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玉
一
曾經有幾年,每到圣誕節(jié),我和家人都喜歡開車沿著縱貫北美的101號公路,從陰郁多雨的溫哥華,駛向陽光燦爛的加州,一路瀏覽西海岸的風光景色。在遼闊的海洋,和郁郁蔥蔥的紅松林之間,加州那些分布在金色沙灘上的小城鎮(zhèn),從舊金山南邊的蒙特瑞,到洛杉磯北邊的圣芭芭拉,紅瓦白墻,鮮花盛開,猶如一處處人間樂園,給人一種錯覺,這里永遠好天氣好風光,財富和青春也永遠揮霍不完。
在硅谷的經濟,好萊塢的影視,以及西岸特有的多元另類文化的支撐和影響下,加州幾乎堪稱“國中之國”,有自己的明星達人,生活時尚,政治態(tài)度,以及它獨特的“美國夢”。加州也是一個巨大的夢工廠,每天吸引著無數移民,從世界各地和北美大陸的各個角落,聚集到這里,期待在這里把舊我換上新的面具,美夢成真。北加州的硅谷是當代的大企業(yè)家發(fā)明家喬布斯、扎克伯格、馬斯克起家發(fā)跡的地方,而南加州的娛樂城洛杉磯則目睹了瑪麗蓮·夢露、O. J. 辛普森、邁克·杰克遜從鼎盛到衰敗的過程。
從環(huán)球影城出來,沿著101道向南開,在Cahugena Pass附近出來,拐入上山的山路,這就是蜿蜒十幾里的著名的穆赫蘭大道。這里有幾處觀景臺可以停車,俯瞰洛杉磯盆谷,和烈日下熠熠發(fā)光的白色Hollywood標志,許多明星達人的豪宅就隱藏在周圍的濃蔭中,其中包括好萊塢最耀眼的明星馬蘭·白蘭度。在這里,他從一個有才華有政治理想的演藝領袖變成一個暴戾的無法控制自己體重的時代病人。他混亂多變毫無節(jié)制的私生活,不僅傷害他自己和無數被他誘惑又被他拋棄的女子,而且禍及下一代,毀壞了他們的生活。也是在這里,白蘭度的大兒子克里斯汀開槍殺死了其同父異母的妹妹泰麗塔·夏延(Tarita Cheyenne)的男友,導致一直被父親忽略的夏延精神失常,五年后自殺時,年僅二十五歲。在好萊塢山上,你會深有感觸:這里的陽光有多燦爛,投下的陰影就有多濃重。大衛(wèi)·林奇的電影對這人生的亦真亦幻捕捉的描繪得最為深入骨髓,他的《穆赫蘭大道》以夢的影像與結構呈現了加州夢的實質與現實。在追逐的過程中,燦爛千陽的夢想變成了白夜極晝的夢魘。
加州的森林海灘上,也聚集著很多或嚴肅或通俗的作家和寫手。他們很多人是專門沖著好萊塢巨大影視工業(yè)有備而來。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到五六十年代好萊塢發(fā)展鼎盛時期,從菲茨杰拉德、??思{、斯坦貝克,到美國冷硬派偵探小說三杰:錢德勒、哈米特和羅斯·麥克唐納,很多作家以給好萊塢寫劇本來維持他們的寫作生涯。而他們之中以加州為背景,寫出這個獨特國度的魅力與墮落,誘惑和挫敗,夢想與虛幻,當推還不太為中國讀者熟悉的作家夫妻檔肯尼斯·米勒(Kenneth Millar,發(fā)表作品改用筆名羅斯·麥克唐納,Ross MacDonald)和瑪格麗特·米勒(Maraget Millar)。
二
肯尼斯和瑪格麗特其實都來自北邊的加拿大??夏崴沟纳硎辣容^復雜,由于父母年輕時在美國干活,一九一五年他出生在加州的洛斯加托斯(Los Gatos)。他出生時應該是父母關系中最好的時刻。不久,年幼的肯尼斯就經常聽到父母吵架。父親做過多種工作,還寫詩編報紙,而母親則抱怨父親缺少野心和宗教信仰。然后父親離家出走,被丈夫拋棄的母親,帶著五歲的肯尼斯回到安大略省的小城基奇納(Kitchener),先寄居在寡居的母親處,然后是在不同的出租房之間搬來搬去,后來竟然貧困到乞討的地步。