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方 磊
臟老太
⊙ 文 / 方 磊
一
我奶奶是一個邋遢的臟老太太。
臟到什么程度呢?
我媽跟我爸離婚多年,每次提起我奶奶的一句話肯定是:“你奶奶是個好人,除了臟沒什么毛病。”
而每一個去奶奶家的客人,進(jìn)門第一件事就是幫她打掃衛(wèi)生,因?yàn)闆]人看得下去。
我奶奶常說的一句話無疑就是:“不干不凈,吃了沒病。”
她信這句話,所以她真的一輩子沒怎么進(jìn)過醫(yī)院。她八十三歲的時候,脖子上長了一個乒乓球大小的腫塊,即便如此,她還是堅持不去醫(yī)院。我從外地趕回家,幾乎是綁架她去了醫(yī)院,這是她這一輩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醫(yī)院。醫(yī)生給做了活檢之后發(fā)現(xiàn)腫塊是良性的,她就在家吃了點(diǎn)消炎藥,連去醫(yī)院打個吊瓶都不肯,一直到九十歲去世沒再進(jìn)過醫(yī)院。
奶奶總是系著圍裙,怕弄臟衣服洗起來麻煩,圍裙有幾條換洗,但每條圍裙上面都是香煙燙的破洞,等那些破洞由點(diǎn)連成片,就縫一塊破布補(bǔ)上,看上去更邋遢。她愛抽煙,只抽兩塊錢一包最便宜的那種,別人送了她一條好一點(diǎn)的香煙,她也要拿去小賣部跟人換成幾條便宜的。她說抽好的太浪費(fèi),因?yàn)橐惶斓贸楹脦装?。她除了睡覺,整天嘴里叼著煙,一根接一根,而且從來不撣煙灰,隨煙灰落在圍裙上、地上。
奶奶的衣服三天才洗一次,地倒是每天都掃兩遍,早上剛掃完又弄臟,然后就懶得再掃,等著中午再掃,下午弄臟了地就不掃了,可以等第二天早上掃。
我奶奶做飯也不好吃。當(dāng)年只要是我爸的女朋友吃過我奶奶做的飯,就沒有不黃的。有一年我爸帶了一個女朋友回家,我奶奶下廚做飯,折騰老半天弄出了幾個菜,那個女的戳了一筷子翻了一個白眼,說難吃,吃不下去。我知道那個女的說的是實(shí)話,但人得懂禮貌,我當(dāng)場掀了桌子表達(dá)憤怒,我爸和那個女的事情就黃了。這是我奶奶做飯不好吃導(dǎo)致的唯一的好結(jié)果。我不太想承認(rèn),我掀翻桌子的憤怒還有一部分是來自那個女的之前說我寫的字丑,雖然也是實(shí)話,但人得懂禮貌。我第一眼看她覺得她像狐貍精,我也沒當(dāng)面說啊對不對。
不光是做飯,我奶奶種菜也不行,每天在菜園里忙活的時間比誰都多,種出來的韭菜還沒別人的小蔥粗,種的小蔥比頭發(fā)絲粗不了多少,至于別的菜……她根本不會種,撒進(jìn)地里的菜籽從不發(fā)芽,栽到土里的菜秧苗沒兩天就倒。
基本上來說,我奶奶在做家務(wù)事以及侍弄菜地方面真是一無是處。有時我都忍不住念叨她都一把年紀(jì)了怎么什么都不會。我奶奶常常沒好氣地回答:“我大和我媽也沒教過我,我怎么會?我們小時候又不學(xué)這些?!?/p>
通常這個時候我又要聽一遍我們祖上曾經(jīng)闊過的事情了。
我奶奶出生在地主家里,從小有先生來家里教她讀書認(rèn)字,隨身有幾個丫鬟伺候,出門坐轎子,家務(wù)活兒這種事根本沾不到她一根手指頭。后來嫁人也是嫁給地主,過的還是小姐日子。再后來解放了土改了,父母和丈夫都死了,家宅充公變成了學(xué)校和政府辦公地,她帶著孩子住進(jìn)茅草棚子里;抬頭屋頂漏水,低頭草沒腳踝,一張包袱皮里裝著幾個人的家當(dāng),一家人攏共兩條褲子,誰出門誰穿。
她說:“就這樣,連家都沒有,做個某鬼家務(wù)事欸?”
我說:“后來日子不也過得蠻好了?你也沒學(xué)學(xué)???”
