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燕玲
(新疆師范大學 文學院/西域文史中心,新疆 烏魯木齊 830017)
清代西域詞綜論
周燕玲
(新疆師范大學 文學院/西域文史中心,新疆 烏魯木齊 830017)
清代西域經(jīng)營的加強以及清詞創(chuàng)作中興局面的出現(xiàn),推動了清代西域詞的產(chǎn)生。以詞作反映西域風貌在整個詞史進程中都具有文體獨特性。西域詞的內(nèi)容與清代西域詩趨同,多描摹風物、交流唱酬與記錄日常生活之作。其藝術(shù)風格則因作者個體差異呈現(xiàn)多樣性,但絕少浮艷軟媚之音。詞人的主觀創(chuàng)作態(tài)度決定了西域詞數(shù)量較少,詞體自身發(fā)展的局限性,也影響到詞作的流衍與傳播。
清代;西域詞;內(nèi)容;風格;得失
清代西域漢語文學創(chuàng)作具有文體多樣化的特點,西域詞即是重要表現(xiàn)之一。清代西域詞的出現(xiàn)一方面與清廷邊疆治理的加強密切相關。自乾隆年間西域平定,親歷斯土的能文之士數(shù)量為歷代之冠。另一方面與清詞繁榮局面曲徑通幽:“清詞之盛,號稱中興,其作者之多,流派之盛,以及其對詞集之編訂整理,對詞學之探索發(fā)揚,種種方面之成就,固已為世所共見?!睍r代變幻的風云際會與文學演進的自然規(guī)律共同造就出這一前所未有的詞史現(xiàn)象,在清代西域詩創(chuàng)作臻于高潮之際,顯示出以詞作反映西域風貌的文體獨特性。
清代西域詞作者的身份主要有遣戍文人、戍邊官員和游邊幕僚。在清廷經(jīng)營西域的一百五十余年間,目前可以考知有西域詞傳世者共計11人。
1.張錦《塞外詞》一卷,存詞74首。卷首作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的引言交代了張錦在塞外借填詞以消遣日月的緣起:
余當弱冠,即喜為詞,迄今三十年來,統(tǒng)計所作,幾及千首,焚其不欲存者十之七八,業(yè)訂為《餐英》《悔綺》兩小集矣。而戍塞無聊,興之所至,故態(tài)復萌,偶得如干首,錄而藏之,命曰《塞外詞》,將于生入玉門關時代羌笛之吹,以博雅人之笑耳。
張錦(1745—1799?)號菊知,山西陽城人,曾以舉人試用直隸知縣。乾隆五十一年在清豐縣任上因“屢忤上官,以事謫戍”伊犁,嘉慶二年(1707)賜還。菊知遣戍期間著述頗豐,《塞外詞》即作于此時。
2.莊肇奎(1728—1798)《胥園詩鈔》附《詩余》一卷,作于西域者約10首。莊肇奎字星堂,號胥園,浙江嘉興人,乾隆四十六年因云貴總督李侍堯貪縱受賄罪牽連遣戍伊犁,居塞外凡八年。乾隆四十九年授伊犁撫民同知,賜還后于嘉慶二年升廣東布政使。
