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劍
戒尺、龍鞭、煩悶室……對青少年的暴力與規(guī)訓,形成比滿布豫章書院的鐵絲更可怕的網(wǎng)
10月中旬的一天,當溫柔正在為自己的懸疑小說發(fā)愁的時候,一名知乎網(wǎng)友給他發(fā)來私信,想找他爆料。溫柔是知乎網(wǎng)站上的知名作者,曾經(jīng)撰寫過關于“華龍中學砸學生手機”、“富二代把女孩從19樓推下”等熱點事件文章,引得網(wǎng)友大量關注。
網(wǎng)友給他講述了自己在豫章書院修身教育專修學校(以下簡稱“豫章書院”)被關小黑屋,挨戒尺和“龍鞭”的經(jīng)歷。溫柔感到震驚、憤怒。他開始搜集資料,聯(lián)系更多當事人,于10月26日發(fā)布了一篇名為《中國到底有多少個楊永信》的文章,稱豫章書院為“網(wǎng)癮治療學?!?,“虐待、體罰學生”,如同集中營,學校創(chuàng)辦者吳軍豹及相關工作人員涉嫌違法。
在楊永信淡出媒體視野之后,“網(wǎng)癮治療”重新成為最熱門的話題之一。越來越多前豫章書院的學生仿佛看到曙光,開始出來爆料。
這一天,珊珊在手機上看到“溫柔”的貼子,一邊看,一邊落淚。她15歲的時候被母親送進豫章書院,與爆料者經(jīng)歷相仿。想到過去的事情,她“有感而發(fā)”,開始在微博上爆料,講述自己在豫章書院的親身經(jīng)歷,并出鏡接受媒體視頻采訪。
豫章書院前身龍悔心理教育專修學校(以下簡稱“龍悔學?!保?012級學生染尤,也開始在微博上講述豫章經(jīng)歷。溫柔和一些學生創(chuàng)建了多個“爆料群”和“維權(quán)群”,吸引了大量的前豫章書院學生加入。信息技術的發(fā)達,讓這些學生能夠輕易找到媒體,說出過去這么多年不敢說的話。
豫章書院的畢業(yè)生們也開始尋求法律支持,在溫柔等志愿者的幫助下,已經(jīng)有兩名公益律師愿意為他們提供法律援助。
大眾和媒體的輿論壓力,使得豫章書院成為眾矢之的,在重圍之下,難以喘息,并不斷被媒體和網(wǎng)民抽絲剝繭,逐漸招架不住。最終,豫章書院于2017年11月3日,被當?shù)刂鞴懿块T注銷辦學資格,責令其在一個月內(nèi)妥善安置在校學生和老師。
“原先不去學校的,甚至說在家里面就是讓家長無法安心工作的這部分學生,回去之后,能夠正常地在全職學校里面就讀?!痹フ聲盒iL任偉強接受央視采訪時稱。
一切都從煩悶解脫室(學生們也叫它小黑屋)這里開始。
羅被一名教官搜遍全身,身上所有的物品都被收走,包括眼鏡,只剩衣服。他站在門口,看著里面黑咕隆咚的,有一股尿騷味,還夾雜著霉味。他猶豫了一下,問這里是干什么的,然后就被一只腳揣進了這間小黑屋。房門被重重關上。柵欄式的鐵門外面被一層厚厚的塑料板封住。
房間大概10平米,昏暗。地面潮濕,上面鋪著一床軍用被子,旁邊放著一桶罐裝純凈水,一只鐵碗,墻角擱著一個便盆,一切都是臟兮兮的。地上還有尚未清理的排泄物和食物的殘渣,幾只蟑螂和蜘蛛正爬來爬去。
石灰墻光禿禿的,也遺留著尿漬。屋子里沒有窗戶,其中一面墻壁上掛著舊空調(diào),電線已經(jīng)被剪斷多時,高處有一個小通風孔,射進來一束光。大部分光線是從門外透進來的。
羅走到門前,看見門外也是一個小房間,右側(cè)有一張上下鋪床,看守教官正坐在那兒休息。透過教官的房門,他可以隱約看到剛才路過的小院。
羅喊了幾句“放我出去”,但沒人理他。他氣憤地敲了幾下墻,手直生疼。這是什么地方?他覺得是個監(jiān)獄性質(zhì)的地方,但自己又沒有犯法,想不明白。他坐在被子上一直琢磨。到了傍晚,教官從門洞里送來晚飯,米粒很硬,只能看得到蔬菜,難以下咽。
屋子里氣味濃烈,墻沿下還有一個老鼠洞。他天生膽小,怕老鼠,只好拿被子把自己蒙住,想著這是哪里。他昏昏沉沉,一會兒像是睡了過去,一會兒又似乎醒了,一個晚上折騰了多次,也不記得是不是真的睡著過。
第二天醒來,他叫喊了幾回,說自己已經(jīng)年滿20周歲,要見律師、警察。后來,他說,這是受從小看的港產(chǎn)片的啟發(fā)。教官依然不理。吃過早飯之后,教官送來一張紙,上面寫一些文言文,讓他背出來。他問教官背不出來會如何。對方答:背不出來就要挨打。他開始覺得,這里是個洗腦的地方。
來這之后,他想的只有一件事:快點離開這里。十來平方米的地方,他早已摸得一清二楚。沒有窗,外面有兩道鐵門,可能更多。琢磨不出辦法,他就在屋子里來回踱步,轉(zhuǎn)著圈走。數(shù)地上有多少瓷板。
尿急了,他直接在墻角的便盆里解決。想上大廁,就要由教官帶著,去外面的衛(wèi)生間。教官一天只給兩三次機會,如果頻繁上大廁,就懶得搭理,讓他憋著。后來干脆讓他在便盆里解決。