我奶奶翻了我一個白眼:“那時候你爸你姑媽不都長大了嘛,有事他們都能做嘛?!?/p>
不得不承認(rèn),她說得有點(diǎn)道理。
總之,等到我爸我叔我姑他們都出去成家立業(yè),留我奶奶一個人在老宅生活的時候,她就變成了一個臟老太太。
二
我奶奶從不在乎自己的臟,也不在乎別人的臟。她在外面看見要飯的睡在街角,她過去就拉人家起來,領(lǐng)他到自己家住下?;壍暮蜕谢蛘吣峁?、流浪的藝人,只要是睡在大街上被她看見了的,都領(lǐng)回家安排住下。女的住廂房里,男的就在堂屋里打地鋪。
我奶奶的衣服圍裙就那么幾件來回穿,被子褥子卻越置辦越多。
時間久了,街上的人看見那些無家可歸的人都會給他們指道:“到油廠后面的方老太家里去住吧?!?/p>
那些人若有猶疑,街上的人還會熱心地把他們領(lǐng)到我奶奶家,街坊鄰居都知道我奶奶是不會把這些人拒之門外的。
我奶奶讓這些無家可歸的人住下來,倒并不是養(yǎng)著他們,這些人白天還是會出去,要飯的要飯,化緣的化緣,賣藝的賣藝。到了傍晚,這些人才會回來,在我家門口的井邊支起一個個小鐵鍋,各自生火做飯,若是問我奶奶借了些油和鹽,第二天也會記得還。
他們吃完了飯收拾好鍋碗,便進(jìn)了堂屋,在燈下盤點(diǎn)一天的收成,化緣的和賣藝的收成比較好算,吐口唾沫捻一下毛票就可以了。要飯的麻煩些,那時候要來的基本都是米,我奶奶給他們拿了秤,他們掛上秤砣在秤桿上瞇著眼數(shù)半天秤星,再想想米價多少,掰指頭能算半天。有時我去了,他們就拉著我給算賬,算完之后,我奶奶就付錢收下米倒進(jìn)自家的米缸。我有時試圖阻止她收那些米,因?yàn)槟鞘怯憗淼陌偌颐祝贩N都不一樣,有些米還生了蟲,摻和在一起并不好吃,可我奶奶根本不在乎這些。
她總說:“還能比觀音土難吃嗎?觀音土我都吃過了?!?/p>
我奶奶從不問這些人住多久,但她知道最久也就住到冬月,臘月之后這些人都會離開,來街上要飯的一般都是北邊的家里遭了災(zāi)沒收成了到南邊來討口活路,到年關(guān)了總歸還是有個去處的?;壍馁u藝的,一般住上半個月一個月就會換一個地方了。
這些人走了之后,很多都不會再回來。但也有來年又回來的。我記得有一對要飯的老夫婦,在往后的十來年,每年夏天都會來,住到秋天才走,最后一次走的時候老夫婦倆跟我奶奶說以后就不過來了,家里的兒子今年已經(jīng)娶上了老婆,估計來年就能抱上娃了,以后他倆就不出來要飯,好好在家?guī)O子了。我奶奶挺高興,掏出二十塊錢給老夫婦說是給他們兒子的紅包。
第二天老夫婦倆上街稱了兩斤喜糖用紅紙包著送給我奶奶,然后就走了。往后真的沒再來過。
要飯老夫婦走了之后的那天晚上,我奶奶拿出喜糖給還在家里的那些人分了一下,說是那對老夫婦給的,大家都很高興,有個新來沒幾天的問大家說的是哪個?姓什么的?大家都愣了一下,在方家老太這里,沒人會問姓名也沒人會問來路。恰好這時候,我奶奶把糖發(fā)完,看見紅紙的中間用毛筆寫了一個“崔”字,就回答說:“姓崔,是崔家人有喜?!?/p>
其實(shí),我奶奶也不確定那張紅紙上的“崔”字是他們請人寫上去的,還是隨手拿了一張原本就有字的紅紙,我奶奶也懶得再去供銷社打聽。
三
我奶奶把離別之事看得很淡。老崔夫婦和她相識十來年,在她家里住的日子加起來也有三年多,但老崔夫婦走了就走了,我奶奶并沒有表現(xiàn)出不舍的樣子,也沒有表現(xiàn)出期待再見的心意。
“走了好,我家又不是金屋銀屋,沒辦法了在我這里住一住,要有更好的去處,那還不走快點(diǎn),我還留他們?。课依鄱祭鄄贿^來了,巴不得這些人都有地方走?!蔽夷棠陶f。
我奶奶說的是實(shí)話。這些在街面上流浪慣了的人在一個屋檐底下住著,總歸是有些麻煩事的。
賣藝的愛喝酒,喝多了總愛吹牛,一吹牛就受到其他人的奚落,動不動就會打起來。
要飯的喜歡拉二胡,算命的瞎子汪東明喜歡唱廬劇,都是慘兮兮的調(diào)子,兩個人一唱一和,唱得整個屋檐底下都凄風(fēng)苦雨的。
新來的打零工的啞巴秦二寶手腳有些不干凈,跟大伙打地鋪的時候手總愛往人枕頭下面伸。
都是走南闖北的人,有些人身上難免帶著病,我奶奶還要想法子給人治。
白天若是下雨,這些在街頭討生活的人都上不了街,外面也不能生火做飯,我奶奶就要下廚給他們燒飯。
一樁接一樁的事情,堆在我奶奶的眼跟前兒,有時她累得腰酸背疼,自己坐在床上嘆氣,賣藝的剛好又在外面耍酒瘋,我奶奶三兩步走到門口抄起扁擔(dān)往地上一杵,說:“你要再糟喝酒耍酒賴,我就把你打出去了!”
