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鴻
雖然“逃離北上廣”甚囂塵上,可是在眾多“北漂”的心中,“死活不離開你”依然是一個糾纏不清的情結。而對于我來說,關于在北京的堅守,的確有太多的東西值得去書寫,有太多的記憶值得去品味。那些甜酸與苦辣,那些幸福與憂傷,那些快樂與悲愁,不是這些文字所能表述得了的。然而,我還是想用最簡潔的文字來描述這些心靈的感受,這或許是我對這座城市的一種情懷,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懷?是希望,還是絕望?是夢想,還是現(xiàn)實?是悲憫,還是冷漠?是感恩,還是怨憤?我這個在北京堅守了二十年的異鄉(xiāng)人,至今仍然無法說得清。
一
北京是一個既多情又無情的地方。當你真的與它熟悉了,相識了,當你的雙腳真切地踏在它的土地上,你就會感覺到它給你的反彈力不僅僅是一種力量感。在這里,集聚著全國最優(yōu)質的社會資源,令人艷羨的現(xiàn)代文明引領著時代風尚,似乎只要你在這里能夠安穩(wěn)地過上日子,你的頭頂就可以罩上諸如“著名”“一流”“權威”“明星”等等這些耀眼的光環(huán),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誘惑,使你不得不在這里停留,駐足,守望。
當你被十三號線的地鐵載著飛馳時,你能看見被異國人士追尋的五道口,藍色的眼珠、黃色的卷發(fā)、黑色的皮膚能讓你看見這個城市的魅力;當你在二號線上一圈又一圈地消磨時光時,你能在西直門感受一種入世的積極態(tài)度,你能在雍和宮感受一種出世的超脫氣息;當你在一號線的地鐵上,帶著經(jīng)過一夜休整還未能恢復的疲憊,迷迷糊糊進入休眠狀態(tài)時,突然一聲“八寶山到了,請您準備下車”的提醒,讓你不覺一驚,迅速找回自己的狀態(tài):年輕時不拼不搏,等到要見八寶山的年齡了,你的喪鐘誰來敲響?如果坐到四惠東,那里的又一條鐵軌八通線的出現(xiàn),能讓你真切地體會到什么是柳暗花明,什么叫作“擠得天開見光明”。
地鐵四惠東站是一個值得紀念的地點,這里是通州到市區(qū)的一個中轉站,每天清晨,當我從通州果園家中趕點到市區(qū)單位上班時,在八通線四惠東站從上而下地小步奔跑,又在十號線的站臺上被擠得雙腳懸空,被四號線的幾個出口弄得五迷三道,在頭頂探出地平線的那一刻,就像一個溺水將斃的人終于爬出了深湖水面,我就知道,我所經(jīng)歷的這些一輩子都忘不了。北京的生活哪里會有什么活色生香,簡直就是直面生死的兵戈。
這個讓人期望又失望、讓人絕望又期盼的城市,它以最獨特的魅力召喚了一批又一批的“北漂尋夢人”前往,碰撞,駐足,原地轉圈……等你覺得似乎日子就要這樣一圈一圈地延續(xù)到老時,它又會用某一個變故來撼動你、打擊你,以十二級臺風的無形之力摧殘你、折損你,讓你無奈而自動地離開。當你回味它,感覺它的殘酷時,回憶又會為它做無罪辯護?;貞浉嬖V你北京只需要你把生命的某一段留在那里,那一段過去了,你就應該離開了,那段生命,就是青春。但哪個城市、哪個環(huán)境、哪片江湖不是這樣?于是你又開始釋然了;于是你又想著要回到那里,以此證明你的青春還在;于是你在大街的燒餅攤上,吃著有北京特色的燒餅并企盼著自己終會命運逆襲;你就會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這里有著無數(shù)的飛黃騰達一夜暴富一炮而紅一蹴而就的機會,只要吃得苦中苦,守在這里終有一天能成為人上人,享受著你曾在睡夢中幻想了無數(shù)遍的奢華。