3.韋佩金《夜雨珠簾詞》二卷,存西域詞11首。韋佩金(1752—1808)字書城,號酉山,江蘇江都人。歷官廣西蒼梧、凌云等地知縣。嘉慶四年以軍需案罷官謫戍伊犁,“八年釋歸”。韋佩金東歸途中路經(jīng)烏魯木齊,友人顧掞為之送行。其《水調(diào)歌頭》一首后自注稱“是夕顧大霽堂填詞二闋,枉送東歸,即席和酬”,并錄顧掞之作?!秶~綜補》亦收錄顧掞《水調(diào)歌頭》一首,自注“喜韋君酉山回自伊犁,即送入關,時在哈密”,但詞中有“今宵二分明月,照到古輪臺”句,或為韋氏送行時在烏魯木齊,事后于哈密追憶補作此首。顧掞為江蘇長洲人,生卒年不詳。乾隆五十九年受漳州府民人薛、林二姓械斗案牽連,于海澄縣知縣任上革職遣戍烏魯木齊。
4.成瑞《薜荔山莊詩文稿》附詞9首。成瑞(1792一?)字輯軒,滿洲鑲白旗人。道光十七年(1837)升補迪化直隸州知州,二十五年卸篆返京。其詞作編年為道光辛丑至甲辰,故應作于迪化知州任內(nèi)。
《薜荔山莊詩文稿》卷首有圖璧《臨江仙》題詞一首,李壘《滿江紅》《百字令》《沁園春》題詞三首。圖璧為成瑞任職烏垣時的同僚。李壘系山東金鄉(xiāng)人,官至湖北通縣知縣。道光二十一年湖北崇陽鐘人杰起義反清,“通城縣知縣李壘、典史單名揚、外委謝奕武,均有守土之責,乃不能先事籌防。一經(jīng)賊匪突入,即各懷印奔逃,殊出情理之外。均著先行革職”,并遣戍烏魯木齊。從他為《薜荔山莊詩文稿》題詞的身份來推測,大概他在遣戍期間曾充任知州僚屬。
5.黃濬《壺舟詩存》存西域詞8首。黃濬(1779—?)字睿人,號壺舟,又號古樵道人,臺州太平縣人,道光二年進士。道光十一年于彭澤知縣任上因事被議落職,十九年夏謫往烏魯木齊,三弟黃治陪同往戍。兄弟二人與知州成瑞交往密切,曾共同組成“定舫詩社”,時相唱和。
6.鄧廷楨(1776—1846)與林則徐(1785—1850)。道光十九年,林則徐以欽差大臣赴廣東禁煙,鄧廷楨佐之,事后二人先后遣戍伊犁。鄧廷楨于道光二十三年釋還,林則徐道光二十五年召還。今鄧廷楨《雙硯齋詞鈔》存西域詞10首。林則徐《云左山房詩余》中作于西域者4首。
7.宋伯魯《海棠仙館詩余》一卷。伯魯(1853—1932)字芝棟,一字子鈍,號芝田,陜西醴泉人。光緒十一年(1885)進士,散館授編修,擢山東道監(jiān)察御史。新疆布政使王樹楠曾為其《西轅瑣記》作序,敘及二人光緒三十二年受伊犁將軍長庚招募至新疆事:“伊犁少白將軍奉天子命經(jīng)略新疆。招延天下豪俊博偉識時務之士。而吾同年宋子鈍侍御與載而西?!彼尾斨~即作于彼時?!逗L纳金^詩余》為宋伯魯自刻《海棠山館叢書》之一種。收錄由醴泉治裝西進至伊犁綏定城期間詞作36首,作于新疆境內(nèi)的作品共計21首。
除上述11人,相關記載中留下更多關于西域詞創(chuàng)作的歷時性信息。鐵保作于烏魯木齊的《即事》詩其四“調(diào)高客遇柳耆卿”句下自注,謂遣員朱棟與門人笪立樞均善作詞:“朱砥齋、笪繩齋俱善詞學。”莊肇奎《鷓鴣天》詞系“次韻德潤圃秋日偶成”,《東風齊著力》乃和陳庭學而作,二人均彼時伊犁流人。韋佩金有《沁園春·題陳四凈含(涵)半研齋詩詞合稿》之作,陳靜涵名陳懿,隨父陳淮遣戍伊犁,從韋詞題目即知陳懿當日有詩詞合集行世。林則徐《壬寅日記》載道光二十二年在伊犁東坡生日集會上,鄧廷楨之子鄧爾頤“填《大江東去》詞,又作七律一首”,詩詞均未見存。《光緒臺州府志》載黃治有《今樵詞》一卷,“是編凡一百五闋,末附曲二十九闋,今存”。實際《今樵詞》今未見傳。另阿克敦《德蔭堂集·余集》附《沁園春》詞二首,有“直搗伊犁,銘功泰嶺”“廟謨無遺,會通西域,金戈遙指”之句。阿克敦曾于雍正間二度出使準噶爾至伊犁,留下若干西域詩,他的詞作沒有明確編年,是否作于新疆境內(nèi)無法詳考。