房間里氣味越來越重。從第二天開始,他一直挨著門口睡,盡量遠離便盆。門外的燈24小時照著,又讓他覺得晃眼。晚上,看守教官換了人。他讓教官關燈,也沒有回應。幾天里,他的睡眠質(zhì)量都不好。
羅一天到晚都在琢磨自己要關多久,怎么出去,出去了怎么辦。到第三天晚上,羅覺得自己快崩潰了。吃晚飯時,他撩起衣服,開始拿塑料飯勺捅自己的肚子,計劃把自己捅得胃出血,然后被送到醫(yī)院,再逃跑。結(jié)果捅了五六下,覺得太痛,放棄了。
第四天開始,羅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開始觀察門外的看守教官,發(fā)呆。到了第七天傍晚,一名郭姓教官拿著檔案袋,把他帶到外面的屋子,讓他在一份文件上簽字。羅只看得到簽字欄,問這是什么。郭教官踹了他一下,讓他快簽。羅簽完名,郭教官吹著口哨便走了。
不久,羅也被帶出小黑屋,穿上了民國裝,在外面的操場上與一群小孩集合在一起。他慢慢了解到,自己已經(jīng)成為豫章書院修身教育專修學校的一名學生。
在豫章書院,有至少12間大小不一的煩悶室,最大的十幾平米,最小的不過五六平米。“至少有四間平時不用,專門用來供家長和領導、媒體參觀?!痹フ聲旱囊幻麑W生稱,每名新生入學都要先在煩悶室里關七天。
11月5日,《南方人物周刊》記者在開放日看到的煩悶室已經(jīng)鋪上木地板,裝上了嶄新的空調(diào)。“那都是后面裝修裝的,原來是水泥地,空調(diào)你發(fā)現(xiàn)也是有兩個,其中一個比較舊的,就是原來的壞了的空調(diào)?!痹フ聲呵敖坦偬镓S解釋。
進入煩悶室,如同經(jīng)歷一場儀式。
羅始終忘不了2013年9月的那個晚上。他和父母吃過飯,在臥室里休息。8點,屋外有人敲門,母親喊他出去。他走出房門,看到客廳門口來了一名穿警服的人,胸口有編號。
穿警服的人說小區(qū)有人舉報高空拋物,要羅協(xié)助調(diào)查。他看對方穿著正規(guī),不像作假,便跟著一同出門。走出房門,他便發(fā)現(xiàn)不對勁,兩邊各走出一名黑衣人,架著他進電梯,下樓,進入一輛五菱宏光牌銀灰色面包車。
他坐中間,兩名黑衣人在他左右。車上加司機總共六七人。面包車向東行駛,路上的燈光漸漸暗下來,車輛也越來越少。左邊的人拿著手銬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右邊的人則拿著電棍,偶爾放出電流。他開始產(chǎn)生懷疑,擔心遇到綁架,嚇得不敢動彈。
大概一個小時之后,車在一個院子里停了下來。他被送進了豫章書院的煩悶室,關了七天。之后,他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豫章書院的很多學生都有過與羅相似的經(jīng)歷。家長配合書院的教官,把學生抓進學校。大多數(shù)人因此都會覺得自己是被家人騙進了豫章書院。
魏然(化名)一直對自己的母親懷有恨意。她覺得母親親手把自己送進了一個地獄般的地方。
2016年11月的一個周一,魏然母親開車去接她,說要帶她去南昌的外婆家。她太久沒有見外婆,與母親的芥蒂暫時也被這次旅行沖淡了。
在之前的兩天,母親說要把她送到豫章書院讀書。那時候,魏母對這間學校并不太了解,只是聽老師說可以學習傳統(tǒng)文化,還能矯正叛逆期學生身上的問題,覺得特別好。魏然不同意,和母親吵架了,住在朋友家里。
到了江西,見過外婆,母親帶她出去玩。到了建筑古樸的豫章書院,一名女教師接待了她們。女教師把魏然帶到一個小教室,她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母親已經(jīng)不見了。老師說母親有點事,讓她在那里等待。之后兩名教官過來看著她,并搶走了她的手機。
過了一段時間,魏然還沒有看見母親,開始著急。她讓教官給她手機打電話給母親。教官不許,她情緒激動,開始大聲哭泣。沒人理會。時間一長,她越來越著急,要從老師手上搶回手機,開始一邊哭,一邊罵搶手機的老師。
之后,教官把手機交給了魏母。魏然則被幾名女教師架到煩悶室前,搜身。老師要求她把內(nèi)衣脫掉,全身搜一遍。她身上所有的私人物品都被拿走。
搜完身,老師便把她關進了小黑屋。屋子很小,沒有窗,有一個小衛(wèi)生間,有放在地上的被子和碗。她開始恐懼,恨自己的母親和豫章書院的老師,覺得自己被母親騙了、拋棄了。她一直哭著。
魏然并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問題女生。去年,她喜歡一個男生,家里人知道后強迫兩人分開。在這之后,她開始出現(xiàn)抑郁癥傾向,“有一點點嚴重,我很害怕男孩子。”她自己跑去英國散心,調(diào)整了兩個月。
回國之后,常常和朋友泡吧,學會了抽煙,喜歡文身,但不喝酒,也不吸毒,只是有點貪玩、調(diào)皮,每天回家比較晚。魏然喜歡畫畫,學習成績不錯。魏母一直覺得女兒很乖,直到有一天發(fā)現(xiàn)了她身上的文身,接受不了。