而這一切的幻想,只有你自己知道。那些局外人,那些身在北京之外為你擔心著的親朋好友們,總以為你在全國最繁華的城市發(fā)展著,有著人生最美好、最光明的前景,你曬著全國最和煦的陽光,走的都是寬寬大大六車道的大馬路,逛著全亞洲最長的從一樓搭到六樓手扶飛梯的中央商務區(qū);白天上班時穿著筆挺的西裝在精英與精英之間穿梭,晚上休息了品著藍山咖啡看話劇賞芭蕾舞,對開演唱會的明星們指指點點評頭論足。在他們的心目中,你是他們的驕傲。盡管他們買了房子,而你湊不夠首付,他們開著小車而你卻搖不到號,他們吃著從泥土里剛拔出來的蘿卜,你卻要忍受著無盡的地溝油瘦肉精和工業(yè)添加劑。
二
同一個北京在同一個腦子里醞釀由同一支筆尖流淌,竟然會是兩種顏色,這也只有在北京待過,在北京快樂過痛苦過在深夜里流過眼淚的中年男人,才能看得懂的。
我限定的中年,我想界限不用劃得太過明晰,大而化之的范圍就是青蔥的“當年”,懷揣著“夢想”,忘卻背井離鄉(xiāng)的痛苦,充滿希望地來到一個最接近輝煌的平臺,活著,熬著,等著“幸運”的眷顧。
我經(jīng)歷過,從晚上九點忙到凌晨三點,為了趕排報紙版面的進度關了殺毒軟件,而后在排完最后一頁版面的前一秒,電腦卡死再也醒不過來。驚心和絕望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斑@里不養(yǎng)閑人,要想干就得下功夫。”從領導及同事的口中你會分辨哪里會缺漏哪里該改良,一種似是而非的鼓勵藏在里面,當然,還有那句“你到底行不行,不行就換人”的脅迫。我沒有時間感嘆老天無眼命運不公,我在另一臺電腦上重裝系統(tǒng)重新排版,憑著痛到腳心的記憶在兩個小時里把報紙版面重新排出來,感覺失而復得的是命。
我同樣經(jīng)歷過,一次次根本無法完成的采訪,在全國各大小城市來回穿梭,面對那些毫無新聞常識的采訪對象,根本挖不出什么實質性的內容,新聞記者頭上那曾經(jīng)耀眼的光環(huán)在這里變得一文不值。成稿后的發(fā)稿環(huán)節(jié)簡直就是一場災難,發(fā)稿總編在終審簽字時,總是帶著狐疑的眼光把你盯得頭皮發(fā)麻,那潛臺詞分明在說:這篇稿子你又拿了多少紅包啊?那一刻的尷尬使你恨不能馬上找個地洞鉆進去。我的天,這就是中國新聞媒體的生存狀態(tài)啊!
當然,這里更沒有天之驕子般的幸運兒,從同事朋友眼中你會知道哪里有兇險哪里有坦途,一種封喉不見血的殘酷藏在里面,要想得到尊重,要想防守反擊得漂亮,還是要看你為人處事的本領。
太多根本就沒有辦法逾越過去的困難阻礙,在每一個打拼著的“北漂”手里,都會變得微弱纖細。而每一個“北漂”,似乎也有本事把每一場“如履薄冰”走得像是“如履平地”。所以在完成了采訪任務,交完了稿件以及干盡最后一杯酒的時候,“這個世界需要我”的假象像藍色閃電,激活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讓我感受到另一種區(qū)別于床笫之歡的高潮,根本不需要前戲在那兒聒噪。
歷數(shù)過來,那些“北漂”的明星們哪個不是這樣走過來的?一塊懷表換兩饅頭充饑的郭德綱;一開始住地下室的鄧婕;一個月才領300塊錢伙食費的范冰冰;一天最多掙50塊錢的搬磚小伙王寶強;一直演丫鬟結果成了“丫鬟王”的謝娜……韓磊也有過艱難歲月,可他只字不提,提過的人也只是一帶而過,這就很耐人尋味。所以韓磊說的那句話“在這兒我能感覺到我的存在”一下就擊中了我,原來很多“北漂”都說過“死也要死在這里”的話,如電視劇演員孫堅,如被我采訪過的歌手許飛。
這些都是明星了,那陣子熬過去了也就過去了,至于一帶而過的采訪,點到即止的言語,只是迎合當下的某種不言自明的風氣,如果真的問問他們對這段時光的感觸,誰不以它為驕傲?