我奶奶的腰在當(dāng)年掛牌子游行時壓壞了,之后就再沒直起來過,她睡覺時要墊上四五個枕頭才能仰臥著,可想而知她駝得有多厲害。加上個頭本身也不高,所以站在門口杵著扁擔(dān)時毫無威懾力——人還沒扁擔(dān)高呢。
賣藝的酒勁沒退,自然不聽我奶奶的話,但也沒喝到好賴不分,不會跟我奶奶動手,只是自己賭氣跑了出去。我奶奶也隨他跑,到了夜半,地上的涼氣往上泛起,賣藝的自然又跑回來敲門。我奶奶借機(jī)跟他談條件,每天只能喝半斤,賣藝的嘴上答應(yīng)了,跑去酒坊打酒的時候還是要一斤,卻沒料到酒坊老板一天只肯賣他半斤,說是方老太打過招呼了。街上只有一家酒坊,賣藝的再饞酒,一天也只有半斤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氣。
我奶奶在菜園里看見一條蛇,自己打半天沒打著,叫下工回來的秦二寶幫著給活捉了,我奶奶把蛇拿去街上的飯館賣了,把蛇皮拿了回來給要飯的,要飯的把二胡換了新的琴皮之后,拉出的調(diào)子也輕巧了許多,算命的汪東明自然就和上了黃梅戲,兩個人開始合嚴(yán)鳳英的《女駙馬》,比廬劇是入耳多了。
賣蛇的錢我奶奶沒留著,給了秦二寶,秦二寶看逮一條蛇能掙幾天的小工錢,也不去工地了,天天在我奶奶菜園子里溜達(dá)要逮蛇。我奶奶跟他連講帶比畫了幾天,讓他有小工做的時候就去做小工掙錢,把穩(wěn)些,下雨天或者下了工就去山上逮蛇逮兔子賣錢兩不耽誤。秦二寶大概是發(fā)現(xiàn)伸手逮蛇賣錢還是比伸手去別人枕頭下掏錢容易吧,每天除了上工就專心地逮蛇去了。
沒有爭吵瑣事的晚上,這些人用了飯,就擠在我奶奶的房里看一會兒電視,等新聞聯(lián)播之后的天氣預(yù)報播完,這些人便三三兩兩去堂屋里打上地鋪,頭挨頭、腳碰腳地睡成一排,我奶奶看完電視劇準(zhǔn)備睡覺的時候,這些人通常已經(jīng)睡熟了,我奶奶打著手電小心地從這些人的頭腳之間的縫隙中挨個跨過去閂門,回來時順便點(diǎn)一下人頭。秦二寶個頭小,總縮在角落里,我奶奶有時把他數(shù)漏了,不得不重新數(shù)一遍。還有一次秦二寶不知怎么鉆到桌下睡去了,我奶奶前后數(shù)了好幾遍都少一人,出去圍著屋子菜地找了幾圈也沒找到,一回來發(fā)現(xiàn)他從桌下滾著出來了,我奶奶氣得拿毛筆給他畫了一個大花臉。
⊙ 安 琪· 鋼筆畫作品選1
本期插圖作者?/?安 琪
福建漳州人。寫詩,作文,畫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詩集《奔跑的柵欄》《任性》《極地之境》《父母國》及隨筆集《女性主義者筆記》等。畫作被《詩刊》《文藝報》等二十多家報刊雜志選用。現(xiàn)居北京。
秦二寶第二天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大花臉,沒想過是我奶奶畫的,以為是其他人的惡作劇,秦二寶挨個兒跟人動手要打架,總被人輕飄飄地就推開了,他不服氣又湊過去,別人又把他推開,秦二寶急得面紅耳赤的,我奶奶就叼著煙在一邊掃著地看著熱鬧。他蹲在一邊生悶氣,我奶奶拿著掃帚在他周圍畫一個圈,告訴他以后晚上只能在這個圈圈里打地鋪睡覺,不然就在他臉上畫圈圈,前后畫了幾遍圈圈,我奶奶看秦二寶已經(jīng)明白了她的意思,便打水給他洗臉,他卻手舞足蹈地蹦起來吱哇亂叫不肯洗臉,像個孩子一樣蹦蹦跳跳地抓住每個人,指指自己的臉又指指我奶奶,自顧自地拍著大腿大笑著,大家也跟著笑了起來。
笑聲,在這個窮困潦倒的屋檐下,卻并不算一個奢侈品。
四
