樓梯，新上映的電影宣傳牌互不服氣地對峙著。玻璃櫥柜中是各種電影周邊手辦和玩具，銀幕的界限仿佛被打破：黑武士達斯維達和異形對決，擎天柱和鋼鐵俠成為朋友。走進影廳，屏幕有操場般大，光線昏暗，使英文標語更顯眼：Worlds Biggest IMAX Theatre。通過播放開場動畫，影院展示了眼花繚亂的3D特效和震撼的高低音效。

手機一陣震動，黑暗中，屏幕顯示來自顧碧松的微信語音聊天請求。

“哥，我在看電影。”顧紅梅壓低聲調(diào)道。

“老頭確診了，肺癌晚期?！?/p>

顧紅梅捂著手機，腳步慌亂跑出影廳，李斌見狀，跟在了后面。

“上個月醫(yī)生不是說是肺炎么？”顧紅梅快哭出來了。

“老頭身體一直很好，之前X光和CT檢查都沒問題。吃了藥仍沒好轉(zhuǎn)，咯血反而更嚴重了。這次做了穿刺和PET掃描，醫(yī)生不建議手術(shù)，說是還有半年時間。”

“為什么放棄手術(shù)？我來付手術(shù)費。”

“不是不手術(shù)，醫(yī)生說鱗癌晚期，沒手術(shù)機會了。跑過幾家三甲醫(yī)院，都這么說?！?/p>

“一個月前怎么沒查出來？”顧紅梅提高了分貝。

“你別和我吵，你在國外，我這段時間一直在操心老頭的事，醫(yī)學本就是模糊科學，因人而異，同樣的治療手段不一定適用?！?/p>

“那怎么辦？”

“手術(shù)成功概率很小，可能會帶來更多的痛苦。老頭拒絕化療，也不想插滿管子沒尊嚴地活著，目前只能保守治療?！?

“知道了，我下周就回國?！?/p>

二

悉尼金斯福德史密斯機場的第一航廈為國際候機樓。自動門打開，顧紅梅和李斌拉著旅行箱進入航站樓——映入眼簾的是暖色吸頂燈、各大航空公司橫幅以及悉尼歌劇院演出海報。

米色大理石過道旁是琳瑯滿目的免稅店，桃紅木酒柜上擺列著不同品牌的紅酒。上次回國時，顧紅梅在這家店挑選了兩款葡萄酒帶給父親。

“你外公一輩子最愛喝酒，現(xiàn)在肯定不能喝了，也不知道買什么回去?！?/p>

“我攢了點零花錢，給外公外婆買了魚肝油?！?/p>

顧紅梅心里嘀咕了一句，現(xiàn)在吃什么保健品都沒有效果了。回憶領(lǐng)到第一份薪水時，顧紅梅咬咬牙買了瓶高檔白酒，打算和父親小酌的情形。

“我給老爸買了瓶好酒，晚上陪他喝點。”

“喝女兒買的酒，你爸肯定高興壞了。”母親在廚房里燒獅子頭。

“買這么貴的酒干什么？”父親從房間走出來。

“慶祝我第一次拿工資?！?/p>

“晚點你哥過來吃飯，給他嘗嘗妹妹買的酒。”

“別總想著兒子，夸夸女兒唄?！?/p>

父親一愣，吐出八個字：“女兒懂事了，長大了?！?/p>

廣播提醒經(jīng)濟艙的旅客登機。新加坡航空的空姐身著寶藍蠟染彩花制服——款式沿襲了馬來西亞傳統(tǒng)的沙籠柯芭雅——走在絨毯上，顧紅梅注意到一名穿著全白西服套裝、戴著綁有黃帽帶的白禮帽的男子正打量著自己。顧紅梅低頭，沒發(fā)現(xiàn)衣服上有污漬，她懷疑也許是口紅涂花了。

“兒子，我口紅涂花了么？”

“沒有啊?！崩畋笳f。

“那是眼影花了？”

“也沒有啊?！?/p>

顧紅梅哦了一聲，朝白衣男子一瞥，報紙已擋住了他的臉。

舷窗外，夜悉尼化為璀璨的銀河。乘務(wù)員推著餐車過來，母子倆選了牛肉飯，顧紅梅要了杯新加坡司令，這款雞尾酒一百年前由調(diào)酒師嚴崇文專為女性口味所設(shè)計。顧紅梅抿了一口，血紅的酒體滑過喉嚨，她靠著U型氣枕漸漸睡去，一個穿著白色西裝的背影走過她的夢境。

