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樊建舟
我掩埋過紅軍忠骨
文/樊建舟
1971年,剛滿18歲的我在甘肅省軍區(qū)某部當兵,后被師部臨時抽調(diào)到架線連,架設幾條總長一千余公里的軍用電話專線。是年9月,架線連來到甘肅河西走廊的古浪縣,沿途是季節(jié)性河流的河道,多為戈壁荒沙,奇怪的是在河道上經(jīng)常遇見丟棄的骨殖,挖電桿洞時也會挖出森森白骨。22歲的帶隊指導員很會做思想工作,說古浪自古是兵家必爭之地,古戰(zhàn)場自然有這些遺存,大家不必害怕。
當時我們的宿營地是縣北的一個小村,房東姓張,很窮,家里只有3間平頂土坯房,一柜兩凳,四壁空空。進門后沒有隔墻,左右兩邊都是通間大炕,房東和妻子兒女6個人睡在南邊大炕,我們半個班6個人睡北邊的大炕。房東的大女兒都16歲了,指導員嚴令我們睡覺要穿長襯褲,換洗短褲必須夜深人靜在被窩悄悄進行……在這清貧如洗的農(nóng)家里,我竟發(fā)現(xiàn)了一本殘破的書,前后被撕掉許多頁,但書脊完整,書名為《悲壯的歷程》。這是本記述1936年紅軍兵敗河西走廊的書,從中我知道了在我們腳下的古浪縣曾發(fā)生過慘烈的戰(zhàn)斗,馬步芳軍殘酷圍剿西路紅軍,集體槍殺紅軍俘虜,發(fā)射炮彈處死紅軍師長,恣意蹂躪紅軍女戰(zhàn)士……因為書中涉及的不少人當時已成為“走資派”,所以《悲壯的歷程》在查禁銷毀之列。
我和幾個戰(zhàn)友傳看了這本“禁書”,就問房東張老伯能不能記得紅軍。老伯說:“咋不記得哩?那時我10歲了,紅軍戰(zhàn)士其實都是尕娃(孩子),天冷,穿的單薄又吃不上,真可憐。打了好幾天仗,天上還有飛機炸,尕娃們沒有幾個活下來。”出于好奇,我問:“你還記得他們的姓名和說過的話不?”老伯說:“紅軍早出晚歸,只住幾天就走了,沒留名字,倒是當時大人們提到過李先念,我有印象?!?/p>
聽到這里,我心頭突然一震,問道:“那縣城西面川道的人骨,是——”老伯說:“那是紅軍呀,凡沒有棺木裝殮的都是紅軍!聽父親說,仗打完后,馬步芳軍死的人,人家全部用馬馱走了。死去的幾千紅軍,谷穗兒一樣伏在地里,人都不敢下地干活,鄉(xiāng)親們就近揀低凹處埋了。咱這兒戈壁流沙,遇大風山洪,就暴露了,縣里也出錢雇人掩埋過……”
從此后,我們凡遇到線路兩旁暴露的遺骸,都會小心地掩埋起來。
這天中午,我們在古浪縣城西南干涸河道的一個水流沖蝕的低崖下發(fā)現(xiàn)3枚烈士頭骨,相距都不到20米。于是,戰(zhàn)友們在坡上亂石中揮舞鎬頭、鐵鍬和鋼釬,硬是鑿出一個七八十厘米深的大坑。有人采來青翠欲滴的駱駝草鋪在坑底,我則捧起烈士頭骨,小心翼翼安放在坑底,然后再用駱駝草覆蓋住,接著一陣鎬揚锨翻,大坑上堆起了小小的墳冢。我說:“說不定這3個紅軍和咱們一樣,是一個班的戰(zhàn)友?!睕]有人接我的話,短暫沉默后,班長說:“向他們致敬吧!”于是戰(zhàn)友們一起摘下頭上的藤編安全帽……
四十多年后的今天,互聯(lián)網(wǎng)極大延伸了人的視覺功能。我訪問古浪縣政府網(wǎng)站,查看衛(wèi)星地圖,欣喜地看到掩埋紅軍骨殖的地方,已矗立起高大的紅軍西路軍烈士紀念碑,幾千個甚至沒有留下姓名的被敵人槍彈洞穿了青春生命的紅軍英雄們,也算是魂有所歸了。回想當年曾親手掩埋紅軍的忠骨,成為我一生最大榮幸和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