無奈之中她把兒子送進了孤兒院。這時是父親的表弟,把他領回家住了兩年。后來因為寄居家庭的女主人去世,他又回到基奇納與母親同住。此后又有兩年,到加拿大中部的Winnepig,與父親的親戚同住,最后又回到基奇納,在那里讀完高中。據他后來自述,他十六歲那年,曾經在幾十個不同地方留宿生活。也許正是因為這些年的流離失所,肯尼斯過早學會從公共圖書館的書籍、電臺流行音樂和小城電影院的默片中逃離,逃離到另一個世界。十歲時,他讀到了狄更斯的《霧都孤兒》,看了那個在罪惡與純真之間掙扎的少年和他自己的相似之處,也萌生了用文學寫自己的故事的最初念頭。上中學時的肯尼斯,打架斗毆、小偷小摸、酗酒,比一般的青少年更早地接觸到人生的磨難。但是,他在學校的各門功課還都好,并開始寫詩,寫故事,成為了學校年刊的文學編輯。也在這時,因為投稿的原因,他認識了一位名叫瑪格麗特的女生,她同樣喜歡寫作甚至比他更有才華。他也讀到了美國偵探作家哈米特的作品,“我站在那里,如饑似渴地吸收著。關于城市的秘密開始在我周圍聚集,我面對一個新的城市”。正是閱讀書籍和故事,使這個物質上的窮孩子和情感上的孤兒不至于徹底淪落。
高中畢業(yè),肯尼斯沒有錢繼續(xù)升學讀書。那一年在一家農場做幫工時,他讀了叔本華和克爾凱郭爾的哲學書籍。一九三三年,肯尼斯十八歲,父親死了。母親把父親留下的兩千多元死亡保險,贈送給他作為教育基金。他才得以在西安大略大學開始讀書(這所大學也是愛麗絲·門羅的母校)。大學期間,母親也去世了,他成了真正的孤兒。在母親去世之前,足有三年時間他們沒有講話。而從此,他與生身父母那種既恨又愛,想逃離卻永遠無法割棄的緊張關系再也沒有機會緩解改善了。原生家庭給肯尼斯留下的早年記憶以及心理陰影,對他自己以后的家庭和他在文學中對人類關系的表現都有莫大的影響。后來借助小說寫作,他一次次探究父母不負責任的行為對下一代產生的心理傷害以及如何影響了他們的一生。
在這世上徹底孤獨、無牽無掛的肯尼斯中斷了學業(yè),到歐洲游歷了一年。再回到加拿大,與高中時代的朋友瑪格麗特重新聯系上。兩個文學青年,也因此從對對方的欣賞和安慰中,找到了取代父母所提供的支持與理解。一九三八年肯尼斯一畢業(yè)他們就結婚了,并且搬回家鄉(xiāng),肯尼斯在他們上過學的高中當老師。
在家鄉(xiāng)教了兩年高中以后。也許是為擺脫重蹈父母從前的平庸生活的陰影,也許是為讓有才華也有野心的妻子更看重自己,肯尼斯決定尋找那個剛一出生就丟失的美國夢。他申請到密歇根大學的獎學金,讀研究院,師從詩人奧登研究十九世紀英國詩歌。還在寫博士論文期間,美國參加了二戰(zhàn),肯尼斯接受訓練做海軍太平洋巡邏艦上的通訊官。于是他得以回到出生的地方,一家人也決定再移居加州。
三
有博士學位又研究英國詩歌的肯尼斯·米勒,為什么選擇寫“低俗小說”(Pulp Fiction)—這是偵探小說早年在美國的別稱。
事情也許跟后來被稱為冷硬派偵探小說的興起有關。正如羅斯·麥克唐納后來在一篇論述偵探小說的不同傳承的論文中提到,“當今(偵探小說)世界是美國冷硬派的地盤。達希爾·哈米特(Dashiell Hammett)和雷蒙德·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以及為《黑面具》(Black Mask)雜志效力的其他作者,都在有意識地反叛早期的英美派傳統(tǒng)(Anglo American school)”。這里的“英美派”是指阿加莎·克里斯蒂、柯南·道爾以及愛倫·坡那樣身居美國東北部承襲歐洲文化傳統(tǒng)的作家作品。冷硬派偵探小說的作者們最初發(fā)表作品的《黑面具》屬于低俗雜志(pulp magazine),封面色彩鮮艷,花里胡哨,采用夸張的暴力色情圖片。里面的紙張和印刷質量低劣,因此價格很便宜,是典型的大眾一次性消費品。但是,麥克唐納說:“《黑面具》的革命的確是一場貨真價實的革命,‘我們想把謀殺從(英國)上層社會的鄉(xiāng)村周末聚會和玫瑰花園里,轉交給那些真正對此道熟稔的人。由此產生了一類新的偵探英雄,是美國民主下產生的沒有階級,很不安生的人物,他們操著一口俚語混跡街頭?!?/p>