現(xiàn)存西域詞作的內(nèi)容主要可以歸納為描寫西域自然風物、交游唱酬和記述塞外生活三類。不同內(nèi)容的背后實則蘊含著共同的深層心理與文化生發(fā)機制:盡管詞人至西域時間先后有別,原因各異,但是人生當中一次偶然因素而引發(fā)西域之行的意外經(jīng)歷,為他們“濁酒一杯家萬里”的異域生活創(chuàng)造了共性體驗。身處邊塞的所聞所見,無不感發(fā)激蕩著全新創(chuàng)作素材的產(chǎn)生與發(fā)掘。
西出陽關,迥異于內(nèi)地的邊塞景象最容易給人帶來由外而內(nèi)的強烈沖擊,摹寫西域綺麗風物首先成為詞人的群體共識。在不同人筆下,對邊塞景觀的展現(xiàn)各有不同。有借寫景懷古。如韋佩金描寫巴里坤的《沁園春》,題下自注云:“巴里坤海子,古魚澤也。其障為晉效榖縣,即今宜禾縣,以西涼王李暠之父李意作令得名。”詞作正文完全圍繞注語鋪衍,上闋描寫巴里坤“大障遠接燉煌,中敞平原伊庭奧衍,蠻觸兵戈古戰(zhàn)場”的重要戰(zhàn)略位置,以及駐足巴里坤湖岸“登高望見天山,四繞塞水全荒”的蒼茫景色。下闋追懷歷史“當年李武昭王,據(jù)廿載西涼,廿葉唐記,犢駒啟瑞,野驚額白鴉,軍略地堆拓花黃沙磧”。武昭王即李暠,隴西成紀人。晉隆安元年(397)為效谷縣令,后任敦煌太守,隆安四年建立西涼政權(quán),《晉書》、《魏書》有傳。效榖縣本漁澤障,治所在今甘肅安西縣境內(nèi)。宜禾縣為晉朝所置,治所亦在安西縣地。清代的宜禾即巴里坤縣治,為乾隆三十八年所設,隸屬甘肅布政使,與前者并非一地。韋佩金乃將李暠的史事誤植于巴里坤名下,但這種無意為之的失誤仍為全詞增添了一重歷史厚重感。
有借詠物抒情。如鄧廷楨在伊犁所作所的《百字令·伊江新月》,詞作上片營造了邊月窺戶的蒼涼之境:“戍樓西眺,乍纖纖光逗邊庭新月,曾是烏孫盤馬地,笳管而今吹裂草,尚藏鉤。冰將碎玉,冷照弓刀,雪如環(huán),才好冉禁。窺戶如玦?!毕缕o承抒情之筆,借詠月反觀自身:“搔首欲問孀娥,還應知我,白了盈簪發(fā),縱不傷春春也瘦,休負枚生七發(fā)。雪擁參旗,風催壘鼓,夜向南山獵,歸來欹枕,夢回天上宮闕?!比~的情感核心都挽結(jié)在末句對早日賜還東歸的渴望當中,于烏孫故地對月傷懷之舉,突破了傳統(tǒng)詠物詞借物詠懷的格局,構(gòu)造出一種古之未有之境。
西域詞人當中,宋伯魯最長于寫景。他以西行行蹤線索為緯,把一路所見之景采摭入詞。《念奴嬌·出嘉峪關》“雪凍堆厓,沙深沒路,暗水流澌疾,一輪莽蒼,照人寒月無色”,將塞外荒寒盡攬筆端?!杜R江仙·福壽山殘雪夜月尤奇》“玉鏤銀裝陰嶺秀,皚皚涌出云端,黃昏人上戍樓寒,一天新霽色,風定卷簾看”刻畫雪后新晴、夜月登樓眺望所見。詞中福壽山即今烏魯木齊市城區(qū)內(nèi)雅瑪里克山,俗稱“妖魔山”。作者“晚來扶杖荒灣”的身影點綴在玉樓銀裝、月明煙淡的夜晚,給滿目清曠之景注入一絲生氣?!稘M江紅·靜海》一詞描寫賽里木湖美景,也堪稱佳構(gòu):
