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明
“孤島”時期,上海公共租界當局為抑制商家利用戰(zhàn)亂時勢坐地漲價,引發(fā)市場混亂,決定對租界內(nèi)的以副食品為主的與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的商品銷售加強管理,于1940年春發(fā)布布告,嚴令各商家店鋪必須對各自所出售的商品予以明碼標價,強調(diào)如有違反而被稽查人員查獲者,將送上法庭接受審判,依法懲處……
頒布布告
1937年11月11日晚11時,隨著防守上海南市的中國軍隊的撤退,堅持了91天的上海保衛(wèi)戰(zhàn)結(jié)束。是日,上海淪陷。滬上除公共租界、法租界以外的全部華界領土均被日本侵略軍武裝強占。租界四周地區(qū)皆被日軍包圍,宛若孤島,從該日起到1941年12月7日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侵滬日軍出兵占領租界的這段時間,史稱“孤島時期”。本文所述之“明碼標價”之事,就是發(fā)生在孤島時期的中期。
1940年春節(jié)過后,公共租界當局對租界內(nèi)商家店鋪特別是出售副食品及煤球、火油等與市民日常生活息息相關商品的價格波動予以密切關注,從2月11日年初四到3月底,先后舉行的三次工部局董事會議,都辟出時間專門討論如何控制商家店鋪隨意漲價情況,最后形成決議,規(guī)定公共租界范圍內(nèi)經(jīng)營特定商品時,必須明碼標價。3月31日,工部局開始著手對此項工作作準備,并先放出消息。4月13日,工部局向社會發(fā)出關于明碼標價的布告,全文如下:
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布告(第五二三三號)
為布告事。照得一切人等,凡從事于出售后附之表或本局刊布之任何他表(以下簡稱主要物品表)所開食物及其他必需品者。倘有不遵守下列規(guī)則情事,本局均當依法起訴。
(一)出售主要物品表所載各項。應照本局指定用華文英文或日文將其價目開列一單。在攤上,店窗內(nèi),或營業(yè)場所之外面部分,明顯揭示。務使從外閱覽一目了然。
(二)出售之主要物品表之所載一切貨品,各應著一標箴,用至少1.2英寸大小之數(shù)字,將每磅、每打,或每件等之價目,標明箴上。
(三)倘經(jīng)本局飭令,應各置備簿冊,將所有所買及售出之一切物品,準確記錄。
(四)為查察本布告所載各節(jié)是否遵守起見,本局之職員得自由進入營業(yè)場所。倘遇有作假,操縱,投機,及違背上開規(guī)則情事,而欲有所申訴。應備具證據(jù),向最近捕房提出?;蚝_福州路185號本局警備處處長。如所訴情事系在菜場內(nèi)發(fā)生,應向各該菜場之衛(wèi)生視察員陳訴,或函達漢口路223號本局衛(wèi)生處處長。
合特布告周知。此布。西歷一九四○年四月十三日
總辦兼總裁費利溥
附主要物品:牛肉(烤食用之肋部,臀股肉塊,烤食用之前腰,煮湯用之肉。油塊),羊肉(羔羊排骨、肩胛),豬肉(豬油、豬腿、腰部、肩胛),小牛肉(小塊),水牛肉,山羊肉,腌過肉類【西式腌肉(本埠制)、西式火腿(本埠制),火腿(中國),醬肉】,魚類【鯉魚、鯽魚、鱔魚、鱖魚、龍蝦、薩門魚、鲅魚(寧波出產(chǎn))、鰈魚(上海出產(chǎn))、黃魚】,腌魚類(糟白魚、帶魚、薩門魚、白魚),家禽—野味—蛋類(雞、鴨、蛋類),水果【蘋果(遠東產(chǎn))、香蕉、檸檬、福橘、外國橘子、梨(遠東出產(chǎn)),柚子】,菜蔬【筍、豆(法國出產(chǎn)),紅菜頭,新鮮白菜,腌白菜,胡蘿卜,普通洋蔥,普通番薯、甜薯、菠菜、番茄、蘿卜】,雜項食品【咖啡(散裝)、澳洲麥粉、中國麥粉、通心面(外國)、切面、精鹽、粗鹽、太古糖、荷蘭糖、華茶】,油及豆腐(豆腐、生菜油、豆油),牛乳—乳油—面包(甲級鮮牛乳(經(jīng)結(jié)核病菌數(shù)試驗者)、甲級鮮牛乳、乙級鮮牛乳、煉乳、乳油(澳洲出產(chǎn)),人造乳油(本埠出產(chǎn)),一等面包,二等面包,肥皂(控皮膚用、洗衣用),米(中國米、外國米),煤及其他材料【白煤(印度支那出產(chǎn))、煙煤、煤球、炭、木柴、火油】。