可這些也都只是明星,千百萬人中也才蹦出來一兩個。太多的人對收入失望,對狀態(tài)失落,對未來茫然,對曾經(jīng)單純地追求夢想的那個自己失信。然后買醉失態(tài),買票失常,只能如此。
三
實際上,我在北京并不是很順,雖然我知道自己真的已經(jīng)很幸運了,一個在家鄉(xiāng)毫無作為的人,陡然間在北京有了當二十年記者的經(jīng)歷,工作蠻順利,偶爾還有機會跟部委領導一起當當“欽差大臣”;跟中央領導同處一室共商國是;有了老婆成了家,房子也有了,駕照也考了,老母親每年還能來跟我住上一段日子,享受這京城的繁華盛世……這不正是心想事成的最佳寫照么?
初到北京時,我新認識了兩個朋友:一個是開店的老鄉(xiāng)小許,另一個是房東太太。老太太那年已77歲,但很能干。她很像我那親切、堅強的奶奶,使人一看就會產(chǎn)生一種親近感。我經(jīng)常用不太熟練的北京話跟她聊天。
因為工作不順心,有一段時間我在北京過得不是很開心。不知為什么,在外面其他兄弟報社我可以結交很多好朋友、好同行,他們都十分了解我。但那時我與同事的關系卻愈來愈糟。工作上,我是他們的上司,但卻從來不擺架子去管他們。我不會像他們那樣在社長主持編前會時大聲自顧說笑;我不會像他們那樣薪水拖了幾天就大叫大囔,斥責社長及財務科的成員;我不會像他們那樣互相吹捧講奉承話,所以在這個部門團體里我通常是孤獨的、獨立的,但卻是堅強的。
在單位里我看不慣那些人,小小年紀就學會溜須拍馬,如此勢利,毫無原則地講虛偽話,賠笑臉……甚至爭風吃醋爭權奪利。真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磿駝e人捧在手里正吃著的烤紅薯一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不能說自己很單純,至少現(xiàn)在是做不到的。因為我的為人處世原則不容許。我很善良很真實地對待我的朋友及我的家人。
房東老太太經(jīng)常跟我說:“小洪,你一個外地人來北京打工不容易,能有現(xiàn)在的成就已經(jīng)是你的福分了。還有什么好苛求的呢?能忍的就忍了吧,你看我忍了一輩子,現(xiàn)在不也過得很好嗎?”聽了老太太的話,想想這些年來我北漂的生活,想想這些年來我所付出的艱辛與努力,我的眼睛濕潤了……
其實,想想也是,順不順的又有什么關系呢?人生而等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雖然哪一種死法有的選,但結果不都是一樣么?所以我一直心情不暢快,好在我一直把這種不暢快歸結到自己的愛情道路上。別人說你看你有吃有喝有房子住有老婆睡,幸福人生不就是這樣的么?你整天擺著一張臭臉給誰看?。砍C情!
我是比較矯情,五十的人了,還擋不住雙魚的誘惑,在即將被一幫80后90后甚至00后拍死在沙灘上時,還厚顏無恥地死勁兒拽住歲月的衣角使勁兒矯情:愛人未老,我亦不敢老;壯志未酬,我更不敢老……花花世界啊,這種不要臉的矯情又幫我挽回了一點什么?我不知道。當我看到眾多的“北漂”們從金字塔上“吧嗒”一下摔下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們就是不夠矯情,他們一直心情不暢快,還都歸結到自己的愛情不順上,他們不知道自己那是一種病,一種憂郁病——它是在挽回我的生命,讓我多活那么一陣子,不要臉的矯情讓我在這個活不下去的城市又多活那么一些日子。
在這里,只漲不跌的高房價,讓人難以承受的消費水平,還有讓人哭笑不得的限購,一家三口一起搖車牌號搖了五年也搖不到手,在一個月薪10萬的人都沒有安全感的地方,除卻還有一些充滿期待的誘惑之外,我還有什么資格混跡于此?