萬里邊風,吹我上三臺峰頂,看一片蔚藍無際,碧波如鏡,曉漲平添沙步軟,晴巒倒寫天容凈,只喚將簫鼓畫船,來西湖并。 臨曲岸,傷流景,前度事休重省,但亂流車轍,夕陽鞭影,雨過山門松檜潤,云生澗戶衣裳冷。待歷過二十四重橋,真仙境。
靜海即賽里木湖,一名三臺海子,是清代赴伊犁必經(jīng)之地。詞作上闋以簡潔之筆勾勒出靜海碧波如鏡、倒寫天容的澄凈。下闋寫身披夕陽、沿湖岸進入果子溝山口即目所見的風云變幻。在與西湖畫舫、揚州二十四橋景致相對比的虛實結(jié)合中,突出賽里木湖的夢幻仙境,構(gòu)成對塞外景色的絕佳審美觀照。
“詩可以群”,詞亦可以群。作為文學交游主要方式的酬唱贈答之作,幾乎充斥在每位詞人的作品中。韋佩金有《水調(diào)歌頭·贈張夢廬太守》《金縷曲·方來青觀察留飲寓齋竟夕征歌感填一闋留示書記文元》;成瑞有《水調(diào)歌頭·黃壺舟以病夕無寐詞書箋索和,戲次原韻答之》;鄧廷楨作《金縷曲·偕少穆同游綏園》,林則徐以《金縷曲·春暮和嶰筠綏定城看花》和之。除了交流情感,頌揚友誼,頻繁地交游唱和還具有排遣孤獨、撫慰遣戍苦悶的現(xiàn)實意義。同時,這些身處絕塞的酬贈之作因為折射出邊塞文人的群體交往風貌而尤其顯得意義非凡。如張錦《前調(diào)·柬蔚問亭》之作:
人道秋光。勝似春光。攪云山、一片清涼。邀君郊步,幾處徜徉。到望江樓,釣魚渚,牧羊?qū)?自帶壺觴。隨意斜陽。采野花,香插帽傍。高吟低唱,歸去猶狂。訪王白沙,李云圃,范秋塘。
詞中蔚問亭名楷,“盱眙諸生,任真而有癡趣,諧俗而不世情,著有《槎客詩存》”。王大樞號白沙,在彼時伊犁享有“博雅群推王白沙”之譽。李云圃名成璠,范秋塘名建杲,均為文雅之士。張錦謫居伊犁十余年之久,與患難與共的摯友往來,成為他度過遣戍生涯的重要精神支柱。此詞雖然只是邀請友人共同出游的代柬之作,但直白淺易的語言背后,卻鮮活地反映出乾嘉時期伊犁文人的精神風貌,成為彼時文壇生態(tài)和諧圖景的生動寫照。
林則徐《金縷曲·寄黃壺舟》當是西域詞中最為人耳熟能詳?shù)淖髌?。詞作反映的是道光時期西域文人跨越伊犁與烏魯木齊兩大地域的交往故實:
淪落誰知己?記相逢,一鞭風雪,題襟烏壘。同作羈臣猶間隔,斜月魂銷千里,愛尺素傳來雙鯉。為道玉壺春買盡,任狂歌醉臥紅山嘴,風勁處,酒鱗起。 烏絲闌寫清詞美,看千行珠璣流轉(zhuǎn),光盈蠻紙。蘇室才吟殘臘句,瞬見綠陰如水。春去也,人猶居此。褪盡生花江管脫,怕詩人,漫作云泥擬。今昔感,一彈指。
道光二十二年林則徐遣戍伊犁,路經(jīng)烏魯木齊時與黃濬結(jié)識,抵戍后兩人常遙相唱和。詞作表達了對黃濬的思念,同為天涯淪落人的遭遇以及卓越的文采,成為兩人惺惺相惜的情感基礎。詞中所寫為今烏魯木齊著名景點紅山,道光時期,紅山已是烏魯木齊士女盛游之地。林詞自注中曾贊黃濬“來詩有‘風勁紅山起酒鱗’之句,余極賞之?!痹~作雖然是從對面著筆刻畫友人詩酒風流的形象,其中把酒臨風、醉后狂歌的瀟灑情態(tài)卻更包含些許自我標榜之意。下闋在稱贊友人文采的同時,亦流露出在戍地光陰蹉跎、英雄遲暮的惆悵之情。一首短短的酬贈之作,不僅成為聯(lián)系友人的文化紐帶,也真實反映出遣戍者的心態(tài)波動。