中途新加坡轉(zhuǎn)機，五個小時后抵達南京祿口國際機場，旅途勞頓，顧紅梅有點無精打采。李斌瞧見李靖彥已在大廳等候，許久未見的父子擁抱了一下。

李靖彥說：“幫你拎行李吧?！?/p>

李斌說：“不重，你幫媽媽拎吧?！?/p>

李靖彥去接顧紅梅的行李：“冷不冷？車上準備了衣服?！?/p>

“還好，讓兒子多穿點。他從夏天過來，要好看不愿多穿?！?/p>

陰雨連綿，鉛灰的天空籠罩大地，紫金山宛如躲在霧霾背后的睡獸，苔蘚爬上老城墻，被風化的巖石表面露出猙獰的鬼面。煙雨中的落日撞上角樓，光線散成粉末。雨刷器像長條橡皮刮去雨點，因為溫差，車窗開始起霧，遠處的山麓愈加朦朧。

家里有了細小變化，客廳琥珀色木書架上添置了幾本新書，第四排擺放了一對胡桃核雕成的岐頭履，鞋幫處刻有仕女圖。嶄新的紫砂茶具放在茶幾中央，咖啡色地毯換成了香檳色。臥室被打掃過，空氣凈化器的電流在低吟。

“這就是新買的空氣凈化器？功率調(diào)大點，我好像鼻炎又犯了?！鳖櫦t梅說。

“嗯，澳大利亞環(huán)境好，回來估計不適應(yīng)。你們把東西收拾下，等會兒晚飯出去吃?！崩罹笍┱f。

“我沒胃口，留在家收拾東西，你帶兒子去吃。”

李靖彥扭頭問兒子：“想吃什么？慶祝你考上大學?！?/p>

“想吃鹽水鴨和白水魚?！?/p>

“早點回來，明天還要去看外公外婆。”顧紅梅一邊叮囑，一邊撥打手機，“鄧醫(yī)生你好，我是顧紅梅，前幾天聯(lián)系過你。我回國了，幾時方便帶我爸來醫(yī)院再檢查下？”

“嗯，情況我大致了解了，你不放心的話，過來復查一次?！?/p>

結(jié)束通話，窗外傳來淅瀝雨聲。路上的傘，像一朵朵行走的蘑菇。

三

眼前這條巷子是通往顧紅梅父母所住小區(qū)的捷徑。蒸汽從巷口飄出，清新的麥香彌漫開來，包子的甜味在空氣中發(fā)酵。隔壁黃色招牌上寫著“鴨血粉絲湯”，老板娘在攤位邊的水槽里洗菜，扯著嗓子朝廚房喊：“三號桌的湯快點，客人等半天了?！币惠v破舊的電瓶車穿行在遺有菜葉的水泥地上，直到鐵門擋住了去路，快遞員罵了一句，掉頭走了。

走進小區(qū)，樹木因季節(jié)緣故而枯槁，除了梅花樹枝頭，長滿了新生的花苞。小區(qū)環(huán)境比過去好了不少，之前的物業(yè)公司是開發(fā)商指定的，業(yè)主入住不久，就發(fā)現(xiàn)服務(wù)質(zhì)量偷工減料：綠化帶全是雜草，電梯貼滿小廣告，公共垃圾箱無人清理。大家怨聲載道，抱怨完了，該去學校接子女去接子女，該回家燒飯回家燒飯，沒人真正管此事。有一次，顧紅梅看望父母，在小區(qū)踩了好大一坨狗屎，便去找物業(yè)。物業(yè)嫌煩讓她去找狗主人。顧紅梅怒了，挨個去聯(lián)系業(yè)主，成立了業(yè)委會，居然把物業(yè)公司給炒掉了。業(yè)委會在社會上招聘了新的物業(yè)公司，小區(qū)管理逐漸好了起來。

按下門鈴，房間傳來腳步聲。劉祉祎打開家門，她面色憔悴，頭發(fā)散亂。顧紅梅道：“媽，給你帶了點水果。”李斌跟在后面：“外婆好，這是從澳洲買的魚肝油?！?/p>