看窗外,這里的天空永遠都給我擺了一張悲愴的臉,就像嫁給了貝克漢姆卻還是不滿足的維多利亞的那張臉一樣,它正溶于飽和的灰霾。
四
每每想起房東老太太的話,我就會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個春天,懷揣只夠坐車的錢,一個人遠離家鄉(xiāng)來京城謀生,車上擠得滿滿的都是陌生的面孔。乘務員推著小車,車上裝滿了一些花生、瓜子之類的小吃,不停地喊著,五毛一袋,五毛一袋。我使勁地把頭扭向窗外,列車經(jīng)過一片沙地,陽光撲簌簌地落下來。列車的廣播里,突然傳來《春天里》的旋律。幽幽水流般的,一開腔,就讓我迸了個淚花飛濺?,F(xiàn)在回想起來,真的很奇怪,在那之前我不悲,也不喜,真的??墒遣恢裁丛颍宦牭竭@首歌,我就哭了。
那些年,在我最孤獨難耐的時候,我便到老鄉(xiāng)小許的小店去坐坐,跟他聊聊。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們才會無所顧忌地談天說地,我們在一起談對生活的追求、談文學、談愛情觀,偶爾也談談自己的家庭生活等。有時他也會談起他的那些網(wǎng)友,鼓勵我交一兩個網(wǎng)友。
一個在北京飄蕩并堅守的人,踏足伊始的趾高氣揚,何去何從的糾結輾轉,決定之后的惶惶恍惚,讓我感受到北京就是這樣一個地方:要么你隨自己的信念和脆弱迅速崩潰,要么你有足夠的麻木去忍受那些異態(tài)的聒噪。毫無例外地,在我的作品中,總晃動著一個寫作者在這座城市中掙扎的身影。我依然在“我是這個世界生存能力最強的動物”的信念下,支撐著自己,書寫著這些可能一文不值的文字。
當年和我一起舞文弄墨的一幫朋友,在他們離文學漸行漸遠的時候,我卻仍在默默地堅守,憑著一份執(zhí)著的信念,期望成功。在這個大浪淘沙的時代,我依然有著一顆不平靜的心,雖然我也是隨著潮水敗走的一粒沙子,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心靈的傷痕逐漸得以療愈,慢慢恢復了往日的生機。我終于明白,陽光總在風雨后,風雨后的那道彩虹不正是我們對未來的憧憬和夢想嗎?
在一個秋陽高照的日子,我終于鼓起勇氣走進了心中的圣殿——魯迅文學院。她的周圍永遠聚集著一群打不散沖不垮的文學信徒,他們的故事有些碎裂,盡管有人曾經(jīng)在這里就讀或正在就讀,而在這群人中仍有不少還在無可奈何地漂泊在這座城市的邊緣,被稱作自由寫作人。有的一邊磨剪刀,一邊還背著自己厚厚的書稿四處兜售;有的蹬著三輪車走街串巷,腦中還在構思自己小說中人物的命運……
我羨慕這些鐘情文學的人,欽佩他們的堅強和勇氣。他們仍然如草原眷戀蒼穹一般深情地凝望著文學的天空,用比農人還粗糙的手撰寫著比歷史還沉重比現(xiàn)實還細膩的故事,每一個字都是他們奮斗的淚珠,每一次靈感都是他們掙扎的心跳。這群人,不管將來他們是否能夠從文壇脫穎而出,已然尚在其次。重要的是,他們的執(zhí)著已經(jīng)感動了許許多多的人,在一種信念的支撐下,依然會有前赴后繼的追隨者。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焙芫靡詠?,沒有如此痛快而又真實地感動過,連自己都覺得十分難能可貴。此時此刻,在這個澄明的秋夜,我坐在魯院寬敞明亮的601寢室里,心潮起伏,二十年的堅守使我對這座城市有了更新的認識,我終于明白我守望的是什么,我給別人的印象還不是一個很差的寫手。于是,我的長篇小說《太陽島》又坦然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