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勇
小花
小花是四川北部大山里開的一朵野菊花。
這種花長在山坡上,地埂邊,有一尺多高,桿脆,指寬掌長的葉子,一過了秋季就從外沿開始發(fā)黃變枯。只有頂上撐出的白熾燈泡樣的花冠好像沒有季節(jié),常年都在,開放時撐開一把把毛茸茸的傘,閉合時就是一盞盞亮在山野的燈。
“看你就是一朵小菊花!”媽媽把給大集體積葉肥的背篼在身后放倒,坐上去,顫悠悠地,然后伸手把小花抱在懷里。
用堆集發(fā)酵了的樹葉子一樣黑浸的手掌,摑去小花在草叢里粘上的碎葉渣兒,然后扯下一根根刺入小花棉褲上的針果芒刺兒。
媽媽說:“我的小花長得乖,臉兒嫩得像白面,微微一笑,花兒就開滿了山!”
媽媽自己編詞,自己唱。唱給懷里的小花聽,唱給工友們聽,也唱給山里真正的花兒們聽。
工友們都夸媽媽嗓子甜,說小花絕對是一副美人胚子。
這話只說對了一半。
到了十五歲,小花都沒有長過一米四。但就像工友們勞作的地里的一株早熟玉米一樣。小花兩團白兔兒一樣的乳房又大又圓。撐破媽媽給準(zhǔn)備的所有衣裳,從紐扣縫隙里擠出白面饃饃來,比冒著熱氣剛出籠床的還松,比木板壓過的豆腐還嫩,比手巾帕子大綠色帶毛刺兒的葉子里熟睡的南瓜還嫩。
媽媽想了個很好的辦法,就是用碎花布做了個半截身子沒有袖子的小衣服,給小花貼身穿。想想,這個半截子衣服應(yīng)該是那個年代農(nóng)村版的乳罩了。
小花并不清楚胸前這兩團嫩肉的使處,所以也并不珍惜。那時,我們幾個放牛的孩子成天里都想約小花出來一塊放牛。陪著牛兒到塘里洗澡是我們每天必演的功課,我們男娃們都脫得個精光,撲棱撲棱地往水里跳,小花們幾個女娃,躲到大石頭后邊去脫了衣服,從柳樹灣里悄悄溜下水來。水生說:“小胖,你去用泥巴糊小花的眼睛!”我不敢照辦,但我有辦法完成水生的任務(wù)。我狗刨過去,泌水到小花腳下,將小花兩只腳往水底拉。小花拼命掙扎,我順勢脫手,她就“嗖”地冒出水面。水面上發(fā)生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等我浮出水面,小花已經(jīng)坐在塘沿邊抱著臉哭,乳房上有幾個泥掌印子,水生怯生生地在一旁發(fā)傻。小花哭時,居然捂臉不捂胸,真是想不通。
小花媽媽趕來了,水生指認(rèn)是我干的,小花哭著不說話。整整一個下午,我跪在塘堰的土埂上,就連膝蓋下的黑色箭螞蟻都在笑我傻,還用釘子嘴扎我。滿堰埂上的狗尾巴草都在向我擠眉弄眼,而等小花媽媽一走,小花讓水生哄下塘里繼續(xù)耍水,還站起身子相互沷水。并且就在我的身后,我氣得牙咬得緊緊的,晚飯也沒吃,也不想給家人說,怕幾家人又要罵架一個月。
一個下雨天,只有我和小花在坡上放牛,我們躲在一個剖開的塑料化肥口袋做的尖角雨棚里。
小花穿著單衣,冷得上下牙齒打架。她靠著我,告訴我,那次水生干了壞事,還嚇唬她,如果大人知道了,要挖掉她的眼睛。水生后來偷樹賣,被治安拘留過,當(dāng)時會不會真那樣干,我也不敢打包票,所以也沒有怪小花。
小花望著我,大眼睛里有淚花,可憐兮兮的。也許是表示歉意,她緊緊地靠著我,并默許了我的手。那天,我們倆的牛兒把半畝油菜,提前收割到了肚里,忙得兩家人爭著搶鄉(xiāng)上唯一的一個牛醫(yī)生。
我跪在我家院前的大柏樹下,小花跪在她家后門外的園子里,我們相互仇視著,嘟囔著以后老死不相往來。
小花沒有改變的就是喜歡花兒。她家院前院后全是她在山里移出來的野花,她的土巴窗臺上,木棱子窗戶里全是花,小黃菊花兒就捏在一團泥巴上。直到泥里沒有水分,花才會枯萎。小花的頭上也別著小巧的花朵,她走在崎嶇的山路上,隔著灌木看過去就是一株燦爛的花。
小花大了,少了兒時的朋友,包括我。
她一個人常常坐在門口望著山下的一條小毛毛路。
路下邊是西河,河水向西流到哪去了,她并不知道。但她一直憧憬看到沿河有穿白褂子的小伙子,在河邊放羊。
1967年的一天,真有一群白褂子小伙浩浩蕩蕩走進了這條夾皮溝。他們在山腳下放炮,開著機械推土,他們的任務(wù)是要在西河岸上修出一條瀝青公路。
小花就像看西洋鏡似的,一有空都到房前曬壩邊坐著向山下看,聞山下蔓延上來的炸藥味,特別是小指粗,紙繩引線里的黑火藥的味道。