見到外孫，劉祉祎黯淡的臉色泛起光澤，病榻上的顧楚翰掙扎著要起來。

“爸，你躺著別動。”顧紅梅道。

顧楚翰喘著粗氣，披上外套，挪到客廳的沙發(fā)上。

顧紅梅留意到陽臺掛著竹質(zhì)的鳥籠空了，顧楚翰退休后養(yǎng)過一只患白化病的虎皮鸚鵡，就像一只微型版小葵花鳳頭鸚鵡，他提著鳥籠在小區(qū)里遛鳥，教它說話。學了好久，只會說一句“恭喜發(fā)財”。

顧紅梅問道：“鸚鵡呢？”

“生病后，沒精力照顧它，放走了?！鳖櫝矊㈧淼t說，“給他們泡點茶?！?/p>

“午飯吃過了么？”顧紅梅避開詢問父親身體的狀況。

“吃了，吃了魚?！?/p>

“你爸胃口不錯，如果食欲不振就麻煩了。”劉祉祎端著熱水從廚房走出來。

“他過他的，我活我的?！边@里的“他”是指病魔，顧楚翰試圖用豁達的態(tài)度看待生死。

“今天我來陪夜，讓媽休息下?！?/p>

“不用，你們吃完飯就回去。”

“沒關(guān)系的，我請假回國，就是來陪你的?！?/p>

顧楚翰連著咳嗽幾聲，拿起搪瓷杯，吐了口痰進去。李斌拍外公的背，隔著厚厚的衣物，仍可摸到嶙峋的肩胛骨。顧楚翰呻吟了一聲：“動作輕一點?！崩畋筝p緩地在外公后背畫圈，每畫完一圈，顧楚翰就吐出均勻的低哼聲。

“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鳖櫝舱f。

顧紅梅說：“過兩天，我陪你去復查?！?/p>

“別折騰了，查了也那樣，醫(yī)生到最后只會開氣管，插管子，有什么意思?！?/p>

“放棄治療也不是辦法，”顧紅梅使了個眼色，李靖彥附和道：“是啊，還是應(yīng)該去看一下。”

“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p>

“外公暫時不想去，你們就別逼他了?！眲㈧淼t習慣隨著外孫稱呼顧楚翰。

顧楚翰把頭轉(zhuǎn)向李斌：“學習怎么樣？”

“還不錯，剛考上大學?！鳖櫦t梅搶答道。

“孩子大了，讓他自己說?！鳖櫝怖^續(xù)問道，“準備讀哪個專業(yè)？”

“讀金融。”

“畢業(yè)后和你爸一樣，到銀行工作，賺大錢。”

劉祉祎準備去做飯，顧紅梅讓她別下廚，全家出去吃。劉祉祎說顧楚翰的身體狀況沒法出門，況且小菜已經(jīng)洗凈切好。顧紅梅就跟進廚房打下手。顧楚翰把李斌叫到跟前，塞給他一沓百元大鈔。李斌說不要，顧楚翰道：“拿著。”汗珠從他額頭滴下。李斌只得接過錢，放在床尾。顧楚翰又開始講他那些陳年爛谷子往事，他說得很慢，有的情節(jié)已復述過許多遍，每次都像第一遍說。忽然他暫停說話，看著外孫仿佛不認識一般。顧楚翰有時會走神，一種可能是因肺功能不足導致大腦缺氧，另一種可能是癌細胞已擴散到腦部，家人更愿意相信前者。他又緩過神來：“前面說到哪兒了，噢，說到你舅舅小時候走丟了?！彼滞麓杀锿铝丝谔担骸爸v不動了，先不講了。”看了一眼痰液：“血絲越來越多了。”