一入梅雨季,閑人和雨水一起多了起來。經(jīng)常能看見鎮(zhèn)上的人從一家的屋檐下縮著肩膀溜到另一家,或是串門兒嘮嗑,或是賭點(diǎn)兒小錢;鎮(zhèn)上的人會玩兒的東西不多,老人喜歡麻將橋牌,年輕一些的聚在一起基本就是扎金花和推牌九,無論在何時何地,賭場總是最聚人氣的地方。
在我奶奶家住的那些人,先開了一個牌九局,輸贏就是幾顆炸蠶豆花的事兒,但也賭得興起,常為押了幾道押在誰家爭論不休。下注的動靜像電磁波一樣從門窗間發(fā)送了出去,不少人都被吸引過來,漸漸的,要飯的賣藝的都被擠下了場,在一邊給人添些茶水拿些喜錢倒也高興。人們玩到中午一看外面大雨瓢潑,就央著我奶奶多做些飯菜,最后贏錢的人抽點(diǎn)兒水錢付給我奶奶當(dāng)買盒飯了。我奶奶一算賬也不虧,馬上就答應(yīng)了。
我奶奶在廚房里叼著煙炒著菜,心里卻后悔了,一是她也想上場摸幾把牌九,二是她擔(dān)心外面的牌局越賭越大變成聚眾賭博被派出所找上門,那她就逃不了干系。她心不在焉地拿起調(diào)料罐,把糖當(dāng)成鹽放了一遍,又把糖當(dāng)成糖放一回,再把糖當(dāng)成味精放一次,炒出了一盤齁甜的茄子。
至于煙灰掉進(jìn)了菜里這件事基本可以忽略不計,這是每個菜都會有的遭遇。
要飯的像往常一樣進(jìn)廚房偷吃,用手捏了一坨茄子扔進(jìn)嘴里本想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開,我奶奶本來也像往常一樣假裝沒看見,但要飯的艱難地吞下那口茄子,把正在灶下燒火的我奶奶拉起來,指著廚房門口說:“你走,我來燒飯。”
我奶奶登時火大了:“你怎么不早講你要燒飯?”
她用已經(jīng)蹭得油膩膩的圍裙擦了擦手上的灶灰,頭也不回地走了。
要飯的先端出一臉盆大餅,五毛一個很快就被賭徒搶光了,收的錢一分不少地交給我奶奶,然后又進(jìn)廚房端出了四菜一湯,招呼我奶奶和賣藝的算命的一起吃飯。我奶奶一頓飯吃得面無表情,要飯的偷偷地瞅了我奶奶幾眼,最后沒憋住,他問我奶奶好吃嗎?
我奶奶白了他一眼:“我說好吃你就能當(dāng)個廚子嗎?”
要飯的低頭不作聲了。
這個要飯的年紀(jì)不算大,只有一條腿,他的另一條腿有一半是一根釘著一圈布條的木棍——簡陋得實(shí)在算不上是假肢。
算命的平時跟要飯的關(guān)系就好,這時趕緊安慰要飯的說:“我給你算了一命,你四十二歲能時來運(yùn)轉(zhuǎn),討飯只是暫時的?!?/p>
要飯的搖搖頭,站起身去摸他的二胡,又拉出凄凄慘慘的調(diào)子。
梅雨天還在繼續(xù),賭徒們似乎已經(jīng)把我奶奶家當(dāng)作常駐據(jù)點(diǎn),派出所的人來過一次,發(fā)現(xiàn)臺面上的現(xiàn)金僅夠買幾個包子饅頭,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算了。要飯的每天還是幫著做飯,我奶奶卻每天趁雨停的一小會兒工夫,開著家里那輛快報廢的拖拉機(jī),突突突地上街頭下街頭四處轉(zhuǎn)悠。
這一天下午,我奶奶開著拖拉機(jī)出去了一會兒又回來,接上了秦二寶走了,不一會兒,她們回來了,她和秦二寶從拖拉機(jī)上搬下來一個鐵皮大油桶。
我奶奶找人把油桶改成了燒餅烤爐,買了一袋面粉回來,對要飯的講:“你天天拉二胡,二胡也沒讓你多討點(diǎn)飯,我們這邊還沒一家賣燒餅的,我就給你這一袋面粉,你試試看能不能做出來。做出來了你以后就不用討飯了,做不出來你繼續(xù)拉二胡討飯?!?/p>
要飯的看著那一袋面粉發(fā)愁:“萬一燒餅搞不出來,可惜了這么多面??!”