“我當時就不太開心。兩個人就吵了一兩次架?!蔽喝徽J為這是母親送她到豫章書院的原因。
她在煩悶室里哭了很長時間,第二天醒來,接著哭。她覺得心灰意冷,想自殺,但煩悶室里空蕩蕩的,沒有什么可以借助的工具。她就用頭撞墻,撞了一陣,頭好疼,放棄了。她又開始絕食,連著有三天,也放棄了。
有一天下午,她跑到衛(wèi)生間里往身上淋冷水,想弄壞自己的身體。衛(wèi)生間里只有冷水。她站在冷水底下淋了一個多小時。因為沒有遮攔,看管她的老師可以把衛(wèi)生間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不過,老師并沒有管她。這個時候已經(jīng)是冬天,她越淋越冷,也沒有覺得自己生病了,又放棄了,縮進被子里。
在煩悶室里,很多人因為恐懼和絕望,產(chǎn)生過自殺的念頭,甚至付諸行動。
在幾個月后,她的同學則把過去的經(jīng)歷當成笑話講出來。有一個女生告訴魏然,她關在煩悶室期間,也是心灰意冷,每天醒來都要嘗試各樣的自殺方法。比如,從一個臺子上往下跳,吃石頭,用石片割腕等。
在經(jīng)歷了煩悶室幽閉的生活、體驗了各種懲罰之后,豫章書院出現(xiàn)過多次學生試圖自殺事件。曾經(jīng)有學生喝花露水,試圖自殺,沒能成功。有學生吞牙膏和洗衣液,被送至醫(yī)院洗胃。
2012年進入豫章書院的染尤曾看到一名女生喝洗發(fā)水自殺。學校沒有帶女生去醫(yī)院洗胃,而是直接拿鹽水給她灌,整桶灌下去,然后摳她喉嚨,一邊灌,一邊摳,直到吐到?jīng)]泡沫為止。吐完之后,這名女孩挨了一頓龍鞭。
豫章書院始建于公元1131年,清末停辦,為古代江西四大書院之一。2011年,吳軍豹宣布豫章書院在南昌羅家鎮(zhèn)正式復學。此舉得到當?shù)卣J可,也遭遇了一些非議。
吳軍豹是豫章書院山長、實際控制人。他生于1978年,南昌本地人,做過木材生意。
2005年開始,針對網(wǎng)癮、厭學等學生的民辦特訓學校在國內(nèi)各地興起,高峰時期全國有八十多所。吳軍豹正是在此時期進入特訓學校領域。他于2007年創(chuàng)辦了南昌龍悔心理教育專修學校,擔任校長。2011年底,吳軍豹又成立豫章書院德育學校,自稱“山長”。第二年,他合并了龍悔學校和豫章書院德育學校,成立豫章書院修身教育專修學校。
他找到原南昌市市長李豆羅擔任書院名譽校長。《南方人物周刊》記者聯(lián)系李豆羅,他回復:“這事不歸我管?!?
吳軍豹以國學教育和修身教育為賣點,吸引了大量家長把子女送入學校。在書院內(nèi),學生必須穿著類似民國裝的書院服,課程則以吳軍豹編的《豫章書院修身科講義》為主,內(nèi)容大多源于程朱理學,其余還有清人陳宏謀的《養(yǎng)正遺規(guī)》、《教女遺規(guī)》,以及語文、數(shù)學和英語等中學基礎課程。
學生必須會背誦《豫章書院修身科講義》中的內(nèi)容,每天晚上“考德”,如果背不出,則要挨戒尺懲罰。由于課本多為文言文,不少學生不明其義,只好在每個字下面注音,或者寫同音字,藉此背誦。
“開始我們就只做國學教育和修身教育這一塊的,在教學的過程當中我們引入儒家教育、儒家思想,那么從孝親尊師這些方面來對孩子引導,發(fā)現(xiàn)對多數(shù)的學生還是有個比較好的教育效果的?!痹フ聲盒iL任偉強在接受央視采訪時稱。
在書院內(nèi),吳軍豹擁有絕對的權(quán)威。教官則是各種處罰的主要執(zhí)行者,從體罰到龍鞭。豫章書院前教官周文亮介紹,教官需要與學生同吃同住,月薪兩千余元。處罰執(zhí)行不到位也要扣錢?!斑@種工作環(huán)境,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有些事,我不情愿做,他也會逼著人去做,沒辦法。”田豐在做了兩個月教官后,選擇離開。
在學生中,吳軍豹也建立層級,設置男女學生校長和多名“議員”?!白h員”負責監(jiān)督學生,一旦有違規(guī),便可記名字,以便每晚考德懲罰學生。
學生校長位于學生權(quán)力的金字塔尖。“學生校長是權(quán)力蠻大的,不用訓練,還可以協(xié)助教官訓練?!敝R震曾經(jīng)擔任過學生校長。
2010年,諶震18歲,在父親諶云的陪同下進入龍悔學校。“我也沒有排斥,自己想試一下。那時候也會覺得自己總是很想上網(wǎng),有網(wǎng)癮?!彼诶锩骊P過煩悶室,挨過兩次龍鞭。冬天,吳軍豹在拆老家房子蓋新房,拉了龍悔學校不少學生去干活。諶震在拆磚頭的時候砸傷了一根指頭,縫了六針。