山下有些小伙子上山來找水喝,他們就發(fā)現(xiàn)了巖石上開著的這朵美麗的小野花。小花也第一次看清了小伙子穿著的白背心,前后都印得有紅字,小花認(rèn)不得,她只憑小伙子好不好看,壯不壯實叫張哥,李哥的,并且常常拎一桶涼水放到檐下,桶面上浮一只半塊葫蘆做的瓢,專等著他們來找水解渴。
胸脯特別鼓的胡哥每次都不愿意喝房檐下的水,嫌別人用過的瓢。他讓小花帶他到里屋去用碗喝缸里的水,當(dāng)然作為特殊照顧的回報,就給小花一盒百雀靈,有時就是一盒雪花膏,或者直接給一個工人手握一根鋼釬捅鋼爐子的紅票子(舊版5元錢的人民幣)。
小花就喜歡上繡手帕,繡鞋墊的女紅,她是不愿無端收別人東西的,繡活是給小胡的回情。
胡到小花家的次數(shù)就勤了,總是躲著其他人趕空時間來,白天不行就晚上來。后來,小花媽媽在灶屋的長板凳上也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的印跡,小花說那是殺年豬時豬腦髓落在了凳子上。
公路快鋪瀝青了,小胡榮升為工程師了,他把大紅花和證書拿給小花保管。再后來,公路通了,修路的隊伍要撤退了。來喝水的小伙子有意打趣小花,有意無意地唱著:“兵哥哥,兵哥哥,錢兒少,水水多,修完路要走啰……”
小花才知道,這是一支修路的工程部隊,小花一下害怕起來,她回家把大紅花和證書藏到了箱底。
果然,胡工程師終于變了天,雷雨俱下地威脅小花,讓她交出證書來。
證書失蹤了,伴隨證書的不翼而飛,小花的眼睛瞎了。至于是哭瞎還是意外受傷,在那個年代,家丑不可外揚,就沒有個結(jié)論。這事后來大事化小,淹沒在時間里了。
小花因為眼疾,終身未嫁,上年紀(jì)后被鄉(xiāng)上敬老院接走了,在一個月亮睜著大眸子的夜晚,小花摸到了敬老院后邊的西河里,漂走了。同在敬老院的瞎子張老漢說,她想回家了。
裙子
裙子拎著巴掌大的小鋤頭在房前水田邊上挖魚腥草和蒲公英。
晚上,她圍著灶臺讓媽媽把野菜做出來吃,媽媽并不知道如何做,就放了一勺鹽,把野菜給炒了。
裙子是杜秀才家的掌上明珠,裙子想吃啥,想如何吃,秀才夫妻倆都會想盡辦法地滿足。
秀才家養(yǎng)了一季秋蠶,賣了22元錢,在街上找裁縫給裙子做了一套的確良衣服。對于7歲的裙子,并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大待遇。在那個時期,只有出嫁的新娘嫁妝里才會出現(xiàn)高檔的的確良衣服。
7歲大的裙子長得就有1米高了,但離出嫁那還遠著呢。
可是到了第二年春天,裙子牽著牛兒下河喂水的時候,人們看到新的確良褲子已經(jīng)爬到她小腿上面去了。秋天,田里的稻谷打了,秀才一家在田埂邊的木桿子上旋草垛子的時候,裙子站到草繭子邊給秀才遞草的時候,媽媽還要用個樹丫丫向旋兒上挑,裙子抱著草把子腳腳,把前端梢子尖尖一撐就能送到爸爸手里。
只是的確良褲子從九分褲變成六分褲,爬到膝蓋上去了。裙子就像房前園子里的蒜苗,一過了秋季就開始拔蒜苔了。到了十四歲,已經(jīng)活脫脫是個大長腿,屁股蹲兒夾得緊緊的,胸脯子挺得高高的。
村里村外,凡能說會道的媒人紛紛上門,都以把裙子說得心動為資本,她們自加壓力,都愿意給自己出這道考題。
可是一批批下來,媒婆們漸漸服氣了。裙子心高得像房上瓦楞里的青蒿,只順著煙囪里的青煙往天上沖,根本不看看房檐下走動的媒婆們。
正在媒婆們都說盡了話,覺得裙子已經(jīng)沒有談資的時候,裙子的事再次炸響了整條只長柏樹和青木樹的山溝。
裙子不到18歲就和堂叔好上了。
堂叔22歲,高中畢業(yè)后,三年參軍,轉(zhuǎn)業(yè)安置在鄉(xiāng)上供銷社當(dāng)售貨員,天天穿得干干凈凈地站柜臺。
秀才讓裙子到供銷社灌斤煤油,裙子以為,供銷社是一個黑不溜秋的大池子。她拿去油膩的瓶子,別個就把瓶子扔進池子,然后提著油瓶子頸口上的麻繩一按一拉就是一斤油。
等裙子穿著一身花布衣服,圓口子布鞋踏進供銷社后,裙子驚呆了,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十分鐘沒有反應(yīng)。