我奶奶叼著煙朝喧鬧的里屋努了努嘴,煙灰又掉在她圍裙上,她漫不經(jīng)心地?fù)哿艘幌聼熁遥骸芭聜€屁咧,就屋里頭那幫人,只要面做熟了他們就能吃,你就放心搞。”
這時外面又下起了雨,我奶奶笑了一下:“這雨還有得下呢?!?/p>
五
雨季過了,聚在我奶奶家賭錢的人自然地散了場,街上恢復(fù)了往日的秩序。煤礦上工人又開始三班倒作業(yè),運(yùn)煤的大貨車一輛接一輛開進(jìn)鎮(zhèn)上,街上各家飯館門口都擺上了停車吃飯的招牌,大家好像商量好了似的都勤快起來了。一大清早,早點(diǎn)攤上就已經(jīng)坐了不少客人,三兩餛飩二兩面地跟老板打著招呼,菜農(nóng)們挑著剛摘下還沾著露水的蔬菜沒等走到市場,便被各家飯館老板攔住包圓兒了。
這是一年生意最好做的時候,人人都能掙到錢,就連我奶奶種的那些還不如香蔥粗的韭菜,也都能賣一些了。
日頭最高的時候,只見街上飯館的小工拿著把鐮刀一路小跑奔向我奶奶的菜地,一邊割韭菜一邊扯著嗓子喊方老太。我奶奶打開后窗瞅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但小工每次還要解釋一遍:“生意太忙了,我先割兩把韭菜回去,等一下你再多割幾把韭菜送過去找老板結(jié)賬?!蔽夷棠厅c(diǎn)頭。小工似乎不放心還要囑咐:“多割幾把啊,多了比少了好,省得我再跑。”
算命的汪東明看見了便拍我奶奶馬屁:“你的韭菜細(xì)是細(xì)了些,但就是比別人家的香,你看看,連飯店大廚都要你特供?!?/p>
我奶奶把叼在嘴里的煙頭“呸”在了地上,撩起圍裙擦了擦嘴,撈起地上的鐮刀掂了一下:“特供個屁喲,他就是早上買少了,要特供他咋不一早來跟我買?這么大的日頭老子還要去割韭菜,等一下非要多收他一塊錢?!?/p>
我奶奶說到做到,割了六把韭菜加上小工割的兩把,本來應(yīng)該收四塊錢,我奶奶收了五塊。
傍晚時分,暑熱未消,出門討生活的人三三兩兩地陸續(xù)回來了,我奶奶上街把今天多得的一塊錢“不義之財”花了,買了五根鹽水冰棒回來,給算命的要飯的他們分了,還不夠,秦二寶晚來一步?jīng)]趕上,眼巴巴地看著大家,我奶奶坐在她的破藤椅上叼著煙搖著破蒲扇說:“先到先得,晚來的就看著?!?/p>
秦二寶就坐在門檻上看著大家,要飯的把冰棒含在嘴里,從自己的布口袋里掏了兩毛錢讓秦二寶再去買一根,秦二寶拿了錢揣進(jìn)口袋還在看著要飯的,要飯的把嘴里的冰棒拿出來朝秦二寶遞了遞,他馬上接過去吃了起來。大家都哄笑說秦二寶把要飯的給騙了,秦二寶看著大家笑也跟著笑。要飯的笑了一下,把自己的那根木頭腿解下來放在門后,用手揉著自己的殘腿;秦二寶討好似的湊過來給要飯的捶了幾下腿,沒輕沒重的手勁兒,要飯的疼得趕緊把他推到一邊。
日頭沉到底,月亮慢慢爬起來,我奶奶指揮著大家搬竹床拿涼席點(diǎn)蚊香到水井邊乘涼。天熱了,家里人多,幾個電風(fēng)扇同時開太費(fèi)電我奶奶心疼,我奶奶朝每個人腳底下潑一瓢井水,問:“不熱了吧?井水多涼快哎,一澆就不熱了。”
有人說還是熱啊,我奶奶又潑一瓢井水過去:“熱就多澆澆,電風(fēng)扇吹多了也不好?!?/p>
我奶奶朝自己腳上也潑了一瓢冷水,然后走到角落的破藤椅上坐下,搖著蒲扇抽著煙閉目養(yǎng)神。