突擊整治
這個布告在報紙上公布后,按說不管是商家店鋪抑或顧客層面,都會有所反應??墒?,不知何故,竟然波瀾不驚,商家店鋪經(jīng)營者表現(xiàn)淡定,租界的中外市民消費者也不作評論。致使前往租界幾處公共菜場采訪現(xiàn)場情況的記者“對此感到莫名意外,不知應該如何落筆撰寫新聞報道”。因此,包括報道坊間新聞排列第一的滬上大報《申報》在內(nèi)的數(shù)家報紙干脆對于社會反應不作報道,只有一家小報發(fā)了一則類似標題新聞樣的文字,稱“坊間反應平平,似乎對此舉措皆不感興趣”。
那么,對于商家店鋪來說,執(zhí)行情況如何呢?據(jù)公共租界工部局檔案記載顯示,經(jīng)頭天工商局派出了十八名職員的訪查,所到之處被暗查的商家店鋪“未見不按本局布告規(guī)章執(zhí)行者”,也未接到顧客的投訴。究其原因,一是明碼標價原本就是商家店鋪包括攤頭在內(nèi)的經(jīng)營者的慣例,二是畢竟想通過不標價而隨意開價銷售的商販為數(shù)不多,在這之前工部局稽查人員所發(fā)現(xiàn)的“眾多商家均不標價或者標陰陽兩價借以坐地起價投機獲利”的情況是因為其中大部分經(jīng)營者見少數(shù)同行“以此行為投機牟利未受當局制止與懲罰”而產(chǎn)生“不做白不做”之念因此仿效之行為?,F(xiàn)在見當局作出反應了,于是就收斂歇菜了。
那么,就此可以太平無事了?可能工部局方面確實是這樣指望的,所以在實施三天之后,減少了稽查人員,并壓縮了明訪暗查的次數(shù)。沒想到,第五天就接到顧客投訴,一天之內(nèi)有三處菜場內(nèi)、兩處菜場外共五家商鋪悄悄撤回了標價牌簽,又像以前那樣需要顧客開口詢價,而且報出的價格也顯得隨意,幾分鐘內(nèi)同一商品出現(xiàn)三個價格的情況也有。于是,當晚工部局總辦兼總裁費利溥召集相關高級職員舉行緊急會議,決定次日起停止明訪暗查五天,到第六天從各部門臨時抽調(diào)五十名職員充任稽查員突擊巡查,各巡捕房做好準備跟進,對違禁商戶一律予以拘拿,封扣相關商品,即予起訴,以法律行為保證工部局禁令的順利實施。
這種策略類似“釣魚執(zhí)法”,對禁令沒特別地當一回事的少數(shù)商戶哪里想得到?他們只以為租界當局不過是擺擺樣子,走過場就算了。哪知,4月24日這天租界工部局職員突然上街明察暗訪,接到通知配合行動的各巡捕房也派出中外巡捕加強巡街。當天,截至上午10時許,公共租界各區(qū)有在西摩路、三角地、四馬路、北浙江路、三元坊、施高塔路等菜場經(jīng)營副食品零售的十七家商戶和狄思威路“榮記煤球行”老板榮盛興、華德路“鴻發(fā)煙紙雜貨店”店主汪鴻發(fā)因違反禁令而被捕,他們所經(jīng)營的商鋪店家全部或者部分商品未曾按照工部局第五二三三號布告規(guī)定明碼標價。上述十九人在被查獲違禁之后當場即被巡捕帶往附近捕房暫行關押,違禁未明碼標價的商品即刻查封,裝車運往捕房庫房。當天傍晚,十九名被捕者即被取保暫釋候?qū)?,其中十八人是由家屬辦的手續(xù),一人因是日本人,上海無家眷,由其朋友出面擔保得以暫釋。endprint