晚飯后，李靖彥帶兒子回家。顧紅梅留下陪夜。燒好熱水，倒進大紅色的老式熱水瓶。熱水瓶購于顧楚翰夫婦紅寶石婚紀念日，瓶身印有囍字和牡丹圖案——原有一對，另一個內(nèi)膽不慎摔碎，市面上配不到該型號，只能擱置不用——同時添置的還有彩電、餐桌及床上用品。十多年過去，電視機接觸不好，需拍打才有信號。被單褪色，金色的龍爪脫線，變成了蟒。顧楚翰因肺活量不足，窗戶始終打開保持通風。或許是覺得冷，顧楚翰拎起蟒爪，將被子蓋緊。劉祉祎撫摸他的背，他蜷縮著，發(fā)出拉風箱般的聲音。既不搭理端來的熱水，也不理會輕撫的雙手。女兒去把搪瓷杯里的痰液倒進馬桶，紅褐色的血絲是病灶的證據(jù)。顧楚翰掀開被子，用雙臂支撐身體，向前挪動。十分鐘只移動了一小幅距離，像剛跑完長跑，五官扭曲在一起。顧紅梅攙扶他，發(fā)現(xiàn)棉毛衫已濕透。他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下腹鼓出拳頭大小的一個氣囊。顧楚翰慘叫一聲按壓腹部，許久氣囊才消退。顧楚翰扶著床沿勉強起身，冷汗從鬢角流下，咳嗽恍若上了發(fā)條無休無止。他陰影般佇立。顧紅梅看不清父親的臉龐，長期病痛折磨下，顧楚翰體力大不如前，連去衛(wèi)生間都是一場跋涉。劉祉祎去取痰盂，顧紅梅離開房間回避。顧楚翰站了很久，才憋出幾滴尿，嘆息道：“生不如死啊?！?/p>

冬天的夜黑得早，風砰上了房門。趴在床邊的顧紅梅被驚醒，顧楚翰倚坐憋著喉嚨，見女兒醒來，臨界點被突破，狂咳不止。他打開床頭燈，把紙巾從嘴邊拿開，上面有一攤血跡。

顧楚翰捏緊手帕，讓女兒倒一杯熱水。他從錢包夾層抽出一張泛黃的相片，相片上一個女人的微笑被定格。她戴著無檐軍帽，正中縫著紅五角星，墨綠色軍裝褪成了草黃色。顧楚翰多年沒翻出這張照片，意識到此生已不可能再相見，他輕聲念道：“亞男，對不起，先走一步了?！彼坪踉谡f給亞男聽，又似乎在對某處深淵說話。手指一搓，照片的顏色被刮去。反復幾次，包進紙巾，投入床邊的垃圾桶中。

烏云遮擋月色，雨水飄進窗戶，打濕窗臺上的盆栽。植株疏于澆灌，枝葉失去了原本的光彩。顧紅梅往茶杯里吹氣，蒸汽飄散。她注意到顧楚翰眼眶紅了，問爸爸你哪兒不舒服了？顧楚翰道：“說不清哪兒不舒服，渾身難受?！彼蛄藘煽谒?，脖子上是樹皮般耷拉下來的皮膚。顧紅梅托住他的頭，讓他躺下。這已是顧楚翰第三次起夜，反復被吵醒比熬通宵更難受。顧紅梅裹著大衣坐在沙發(fā)上，也不愿躺下來。

因失眠和病痛，黑夜顯得格外漫長。確診后，顧楚翰沒有理會妻兒的安慰，像是把他們屏蔽了。他癱在床上，晚飯時才站起來，象征性動幾下筷子，嘴里沒味道，最愛的糖醋小排也味同嚼蠟。顧楚翰想通了，怎么活都是一天，病魔不讓我好過，我偏要好好過。一種催眠般的自我意志，雖體力不支，還是搭著劉祉祎的肩，堅持在客廳踱步。劉祉祎勸他走不動不要硬撐，靜養(yǎng)就好。他說一動不動難道等死？為補充營養(yǎng)，劉祉祎一日三餐換著花樣做菜，他一度食欲還不錯。唯有一件事無法忍受，只要躺下便喘咳不止。痰液粘連在呼吸道，強烈的異物感使他無法入睡。健康人休息不足抵抗力都會下降，何況病人。顧楚翰再次咳醒，抽搐成卷曲的橡皮筋。顧紅梅照例去按摩，發(fā)現(xiàn)沒有作用，情急之下喊道，媽快過來一下。睡在隔壁的劉祉祎趕忙過來，顧楚翰面色蒼白，嘴唇發(fā)紫。劉祉祎順著他后背向下輕拍推壓。幾分鐘后，他終于透過氣來，人完全虛脫了。劉祉祎動作沒停，告訴女兒：“每次都像闖鬼門關(guān)?！鳖櫦t梅嚇傻了，剛剛過去的幾分鐘有幾個世紀那么長。莫名的無助感淹沒了她，如何緩解親人的痛苦，即便是安樂死，也受到法律與倫理的羈絆，變成無解的僵局。她推開虛掩的房門，淚水模糊了視線，被一道白光晃得睜不開眼睛。