不知道要飯的和算命的是不是熱得受不了了,他倆一起湊到我奶奶身邊,要飯的用一條腿蹲在我奶奶腿邊,他的另一條腿在門后面乘涼,算命的汪東明站在他一邊。要飯的伸手扯了扯我奶奶皺巴巴的褲腿,又給她的布鞋拍了拍灰。我奶奶睜開一只眼瞟了要飯的一眼,剛好一截?zé)熁业粼谒厍?,我奶奶伸手撣煙灰順手也把要飯的手撣開了。
她說:“干嗎?想叫媽要奶吃?你們別做夢咯,我講了晚上不準(zhǔn)開電風(fēng)扇就是不準(zhǔn)?!?/p>
要飯的擦了擦頭上的汗:“方老太,我不怕熱,我不是怕熱才要走的?!?/p>
“哦,要走?。亢檬虑?,走吧?!蔽夷棠逃珠]上眼搖著扇子。
“我也一起走了啊,方老太?!笔峭魱|明的聲音。
“走吧,哪個走我也不得留?!?/p>
我奶奶用煙頭又點(diǎn)上另一根煙,朝水井邊看了一眼,走了要飯的和算命的,能睡得寬敞些了吧。
第二天一早,算命的背好了自己的包裹,等要飯的出門,要飯的背著二胡和包裹,門前門后地找自己的那條腿,死活找不到。要飯的問大家,大家都說沒看見,我奶奶知道了,在家里找一圈也沒找到,看秦二寶神情不對,我奶奶明白過來了,跑去廚房灶間一看,那根木頭假腿在灶膛里已經(jīng)燒成炭了。
要飯的哭倒在地,差點(diǎn)兒背過氣去,我奶奶給他掐了人中灌了糖水,用電風(fēng)扇對著他吹,總算讓他緩過來一些。我奶奶跟要飯的說讓他晚些天再走,她會再給他弄條腿回來。
我奶奶找到木匠,讓木匠給要飯的做條腿,木匠有些為難,做是能做,但要飯的原先那條木頭腿用了許多年,把皮肉磨掉了多少層才跟他的腿磨合好,這新做的就算綁在他腿上,他一時半會兒也還是不能走遠(yuǎn)路。我奶奶想著那就讓要飯的多留段時間吧,大不了讓他開電風(fēng)扇嘛,反正熱天也要過完了。
我奶奶準(zhǔn)備跟要飯的講讓他再留下來的時候,被汪東明攔住了……
“孩兒總要找媽的,多留一天他疼一天。他都走了一千多里地了,還差最后五百里就到他媽的湖北老家了,他能不走?”汪東明說。
我奶奶默默點(diǎn)了一根煙。
“下雨天,你給他一個燒餅爐子叫他做燒餅他就做燒餅,下雨天人有啥指望呢?現(xiàn)在晴天了,他又有指望了,燒餅一天都做不下去,就想找他媽,就想跟他媽問一聲怎么走了就不回來了?不可憐?我是打算跟他一路做個伴,陪他去找媽媽,哪個曉得那個死啞巴燒了他腿?”
算命的瞟了我奶奶一眼,我奶奶還坐在她的藤椅上抽煙。
“啞巴跑到工地上去了,我們是找不到,方老太,你可能找得到人?怎么也該叫他賠一條腿吧,木頭腿是不中了,怎么也要賠個正兒八經(jīng)的假肢吧,我看啞巴在工地上應(yīng)該能掙些錢吧?”
我奶奶帶著汪東明找到工地,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幾個工人圍著一個人在打。
“我不是算命的,我都算得出來挨打的是啞巴你信不信?”
汪東明看了一會兒默默地點(diǎn)點(diǎn)頭。
我奶奶和汪東明一前一后地往家走著,路上不時有運(yùn)煤的貨車按著喇叭,我奶奶回頭瞪了開車的一眼,司機(jī)從窗戶里探出腦袋喊:方老太!原來是之前在我奶奶家賭錢的司機(jī)在跟我奶奶打招呼。
“你到哪兒???”我奶奶問。
“武漢,你可想去?”
“我去個屁咧,武漢熱死個人的?!?/p>
我奶奶把汪東明和要飯的送上貨車,車子緩緩開動起來,我奶奶往車窗里丟了一個小紙包,紙里包的是一卷零錢。
“你們到了武漢再去買條腿吧!”
