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
有人統(tǒng)計過,美國影視作品中最受歡迎的橋段,前兩名分別是記者調查真相與法庭唇槍舌劍。當這二者相遇時,往往會擦出有趣的火花。但是,法庭似乎并不喜歡媒體對審判過多的介入,多次對新聞媒體發(fā)出“緘口令”。新聞媒體則不斷以新聞自主和言論自由來挑戰(zhàn)法庭的封閉。這里要講到的,就是司法獨立與新聞自由兩種基本價值較量的一個案例。
媒體公布陪審員照片40次之多
歷史上,美國法院的大門向來對公眾和媒體敞開。早在殖民地時期,法庭即向公眾和媒體開放,法庭文件在一般情況下也允許公眾和媒體查閱。獨立以后,美國普通法和許多州憲法都要求法庭記錄一般性地公開,憲法第六修正案更將“公開審判”列為被告獲得公正審判的重要權利之一。不過,“法官才是裁決在法庭上應該發(fā)生什么以及什么人可以進入法庭的最終的裁決者”。為了保護被告人接受公正審判的權利和國家安全、公共道德、商業(yè)秘密、個人隱私及未成年人權益,法官也可以做出封閉法庭的決定,將公眾和記者拒之門外。
如果新聞媒體不肯就范,在庭內和庭外進行“狂轟濫炸”式的報道,那么法官們也有辦法對付他們。20世紀70年代之前,美國法官最常用的辦法是“藐視法庭罪”。凡是擾亂法庭秩序或者不尊重法官、可能影響司法公正的言行,均可治以藐視法庭罪,判處行為人罰金或者監(jiān)禁。對于媒體而言,如果記者在法庭上擾亂庭審秩序,或在庭外發(fā)表攻擊法庭或法官判決的言論,均會被認定為此罪。
不過,也并不是所有的新聞報道都會被認定為藐視法庭。一般來說,法庭有兩條底線不能碰:一是不要對正“審而未決”的案件指手畫腳。在訴訟進行之時,新聞媒體不得發(fā)表針對法庭、法官的批評和未經證實的有關案情的消息;二是不應當有“刻意影響判決的傾向”。盡管陪審員在審判期間,被要求不讀報紙、不看新聞,但終究不是生活在真空之中。如果新聞媒體不但報道事實,還試圖影響或引導民意,那么很可能就會被認定為不當之舉。
為了防患于未然,美國的法庭有時會簽署限制令,來禁止具體案件相關信息的泄露和傳播,保護被告接受公正審判。新聞界稱之為“緘口令”(gag orders)。這個限制令,既限制新聞媒體對審判加以評論,也可以避免有關審判的信息外露,致使控辯雙方受到影響。在1966年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對“謝潑德訴麥克斯·威爾案”(Sheppard v. Maxwell)中,何時能請媒體三緘其口,哪些信息不應當廣為傳播,得以進一步明確。
謝潑德是克利夫蘭市的一名執(zhí)業(yè)醫(yī)生。1954年6月4日晨,他懷有身孕的妻子在家中被人殺害。當地警方從偵查一開始就懷疑謝潑德就是真兇。被害人的尸體被藏在一個學校的體育館里。當驗尸官進行驗尸時,一大群記者和攝影師蜂擁而來,并進行了現場的新聞報道。三天的驗尸工作中,謝潑德的律師僅被允許觀看,而不被允許參加驗尸過程。媒體的聚光燈持續(xù)地圍繞著偵審過程,整個城市里充斥著有關謝潑德案的種種傳言。
各種媒體詳細地報道了從警方那里得到的、帶有嚴重的傾向性的資料。而且,媒體的言論極具煽動性。有報紙詳細報道了謝潑德是一個玩弄女人感情的人,以此來暗示他的作案動機;廣播電臺的評論員把他比喻為一個臭名昭著的風流間諜;有報紙干脆以《還在猶豫什么?——把他投牢入獄》作為頭版社論標題,質疑警方為什么不對“頭號嫌疑犯”謝潑德進行測謊,并將他快點關進監(jiān)獄。
3個月后,警方以涉嫌謀殺罪逮捕了謝潑德。在預審程序中,每個陪審員都表示,自己確實曾在媒體上看到或者聽到過關于該案的報道。案件開庭當天,法庭被記者圍得水泄不通,陪審員和證人進出法庭時無一能躲過閃光燈和攝影機。審判期間,媒體逐字記錄了法庭的過程,報告了所有法庭拒絕采納的證據。陪審團沒有被隔離,法庭也沒有采取任何措施限制他們與外界接觸,因此在新聞報道中頻頻曝光:陪審員的照片在本地報紙上出現了40次以上。人們甚至可以輕易查到陪審員的真實姓名和家庭電話。這無疑給了陪審團巨大的壓力。
十年后聯邦最高法院重審此案
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jié):當地在審判之前兩個星期,當時新法官的選戰(zhàn)開始了。該案的檢察官是地方法官的有力候選人之一,而法官同樣打算捍衛(wèi)自己的位置。他們都有意向媒體好好地展現自己的風采。于是,法庭上專門搭了一個臨時的桌子,供前來采訪的二十多名記者使用。同時,還多安排了四排座椅,供新聞界代表在庭審過程中就座。審判時,媒體可以使用與法庭同一層內的所有房間。法庭內外甚至還專門鋪設了傳真和電話線路,一個電臺就設置在第三層,陪審員室的旁邊。