四

遠處流星滑過，靠近看原來是只散發(fā)著幽光的白鸚鵡。白鸚鵡飛到她面前，抖落羽毛，散落的翎羽堆積成人的輪廓，幻化為一個閉著眼睛的男人。一襲雪白色大衣和高領(lǐng)毛衣，頭戴金色王冠。顧紅梅認出了他，男人睜開眼睛，黑夜變成白晝，滿天繁星閃耀，照亮無邊的黑暗。

顧紅梅漂浮在半空中：“你是誰？”

寂靜中聽不到任何聲音，顧紅梅聽見了他的心語：我是白無常。

顧紅梅想，應(yīng)該是做夢吧，世界上怎么會有無常呢？

白無常注視著她：“世事本就無常。”

“你看穿了生死，當然會這么說?！?/p>

“越是看多了生離死別，反而越看不透了?！?/p>

“都是些空話。他是我爸爸，我不想辦法救他，誰救他？”

“你父親面對絕癥做了抉擇，你應(yīng)該尊重他?！?/p>

白無常摘下王冠，擲向空中。在無重力的環(huán)境下，王冠飄了很遠，化成金黃色圓點。發(fā)光的天體像風車般圍繞著圓點旋轉(zhuǎn)，形成一個螺旋狀的星云。圓點變成蔚藍色，凝結(jié)成瞳孔狀的晶體。

“因形似人眼，這片星云被稱作上帝之眼，觀察著人間。”白無常解釋道，“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看出的世界也不同。你所認為的好，對你父親可能是煎熬。”

“你憑什么這么說，作為女兒，希望父親活著有什么錯？”

“是真心希望，還是自私呢？或是以愛的名義綁架，顧慮別人的眼光呢？”

“上帝之眼”投射出一道光線，好似投影儀，放映出一張舊照片。五角星軍帽的女人面帶笑容，長睫毛的她梳著麻花辮。白無常問道：“她叫金亞男，你認識么？”顧紅梅看著肖像：“認識?！苯饋喣械拿嫒菰谒X海中越來越清晰，她感覺身體往下沉，陷入漩渦之中。

顧紅梅上大學沒多久，和高中時交往的男友分手了。因心情不好，決定繞遠路回家。走過曾與男友一同結(jié)伴放學的路，一切似乎都沒有變。小販們早早等在學校門口，臭豆腐跳進沸騰的油鍋，在高溫作用下，表皮開始膨脹。炸至淡金黃色，用漏勺撈出，瀝干油脂。等油溫升高，將臭豆腐再次放入鍋中，煎成小麥色撈出。香味彌漫開來，學生們的饞蟲被喚醒，手里攥著幾分角子，家境不好的同學看著臭豆腐被裝入油紙袋子，撒上辣椒粉和甜面醬，咽著口水自我安慰道：“那么臭，肯定不好吃?！?/p>

橋底是顧紅梅和前男友初吻的地方，因為較為隱蔽，害羞的小情侶常會來這里。到了夜里，流浪漢把橋底占領(lǐng)，蓋著露出棉絮的被子，結(jié)束一天的流浪生活。眼前的畫面打斷了顧紅梅的回憶，她看見顧楚翰和一個梳著麻花辮的女人依偎在一起，顧紅梅喊了一聲爸，顧楚翰回過頭神色慌張：“小梅，你怎么在這兒。”顧紅梅拔腿就走，聽到父親喊她的名字，沒有回頭。

在她記憶中，父親是個正直的人，他年輕時長得英俊，當?shù)厝朔Q他“小華僑”，好多女孩子喜歡他。小時候，顧紅梅總覺得父親重男輕女，偏愛哥哥多一點。家里條件拮據(jù)，供哥哥讀完大學，沒多余的能力再培養(yǎng)一個大學生。起初，顧楚翰希望她早點工作，不要繼續(xù)深造。但錄取通知書寄到家里，他還是四處借款，咬牙堅持讓女兒讀書。那時候，顧紅梅才知道，父親愛自己跟愛哥哥一樣多，也許少一點，也不會少很多。當她目睹那一幕，不敢相信這個偷情的中年男人是自己的父親。