諶震在頭幾個月也挨過兩次龍鞭,卻從沒挨過戒尺。他過去因為經(jīng)常熬夜上網(wǎng),身體不好,進入龍悔學校后,每天軍訓,做俯臥撐、蛙跳跟不上。教官認為他偷懶,打了他兩下龍鞭。“如果故意偷懶,又沒出汗就說不行,肯定要多打幾鞭,看你出了一點汗,你還堅持,但堅持不了,就少打幾鞭。兩次都是訓練問題挨打的。龍鞭有的打得輕,有的重?!敝R震稱。
不過,他在學校一直讓自己保持清醒,冷靜,“在里面一不鬧事,二經(jīng)常反省自己?!钡谒膫€月,他被吳軍豹任命為學生校長。
在擔任學生校長期間,他的主要工作是協(xié)助教官進行管理。學生校長無權(quán)直接決定如何處罰,如果他想處罰人,需要寫一份報告,向校長申請批準處罰,校長基本上都會同意。因為權(quán)力較大,很多學生都愿意和學生校長搞好關系。
“學生校長是有權(quán)力可以記學生名字。記了名字的然后就會挨戒尺什么的?!敝芪牧琳f。
在過去的一個月里,《南方人物周刊》曾多次嘗試聯(lián)系吳軍豹,但未獲回音。
秩序從煩悶室開始。度過在煩悶室的七天,才能正式成為豫章書院的學生。秩序帶來的威嚴,開始真正降臨到每一個人的頭上,一直延續(xù)到離開學校。
每天早晨5點半吹哨,起床,集合,參加晨儀,禮拜孔子像,誦經(jīng),之后打掃衛(wèi)生,吃飯、上課、訓練、洗浴、自習,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只要慢了,稍有差錯,都會被記名字,挨戒尺。
在學校里,男女生都不允許交談、傳紙條,上課必須目不斜視等,各種成文不成文的規(guī)矩無數(shù)。其中被學生稱為“三大高壓線”的是:不準頂撞老師、不準逃學、不準戀愛。秩序的維持主要依靠戒尺、龍鞭、體罰和關小黑屋。晚上9點,開始當天的“考德”,懲罰違規(guī)學生。
姍姍從煩悶室出來當天就被打了戒尺。因為之前她在煩悶室里時,老師給了一張打印了文言文的A4紙,她沒有全部背下來。晚上“考德”,她被一名女老師打了13下戒尺。第一下打到掌心,就覺得火辣辣的疼。她手腕上留著一棱一棱的尺子印,手心像水腫一樣,很軟,很燙?!八е来?,我不知道她為什么這么狠心?!碧幜P結(jié)束,她哭了,覺得沒希望。
在這之后,為了少受皮肉之苦,她一直比較“狡猾”,不鬧。但依然難免違規(guī),因為規(guī)矩太多。她曾見過一名女孩子因為洗澡速度比較慢,被老師記名,晚上挨了戒尺。學校的女生衛(wèi)生間只有七八個水龍,熱水不足,需要輪流洗澡,每天20人?!岸焯乩洌绻皇钦f特別臟,有的時候我就不洗。被老師發(fā)現(xiàn)沒洗澡,或者頭發(fā)出油,當天晚上都會挨打。”
旌從小黑屋出來之后第三天便挨了戒尺,也是因為沒有背好課文。晚上“考德”的時候,老師念到她的名字,拿著戒尺在她手心打了十下。她的左手腫了,到第二天才消退。第一次挨罰,心里只有害怕。從這以后,她幾乎每天都會挨戒尺,最少5下,多的時候二十幾下,最后兩只手掌都長了一層厚厚的繭。
孫璇(化名)從小黑屋出來不久也挨了戒尺。2013年,她16歲,剛到學校,睡不好覺。每天還沒吹起床哨,她就醒了,沒事可做。也為了節(jié)省時間,便提前爬起來刷牙、洗臉、疊被子。被同住在寢室里的生活老師發(fā)現(xiàn),打了五下戒尺。她不敢反抗,之前看過一些同學反抗之后被打得更狠。挨完罰,必須面帶微笑,向老師鞠90度躬,說一聲“感謝老師教誨”。
后來幾次睡不著,她都偷偷地早起,有時候還是會被老師發(fā)現(xiàn),挨了戒尺?!芭履阌惺裁葱幼魈优??!睂O璇認為。挨了多次打,她再不敢早起,醒了也只是躺在床上瞪著眼睛,一直等起床哨。
戒尺是33厘米長的直尺,邊角比較尖。多名學生告訴《南方人物周刊》,學校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的戒尺都是鋼尺,最近兩年才換成了竹質(zhì)。吳軍豹曾否認鋼尺之說。豫章書院前教官田豐介紹,戒尺是竹子做的,上面刻著三字經(jīng)之類。豫章書院的教師和教官,每人配備了一把。“打斷了很多根?!?/p>
用戒尺懲罰學生,每名教師(教官)的執(zhí)法尺度不一樣。“如果遇到性格好的老師,她不會使勁地打,但是手也會紅,也很疼?!睂O璇回憶,有一名班主任,每次使用戒尺都收著勁打。但大多數(shù)老師并不這樣。
“我見過最大力的教官,把戒尺舉過頭頂,跳起來打。那個學生的手瞬間就往下墜,打一下就已經(jīng)紅腫起來了。我看著都疼。我見過一個學生被罰,一個教官使勁打了一半,另一個教官就使出更大的力氣,像是比力氣?!?/p>
有的學生在挨罰時被戒尺的邊緣劃傷,流了血,老師就換一只手繼續(xù)打?!坝械娜丝赡艿谝淮伟ご?,沒有經(jīng)驗。手要繃得很緊很直,才不至于被戒尺邊角刮壞?!睂O璇說,這是她挨打的經(jīng)驗。
“打戒尺對于學生來說天天都有,稀松平常,我覺得這種手段太強硬,處罰力度也太大了,普通人承受不來這種打法。”田豐說,“龍鞭就比較少打,但是打一次真的是痛很久?!?/p>