對此,謝潑德的律師提出多次抗議。律師團隊申請延期審理,改變審判地點,但均被法庭駁回。初審法院判決謝潑德謀殺罪成立后,1956年俄亥俄州法院二審維持原判,同年聯邦最高法院亦駁回了謝潑德的上訴申請。但是,律師團隊并未放棄努力。他們認為,當時克里夫蘭市整個城市已經“容不下一張平靜的審判臺”了,無論陪審員還是法官,都受到了媒體的嚴重引導,審判應當是無效的。他們不斷向聯邦最高法院提起申訴請求,駁回,再提起,駁回,再提起。一直堅持了十年之久。
功夫不負有心人。1966年,在謝潑德入獄12年后,他的上訴申請終于被聯邦最高法院受理。聯邦最高法院在時年67歲的克拉克法官主導下,對此案進行了再一次審理。法庭最終認定,“媒體不當報道損害了謝潑德獲得公正審判的權利”,原判決應當予以推翻,發(fā)回重審??死朔ü僭诜ㄍヒ庖娭兄赋?,初審在以下四個方面犯了錯誤:
第一,缺乏對有關審判的公共輿論的控制;第二,沒有對證人進行隔離,導致新聞媒體可以隨心所欲地采訪所有證人并公開其證詞;第三,沒有努力控制新聞界不從警方、證人和雙方的律師那里獲得線索、信息,導致流言蜚語和傾向性判斷四起,導致謠言傳播與信息混亂;第四,更重要的是,沒有禁止那些泄露了資料的律師、雙方當事人、證人或者法院的工作人員發(fā)表任何庭外言論。endprint
在謝潑德案的判決中,聯邦最高法院重新申明了陪審團獨立性的重要。克拉克法官寫道:“毫無疑問,這種暴風驟雨式的新聞報道至少影響陪審團中的部分成員。在陪審團唯一一個接受質詢的機會中,兩名陪審員當眾承認,他們曾聽到過有關被告的非常不名譽的指控——有人曾經說,謝潑德是她的私生子的父親。辯護律師曾經要求,陪審團進一步接受詢問,說明他們是否曾經看過或聽過關于該案的、特定偏見的言論。盡管這些輿論對陪審團的影響很大,當庭法官還是拒絕了辯護律師的請求。在這種環(huán)境下,我們可以設想,這些報道已經實質地影響了陪審團中的一些人?!?/p>
保障司法獨立于媒體的九項原則
最終,謝潑德案被發(fā)回俄亥俄州法院重審。而且,聯邦最高法官立即下令,釋放已經關了十二年大牢的謝潑德,除非州法院能夠在合理的時間內,再一次證實對他的指控。在判決中,克拉克法官十分不滿地重申了法庭紀律:“法院必須根據法律原則和規(guī)則來保障他們的審理程序不受外界干擾而存在偏頗。不管檢察官、被告律師、被告人、證人、法院的工作人員,還是警察都不能破壞這種職能。律師和新聞界在信息方面的合作,會影響刑事審判的公正性,不僅應該受到規(guī)制,而且應該受到責備和法庭紀律的處罰?!?/p>
經過謝潑德案后,聯邦最高法院還專門針對“媒體入侵”提出了遠離媒體的九項原則,分別是:
1.通過對時間、地點和行為方式的限制,來控制新聞界在法庭上的行為。
2.將證人與新聞界隔離。
3.防止信息從當事人和警方泄露出去。
4.警告記者注意他們的報道的潛在偏向性,如果構成了不實報道,警告他們可能要為此負責。
5.控制、甚至是禁止雙方當事人和他們的律師,向新聞界發(fā)表庭外言論。告訴他們未經法庭允許而發(fā)表的言論,可能都會構成藐視法庭的行為。
6.必要時休庭,直到大家的好奇心都減弱時,才繼續(xù)審理案件。
7.將案件移送到新聞界的關注程度比較弱的地區(qū)審理。
8.隔離陪審團,阻止他們與新聞界接觸。
9.如果上述所有措施都失敗了,那么本次審判就很可能有失公正,應當進行一次新的審理。
可以看到,這九條原則從兩個方面對法庭的獨立性進行了保護。一方面,要求訴訟參與人對于審判不作過多披露,斷絕媒體可以獲得帶有偏見信息的渠道,從源頭上消除有偏見的媒體報道。另一方面,禁止媒體對相關案件進行“有傾向性”和“失實”的報道。在“謝潑德案”改判之后,“緘口令”成為了法官們請媒體“閉嘴”的有力武器:美國新聞自由委員專門進行了統(tǒng)計,在1967至1975年之間,法庭共頒布了174次“緘口令”,其中50次甚至直接對新聞媒體進行了提前“招呼”:本案在審期間,謝絕一切報道。
在新聞自由與公平審判之間,聯邦最高法院不愿通過剝奪任何一方的方式保全另一方。雖然至今未能證實,“帶有偏見的報道會給刑事審判系統(tǒng)帶來怎樣有害的影響”,但是密集的、有偏見的報道等于仍然可能造成“陪審團的預斷”。
陪審員、隔離陪審團、變更審判地點、延期審理等權力,還允許法官通過限制新聞曝光的手段,盡可能減少媒體報道對司法審判的負面影響,使被告獲得憲法第六修正案所規(guī)定的“公正陪審團審判”和第十四修正案“正當法律程序”條款的保障——因為,捕捉熱點的新聞媒體并不是法官,并不受到程序公正的制約與監(jiān)督;那些“消費他人不幸”、叫囂著打倒他人的鍵盤俠們,也同樣如此。
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