有趣的是,被捕者中粗通文墨的8個老板進去之后,當天午后即讓他們用毛筆一式伍份謄抄一份事先由工部局起草的關于將違反禁令而被捕了些什么人(此處原稿因未知誰誰誰會被捕而空白,謄抄時由巡捕指導一一寫上)的告示,完成后由巡捕押著他們?nèi)ジ鞑藞黾皫讞l主要馬路張貼,說是起到廣而告之的作用。巡捕房還通知各被捕者,各人負責保證距離其住處最近的那紙告示不得被人撕毀,否則不但須重新謄抄后張貼,而且會取消保釋,重新收押。這些商戶于是只好讓家人輪流去現(xiàn)場值守,最長的守了三天三夜。
次日,公共租界各拘捕違禁商戶的巡捕房根據(jù)工部局的指令,把一應卷宗材料移到北浙江路191號江蘇上海第一特區(qū)法院。法院隨即定下開庭時間,向被告發(fā)出傳票,每人給24小時時間用于聘請律師。
這時,被捕者中的那個日本商戶依田大郎不爽了,他也不委托律師,自己直接出面前往江蘇上海第一特區(qū)法院,要求會見民事簡易審判庭庭長,稱他有話要說。這個要求遭到法院的拒絕,給出的理由是:當事人在案件審理期間,無權提出會見法院推事(即審案法官)的要求。這個依田大郎的真實身份是日本侵滬駐軍小林部隊的特務,奉命在西摩路菜場租了一個攤位搞情報中轉(zhuǎn)。日方的用意是不能讓他受審,否則容易引人注目,情報中轉(zhuǎn)活兒就干不了了。于是就指令依田前往法院想搞“溝通”,不料法官不肯露面。接下來日方只好派員直接向公共租界工部局施加壓力,工部局不想認慫,但又不敢得罪日方,于是就說根據(jù)和南京國民政府訂立的條約約定,在公共租界發(fā)生的案子概由巡捕房拘拿人犯后交由國民政府掌管的江蘇上海第一特區(qū)法院審判,租界無權插手干涉,以此理由拒絕直接釋放依田。
日方外交官員悻悻而去后,工部局方面立刻給法院打電話通報此事。江蘇上海第一特區(qū)法院全部是南京國民政府任命的中國法官,本來倒也沒在意依田的身份,現(xiàn)在接到工部局的電話,忽然意識到此人不尋常,懷疑這家伙是一名潛伏在租界內(nèi)的日本特務,于是決定把依田排在第一個開庭。
持之以恒
1940年4月30日,江蘇上海第一特區(qū)法院民事簡易庭開庭審理違反明碼標價禁令案的十九名人犯。由于這些人互相之間各不相關,所以十九人就是十九起案件。法院考慮到依田的因素,決定一天全部審理完畢。
依田在這種情況下只能低調(diào),所以沒有聘請律師,也沒有要求法院指定律師,自己也并未作什么辯解。即便如此,事后也有報紙說他有“神秘背景”,致使日本特務機關不得不撤除了在西摩路菜場的那個情報中轉(zhuǎn)點。
依田首先出庭受審后,其余十八名中國籍被告分別出庭受審。其中只有兩個被告有律師為其辯護,但這兩個律師的辯護被旁聽人員認為不及一個在菜場設攤位出售腌制品的商戶薛老三精彩。四十歲的薛老三只上過兩年私塾,但天性聰明好學,口才甚好,思維頗具邏輯性。他把這份特長用在經(jīng)營生意上,經(jīng)常用擦邊球手段“合理”作弄顧客。這次,他采取的抵制工部局禁令的手法屬于整個公共租界眾多商戶中獨一無二的:他撿了幾張申報紙,裁成一張張半頁撲克牌大小的碎紙,用毛筆按照禁令規(guī)定一張寫一個方圓大約3厘米的漢字,四五張組成一樣商品的價碼數(shù)據(jù),依次排列放于商品上面。有顧客來選購,看中某樣商品后他就把價單取下置于攤內(nèi),稱重時還吆喝出斤量、單價、總價,但單價已經(jīng)悄悄升了些許。通常顧客沒有察覺,就按價付款取貨走路,有發(fā)覺與標價不符的指出來,他也不跟人爭辯,把標價拿出來給人家重新過目。而拿出的看上去一模一樣的一張張碎紙其實是預先備好的另一疊,上面也有腌品的油跡污漬,這一招會懵住顧客,以為自己看錯或者記憶有誤。當然也有頭腦清醒的,最多也就不買離開,雙方之間并無爭執(zhí)。但是,薛老三這一手在4月24日工部局職員暗查時被發(fā)現(xiàn),當場活逮?,F(xiàn)在,薛老三在法庭上為自己提出辯護的理由是:第一,工部局的布告中沒有寫明何時開始實施,所以不能認為4月24日那天已經(jīng)可以照此執(zhí)行了;第二,他并非故意做此行為,而是當時拿錯了價目標簽;第三,當時抓現(xiàn)行的那人未曾出示派司,是否是工部局職員存疑。如果不能證明確是工部局職員,那其他人是無權處置此行為的,現(xiàn)在法院的審理存在章程不符的問題。