六
要飯的和汪東明走了之后,我奶奶去工地上找秦二寶。她找到他的時候,他渾身血污正縮在工棚大通鋪的角落里發(fā)抖,我奶奶上前扒拉了一下他的眼皮,給他喂了兩口水,他有氣無力地看了我奶奶一眼,嘴巴張了幾下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我奶奶不曉得他在講什么,又怕他多講話傷元?dú)猓隳昧艘桓鶡熑剿炖?,秦二寶叼上煙頭就像得到安撫奶嘴的嬰兒一般立刻安靜了下來。我奶奶在工棚外找到一個底漏了一個洞的竹筐,用手抻了抻,竹筐還算結(jié)實(shí),我奶奶找了塊薄木板墊進(jìn)筐里,再把秦二寶的破被褥鋪在上面,我奶奶把裝備好的竹筐搬到他的身邊,一只腳又一只腳,一條腿又一條腿地把像散了架的秦二寶挪進(jìn)了筐里,然后拽著竹筐上的繩子把他從工地上拖了回去。
我奶奶把秦二寶拖回去之后就開始頭疼怎么給他治傷,去醫(yī)院我奶奶負(fù)擔(dān)不起,但人又不能不救,我奶奶上山下地地找了些偏方里治跌打損傷的草藥,又是熬湯藥又是搗糊糊,內(nèi)服外敷折騰了幾天,秦二寶也沒見好。賣藝的也看不過眼,從包袱底翻出一瓶顏色和性狀都很模糊的東西,說是自己祖上傳下來的專治跌打損傷的神藥,拿去給秦二寶用。我奶奶替秦二寶道過謝,問賣藝的這藥是吃的還是搽的,賣藝的愣了一下說大概都行,這藥從他爺爺?shù)剿职衷俚剿稚希瑥臎]人講起過怎么用。我奶奶正含糊該不該給秦二寶用這個“祖?zhèn)魃袼帯钡臅r候,有個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卻盤著道姑發(fā)髻的老婦人來投宿。老婦人進(jìn)門之后包袱還沒放下,看見又病又臟的秦二寶,掉頭就走,嘴里還念叨著屋子里死氣太重她福報薄住不起。賣藝的聽見了氣得跳腳,跟在老婦人背后呸唾沫星子,老婦人走遠(yuǎn)之后,賣藝的又怕了起來,問秦二寶會不會就這么死了?我奶奶使勁嘬了口香煙,跟賣藝的講還是要把秦二寶送醫(yī)院。
我奶奶走在前頭,賣藝的拖著竹筐里的秦二寶跟在后頭,準(zhǔn)備去工地上找把他打傷的人要點(diǎn)醫(yī)藥費(fèi)。對窮人來講,只要是扯上了錢的事都是大事,我奶奶已經(jīng)做好了費(fèi)一番口舌的心理準(zhǔn)備,卻沒想到事情異乎尋常的順利。我奶奶他們?nèi)サ臅r候恰逢領(lǐng)導(dǎo)要來視察工地上的安全生產(chǎn)工作,工頭怕起事端,趕緊掏了一千塊錢醫(yī)藥費(fèi)把我奶奶他們像送瘟神一樣送到工地的后門。
正是這一千塊錢救了秦二寶的命。他進(jìn)醫(yī)院時已經(jīng)感染了肺炎,在醫(yī)院里住了一個多星期才好轉(zhuǎn),出院時胳膊和腿上也都打著繃帶,有些正兒八經(jīng)病人的樣子了。
秦二寶好了之后,開始對著我奶奶叫媽。之前大家并不知道他是在叫媽,他只是總發(fā)出“嗎嗎嗎嗎”的聲音,和他以前的咿咿呀呀不太一樣,后來我奶奶發(fā)現(xiàn),只要旁邊有小孩叫媽媽,秦二寶就會跟著發(fā)出“嗎嗎”的聲音,我奶奶這才明白他的意思。我奶奶跟秦二寶擺手,比畫著說“我不是你媽”,說了很多遍,他不知是不懂還是裝作不懂,我奶奶也就隨他叫去了,可給秦二寶當(dāng)媽并不是件省心的事兒。
秦二寶一直有小偷小摸的毛病,今天在五金店門口順一把釘子,明天在小賣部偷兩瓶古井老酒,我奶奶每次在他回來的時候都要檢查一遍他身上口袋,摸出來的東西多半都是偷來的,我奶奶找到之后就給人還回去;要是只偷街上的人還好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把東西還回去解釋兩句就夠了??汕囟毚蟾攀菍贋貘f的,見著閃閃發(fā)亮的東西就想拿。
這天從外地來了一輛運(yùn)彩繪玻璃的卡車,司機(jī)把車停在路邊進(jìn)飯館吃飯,秦二寶路過被卡車上的玻璃吸引得挪不開眼睛,他爬上卡車想搬走一塊玻璃可根本拿不動,于是他想到一個聰明的辦法——用石頭把玻璃敲碎再拿走。
司機(jī)找上門的時候,我奶奶正從秦二寶口袋里掏出一把碎玻璃,人贓俱獲,司機(jī)氣得揪起秦二寶的脖領(lǐng)子想揍他,秦二寶抱住自己的腦袋“嗎嗎嗎嗎”地叫喊著,我奶奶掏出手絹包住被碎玻璃割傷的手,點(diǎn)了根煙,對司機(jī)講讓他出點(diǎn)兒勁打,打完了玻璃錢和醫(yī)藥費(fèi)能相抵最好。司機(jī)一聽松開了拳頭,秦二寶躥到我奶奶身后躲著,我奶奶問司機(jī)玻璃要賠多少錢,司機(jī)卻歪著頭一直瞟著躲在我奶奶身后的秦二寶。
“他是啞巴?”司機(jī)問。
我奶奶點(diǎn)點(diǎn)頭。
“是你兒子?”司機(jī)一臉疑惑的樣子。
我奶奶搖搖頭。
“那你還管他?你可曉得我這一車玻璃要多少錢?”
