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偉璇
寫不盡的詩行
■蔡偉璇
1
江水混混沌沌漫長的一覺,被空空蕩蕩運行多時的胃,像擰干一條毛巾那樣絞醒過來時,她以為又回到那些秋夜抽了整整一夜煙的清晨。其實,此時已是除夕的下午,霧霾濃重的除夕下午。秋夜也已回云南老家去過大年了。江水弄明白眼下處境的時候,也想起來,她的上一頓飯,還是昨夜后半夜的冷飯。
江水雖然好幾天足未出戶,但她感覺神經(jīng)的末梢,依然準確地捕捉到這座大都市的空,更加的空。饑餓的胃,則不管不顧地折磨她,催促她,要她快出去買點菜回來做飯,就算一個人過年,不吃年夜飯,晚飯也得吃。
北京的冬天黑得早,江水出去買菜時還不到四點,但眼看天就要暗下來了。
江水匆匆喝下半包速溶麥片,便臃腫地走出來了。江水那件長及膝下的肥厚的大衣,自然是把她的好身段一網(wǎng)打盡了。其實,江水的身材,是很靈秀的。這幾乎也是她身上,從長輩們的眼光來看,唯一讓人一致認為美的地方。不過,江水最迷人的,還不是她的身段,而是由她動態(tài)的身段,制造出來的身姿:無所顧忌的肆意揮灑中,藏著一些清新,是嫩綠的草、斑斕的花那樣的清新。秋夜第一次和詩友坐在那家酒吧的時候,便是被來來回回服務(wù)他們的江水的走姿,吸引住的。江水的臉,則就像“江水”這個名字,你說不出它是意味無窮還是粗糙直白那樣,你無法一下就說出江水是長得疏眉淡眼,還是別具韻味,江水的眼一點都不美,既無雙眼皮,也不是大眼睛,只是眼神特別清亮,像石縫里澄澈的泉水。而像泉水中黑鵝卵石般的瞳仁,則總是隱藏在微厚的上眼皮下,烏溜溜地打著轉(zhuǎn),仿佛總在悄悄地打著什么主意。此外,江水的臉上,除了一口白亮的貝齒,以及還算周正的鼻子和嘴形之外,真沒有秀色奪人之處。但是,就是這些普通的五官,它們布局協(xié)調(diào)地呈現(xiàn)在一張十分光滑的土豆皮膚色的杏子臉上,再加上勻稱靈巧的身段,這就有了一股很不一般的魅力。
這樣的江水,讓認識江水父母的人,在初次見到不?;丶业慕畷r,都驚訝無比。
江水的父親江大力,常年扣著一頂濱海人叫“兵帽”的舊草綠帽子。這一扣,已經(jīng)扣了三十幾年了,因為,他自二十幾歲起,就長著一顆幾乎掉光了頭發(fā)的腦袋。禿頭的江大力是個勤勉的人,他把自家的地都種了蔬菜,每天到離菜地十幾米的江里,挑水來澆菜??赡芫褪且驗檫@樣吧,江水生下來,就叫江水。江水的母親周芹菜,常年在離家不遠的城里農(nóng)貿(mào)市場賣菜,賣江大力自種的蔬菜。她個頭矮矮墩墩,容貌普通到瀕臨丑陋,與芹菜這種身形頎長、渾身清香的蔬菜,實在相去甚遠。
2
一個包裹得像只粽子的婦女,正雙手通紅地在撬開凍在一塊的魚。江水想買幾條魚,也想買一點鹵料。江水等她撬凍魚時,涼涼的眼光朝外瞥向那個福建老鄉(xiāng)的鹵料攤子。江水意外地看到,那鹵料攤子的位置,換成一個婦女在賣水果。江水想,老伯大約是回福建老家過年去了,而她,其實也不需要鹵料——像濱海人那樣,喜歡就著鹵料喝夜酒的秋夜,也走了。恰在這時,水果攤上的燈亮了。江水往燈下瞅去,她吃了一驚,那個賣水果的婦女,竟有幾分像周芹菜!江水鼻頭酸了一下,她丟下賣魚的婦女,朝水果攤走去。江水兩年前決心北漂的時候,根本不屑把北京的干燥考慮在內(nèi),現(xiàn)在,每天卻不能不以多喝水和多吃水果,多種形式地來補充水分。江水走近水果攤,一眼就看到水果攤上的“姑娘”!“姑娘”這個詞刺痛了江水的心,江大力和周芹菜家的“姑娘”,現(xiàn)在已是明日黃花!她與男人同居一年多,一個多星期前做了人工流產(chǎn),男友本來說好要一起過年,現(xiàn)在卻撇下她,自個回老家去了。