打龍鞭是豫章書院里最嚴厲的懲罰,一般用于處罰逃跑、戀愛、打架和頂撞老師的學生。田豐稱,龍鞭的材質(zhì)類似于塑料,有一個手臂長,手指頭粗細,有韌性,打下去就是呼的一道風。校長任偉強解釋,其材質(zhì)為竹炭纖維。
魏然挨過三次龍鞭。她當時只有15歲。第一次挨龍鞭是在2017年2月。
我當時與一位女生互有好感,我挺喜歡的哈。我們有的時候會傳紙條聊天。學校經(jīng)常不定期搜查,那一次把教室、寢室、食堂全都搜一遍。我們倆的紙條在教室被搜到。我們倆一起受處罰。她因為比較像男孩子,被打了10下龍鞭,我挨3下。我感覺他們有點歧視的感覺:都怪你來勾引女孩子。
喜歡同性的人學校里也會有。我有個朋友,也和一個女孩子談戀愛。她被打龍鞭比較多,另外那個有點像男孩的女孩子就被罵得比較慘。老師當著所有學生的面羞辱她,罵她狐貍精,不要臉。如果我被那樣罵了,當場就想去死。
第二次挨龍鞭也是因為傳紙條。我們倆都20下。當時,任偉強校長拿透明膠裹著握手的地方,打我們。一個女老師說,看你們把我們?nèi)涡J侄即騻?。那時候冬天,他手干裂,打完之后手裂開了一點。執(zhí)行龍鞭的一般都是任偉強校長。
打一下,我就開始哭,往兩邊滾走,有人按回來。但是太疼了,按著我們的人都是學生,自己的朋友什么的,朋友看不了我們那么痛苦的樣子,一心軟,手就松了,我就開始在地上滾著。兩個人按著手和腳,有的時候按不住,就三個人。
20下之后,屁股都變黑了。我不知道有沒有人破皮,我沒有,但是不能動,也不能躺,走路也痛。大概習慣幾天就能走路了。但是,要看你打的數(shù)量。打三下,一兩個星期就正常了。我挨了20下,一個月后印子才消掉,但是還是會覺得痛。打完之后,他們也不會找醫(yī)生來看我們。
我第三次挨龍鞭,是因為書法課上有幾個人講話,所有上那節(jié)課的同學都被連坐,挨了龍鞭。直接鋪上墊子,有的人挨了六鞭,有的人三鞭,當著全校師生的面。那次沒有通知家長。一般情況下,打龍鞭的時候,學校會通知家長,如果是次數(shù)少的話,有時候也不會。而且學校不會說得很詳細,家長并不清楚多嚴重。打龍鞭和戒尺都是在沒有監(jiān)控攝像頭的地方。
“在那邊就算教官不打,晚上考德的時候,校長任偉強也會搶過去打?!敝芪牧琳f。對于龍鞭和戒尺懲罰,任偉強稱:“負強化和懲罰也是一種教育方法,并不是說這就是一種暴力,是讓學生知道做事一定有所邊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p>
曾經(jīng)有一名女生早晨在孔子像前讀書的時候,把《豫章書院修身科講義》落在孔子像下,被吳軍豹養(yǎng)的一只狗咬壞了。最后學校認為她不尊重孔子,罰了她龍鞭。吳軍豹親手執(zhí)罰,下手較重。一名老師害怕,給女生的母親報信。女孩的母親趕來,進不了學校,趴在校門口等著。當晚,女生被家人接回了家。蘇璇說這是她見過最不忍的一次。
除了戒尺和龍鞭,其他形式的體罰在豫章書院也是司空見慣。
蘇璇回憶,她在豫章書院期間,被要求軍訓。稍有差錯,便會遭受各種體罰,從跑圈、蛙跳、鴨子步到俯臥撐等。學校還常常在凌晨吹哨緊急集合,所有學生下樓跳蛙步。旌最害怕的體罰則是架床板,把兩只手撐在地上,然后兩只腿架在床板上或者板凳上,一邊撐著,一邊背書。
旌是少數(shù)自愿進入豫章書院的學生。
2013年,旌13歲,在老家浙江讀初一,成績中上。在學校里,常常有幾名同學攔住她,要她交“保護費”。一開始,她不愿交,那幾名女生就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扇她巴掌。
她不敢告訴家人。挨了幾次打,就開始每個月交100塊錢給那幾名女生?!爱敃r家里兩個星期給我100塊錢充飯卡,有一段時間,我就基本上都不吃中飯,然后就去交‘保護費?!?/p>
因為老有同學欺負,自己也不喜歡去上晚上的課,旌就開始逃課。父母罵她,她也沒說學校里的情況,而是離家出走。
父母覺得她處在叛逆期,厭學,就在網(wǎng)上搜解決這類問題的學校,發(fā)現(xiàn)豫章書院可以幫助小孩矯正厭學毛病,還有國學教育,又是全托性質(zhì),想送她過去。“我從小練習毛筆字,看到那個網(wǎng)站說講國學,其實挺有好感的。”旌回憶,2014年3月,父母開車帶她去了豫章書院。
旌說,吳軍豹之妻胡立蘭帶領他們一家參觀學校。旌看到學生都在學毛筆字、古箏,還有刺繡,覺得挺好。旌的父母問學生,這個學校有沒有欺負新生的情況,都回答沒有。當天,旌的家長與學校簽了一份三年合同,準備讓她從初一讀到初三。
隨后旌領了生活物品,正式入住學校?!翱赡芤驗槲野謰尪荚冢晕覀儧]進煩悶室。”她說,自己是極少數(shù)入學沒有進煩悶室的學生。后來,她在學校教材《豫章書院修身科講義》扉頁“本書出版貢獻人士”中發(fā)現(xiàn)了家長的名字。多年以后她說:“父母可能被騙才去入了股?!?/p>
