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把殺鴨刀舞出一片刀花,像一朵碩大無朋的雪,嗖嗖嗖,席卷過來,鴨子們看得呆了,看得歡喜了,以為是上天派送的另一件羽衣,急不可耐地偎上來,褪下舊氅,玉腿歸玉腿,酥胸歸酥胸,尤其那顧盼生姿的大長脖,也在急切中裸露開來。
那團花仍舊炫目,飛舞著,鴨子們中了蠱,寬寬的腳蹼打著節(jié)拍應和,向花奔去。
另一片輕羽從脖頸處升起,向高天轉著圈兒飛去,輕羽留下的空白處,突然顯出細如游絲的一痕,鴨子們扁長的嘴殼一甜。
一股殷紅直上霾天,撲向那旋升的輕羽。
2
街,僅能供兩車并行,人行道在內(nèi),盲道省略,這街不走盲人。
當街擺一個玻璃柜,上格下格,剛才懵懵懂懂上了斷頭臺的主兒,經(jīng)過灶上、砧上的一段路程,來到這里。
玉腿是玉腿,酥胸是酥胸,那九曲八彎的大長脖,變成了一截一截的車轱轆,陳列在柜里,那腳蹼拎起來,像一把折扇,一扇,有風,風里有哭泣。
鴨子們最后的記憶:刀花,輕羽,殷紅。
柜的左下角,縮著三個腦袋,不是腦袋,是三個字:余鴨子。
又不像字,像在掩體里的三把菜刀,冷不防會劈面飛出。
仔細觀察這里,有點意思。
桂王橋北街的余鴨子,鋪面朝西,北面也就是右手邊是一長段凸出的墻,相比之下,余鴨子就像被墻嵌了進去,說它像一個狙擊手倚靠在掩體里,監(jiān)視著西南的扇形街面,是很恰當?shù)摹?/p>
往南的鄰居是一家小五金,用打字來形容,一排整齊的文字,從它這里開始,縮進兩格,因此它就像一個攥緊了的拳頭,或者像一只貓蜷著身子,永遠無聲無息,這小五金也復是一個獵手么?
第三家則是洗腳房,安靜得像個禪堂。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這么一個客人,一邊把腳放在盆里,一邊啃著隔壁的鴨腳,撲!撕下一塊鴨蹼往嘴里送去——那情形何等威武!大概只能進入張花氏的書里,或者進入周星馳的電影里去吧。
堪輿家或者軍事家走過桂王橋北街,看到這個犄角之勢,定會大驚。
王氣騰涌,天罡地煞。昔日的桂王,要附誰的體?
3
練家子的身形,我看不出。
但練家子的眼神,我能判斷個大概。
練家子每天起來盯牢了日頭看,看久了,看習慣了,眼里發(fā)出幽光,像蛇吐著信。
練家子在江湖,用拳腳槍棒寫字。一對招子尋找對方弱處,同時防范攻擊。相斗相殺不是鬧著玩,眼大,危險也大。眼神埋伏在眉毛的草叢,隱蔽在皺紋的溝壑,貌似迷離渙散,實則待機而動,然后精光直射,一招制敵。
初見余鴨子,便從那不情愿的皺紋遮蓋下的眼神里,看到了精光,還有,嘶嘶嘶!