冷硬派偵探小說代表人物和他們的人物都在西部,錢德勒主要以洛杉磯作為他的私人偵探馬婁的活動場所。而哈米特筆下的薩姆·斯佩德則對舊金山這個城市犯罪的內幕了如指掌。馬婁雖然上了大學,但出身勞動階層,流動不居,他抽煙喝烈酒,面相舉止很糙,時不時冒出兩句俏皮話。薩姆具有西部英雄的美德,并遵從西部英雄的游戲規(guī)則。帶著原罪,潛入都市的無間道。他用勇氣和狡黠對付當地人,喜歡豪賭一把,雖然最后失去一切。
比起先前的偵探推理小說,他們人物語言生猛冷硬,英美派偵探那溫文睿智的紳士風度被徹底地剔除,在某種意義上,是像馬婁、薩姆這樣的西部硬漢偵探主人公解放了其創(chuàng)作者的想象,“西部硬漢的發(fā)現,使寫小說成為可能”。使他們能寫出一種瘋狂的新鮮文字。
冷硬派偵探小說令美國讀者耳目一新,加上好萊塢也推波助瀾:冷硬派偵探小說很多都被立即改編成電影,有的不止一次。寫通俗小說因此也成為很多人謀生的主要手段。比如錢德勒,他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經濟衰退期間丟了石油公司總裁的工作后,一直靠寫偵探小說維生。而且與好萊塢合作,為他們改編或者寫作劇本。他的七部小說除了一部,都被搬上銀幕。而哈米特《馬耳他之鷹》更是西部經典。
不過偵探小說作為一種類型小說,人物常常定型、簡單,他們非流氓暴徒即英雄好漢,生而如此;人物行為也缺乏動機,沒有心理準備,因此并不可信。在一通謀殺追逐破案后,罪犯被繩之以法。但有心的讀者會問,還有什么(So what)?這也許就是硬漢派偵探小說不能讓人滿意的地方。即使哈米特和錢德勒最好的作品,他們的情節(jié)很巧妙,場景描寫得很準確,人物對白也睿智幽默,但很少能說明小說人物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如此行動。
幾十年后,昆汀·塔倫蒂諾的《低俗小說》(又譯《黑色追緝令》)就是對美國硬漢犯罪文學和電影的戲仿。電影中的暴力、毒品、機智對話和黑色幽默正是對這一文類帶有諷刺的致敬。
四
肯尼斯寫偵探小說也許還跟他太太有關,在他之前,瑪格麗特已經開始撰寫女性題材的懸疑推理小說。
與肯尼斯的身世不同,瑪格麗特是基奇納市長的女兒,出身良好,才華橫溢。高中畢業(yè)后拿到多倫多大學的獎學金,幾乎就是“成功女生”(golden girl)的代表。就在她風華正茂之時,卻遇到了人生的第一個伏擊:因為家庭變故,母親去世,瑪格麗特從大學里退學,并且出現了輕微的精神分裂癥,試圖自殺。在這艱難的時刻,寫詩,學習心理分析,成了她自救的方法。也因此,日后成為作家的瑪格麗特能準確地寫出那些壓抑著欲望的女性心理。