將日常生活瑣事系之于詞,從普通事件中提升凝練出獨特藝術(shù)感染力,構(gòu)成西域詞的另一重要內(nèi)容。如張錦《六州歌頭·中秋宴集記》,記敘了中秋時節(jié)“高人韻士,相賞不相嫌。滿座風流,盡可瞻”的歡愉境況。宋伯魯《喜遷鶯·移居》描寫在“高柳簇橋,女墻斜轉(zhuǎn),水細當門,陰濃繞屋”的新居讀書納涼的瀟散之情。鄧廷楨《甘州·食四鰓鱸》寫在伊犁食魚之事,“芹絲斫鲙,偏報秋風,待酌金樽”的良辰美景,卻引起詞人“為念垂虹鰕菜,正半江紅樹,寒水煙籠”的無限鄉(xiāng)關之思。鄧廷楨另有一首《百字令·東坡生日》,記述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十九日,作者約集同人為蘇軾慶生事宜,尤為獨特。詞云:
九疑云黯,更匆匆去跨,南飛孤鶴。天上瓊樓寒自好,偏向瓊田瓢泊。磨蝎身宮,飛鴻爪跡,生氣還如昨。海山兜率,舊游應許尋著。 儂亦珠嶠余生,乘風飄渺,來聽龜茲樂。一種天涯萍與絮,腰笛今而零落。北府兵銷,西州路遠,歸夢時時錯。華年知幾,翠尊聊為公酌。
上片對蘇軾生平略加概括,點化東坡《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和子由澠池懷舊》等作品入詞,營造出濃郁的浪漫主義氛圍,寄予對東坡仙逝的緬懷。下片實寫于塞外為東坡慶生的場景與感受。當事人之一林則徐曾記載參加宴會者“主客共十一人:將軍、參贊、五領隊、一總?cè)?、三謫宦”,即時任伊犁將軍布彥泰,參贊大臣慶昌,領隊大臣常清、皂興、花沙布、開明阿、都廣,總兵福珠洪阿。“三謫宦”為前東河總督文沖與林、鄧二人。這次雅集的影響力甚至還波及烏垣,黃濬即以不得預之為恨:“此間居大不易,交誰有功,俗不可醫(yī),人與俱化,即如坡翁生日,先生雅集尚有十許人,而某三度陳觴,未來一客?!?/p>
在康熙年間,宋犖首度發(fā)起“為東坡壽”集會,之后經(jīng)翁方綱、畢沅等人倡導實踐,逐漸成為清代文人雅集的傳統(tǒng)。鄧廷楨此詞則代表了清代文人壽蘇活動的邊塞嗣響。清人壽蘇動機一般出于“東坡之物的獲得”和“與東坡宦跡的接近”。鄧廷楨貶官伊犁,對“東坡宦跡”當有更加深刻的體會?!皟z亦珠嶠余生,乘風飄渺,來聽龜茲樂。一種天涯萍與絮”的感慨,說明他對蘇軾的認同,尤其對東坡屢遭貶謫的經(jīng)歷、以及在逆境當中仍然保持曠達精神存在共鳴,從而給清代“為東坡壽”的雅集活動增加了新的內(nèi)涵。
張錦《塞外詞》后附友人范建杲跋語一通,指出張氏部分詞作具有秉承蘇軾、辛棄疾豪放慷慨格調(diào)的特點:
夫詩余一道,韻律最嚴,名士才人往往借綺窗媚筆,作搓酥滴粉吟,跬步循循,麗而不健?!岳削住按蠼瓥|去”、少?!笆K畾埳健眱烧{(diào)一出,而元宋名家齊齊束手。又誰料數(shù)百年后,有才大如天,膽粗如斗者如我菊知公之《沁園春》諸闋耶?