“玻璃還值錢得很???”我奶奶問道,司機(jī)重重地點(diǎn)了幾下頭,我奶奶手里一哆嗦,煙都沒拿住,我奶奶撿起煙吹了吹點(diǎn)上了,“那到底幾多錢喃?”
司機(jī)伸出兩個手指頭,我奶奶一愣:“不是二百吧?二百我湊湊還給得起?!?/p>
“二百?兩千!這是礦上人開飯店定制的彩繪玻璃!人家可是有錢人,這幾塊玻璃成本就兩千了,這還沒跟你算來回路費(fèi)啊誤工費(fèi)啊那些雜七雜八的費(fèi)用呢!你個老太太沒見過世面吧?不曉得玻璃都這么值錢了吧?你看看,玻璃砸了,我不能按時跟人交貨我心里可急?”司機(jī)一副炫耀的口氣,倒是一點(diǎn)看不出不能按時給人交貨的擔(dān)心。
我奶奶皺著眉頭叼著煙,用鞋底踏了踏地上的彩色玻璃碴,伸手把身后的秦二寶拽了出來往司機(jī)跟前推:“兩千我們哪個也賠不起,你看這樣可中,等飯店開張了,讓啞巴過去做小工洗碗洗菜跑腿做什么都中,拿工錢跟老板抵賬可中?”
司機(jī)大笑:“你這個老太太可不孬,這個啞巴不是個省心的東西,讓他爸媽操了多少心受了多少罪,你把他送到飯店當(dāng)小工,飯店老板沒兩天就要像送爹爹一樣給他送回來?!?/p>
“等一下,你這么講,啞巴有家?。磕氵€認(rèn)得他們家???”我奶奶問道。
司機(jī)點(diǎn)頭:“認(rèn)得,我這就去掛電話找他爸媽來領(lǐng)人,這損失就讓他爸媽來賠吧,好賴他家還有點(diǎn)錢?!?/p>
我奶奶撩起圍裙給秦二寶擦了擦臉,他想跑,我奶奶使勁兒拽住了他,把他的臉對著司機(jī)。
“你可看清楚了,他真有家里人在找?”
“百分百!”司機(jī)肯定地說道。
司機(jī)跟我奶奶講,秦二寶原來在家的時候就調(diào)皮搗蛋得很,他爸媽都很慣著他,后來秦二寶的爸媽生了個二胎,兩個人大部分心思都放到小家伙身上了,秦二寶心里大概是怨恨了,突然一天就跑了。這一跑就大半年,家里人找得著急。保險起見,這兩天得把秦二寶看好了,省得家里人找來的時候他又跑了。于是我奶奶又許了賣藝的一斤酒,讓他看住了秦二寶。
可等秦二寶家的人找過來的時候,他還是跑了。賣藝的醉倒在我奶奶家的屋檐底下,懷里還抱著兩瓶古井老酒的空瓶,我奶奶一看便明白了,秦二寶用兩瓶古井老酒把賣藝的從她手里給收買走了。我奶奶長嘆一氣,回頭看看秦二寶家里的人,也并不是兇神惡煞的模樣,秦二寶怎么就不肯回家呢?躺在地上的賣藝的似乎讀懂了我奶奶的嘆息:“你,你就是一個臟老太太,這天底下這么多人,這么多事情哪,你到底想管多少?”
我奶奶把賣藝的從屋檐底下拖進(jìn)屋,一邊拖著一邊說:“我能管多少管多少。”
安頓好賣藝的,我奶奶點(diǎn)上煙,借著抽煙喘了口粗氣。
“走,我?guī)銈內(nèi)フ覇“?。”我奶奶叼著煙說道。一小截帶著火星的煙灰又落在我奶奶胸口,“刺啦”一聲,她的圍裙上又多了一個破洞。
方 磊:小說家、編劇。出版有長篇小說《我不在乎明天將會發(fā)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