與肯尼斯結婚回鄉(xiāng)不久后,瑪格麗特懷孕了。但是,對自視甚高有著自己的職業(yè)理想的瑪格麗特,年紀輕輕結婚生子的普通人的生活,并不是她所想要的。她患上偏頭疼和產后憂郁癥。丈夫為她找來大量的神秘驚悚小說幫助她度日。而瑪格麗特覺得自己會寫出比這更好的神秘小說。在孩子只有六個月的時候,她用幾近瘋狂的狀態(tài),花了十五天的時間,寫了第一部長篇小說《看不見的蛆蟲》。肯尼斯一邊照顧嬰兒,一邊幫助她編寫整理。這本小說出版后拿到了二百五十元的稿費,瑪格麗特的寫作也從此便一發(fā)不可收拾。這個本來文學感覺甚好,志向高遠卻被狹窄的現實幾近扼殺的女子似乎從神秘驚悚小說形式中找到了傾吐表達對普通生活恐懼的最佳方法。她有了文學經紀人,第四本小說已經由企鵝出版。一九四五年出版的第六本小說《鐵門》更使她名聲大振。華納兄弟花了一萬五千元買下電影版權。當時肯尼斯正在加州服兵役,瑪格麗特用這筆錢買下加州南部的花園城市圣芭芭拉的一所房子。
一九四六年二戰(zhàn)結束后,肯尼斯也決定給自己一年的時間看看能否以寫作為生。在寫論文和二戰(zhàn)服務期間,他已經寫下了兩部長篇和幾篇短篇小說。第一部受重視的長篇作品《藍色城市》就是一部受哈米特啟發(fā)的犯罪小說。一個從戰(zhàn)爭中歸來的兒子,發(fā)現父親被謀殺了,他曾經熟悉的小城隱藏著一個充滿血腥和色情的腐敗世界。成為孤兒的他開始復仇,也由此開始了他的成人禮。
肯尼斯的小說一開始就隱隱約約透漏出某種自傳性。人物活動地點都是加州的大城小鎮(zhèn)。各種各樣的罪犯和他們棲身活動的地下世界是他自小就熟悉的生存環(huán)境,危險莫測,但又具有戲劇性變化的可能。而偵探主人公所顯現的過人的機智和行動的力量也是這個從安大略省無名小城一路奮斗上來的人所欽佩的力量和品質。
《移動飛靶》是他下一部成功的小說,好萊塢的老牌硬漢明星保羅·紐曼(Paul Newman)后來把它改編成《地獄先鋒》 (Harper)。就是在這部作品中,私人偵探喬·羅杰斯(Joe Rogers)更名為盧·阿徹(Lew Archer)。而作者自己也開始改用筆名羅斯·麥克唐納發(fā)表作品,那是肯尼斯·米勒逝去多年的父親的名字。
米勒夫妻很快成為圣芭芭拉當地社交圈子里的活躍分子,他們參與當地名流組織的俱樂部活動,與詩人和大學教授們交流聊天,在州法庭聽證,搜集各種材料,為好萊塢改編劇本。對米勒夫婦來說,加州給他們的寫作抱負提供了成功的機會和平臺。
寫下《鐵門》后的瑪格麗特得到神秘小說圈子里的承認,拿她丈夫這個第一讀者編輯和評論者的話說“她是天生的寫手”,尤其人物對話,自然而獨特。瑪格麗特對中產階級陷入家庭陷阱的女性的心理,幾乎是有著一種直覺的把握,并能把它準確地用懸疑和驚悚的情節(jié)表達出來。她是最早寫出現代中產家庭女性那種波瀾不驚但暗流涌動的生活的作家,也最擅于把握那種抑郁無助和幾近瘋狂的心理。尤其寫夢魘寫得達到了與真實混淆的地步。不同于她之前的嚴肅作家弗吉尼亞·伍爾芙或者她之后的女詩人西爾維婭·普拉斯,瑪格麗特選取是用流行小說給予女性的壓抑的情感一種形式。一九五五年發(fā)表的《野獸逼近》,就是寫陷入這種危境中的女子如何發(fā)瘋。三十歲的海倫懷疑自己被一個瘋女人追蹤。在四壁和鐵欄之后,她是一個無處可逃的女人。海倫最后被這個瘋子殺死,也可以看成自殺,因為那個女瘋子就是她的另一個自我。這個故事的結尾出人意料,上世紀六十年代以來被大量影視作品抄襲模仿。用自殺解決沖突,大概沒有比這種女性的自我憎恨和對周圍壓抑的環(huán)境的憤怒更能表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女權運動以前美國女性某種集體精神危機。這部小說發(fā)表的第二年就得了美國推理小說協會的以愛倫·坡命名的年度大獎。而瑪格麗特次年當選為美國推理小說協會的會長。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后,《野獸逼近》曾兩次被懸疑大師希區(qū)柯克改編為電視系列劇。也由此成為推理驚悚小說的經典之一。
五