顧紅梅打算暫不告訴母親，剛好家里沒人，她翻找父親的口袋，試圖找到蛛絲馬跡。顧楚翰向來謹慎，顧紅梅的小算盤落空了。她靜下心分析，父親沒有太多社交活動，那女的最大可能是單位同事。等到周一，溜到顧楚翰單位，一個個房間瞄過去，果然在二樓辦公室發(fā)現(xiàn)了她。顧紅梅覺得這事不光彩，也不想鬧大。既然知道對方是誰，找個機會面談更為妥當。她轉(zhuǎn)身離開，被單位里的保安謝大爺撞見：“小梅啊，長這么高了，你爸在樓上開會?！?/p>

“我不上去了，謝伯伯繼續(xù)派報紙吧?！?/p>

過了兩天，顧紅梅再次來到父親單位。下班時間一到，那個女的推著自行車出來，被她堵住了去路：“喂，我有話想和你說?！?/p>

“你是楚翰的女兒吧，你們長得真像。”

“你能不能別叫我爸楚翰，也不嫌害臊。”

顧紅梅表明來意，希望她離開父親，不要破壞別人的家庭：“這不僅是你們倆的事，你不退出的話，我就去你們單位舉報?！?/p>

她思忖了一下：“我按照你說的做，但你答應(yīng)我，這事不能和任何人說。你爸馬上要升職了。如果舉報，不但無法升職，很可能被開除，他就不能供你上大學了?！?/p>

顧紅梅點點頭，兩人一個向左回學校，一個推著自行車往右回家。

“上帝之眼”慢慢闔上，變成一顆星星，飛回白無常手里：“不久她就結(jié)婚了，當然是和另一個男人，她給你父親寄了封信，交代了當初離開他的原因，之后，你應(yīng)該感覺到父親對你變得冷淡?！?/p>

顧紅梅不承認：“我爸爸本來就有點重男輕女?！?/p>

“他們本來也不一定有結(jié)果，兩個人相處久了，往往會因為矛盾和誤解而分開，但你的介入，使他們在最幸福的時刻被拆散，留下了美好的回憶?！?/p>

不知白無常有什么魔力，好像觸摸到顧紅梅內(nèi)心柔軟的部分，她略帶哭腔道：“我也是為這個家好，可大家好像都不幸福?！?/p>

“你擔心張揚出去會沒面子，就像現(xiàn)在堅持讓父親接受治療，一方面是出于孝心，另一方面也是姿態(tài)?！卑谉o常道，“你想證明比哥哥更關(guān)心他。”

“我哪里比不上我哥？”顧紅梅說，“托關(guān)系找醫(yī)生，搶著付醫(yī)藥費，我在澳洲天高皇帝遠，讓我哥陪爸去檢查，電話里求了他好多次?！?/p>

畫面轉(zhuǎn)換，顧紅梅忽然出現(xiàn)在靈古公園，顧楚翰領(lǐng)著她和哥哥，園內(nèi)的無梁殿采用磚砌拱券結(jié)構(gòu)，沒有木梁固定承重。穿過鐵門，大殿中央有三塊黑框石碑。日光透過東側(cè)高窗，照在中間那塊石碑前，上刻“國民革命烈士之靈位”。左右兩側(cè)，分別篆有中華民國國歌歌詞和國父遺囑。顧楚翰牽著子女的手，繞過拱門，青石碑上密密麻麻刻著國民革命軍陣亡將士的名字，顧紅梅問：“爸爸你有一天也會離開我們么？”

“爸爸會像天上的星星，永遠陪著你們?！鳖櫝哺┥淼馈?/p>

顧紅梅懸浮在浩瀚的宇宙中。三塊石牌變成星云中琉璃狀的氣柱，烈士的名字化為氣柱上的星辰。顧紅梅曾在雜志上看到太空攝影展，眼前景象與其中一幅由哈勃太空望遠鏡拍攝的“眾生之柱”一模一樣——環(huán)顧四周，白無常消失于虛無之中。顧楚翰在叫她，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爸，怎么了？”