在入學之后的一個多月里,她一直感覺自己被孤立、大家都很冷漠。“老師平常不跟學生聊天,對我漠不關心。同學之間也沒有朋友,大家缺乏信任,找不到人傾訴?!彼貞洠约哼€經(jīng)常挨戒尺。吳軍豹下命令讓學生互相抓錯,“誰發(fā)現(xiàn)有人違規(guī),當晚有懲罰便可以減輕或者消除”,“同學之間互相舉報”,她覺得難受,甚至絕望。
旌在豫章書院很少吃葷菜,大多數(shù)是各種便宜的素菜,吃得最多的是土豆。食堂的葷菜,多是一些廉價的速凍肉,如雞翅的翅尖,很少見到肉,很多時候毛都沒弄干凈?!安恍l(wèi)生?!碧镓S評價。一些學生吃不飽,蘇璇借值日的機會,藏饅頭在自己的小飯盒里,塞在被子下,留到餓的時候吃。
2014年5月5日中午,食堂難得做了一回魚。結(jié)果全體學生食物中毒,上吐下瀉。學校給每個學生發(fā)了一份自制鹽水,讓大家坐在文史館內(nèi)喝鹽水清毒。
“后面就查了一下環(huán)境,在盛菜的鍋下,有個專門的保溫柜子,裝熱水的,里面全是蛆?!碧镓S解釋這次集體中毒事件的原因。
“中毒,喝了半天鹽水,加上兩個月來的孤立感,我當時已經(jīng)有那種絕望的感覺?!笨斓酵砩系臅r候,旌把裝著鹽水的茶杯下的小碟子摔碎,撿起一塊碎片,“一狠心,一咬牙割自己的左手手腕?!?/p>
環(huán)境冷漠,感覺不到溫暖,她說,想借這樣的舉動博得大家的同情,但也有想自殺的心理,“當時是多種情緒夾雜在一起?!?/p>
她比較幸運,沒有傷到動脈,但也流了不少血。同學很快發(fā)現(xiàn)了她的異常,報告給老師。
“我當時以為老師會對我特別關心,還會帶我去醫(yī)院包扎。”旌告訴《南方人物周刊》,老師看了傷口,覺得只是皮外傷,也就沒管她,同學也只是在一旁看著。她所期待的關心沒有出現(xiàn),只有趴在桌子上,任由傷口的血自己凝固結(jié)痂。第二天,她因此事被打了20下龍鞭。
孤立感并非為旌所獨有。在學校里,不少同學都會有類似的感覺,被人孤立、舉報。
“回到宿舍可以講話,必須得講健康一點的話,因為旁人也會舉報,然后老師說那就是立功啊,有機會升級?!比居然貞洝?/p>
隨著時間推移,旌漸漸有了朋友,最初的孤立感也不再那么強烈。
在豫章書院,新生一般都由老生帶。熱心的老生往往會傳授他們經(jīng)驗,避免新生因為“無知”而受到無妄的懲罰。一些老生甚至會保護新生,減少新生受罰的幾率。
羅膽子小,從煩悶室出來之后,他一直小心翼翼,盡量少說話,不惹事,讓自己不引人注意。就像在煩悶室里一樣,他每天都在琢磨逃跑的方法。他一直在觀察教官和老師,探查鑰匙在誰手中,大門多久換一次班,窗戶哪里有裂縫。
每天不論在哪兒,他一有空都是盯著窗外。有一次在食堂吃飯,他又不由自主地望著窗戶,發(fā)現(xiàn)有一個小男孩也跟他一樣盯著窗戶,兩人對視一眼,知道了彼此有著相同的心思。他們開始成為朋友,并一起找到另外三名比較高大的同道伙伴,開始悄悄策劃逃跑。
小男孩15歲,來自沈陽,父母騙他到南昌旅游,結(jié)果卻進了豫章書院。羅認為他雖然個子小,但膽子大、腦子活,視他為五人中的頭。2013年11月,小男孩提出了一個方案:五個人想辦法接近小黑屋,趁沒有人的時候,潛入小黑屋所在的院子,關上藍色的大門,一起制服落單的看守教官,然后搶手機給親戚朋友打電話求助,并報警。
他們一直在等待時機?!拔覀冋也坏綑C會接近那個藍色的門,那些人非常警覺,一靠近藍色門那里都會被呵斥。有些人又在猶豫,如果被抓住的話又會挨打?!绷_說,小男孩還提出利用老師每天開會的時間,撬開食堂二樓的窗戶,跳樓出去,他們找了多天,但遲遲沒有找到工具,因為身邊所有的器物幾乎都是塑料的。他們的逃跑計劃到最后也沒付諸行動。
當羅在策劃逃跑的時候,女校的姍姍每天也在琢磨如何跑出去。剛從煩悶室出來的時候,她每進一間新教室,看到窗戶總會找機會推一推,擰擰螺絲,看有沒有松動的,能不能逃跑。但螺絲都被焊死,窗戶外面還焊接了鐵網(wǎng)。
她想逃,卻不敢隨便跟人說出這些想法。雖然有一些同學對她很好,幫她洗衣服,但她也很少聊到逃跑的話題,即便發(fā)現(xiàn)對方也有這樣的想法,也要兩個人指著天發(fā)誓:不會說出去。
“小孩”也曾經(jīng)有過一次逃跑行動。他當時只有12歲,自稱為“小孩”。和大多數(shù)同道的想法一樣,他也是翻圍墻。宿舍是封閉式的,院墻上有一個柵欄式鐵門,兩扇門拴在一起,上面有一個空隙。小孩學過素描,知道頭能鉆出去,身體也能鉆出去的道理。有一天晚上熄燈以后,他與一個好友成功鉆過了第一道門,在第二道門前被值班教官發(fā)現(xiàn)。兩人被教官拳打腳踢了一番,關進了煩悶室。