但正像米勒夫婦自己的小說一樣,在看似完美的,富裕的加州中產階級家庭里面,常常有一顆螺絲松動了。
兩個事業(yè)順利,野心蓬勃的男人和女人,都處在創(chuàng)作的巔峰,在房子的兩頭各有一個書房,一個早上寫,一個下午寫,每人每年平均生產一部推理或神秘小說:四十五年里,兩人一共寫出了五十三本書。同時還為好萊塢的制片人們改寫劇本。在他們成功成名的日子里,女兒似乎就成了這個加州夢的累贅。
瑪格麗特用自己的錢買了巴斯街的大房子,搬進去的時候,女兒琳達才六歲。她把女兒交給保姆,自己開始為華納寫劇本,每周收入七百五十元。女兒只是有時作為母親的小說素材才偶爾得到關注。長期被忽略也被物質寵壞的琳達從小學起就麻煩不斷。父母經常被叫到學校,孩子也一再從公立學校轉到私立學校。她似乎繼承了父親早年的犯罪沖動,十五歲起就開始喝酒。寫作的壓力和親子關系的緊張讓全家人都處在一種焦慮之中。他們解決的辦法是全家搬到一個可以看到海景更大的房子。
一九五五年,肯尼斯靠寫作掙了一萬四千五百美元,這是他收入非常好的一年。女兒即將十六歲了,于是他給她買了一輛二手的福特車,不料由此卻埋下悲劇的種子。一九五六年二月的一個雨夜,孤單寂寞的琳達出去買了兩瓶酒回來。一個人都喝光后,在自殺的沖動下又開車出去。酩酊大醉的她先是撞上三個行人,然后又撞上一輛車,把其中的司機摔出六十英尺外。一個十三歲男孩當場死亡。
才學會開車就撞死人無疑也是十六歲的琳達無法承受的,她從現場逃走了。隨后,精神崩潰的她就被送去看精神醫(yī)生,在精神病院住了三個月。隨后的幾個月,“著名偵探作家”的女兒撞車逃走的故事成了當地最大的新聞,一家人成了眾矢之的。最后法庭因為琳達年紀太輕,判她緩刑,沒有坐牢。這一判決引起很大爭議,甚至有人認為是名人父母的影響。全家人不得不避風頭搬到北邊的門洛帕克(Menlo Park)住了一年??夏崴归_始接受心理治療,他以前也曾經因焦慮試圖自殺。
幾年以后,已經進了大學的琳達有一次在內華達的賭城失蹤一周多,肯尼斯在各大報紙電臺和電視臺發(fā)尋人啟事,這個并不完美的家庭及其問題再一次進入公眾的眼中。他自己也因神經高度緊張住了兩周的醫(yī)院。這大概是他們當初的加州夢完全沒有料及的。但此后米勒夫婦開始更多把精力投入社區(qū)的維護和建設,尤其是環(huán)境保護,參加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保護當地瀕危物種和國家公園的活動。一九七○年女兒琳達結束了短暫和多變的一生,年僅三十一歲。悲傷的瑪格麗特棄筆,直到六年后才又開始寫作。麥克唐納自己也因神經高度緊張和其他并發(fā)癥一再住院。一九八一年他被診斷老人癡呆。此時他已經發(fā)表了十八部小說,最后一部是發(fā)表于一九七六年的《藍錘》(The Blue Hammer)。
六
文學有時就是惡之花,在吸吮了生活的腐爛之尸后開出絢麗的花朵。
雖然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期以前,羅斯·麥克唐納已經出了好幾本書,有自己熟悉的出版社和寫作圈子,他的作品也還算暢銷,包括讓他躋身強硬派代表人物的《有人如此死去》那部小說。但他似乎并沒有找到表達自己的方式,他的偵探主人公盧·阿徹也跟其他的私家偵探沒有太大的區(qū)別。
麥克唐納真正的突破是在一九五七年的《災難預言者》。女兒車禍后,家庭關系緊張,肯尼斯面臨又一次精神危機,他決定接受心理分析治療。這次治療讓他獲得了很多對人性和精神分析的洞見。他稱這部小說是“心理歷程的記錄”,日后更聲稱,“盧·阿徹在《災難預言者》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從此以后,他不再執(zhí)著于追捕罪犯,而是去了解他們。他更代表了一個關注人性的人,而不只是要懲之以法的偵探”。