“有點餓了，幫我微波爐轉(zhuǎn)個饅頭?！?/p>

顧紅梅站起身，努力回憶剛才的夢，卻記不太清了。

五

一宿沒休息好，顧紅梅回到家倒在沙發(fā)上。手機震了一下，是鄧醫(yī)生的短信。剛得知父親病情時，顧紅梅向朋友們打聽，鄧醫(yī)生是被推薦次數(shù)最多的呼吸科醫(yī)生。托朋友取得聯(lián)系后，顧紅梅囑咐顧碧松將病例和片子送給鄧醫(yī)生。顧碧松不太愿意，表示已去過多家醫(yī)院復診過，說法基本一致。顧紅梅堅持，顧碧松只能又跑了一次。鄧醫(yī)生把同樣結(jié)論告訴了顧碧松。顧碧松說：“我妹不能接受現(xiàn)實，麻煩您親自和她說一聲?！?/p>

鄧醫(yī)生短信上說：“病歷和片子已經(jīng)看過，只能相信奇跡。”奇跡一詞對于醫(yī)學來說并不嚴謹，卻給顧紅梅平添了希望。鄧醫(yī)生面對過各種各樣的家屬，理解她的想法，他提醒道：“哪怕病人同意后期依靠呼吸器生存，生活質(zhì)量也是不高的，家屬要有思想準備?！?/p>

顧紅梅打算再去父母家，說服顧楚翰繼續(xù)治療。出門時看見李斌在瀏覽網(wǎng)頁，告誡他不要整天玩電腦，對視力不好。李斌站起身，從果盤里拿了個蘋果，也不削皮，邊吃邊遠眺窗外。

顧紅梅趕到父母家，劉祉祎見女兒來了，以買菜為由，拖她下樓。去菜場的路上，劉祉祎神色為難，像做錯事的小孩。

顧紅梅問：“發(fā)生什么事了，為什么不讓我進屋？”

“剛才你哥在樓上，你爸把遺囑給他了。除了房子給我養(yǎng)老，其余部分都傳你哥了?！?/p>

“他是兒子，難道我不是女兒么？肯定是我哥問他討的?！?/p>

“你不要和他們吵，你爸是病人，讓著他點，有機會我再做他思想工作?！?/p>

顧紅梅想起了那個夢，心想過去了那么久，我爸一定還在為那件事記恨我。

買了菜回家，劉祉祎在廚房里忙。顧紅梅讓她不用準備晚飯，劉祉祎輕聲說：“還能一塊兒吃幾頓啊，去和你爸多說說話?！鳖櫦t梅進屋，看到顧碧松正在幫顧楚翰穿衣服。她回想起白無常的話，便說：“爸，你不愿意去醫(yī)院，我們就不去了?！鳖櫝惭燮ぬР黄饋恚皇强却?。

為防止飯菜冷掉，每道菜都扣上了盤子保溫。將伸縮式餐桌兩端的弧形餐板打開，披上一次性桌布，小方桌變成了圓桌。掀起盤子，小炒們還冒著熱氣，都是顧楚翰愛吃的，他卻說：“不想吃紅燒肉，炒個青菜吧。”

俗話說，久病無孝子。即便是多年的夫妻，情緒積壓到一定濃度時，也會抱怨：“你下午不是想吃紅燒肉么？再這樣，我以后不燒了?！?/p>

顧碧松忙打圓場：“媽，你放著吧，我來吃?！?/p>

劉祉祎去炒了盤菜心，為抵御嚴寒，青菜把多余的淀粉轉(zhuǎn)換成葡萄糖，變得更香甜軟糯。顧楚翰嘗了一口，又搛了一筷。顧紅梅記得父親不是挑食的人，小時候過年，他會把兩只雞腿留給她和哥哥，自己啃剩下的雞脖。他聲稱不喜歡雞腿，只喜歡脖子肉。后來和母親的交流中，顧紅梅得知父親最喜歡的就是雞腿?；楹鬄槭″X蓋房，他很少開葷，攢下肉票和別人兌稀缺的水泥票。