這是一間比較大的煩悶室,已經(jīng)關了幾個新生,他們聲音稚嫩,像是小學生。其中一個新生一直在哭,吵得小孩睡不著。他爬起來把新生打了一頓?!拔腋陕镆逃克詾槲胰撕芎?,是剛被抓進來的新生,我身上穿著學院服呢?!薄靶『ⅰ币呀?jīng)完全把自己視為老生。
七天之后,從煩悶室出來,“小孩”和他的朋友都被打了十下龍鞭。
在豫章書院,逃跑是一項“大罪”。無論是在豫章書院,還是在其前身龍悔心理教育專修學校,都有嚴密的封鎖網(wǎng)絡。龍悔學校不僅鐵門多,天空中也布滿了鐵網(wǎng)。多名學生回憶,在豫章書院,沒有鐵網(wǎng)的地方都是三米多的高墻,還有鐵絲網(wǎng),有的地方也用鐵網(wǎng)封住了上方,宿舍樓的陽臺和窗戶都裹上了一層鐵網(wǎng)。十年來,能夠成功逃離學校的學生屈指可數(shù)。
在豫章書院待了一年多的旌介紹,2016年,有三名南昌本地學生趁宿舍二樓裝修,鐵網(wǎng)沒裝好,從陽臺跳下,逃回家里,但最后都被抓了回來?!凹依锖灹撕贤?。”旌說。
2012年5月,龍悔學校曾經(jīng)發(fā)生一起集體逃離事件。后來的學生稱之為“起義”,也有人稱之為“暴動”。這次事件參與人數(shù)多達十幾名,是豫章書院(龍悔學校)歷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逃離行動。
多名學生回憶,這一年,因為修建新校區(qū)(即現(xiàn)豫章書院),吳軍豹抽調(diào)了大量男生(包括16歲以下學生)到工地干活,做小工。在此之前,學校也一直是全軍事化管理,學生們?nèi)於荚谶M行體能訓練,還常常遭受跑圈、蛙跳等體罰。一些學生不堪忍受,覺得每天生活得如同監(jiān)獄里的勞改犯,想出去,回家。
十幾名學生偷偷聚集在一起,策劃逃跑。那一段時間,因為吳軍豹忙于豫章書院建設,一些教官也去了新校區(qū),龍悔學校管理出現(xiàn)松動。有一天,這些學生相約一同前去找執(zhí)管大門鑰匙的教官。
“他們鐵了心要走,一開始求教官,跟他說理,說‘把鑰匙給我們,教官肯定不給,大家就把他綁起來,搶了鑰匙,跑了。那時候失控啊,十幾個跟著跑。只有三四個教官,看管不怎么嚴密。倒是沒有打架,大家只顧著跑。一些外地學生,出去了也沒地方去,本地的學生直接找到家里。最后大部分學生都找了回來,只有幾個沒有,可能那些家長也不讓回來?!眳橇郑ɑ┦钱敃r的在校生,他稱自己沒有參與,只是在一旁看。
事件發(fā)生之后的第二個月,豫章書院建成,吳軍豹把龍悔學校和豫章書院合并。最后一批龍悔學校學生全部遷入新校區(qū)。吳林回憶:“我2012年初去龍悔,8月份離開豫章,總共待了半年,是龍悔的最后一批學生,豫章的第一批男生。我那時候才13歲。”
“有的逃出了三四個省,最后在收費站被抓回來。回來脫褲子當眾打了龍鞭。”旌說,在龍悔學校,此前還有一起“學生起義”,老校區(qū)有六道門,十來名學生集體沖到第五扇門的時候被趕回去了。
張代是少數(shù)成功逃離而沒被抓回的學生。他是“二進宮”,因為沉迷網(wǎng)絡,2009年10月在父母的授意下,被教官抓進龍悔學校。2010年底,又被送去一次。
張代第二次被抓,依然是到老校區(qū)龍悔學校,照例關進煩悶室。第二天,陳驍(化名)也關進了他那間屋子。陳驍是南昌本地的中學生,喝了搖頭水,被父母送進豫章書院“戒毒”。張代和他聊天,發(fā)現(xiàn)他想逃跑。他們和另外三人便開始一起策劃如何跑出去。
從小黑屋剛放出來,陳驍趁教官休息的時候,在辦公室偷了一臺手機,準備打電話向外面求救。他剛摸出手機,還沒來得及打電話,便被教官看見。教官打了幾十下戒尺。他兩只手被打之后,腫得像包子,上廁所連皮帶都解不動,還是張代幫他解的。
他們在觀察了學校的各個角落之后,發(fā)現(xiàn)想逃出去只有翻墻才有可能成功。在張代被抓進豫章書院的第十五天,早晨6點,天還是黑的。張代等五人在書院集中晨跑結(jié)束后,趁大家都在洗漱,借著天黑,抱著棉被和大衣,避開了教官的視野,跑到一片圍墻下。圍墻有三米多高,頂部拉著鐵絲網(wǎng),網(wǎng)上掛著鋒利的刀片。陳驍踩在張代的肩上,怕鐵絲網(wǎng)有電,用棉被和大衣把鐵絲網(wǎng)裹得嚴嚴實實,爬到棉被上,然后把其他人拉上圍墻,從上面跳了出去。
他們不知道學校位于何處,只是拼命地往一個方向跑,在一片工業(yè)園區(qū)找到一家廢棄的工廠,躲在廁所里。他們每人手上拿了一塊磚頭,商量好一有人進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砸。
“不是我夸大事實,如果要是被抓回去了,少不了挨龍鞭,屁股說得夸張一點肯定要開花。”張代后來向《南方人物周刊》回憶,他們一直躲到中午,沒發(fā)現(xiàn)動靜,就開始往馬路上跑,攔了一輛農(nóng)用車,說自己是被傳銷騙了,剛跑出來。