工部局出庭的法律顧問對此自有一套說辭對被告予以反駁,但法官為示公正,要求工部局方面補齊證據(jù)。工部局只好立刻派員前往菜場取證,當天下午開庭時出示了菜場其他商戶的證言;巡捕房拘拿薛老三的巡捕也出庭作證親眼目睹工部局職員向被告出示派司時,被告視而不見,故意不看。
當天傍晚,法庭對十九起案件分別作出宣判,在菜場經(jīng)營的十七名被告中,薛老三被判處罰款壹百元,在菜場張貼認罰啟事;如若以后再犯,工部局可直接吊銷其營業(yè)執(zhí)照,三年內(nèi)不得在租界內(nèi)從事任何商業(yè)經(jīng)營活動;依田等其余被告所受處罰較薛老三輕,分別罰款叁拾至捌拾圓,拾人須張貼認罰啟事,依田也在其中。另兩名單獨開店的被告,“因系獨立店鋪,違禁行為影響較大,故除罰款壹百伍拾圓及張貼認罰啟事外,應關押七天;關押期間,其所經(jīng)營之店鋪須停業(yè)”。
這次集中整治受到了商戶的密切關注,廣大消費者也紛紛注目,并致電致函工部局表示支持。
在此之前的3月30日,日本扶植汪精衛(wèi)在南京組建了偽“中華民國政府”,該漢奸政權出臺后,已侵占上海全部華界并以滲透方式蠶食公共租界部分區(qū)域的日軍,為表示對汪偽政權的支持,加強了對租界的騷擾和滲透。這次租界整治商業(yè)經(jīng)營行動,又被行使在租界內(nèi)司法權的中國法官懲治了特務依田,導致日方被迫撤銷一個情報中轉(zhuǎn)點,日方自是窩了一股火。所以,在江蘇上海第一特區(qū)法院作出上述判決后,日方策劃指使租界內(nèi)的地痞流氓伙同若干癟三無賴對租界當局的明碼標價行動進行搗蛋破壞。在1940年五六兩個月內(nèi),公共租界多家菜場均出現(xiàn)有組織的一些商戶攤販聯(lián)手以“陰陽標簽”、“翻牌變價”、“標語抗議”等手法變相抵制明碼標價,一些地痞流氓還冒充顧客假裝選購商品而把商販的標價簽牌弄臟毀壞,然后向巡捕房舉報發(fā)現(xiàn)“違禁”,以此手法作弄遵守禁令的商販和巡捕。
公共租界工部局在屢屢接到巡捕房以及菜場稽查員的報告后,終于忍無可忍,于6月下旬舉行董事會專門商量如何制止這種破壞行為。7月1日,各巡捕房派出的便衣包打聽開始行動,利用各自掌握的耳目眼線收集參與破壞行動的地痞流氓的證據(jù),并通過幫會人士進行分化瓦解。然后,于7月6日夜間在公共租界采取統(tǒng)一行動,集中抓捕了33名肇事者,其中有商販9名。次日,工部局警備處發(fā)表聲明,稱“所有被捕人員一律不得取保候?qū)?,不日將移解江蘇上海第一特區(qū)法院予以起訴、審判”。
江蘇上海第一特區(qū)法院對這33名人犯集中進行審判,于7月10日、11日下達判決,對其中12名被告分別判處徒刑三個月至三年,其余被告都處罰款并認罪悔過,其中9名商戶一律吊銷營業(yè)執(zhí)照,永遠禁止在公共租界區(qū)域內(nèi)進行商業(yè)活動。
從這時起直至次年12月7日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日軍出兵占領公共租界為止,租界內(nèi)一直得以順利施行明碼標價商業(yè)經(jīng)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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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