晚飯后，顧紅梅扶父親上床，估計是連續(xù)幾天沒休息好，顧楚翰很快睡著了，發(fā)出沉重的鼾聲。

安頓完父親，兄妹倆告辭回家。晚風蕭瑟，挾帶潮濕的霧氣，有種淡淡的酸黃瓜味。小區(qū)里的實木橋經(jīng)過風吹雨打，木板出現(xiàn)了裂縫，踩上去的質(zhì)地像紅酒的軟木塞。光線不足的環(huán)境下，顧碧松的膚色更加黝黑：“爸把遺囑給我了?！?/p>

“知道了。”

“你別放在心上，等爸走了我們商議下，我們兄妹不能為了這些錢不愉快?！?/p>

顧碧松的話，讓她想起顧楚翰曾生過一場重病，被江湖巫醫(yī)騙說是不治之癥。巫醫(yī)本想推銷假藥賺上一筆。誰知顧楚翰家境困難負擔不起，他把兩個孩子叫到身前，把代為保管的壓歲錢還給他們，叮囑他們好好學習。過了幾天，奇跡降臨，怪病不治而愈，顧楚翰又把壓歲錢要了回去。不同的是，這一次父親沒把遺產(chǎn)留給她，痊愈的奇跡似乎也不會再出現(xiàn)了。

“爸既然當面給你，就是擔心我和你搶。你留著吧，等你生意好轉(zhuǎn)了再說?！?/p>

“最近手頭緊，還有你墊給爸看病的錢，到時候一并還你?！?/p>

“爸的資產(chǎn)我大致清楚。當時有個地產(chǎn)項目推薦他投資，賺了三十多萬。”顧紅梅嘆了口氣，“我倒不是在乎那些錢，老頭心里沒有我。從小到大只表揚過我一次，我第一次拿工資給他買酒，他說了句‘女兒懂事了，長大了。每個字我都記得?！鳖櫦t梅潸然淚下。

沿著玄武湖，遠處的矮平房被高樓替代，群山藏匿其中。黑夜中的亭臺宛若囚籠，野草吸收了落葉的養(yǎng)分，從石縫中鉆出，又被行人一腳踩扁。流浪貓窩在假山石的空洞中，最胖的那只卡在中間，小孩伸手去抓，它卻敏捷地溜走了。

回到家，鑰匙插入鎖孔，轉(zhuǎn)了幾圈都打不開門鎖，李斌聽到動靜，去開門。顧紅梅摘下圍巾掛在衣架上，撥通鄧醫(yī)生電話，表示父親不愿配合治療，她只能遵從他的意愿。鄧醫(yī)生禮貌性地回了幾句，取消了預(yù)約。

李斌捧著筆記本電腦，走到顧紅梅面前，給她看學校院系資料：“媽，我不想讀金融了，想換醫(yī)學。”

“這怎么行，當醫(yī)生太辛苦了，再說，我跟很多朋友說你考上了澳洲最好的商學院。”

李靖彥在看財經(jīng)報紙，不參與討論。李斌說：“這幾天看外公，覺得他太可憐了，病患應(yīng)該需要更多的幫助。”

顧紅梅聽見窗外的鳥鳴聲，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移回視線，抬頭看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兒子，竟覺得有些陌生。一代代人花開花謝，是生命中最大的奇跡。她清了清嗓子：“算了，活了大半輩子，不做給外人看了。你考慮清楚，自己決定?！崩罹笍┰谝慌哉f：“兒子大了，有自己主意了。”

夜深了，清冷的月光透過針葉，被剪裁成銀白色的窗花。父子倆入睡了，顧紅梅坐到電腦前，刪除了多封垃圾郵件，此前發(fā)送的申請已得到回復，公司考慮到她家里的情況，同意讓她臨時做些國內(nèi)業(yè)務(wù)，并將新的工作資料傳給了她。顧紅梅將注意力集中在這些資料上，不去想父親的病情。直到系統(tǒng)提示電量不足，才想起忘了給電腦接電源。她去找充電器，無意間看到一塊黃白相間的雨花石——那是念初一時，父親帶她去參觀總統(tǒng)府，經(jīng)過一個雨花石地攤，買了送給她的。

夏周，作家，現(xiàn)居澳大利亞布里斯班。已發(fā)表小說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