這也不妨視為清代西域詞的整體風格追求。無論內(nèi)容有何差異,西域詞風格宏觀上都偏于深雄雅健的向上一路,少有浮艷軟媚之音。然而人生經(jīng)歷與創(chuàng)作個性的差異,及其他錯綜復雜的外部影響,使每個詞人個體風格又因人而異。單純以傳統(tǒng)邊塞文學雄渾磅礴、豪放浪漫標簽式的概念來定義西域詞風,顯然有失嚴謹。
乾嘉時期西域政局平穩(wěn),社會經(jīng)濟逐漸恢復。特別是伊犁地區(qū),隨著不斷的移民經(jīng)營,自乾隆年間即已“荷鍤如云,土地日辟,時和歲稔,蒢黍盈余。十數(shù)年以來,休養(yǎng)生息,民庶物阜。烏孫故壤,始熙熙然成大都會矣”。遣戍文人的生活波瀾不驚,詞作亦悠游沖淡。張錦《醉太平·山中》云“依山為園,環(huán)園皆山。白云蒼靄之間,任采藥往還”?!稘O家傲·漁》云“蒼煙漠漠鷗為友,垂綸深處疑天透。坐石流連宵繼晝”最為典型。稍后韋佩金《水調(diào)歌頭·贈張夢廬太守》云“六月午窗寒,挏酒徑須醉,來日莫嗟嘆”,《水調(diào)歌頭》云“生平師友同命,逐影荷戈眠。行腳都逾萬里,拄腹須輸萬卷,風度老翩翩”。格調(diào)均積極樂觀。成瑞任職烏垣時期同樣政通人和,道光六年張格爾之亂似乎并未給這座城市帶來負面影響,同時期的遣員史善長曾記載此地“車馬喧闐、衽帷汗雨、戲園酒館不異中華。達旦笙歌、四時游樂”的塞外巨鎮(zhèn)景象。成瑞與僚屬唱和之詞也展現(xiàn)出一種嫻雅格調(diào):“有酒度今宵,只可自家怡悅。清絕。清絕。滿院菊花香徹。”(《如夢令·獨酌》)黃濬點評其詞即謂“清境宜人,惟靜者獨能領略”。
林則徐與鄧廷楨赴西域之前,剛剛經(jīng)歷過鴉片戰(zhàn)爭的硝煙。加之兩人作為邊疆重臣的身份,一種時不我待的用世之情也通過作品流露出來。如鄧廷楨《虞美人》“夢回驚聽烏啼樹,芳草迷歸路”,《水龍吟·閏七夕》“倚匡床,暗數(shù)流螢點點,引秋心碎”。林則徐《金縷曲·春暮和嶰筠綏定城看花》“謫居權(quán)作探花使,忍輕拋韶光?!位ㄩ_花謝皆天意,休問詢春歸未”。均極具低回沉郁之致,卻并無衰颯之氣。光緒年間宋伯魯為伊犁將軍長庚賞識而入幕邊塞,昂揚出關,故詞作也充滿著躊躇滿志、意氣風發(fā)之情:“射虎男兒,投筆書生,立馬居鞍。正梨花如雪,遠征絕塞,柳枝攀雨,三唱陽關。戴鹖辭家,聞雞起舞,腰下瑩瑩一劍寒”(《沁園春》),“洪河一線天外,雪浪落樽前。自是枌榆情重,又道關山修阻,萍水盡纏綿”(《水調(diào)歌頭》)。境界與鄧、徐又有不同。這都展示出西域詞作風格的多樣性。
清代是西域詩創(chuàng)作的第二次高峰,與之相輔而生的西域詞也自有獨特價值。其一,西域詞作的數(shù)量盡管比西域詩少得多,但內(nèi)容豐富性與詩歌相比毫不遜色。除前文詳加探討的三類以外。還有題畫詞如韋佩金《前調(diào)·題顧小謝華岳云開立馬看圖》、宋伯魯《念奴嬌·汪桐階觀察騎虎圖》《摸魚兒·汪文端廷珍煙波一棹圖》,有題序詞如韋佩金《水調(diào)歌頭·題楊雙梧觀察西來草》、成瑞《滿江紅·題黃壺舟明府倚劍詩譚》。西域詩中出現(xiàn)過的內(nèi)容,詞中幾乎全部涵蓋。其二,詞作從某些方面以獨特的文體優(yōu)勢與詩歌內(nèi)容形成互補。這在張錦“以文為詞”的系列作品中表現(xiàn)尤為突出。其《蘭陵王·此君傳》《喜遷鶯·徐鐵樵傳》系為自己與友人做傳;《前調(diào)·桃花源記》《沁園春·歸去來辭》系追慕淵明高隱精神;《蘭陵王·擬織女與牽牛牘》與《蘭陵王·擬牽牛答織女牘》以浪漫奇特之筆演繹傳說故事,成為清代西域詞之創(chuàng)舉。
毋庸諱言,清代西域詞的不足之處也非常明顯。首先,西域詞人數(shù)量相對較少,即使這些傳世詞作,質(zhì)量也良莠不齊。西域詞的出現(xiàn)雖與清詞中興局面息息相關,但龐大的文人隊伍基數(shù)下,并非所有人都喜好填詞,洪亮吉就是一個例證。他在《冰天雪窖詞序》中明言:“主人少喜填詞,壯歲后恐妨學,輟不復作。即偶一為之,終歲不過一二首?!彼F(xiàn)存詞作中與西域相關者僅有賜還后所作《壺中天·和女士歸佩珊韻即寄令叔方伯伊犁》一首。洪亮吉為陽湖文派大家,且負一時之詩名,沒有在貶謫伊犁期間留下詞作無疑是西域詞史的缺憾。