“姑娘”是江水很喜歡吃的水果,柔軟薄韌的干葉子,嚴實地包著一枚汁水豐盈、黃橙玲瓏的小果實。大約是這個樣子像“養(yǎng)在深閨人不識”吧,大家叫它“姑娘”。
江水要了半袋子“姑娘”,又切了幾根香蕉,挑了五個桔子。
江水回到家里,解凍一條魚,煮了一碗面條。醫(yī)生交代過,“人流”后,有傷口,別吃海鮮。可江水還是吃了魚面。從小江大力和周芹菜就把最鮮美的魚,留給她吃。現(xiàn)在已經(jīng)八九天沒吃魚了,江水特別饞魚。江水灰心地想,吃吧吃吧,吃死了算了!
江水吃下一碗魚面后,就又躺倒到床上。墻上的電視只有畫面沒有聲音地開著,江水昏昏沉沉又睡了一覺,睜開眼來,電視里新年的鐘聲就要敲響,所有的人吃了大劑量的興奮劑一般地在倒計時。江水又餓又渴,眼光掃過桌上下午買的那半袋子“姑娘”,便掙扎著,用手指頭去夠過來。江水靠在床上剝“姑娘”吃,眼前又浮現(xiàn)那個像周芹菜的賣水果的大嬸。小半袋“姑娘”既解渴,又飽腹。江水吃完“姑娘”后,拿過手機,點開攜程網(wǎng),居然還有一張明天早班飛濱海市的廉價機票。江水毫不猶豫地,把卡里的錢全付了機票款。
大年初一凌晨,江水兩手提著滿滿當當?shù)男欣畛鲩T之際,空洞的眼光最后掠過窗臺上的那盆冬眠的玫瑰時,玫瑰背后熹微的天光,讓江水的腦中閃現(xiàn)出秋夜無數(shù)次對她說過的話:你是我獨一無二的玫瑰。江水撂下手上的行李,一把把玫瑰花搬下來,擱到房東老阿婆門口,送給她。
大年初一的中午,灰慘慘的江水走進家門時,正在吃飯的周芹菜目瞪口呆地盯了江水好幾分鐘。待回過神來,周芹菜趕忙安頓江水到她自己的房里歇下,又連忙宰了一只雞,加了好些人參下去燉。一個小時后,江水的床頭,便有了一海碗濃香滋補的雞湯。
3
周芹菜見病懨懨的江水,每次上衛(wèi)生間,總有一星半點沒有沖凈的血跡,她明白了,江水恐怕不是經(jīng)期,而是吃了男人的苦頭。周芹菜不聲不響地,趕忙熬龍眼、干枸杞、紅棗,給江水當茶飲。虧得有周芹菜這樣入骨的愛,江水日后的生活,才得以順遂許多。
江水日日躺在床上睡覺,即便醒了,也是躺在床上看手機。軟的床和暖的被窩,是江水的溫泉。江水在這里,越陷越深。
忽有一天,江水在手機上看到一條新聞,上海的一對夫婦,擁有三套房子,辭職在家,不與人交往,不買新衣服,一年只花2萬元。江水想,這便是傳說中的“歲月靜好”了。這時候的江水,特別想永遠就這么躺下去,不要見任何人。
周芹菜每天夜里,還都要給江水煲她愛喝的番鴨湯。江水看手機看餓了的時候,周芹菜的滋補熱湯也飄起香來了。江水松松垮垮地出來喝了湯,再回去倒頭睡下。江水看上去雖還是灰白頹廢的樣子,卻漸漸有一些亮亮的光,在她披灑的發(fā)絲間閃爍,像枯草間鉆出的新綠。
又忽有一天,江水在手機微博里又刷到一句話:“其實,哪有什么歲月靜好,不過是有人愿意替她負重前行罷了?!苯阆氲搅酥芮鄄?。