在麥克唐納的小說中,引向災難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家庭關系的失敗,包括夫妻之間的不理解,以及兒女與父母之間的無法溝通?!稙碾y預言者》中,偵探盧·阿徹被一個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年輕人卡爾所雇,他聲稱剛死去的父親,一個曾經有錢有勢的國會議員是被謀殺的。而他的母親生前有嚴重的抑郁癥,相信這一家被“預言中的災難所詛咒”。隨著盧·阿徹對案件其實也就是赫爾曼家族歷史一步步地深入,他開始發(fā)現這個看上去富裕陽光的小城里的罪惡和腐敗,尤其是深藏在家庭成員中的瘋狂、誤解、怨恨和背叛?!伴L眠不醒,災難預言者堆積如山;在我們周圍,難產和少年”—麥克唐納引用托馬斯·哈代的詩句作為這本書的題詞和書名,顯現了一種希臘神話中的“命定”和“悲劇”的概念。作者開始研究形成命運和災難的復雜因素和各種線索。
隨后,他又寫出了最具有自傳性質的《高爾頓案件》。家族內部的偏見和專制,使得年輕人背叛家庭,在孤獨的逃離的過程中,陷入罪犯手中,被圖財害命。他的遺腹子淪落到社會底層,懷著仇恨和復仇的心理,他偽造自己的身份,試圖回到他父親所逃離的上流社會。從加州到密執(zhí)安再到國境那邊的安大略小城,盧·阿徹在追根溯源一圈后,發(fā)現冒名頂替者其實是真正的家族繼承人,但他回歸之途的確又充滿罪惡和欺騙。這是一條充滿了俄狄浦斯情結的尋父之路,也是一條人類從無辜到罪惡的隱喻旅程。掩卷長思,讀者發(fā)現麥克唐納的犯罪故事不是找出一個或幾個壞人的問題,而是發(fā)現一張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倫理之網,人類的原罪(sin)。人類往往花盡精力追逐財富權勢,但財富權勢并不能彌補人們心中對情感的渴求,尤其在追逐的過程中親近關系往往被忽略損害拋棄。人們必須解決更深層的心理問題,他們常常來自于父母和原生家庭。
正因為這種心理動機的關注和人類命運的思索,盧·阿徹不再是典型的硬漢英雄。在小說中,他并不逞強好勝,也不特別睿智機警,而更像一個心理資詢師,面對那些來找他幫忙解決難題的各類病人,他更多地在傾聽。他最后呈現給我們的案件的結局,常常是一個復雜而又悲哀的關于人性淪落、人類溝通失敗的結論。麥克唐納自己對他的偵探主人公總結得最好,“盧·阿徹是個有時站在反英雄邊緣的英雄,雖然他是個行動的人。但他的行動,主要是把他人的故事連在一起,并發(fā)現其中的意義。他與其說是執(zhí)行者,不如說是一個提問人,一個讓他人的生活意義呈現出來的意識”。
就是在這個意義上,麥克唐納可以宣稱:“這部小說標志著我與錢德勒傳統(tǒng)的一個徹底決裂……我開始有了自己對犯罪始末和生活的悲哀的獨特理解。”
麥克唐納和他的太太瑪格麗特,給美國推理小說這一通俗文類帶來的提升和革命,是靜悄悄的,但又不容忽視。也許是麥克唐納的原生家庭和早年經歷,也許由于他自己的家庭關系以及女兒的問題,使得他的小說突破了偵探推理小說的盲點,而關注到人類行為后面深層的心理動機以及其家庭淵源。心理深度和精確生動的文字使他的“盧·阿徹系列”成為美國偵探小說難得的佳作??梢哉f,他把悲劇性帶進偵探小說,他的小說里閃耀著詩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