寬敞的大屋子里,擺了“U”型的木架子玻璃柜臺,柜臺后還一字排著木頭貨架子。
玻璃櫥窗里有紙包著蓋的陶瓷茶杯,閃光發(fā)亮的大圓鏡和大方鏡子。紅底上描著雙喜的水壺和茶盤。黃的、綠的毛巾,肥皂、針線一應(yīng)都有。
大架子上,還有皮箱、花瓶、衣服……
這些,裙子先前在別的女孩子顯擺嫁妝時,零星地見過,只是從來沒有這么齊全過。直到十分鐘后,她才反應(yīng)過來,那些嫁妝都是從這里來的。
當(dāng)然,讓裙子眼前一亮的還有堂叔,吳兵兵。
吳兵兵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黃色軍裝,是上裝一個兜都沒有的那種,腳上是雙黃膠鞋。舉手投足都文質(zhì)彬彬,非常有涵養(yǎng)。
吳兵兵自然也看到裙子的到來,他是看著裙子長大的,對裙子美貌超群自然知道。
他問過裙子后,便在柜臺的一個小角落里,從一個膩圓的鐵桶子里抽出一斤煤油給裙子。并叮囑她好好拿穩(wěn),回家好趕上裙子媽煮夜飯。
農(nóng)村的晚飯煮得早,天黑前都舀到了桌子上,吃過了,圍著灶門烤一會兒灶塘里的碎火,有話擺龍門陣,有上過學(xué)的唱兩首歌,之后都回房間睡覺了。
裙子不想早早上床,就看哪家燈還亮起的,就跑去串門,前后左右的女人堆堆她都愛鉆。
姐妹們居然都以嫁給吳兵兵為榮,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都說只有裙子有這個天資。但是她們很快又嘆息:“可惜,按輩分,裙子是不可能的!”
裙子卻不認(rèn)為,她說:“頭輩親,二輩表,三輩、四輩認(rèn)不到;法律上也只說三代以內(nèi)呢?我雖然把兵兵叫叔,可根本不是一房人!”女孩子們都說裙子中邪了,笑她單純,甚至是傻。
只是這種想法很快就吹燈歇息了。
吳兵兵和副鄉(xiāng)長結(jié)婚了。
裙子莫名懊惱,自己的表白成了女孩子們口中的笑柄。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裙子穿著新衣服走進了房后的山塘里。只是到了塘中間,她一站起來,也沒淹到屁股溝來。她便索性爬出來,跑回了家,結(jié)果重感冒差點死了。
一年后,裙子周邊的女孩子們紛紛嫁人了,她們居然還是以誰能夠紅杏出墻得到吳兵兵為榮,裙子又燃起了希望,因為她還是一個黃花閨女,她有的,其他姐妹們卻都辦不到了。
也不知道裙子用了什么辦法,結(jié)果裙子家里就無端地多了供銷社才有的磁盤、大紅喜字水壺、皮箱……
裙子快30歲的時候,凡是供銷社賣的,她家里都有了,而秀才保證沒有給過裙子一分錢。后來吳兵兵因為貪污被勞改去了,裙子家的東西才沒有繼續(xù)增多。
再后來,秀才夫妻倆老死了,裙子也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今年,我春節(jié)回家才知道,裙子已經(jīng)按照政策評上了精準(zhǔn)扶貧戶,政府出錢5萬多,給她一個人修了50平方的磚房。裙子已經(jīng)老得兩頭往中間卷,只有一米多高了,身子瘦得見骨頭。她送了我一個大瓷盆,白色盆胎上印著“向大寨一只花學(xué)習(xí)”的紅字,陶瓷料子很重,有現(xiàn)在磁盆的兩個厚,丟在水泥地上,也不落磁。她說:“現(xiàn)在,這些娃兒都不喜歡這些舊樣式的東西了!”
我知道,在她心里,這些都是天上才有的洋貨。只是到了垂暮之年,她也感覺到這些天上才有的東西并不能留住青春。越是青春不在,她跟前越是留不住一個人可以說上十個字的話。老家的人說,很少有人到裙子太婆門前去耍。五年前,她就開始把她藏在家里的上千件百貨送給從她門前經(jīng)過的人,哪怕是一個叫花子也給。
裙子太婆看到我接過了盆子,高興地說:“侄,這是我最后一件百貨了,明年你再回來時,姑婆可能就不在人世間走動了,也算姑婆給你留下個念想!”
我說:“太婆,現(xiàn)在政策好,你還要活些年!”
她搖搖頭:“把這些‘臟東西都處置完了,我干干凈凈地躺在地底下好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