這一天清晨,烏云翻滾,寒雨不停,周芹菜依然挎了籃子去菜地里摘菜,回來時,江水已睜開惺忪睡眼,伸手在床頭柜上找保溫杯喝水。周芹菜聽見聲響,慌忙中,連菜籃帶雨傘一齊提著進江水的房間,問她中午想吃什么?江水眼瞅著周芹菜衣褲潮濕顏色模糊,雨鞋上粘著泥巴,手里一把舊傘往地上滴著水珠,便皺了眉,說:“隨便。”周芹菜惶惶地退出去,她菜籃子里芹菜的清香卻襲過來。芹菜當名字是太土氣了,可作為蔬菜,卻儲滿了江水童年時美食的記憶,江水的心,因此明朗了一下。周芹菜退出到門邊,就要替江水掩上門時,又想起了什么,惴惴地折回來,告訴江水,說姑姑打電話來,請他們?nèi)コ跃葡p花燈。姑姑嫁在泉州,她的酒席和泉州正月十五的花燈,是江水童年里的奢華。江水烏溜溜的瞳仁,在微厚的眼皮下轉(zhuǎn)了轉(zhuǎn),便爽快地說:“好!”這讓忐忑的周芹菜,很是喜出望外。
4
江水的這一覺,睡了快半個月。她起身跟周芹菜去泉州的時候,素著的臉上,已有些南方早開的桃花梨花的芳菲了。
姑姑掌勺的酒席,并不隨姑姑的年老而色衰,家常菜品依然還是一流的好滋味。席間,和江水坐對過的小伙子,是姑姑夫家親戚的兒子。江水注意到他雖木訥少言,眼光卻會不時迅速溜過江水土豆皮膚色的臉頰。每看一眼,臉上便泛起一層微微的紅。江水起身離席取個物件上個衛(wèi)生間,他的眼光便偷偷地追逐著江水的走姿。江水烏溜溜的瞳仁,隱蔽在微厚的上眼皮下,轉(zhuǎn)出一些不屑。經(jīng)歷了秋夜,其他男人,便除卻巫山不是云了。
飯后,周芹菜幫小姑子收拾廚房;江水犯困,跑去躺在姑姑的床上,一躺倒,便迷糊睡去。等姑姑來叫她,要她跟她去看她親戚家的新房時,江水困勁已過,便爽快地跟了姑姑出去。
姑姑親戚家的新房,離姑姑家不遠,轉(zhuǎn)了兩條街便到了。那房子有四層半,樓下是三間大店面,已經(jīng)出租,熱氣騰騰地做著生意。二層住著江水姑姑親戚老倆口,三層住著他家老大一家三口。爬上四樓,江水意外地見到中午酒席上,坐她對過的那個木訥的年青人。這一層和樓下一樣,單衛(wèi)生間就兩間,一間在主臥內(nèi),一間在客廳,客廳的衛(wèi)生間大得像人家的小房間。臥室是三間??蛷d大而空,像在做著某種熱切而茫然的等待。
江水想起和秋夜在北京的出租房,即便是個老舊的斗室,也花光了江水所有的積蓄,讓她此次回來,一貧如洗。
江水忽然明白了這趟泉州之行的目的。江水并不看那羞澀的小伙子,也不像周芹菜和姑姑那樣,對這座闊大的房子嘖嘖稱嘆,只在心里冷笑了一下,臉上一副見過世面的淡然。江水這靜水流深的漠然,對這小伙子,又是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到了晚上吃飯的時候,姑姑和周芹菜便迫不及待地跟江水提到了這事,說那個叫永平的小伙子,很中意江水。江水想起扔下三包劣質(zhì)衛(wèi)生棉便走的秋夜,便朝姑姑和周芹菜,硬硬地點頭。姑姑和周芹菜十分意外,驚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馬上情緒高漲地轉(zhuǎn)入對婚禮細節(jié)的熱烈討論。
5
永平在空闊的客廳里拙笨地擁抱江水,是又半個月之后。永平的第一次擁抱跟秋夜不同。扎著一把馬尾又瘦又高的秋夜,無論把江水環(huán)在懷里,或俯身去吻她,都會撞疼她,但這一對瘦男瘦女的每一點磕碰,都會撞出電光石火。永平的懷抱則肉肉的、熱熱的,讓江水茫然又惶惑。永平懷抱里的江水的視線,越過永平的肩頭,直直落在大客廳朝陽的后窗上。江水小小地吃了一驚,她恍如又見到秋夜春天帶回來的那一盆玫瑰!秋夜最初把玫瑰,擱在朝南的窗臺上迎接春天的太陽,江水卻不時把它拿下來,擺在秋夜的書桌上。書桌是家里最好的家具,要匹配家里最奢美的物品。這盆玫瑰,便從春到夏到秋,一直安靜地開著明凈芬芳的花朵,并不因這兩個人的赤貧,而有一絲偷工減料。