那天傍晚,在余鴨子逼仄的招牌路邊喝酒。閃電一次又一次地撕扯一座炮架般的烏云,驚雷滾滾。遠遠望去,像是那炮架在猛烈開火。這令我大為害怕,因為雷電肆虐的區(qū)域,正攔在飛機通行的路上,萬一轟下一架,落在余鴨子的鋪子上——
烏鴉嘴!朋友們罵我。
余鴨子正將一道素炒放到桌上,用了那吐信的幽光看我一眼,很快又收回去了。鍋里燉著蘿卜湯,余鴨子坐了下來。
“真掉了飛機的?!彼f。
一天,他正在片鴨脯,聽得房頂上有響動,他提著刀,從屋里走出來。啪嗒!一架無人機砸翻了他的板凳。
余鴨子大驚,以為是對手來尋仇,殺鴨刀在手里攥出了汗。一整天背墻端坐,覷街上的行客。有人找上門來,一問,是測量空氣中PM2.5的,余鴨子哪里肯信,找了人來,將那飛機里的照片翻檢看完,證明屬實才作罷。
雨,嘩嘩地傾瀉而下。
我們急著搬進屋里去的時候,聽到余鴨子說話:
“其實雨天里喝酒聊天也蠻有味道的?!?/p>
真是鴨子的思維,鴨子不怕雨,我們想。
“真的,我曾在國內(nèi)和國外蹲過大號,那時整天坐著只想一事,在雨地里啃鴨脖子,閃電,雷鳴,哦,聽,春之聲圓舞曲——你聽這一段慢板,卻是吉他——”
你能相信這是一個賣鹵鴨子的人嘴里說出來的話嗎?我們都驚呆了。
半天,我才想到請他“來一段”。
他盯著我,征求性地掃大家一眼,就站起身,進了里屋,抱一把吉他出來。
4
一大段即興演奏,殺鴨的手,轉軸撥弦。
“我的兒子,鋼琴十級,德國留學,有一次,他替人翻譯東西,掙了幾十萬,被我打了一頓,我罵他,在那邊就要專注于學業(yè),不要去貪圖眼前。兒子跪在我面前,說錯了?!?/p>
老歌哼出來,安靜低沉,靠近鴨公嗓,正是成熟男人的殺著。我們就聽他唱,聽他彈,酒像外面的雨,往腸胃里傾覆。
音樂是最難捉摸,最難描述的東西,就像靈感一樣空靈,蘇東坡說“作詩火急追亡逋”,音樂就像小偷,得迅速出手才可以抓住,以為抓住了,一滑,又溜走了。所以中國自古以來描述音樂的文字就一個,《琵笆行》。
不過這時,我看見里屋的水泥地上,來了一只黃貓,打了幾個滾不記得了,只記得拿眼睛望著余鴨子彈吉他——這只貓大概是余鴨子的粉絲。
風進來了一些,帶來了雨星,我覺得,現(xiàn)場的食客們,實際上變成了先前所描述的鴨子,受了他音樂的教化,死于神志不清、無憂無懼的狀態(tài);我們也快死了,死于絲竹亂耳、觥籌交錯的魔場。
“這地方有些邪門,我每次來,都喝醉。有一次,我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家門,門口躺了半夜???、身份證、錢,還有其他證件,撒一地?!迸笥牙侠罡皆谖业亩叄f。
吉他結束,雨結束,卻陡然一陣巨大閃電掠過。我們正驚疑間,貓卻突然大叫一聲,竄了出去,卻又急速反轉,逃進里屋去。
炸雷驚世駭俗,就在我們的耳邊驟然爆開,如同所有的瓦屋一片脆響,化為齏粉。緊接著,雨煙拔地而起,彈射到閃電映照的暗色夜幕之中。
我們向余鴨子敬酒。這個人,信息轟炸得我們有些窒息,有些不適應。我小心謹慎地問:
“真是教子有方,咋沒見到嫂子呢?”
“你問我大兒子他媽?哦,她是印度人,不好意思,我結過四次婚——”
我頭痛欲裂,我說,我得捋一捋,你的圈層太混亂了。
5
那晚一罐五斤的醬香,四個人干掉了一半;余鴨子做的菜,基本干掉。余鴨子送我們出門時有些醉,他伸出手去攔天,看看雨還下不下,問我:
“今天我做的菜哪些好吃嘛?”
我扳著指頭數(shù):好吃——涼拌雞,還有黃豆燒雞。
“我十歲時,保送去上海歌劇舞劇院,去了一年,我老漢兒是舊官宦,就被趕回來了。我這輩子,吃虧就吃在沒有文化上?!?/p>
突然拍我一巴掌:“轉著彎兒洗刷我呢,余鴨子面前,偏說雞好吃!”
經(jīng)他這個一拍,加上冷風一吹,我就很清醒了,說要吟詩,磨磨蹭蹭地搗鼓出一闕《天凈沙》后,往家去:
誰家電母雷神?
夜來恨眼猶嗔。
桂府聊消火疢。
銀箏紛趁,
看書人醉奇聞。
第二天,稀里糊涂地想起余鴨子說的話,才知道余鴨子的耳朵實際上被大時代揪著在走,掙扎到現(xiàn)在。
不過,我又有些高興,因為退出江湖的余鴨子又有了新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