最近,一名參與豫章書院事件維權(quán)的志愿者透露,他們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吳軍豹為了建設學校,向周邊村民融了一部分資金,因此一些村民也會協(xié)助學校抓回跑出去的學生。張代也是因為這種擔心,不敢對農(nóng)用車司機說實話。
不過,農(nóng)用車司機很熱心,免費把他們捎到鋼鐵學校門口。五人攔了一輛五菱之光牌黑的士,一路奔到陳驍位于南昌灣里區(qū)的家里。陳驍父母看到兒子手上的包扎,很吃驚,就給學校打電話,不再送兒子回去,同時聯(lián)系張代父母,解釋事情原委。張代父母知道學校里的情況,到南昌接他,并要求學校退款,但只要回了一部分。張代跟著父母回了家。
“我們那時候在外面,也沒有找到。五個人全部回家,打電話回學校,后來不了了之了?!敝R震覺得他們幾人蠻厲害。他當時是學生校長,可以跟著出去一起找人。
11月5日是豫章書院的家長和媒體接待日。盡管外界對這家學校的批評聲不絕于耳,但仍然有三十多名家長來到學校,在校門口打出多條橫幅,支持豫章書院。
“我的小孩不送到這里,送到哪里?”一名男家長憤怒地說道,“他們在這里挨打,總比在外面被流氓打、犯事被警察抓好?!?/p>
在學校主持的座談會上,一名家長說:“我小孩剛進來的時候也挨過戒尺,學校也跟我們說了。我來探望小孩的時候,我小孩也沒說打得那么慘?!?/p>
另一名山東的家長則哭著回顧她兒子過去的種種與如今的變化。她說,她的兒子厭學、依賴網(wǎng)絡,進了學校之后變化很大,這與他在外面的時候,完全不一樣。
多家媒體記者在采訪時被現(xiàn)場的家長制止了?!拔覀兊男『⒃诶锩姘察o地學習,你們不要把那些不好的東西帶到這里,干擾他們?!币幻议L說。
不過,很多不在現(xiàn)場的家長態(tài)度截然不同。在豫章書院學生交流群內(nèi),不少曾經(jīng)的學生質(zhì)疑這些到場家長的真實身份,同時認為這些家長自己在教育的第一環(huán)節(jié)已經(jīng)失職。
“小孩”的父親認為學校涉嫌嚴重欺詐行為。他支持豫章書院前學生和家長的維權(quán)舉動,并搜集了一些資料。因為自己的兒子“沒有受到什么直觀性的傷害”,他不一定會直接參與維權(quán)。
諶云在看到關于豫章書院的新聞之后,非常憤怒。“吳軍豹坐牢就讓他去坐咯,幾百個學生受害者之中總有人會去檢舉或者訴訟他,跟你又沒有多大關系。”
諶震回答說:“我也是受害者?!?/p>
看到這個回答,諶云呆呆地站在工廠里。2012年7月,諶震在從龍悔學?;丶抑?,在父親的工廠里工作。諶云覺得兒子回來之后,一直情緒低落,沒有精神,幾乎不跟自己溝通,也不接電話。睡覺的時候,常常突然就醒了,還有自殺傾向。“感覺他精神方面有問題了?!彼_始懷疑兒子有抑郁癥。
隨后,諶云帶兒子去廣州中山大學附屬醫(yī)院檢查,進行藥物治療,住了20天院?!爱敃r醫(yī)生說有抑郁癥?!敝R震說,從第一次被關進煩悶室開始,自己有時會有很消極的想法,覺得活得不開心,想到生死。治療期間,他還偷偷出走了三天,在網(wǎng)吧看別人玩游戲,身上沒錢,就去外面餐館吃了就跑。最后實在扛不住才回到醫(yī)院。
“醫(yī)生問我,為什么你的兒子會成這個樣子?我說一開始是網(wǎng)癮,就送他到特訓學校戒網(wǎng)。醫(yī)生跟我說,你怎么能讓他去強制戒網(wǎng),會戒出毛病來的。”自從聽了醫(yī)生的話之后,諶云越來越自責。
治療回家之后,諶云幫諶震買了房,成了家,還給了他一家分廠打理,想讓他將來繼承自己的事業(yè)。諶震依然會間歇性低落,有時候除了去網(wǎng)吧玩游戲,對任何事情都心不在焉,有了孩子之后也沒有太大的改善。
2017年9月,他又開始情緒郁悶,每天躺在家里,不接任何人的電話,廠里的掃尾工作也不去做。諶云一邊擔心,一邊自責?!半m然說通過奮斗拼搏,在生活上已知足,但用多少錢也無法改變他的性格?!?/p>
在豫章書院事件爆發(fā)之后,一些志愿者和學生找到溫柔,組成了一個小組,其中甚至有人是辭了職跑去的。過去一個月,這個小組一直在聯(lián)系豫章書院畢業(yè)生和在校生,搜集證據(jù),尋找律師,幫助學生維權(quán)。
諶云現(xiàn)在有兩個愿望,第一個是想找一家專業(yè)機構(gòu)鑒定諶震的情況,并治療好。另一個愿望是幫助諶震維權(quán)。他已經(jīng)聯(lián)系上溫柔等人找到的公益律師,認為吳軍豹涉嫌“非法拘禁”,想要起訴吳。但他又擔心搜集證據(jù)困難,官司難贏。
“我57歲了,萬一有一天怎么了,我外面的債務啊、賬目啊他也不清楚,不知道怎么養(yǎng)活自己,該怎么辦?”諶云說道。
(感謝于垚峰對本文提供的幫助。高佳、劉芮、戚展寧、 潘曉瑾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