永平第二次的擁抱,蠻勁使在手臂上,硌得江水的小蠻腰生生地疼。生疼的小腰確切地告訴她,她就要住進這豪闊的房子里了。她會不會也買回一盆春天的玫瑰,放在客廳朝南的窗臺上,曬著太陽?
婚禮之前,對于永平熱切的性的要求,江水還可以抵御推脫。婚禮之后,江水就沒辦法了,更沒辦法說剛?cè)肆鬟^的事。因此,江水婚后的第一個月,經(jīng)期便推后了。江水在經(jīng)期推后的第十天,自己拿試紙試了清晨的尿液。當江水坐在寬大的客廳沙發(fā)上,手指頭上捏著變了色的試紙,心中閃過秋夜念過的詩句:
“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
對兩三個月前才人流過的江水,這時候懷孕,在醫(yī)學(xué)上是件違規(guī)的事,只是江水的內(nèi)心里,一直是破罐子破摔的意念,因此,就任她的小蠻腰,迅速笨粗起來。
這時,江水過去跟著秋夜混熟的一個女詩友,從北京出差來福建泉州。女詩人跟江水一直有微信聯(lián)系,知道江水結(jié)婚后住在泉州,就趁出差之便,來看江水。對于江水北京的那一段,永平多少有些知覺,心中多少有些不快,對江水外地來的朋友一律頗為防范。那天正好永平不在,江水才能若無其事地帶女詩人,上下參觀這個富足的家。參觀完江水的家后,女詩人站立在江水四樓錚亮的客廳地板上,背誦了毛姆的格言:要時時刻刻為生計操心,世界上再沒有什么比這更丟臉的了。那些視金錢如糞土的人,我就最瞧不起。他們不是偽君子就是傻瓜。金錢好比第六感官,少了它,就別想讓其余的五種感官充分發(fā)揮作用。她在江水四樓的大客廳坐下來喝咖啡時,瞄了江水的腰一眼,然后說到秋夜。江水當時一氣之下刪除了秋夜的所有聯(lián)系方式,并拒絕聯(lián)絡(luò),便和秋夜徹底斷了聯(lián)系,這時心下倒希望女詩人能說說秋夜,但女詩人卻說不清秋夜的具體情況。女詩人直到晚飯時分,才說要走,江水就請她到附近一家五星級酒店的西餐廳去用晚餐。餐后,女詩人才滿足地離去。
興許是因為周芹菜那一個月的竭力調(diào)理,江水的肚子很快滾圓起來,且并沒有其他不適。這讓周芹菜和江水的姑姑高興得合不攏嘴,唯一的一點缺憾是,江水足月順產(chǎn)下的,是一個七斤多的女嬰。江水卻不,她黑鵝卵石似的瞳仁,第一眼看到花蕾般的女兒,便給了她一個美麗的名字——羅斯。“羅斯”是英語單詞“玫瑰”的譯音。永平對這個名字摸不著頭腦,但江水的主意他多半會無條件地接受。
江水抱著羅斯從醫(yī)院回家,是除夕的下午。因為有親戚前來看寶寶,婆婆為她們泡了咖啡,因此屋子里便氤氳著咖啡的暖香,裊裊香氛,拽著江水穿過嗅覺隧道,回到前年的除夕之夜。那晚,秋夜應(yīng)朋友之邀,帶了江水去參加除夕聚會,和幾個詩人在藏族飯店吃藏餐。江水閩南人的胃,固執(zhí)地拒絕了每一道菜,主人因此為她泡來一杯香濃的咖啡。江水在繚繞著神秘藏族樂曲的餐廳里,邊喝咖啡充饑,邊像個詩人那樣,聽秋夜他們談?wù)搨}央嘉措。
深夜回家的路上,秋夜在天寒地凍里仰頭吟誦:“春深微雨夕,滿葉珠蓑蓑。秋夜又瘋又傻地說,江水癡癡地聽,倒仿佛真看到一樹一樹花開,燕在梁間呢喃!