現(xiàn)有詞人中鄧廷楨與宋伯魯詞作質(zhì)量較高,其余諸家之作的水平客觀上略遜一籌。王棻《壺舟文存序》給予黃濬文學創(chuàng)作至高的評價:“新城王阮亭尚書以詩名天下,實為本朝第一,而其文亦倜儻不群。太平黃壺舟先生終生好吟詠,其詩當為吾臺本朝第一?!钡谔钤~并不在行,除《紅山秋感追次王漁洋宴游紅橋詞韻成四闋》的感懷之作,其余應酬之作鮮有可觀。有時候,填詞成為文人們消磨時光休閑手段,如莊肇奎《東風齊著力》詞自注云:“蓴涘見貽《東風齊著力》詞一闋,久以塵冗置之,茲于案頭撿及,偶敘其奚奴長兒始末,以答其戲謔之意?!彼甲x《聊齋志異》,見冊內(nèi)有《惜余春》詞一闋,竟不厭其煩地兩和其韻。這種隨意為之的態(tài)度自然也影響到詞作質(zhì)量,造成西域詞經(jīng)典作品的缺失。
其次,清代西域詞在藝術(shù)表現(xiàn)力方面創(chuàng)獲不多。描寫西域風物,多數(shù)作品無法脫離詠物抒懷的傳統(tǒng)創(chuàng)作模式。部分酬贈之作,無法擺脫為文造情的窠臼,對日常生活表現(xiàn)的角度也比較單一。這些問題固然與詞人創(chuàng)作態(tài)度、詞作數(shù)量過少有關,但主要還是文體內(nèi)部缺陷所致。協(xié)律可歌是詞體產(chǎn)生之初的重要特征,隨著詞樂消亡,詞作也逐漸失去了“別是一家”的獨特個性。龍榆生先生即曾指出清詞創(chuàng)作的這一軟肋:
清代二百數(shù)十年間,文物昌明,遠邁元、明二代,而尤以倚聲填詞之學,宗派迭興,作者競起,篇章之富,直奪宋賢之席,而有斯道中興之譽焉。然自詞樂既亡,歌詞之作,不復重被弦管,所尚惟在意格,而聲律次之。彼“長短不葺之詩”,在宋賢引為譏議者,而生乎宋、元之后,惟賴前賢遺制,以推究其聲調(diào)之美,藉達作者心胸所蘊之情,而至情之激發(fā),有關世運,非可力強而致。故終清之世,窮詞之變,竟不能恢復歌詞之法,仍惟有自成其為“長短不葺之詩”。
早在北宋,蘇軾突破詞體音律束縛之后最大限度地以詞作抒情言志、鋪陳排敘,而至清代,既不能夠恢復歌詞之法使之重被管弦,詞家又多注重從藝術(shù)技巧與格律聲調(diào)上爭奇斗巧。這無形當中都增加了填詞的難度,才力稍有不足,自然落入創(chuàng)作的第二義。在清詞生長的時代與文學史背景中,詞作頗難迎合自乾嘉以降重考據(jù)和以學問入詩創(chuàng)作思潮與實踐的興起,與同時期西域文相較,由于體制的限制,又無法發(fā)揮體物摹情的淋漓盡致,且傳播途徑與接受范圍都比詩文狹窄,故而作者們在描寫西域聞見時均首選詩文而很少用詞,這些都成為清代西域詞獨特詞史意義背后不可避免的文體局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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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01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全西域詩》編纂整理與研究”(編號:10&ZD106);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清代西域幕府文人群研究”(編號14CZW034)
周燕玲(1982— ),女,廣東梅州人,文學博士。研究方向為明清文學。
I207.23
A
1006-2491(2017)04-0069-06
責任編輯
李劍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