那除夕夜咖啡的暖香,因此一直香暖在她的記憶中。
去年的除夕前夕,秋夜上午帶江水去流掉胚胎,下午便跟了一個采風(fēng)團,去西藏。江水苦求秋夜,至少第一個夜晚留下來陪她,但秋夜只為江水買來三包廉價的衛(wèi)生棉,就掙脫江水拉扯他的手,說,他沒去過西藏,他得去一趟。況且這一次出去,差旅費和一周的吃住,全有人埋單,家里可以省下一筆開銷,怎可不去?請了一周假的江水,在這一周里,陪伴她的,唯有秋夜買來的三包劣質(zhì)衛(wèi)生棉。好容易盼到回來的日子,秋夜卻告訴她,從西藏回云南,比起從北京回云南,可以省下不少錢,因此,他回云南去了,他已經(jīng)三年沒有回去看他母親了。
江水把羅斯放在婆婆早已準備好的小床上,她又想起去年除夕下午買“姑娘”的情景。才一年,自己也有了“姑娘”!
永平暫時不打算出去做事,跟著江水在家?guī)Ш⒆印S榔秸f,得生個兒子,家里的房子和財產(chǎn),多個兒子多一份。
羅斯白天也一直是在睡眠中,江水便跟著睡。因此,夜晚便成了江水的白天。這天晚上,半夜時分,天下起了雨,江水想起去年三四月在北京的出租屋里,她已經(jīng)睡眼惺忪了,秋夜的白天才要開始,秋夜朝著窗外霏霏細雨,吟誦杏花詩詞。吟詠之間,秋夜回頭見江水那黑鵝卵石般的瞳仁,閃爍著天上星子那樣的光芒;那土豆皮膚色的杏子臉,此刻在白熾燈下,在枕上,慢慢綻開成一朵雪白的杏花。秋夜激情澎湃地坐到江水床頭,伸手從被窩抓出江水的雙手,說:“我們?nèi)ヌ靿遍T看杏花!明天、后天、大后天,你一沒班,咱們就去!”在臺燈最小檔的微弱光線中,江水側(cè)頭瞟了一眼永平,他油光紅亮、肉肉憨憨的睡臉,絲毫沒有被屋外的雨聲打擾。江水伸手關(guān)掉臺燈,她烏溜溜的瞳仁,沉滯在暗夜的河底,懷想與秋夜共享“風(fēng)吹梅蕊鬧,雨細杏花香”的情景。
江水生下羅斯?jié)M月后,也過了正月十五了,街上的店面陸續(xù)全都開了。正月十五這天早晨,樓下的一家店面的店租就打來了。公公婆婆讓沒有工作的江水和永平,收取樓下一間店面的租金,應(yīng)付嬰兒花費和日常開銷??粗绦磐ㄖ哪且淮蠊P足夠讓他們一年手頭寬裕的錢,江水又想起前年的這個時候,那時,秋夜白天睡覺,夜晚抽煙、喝酒、編寫詩集,給一個文化公司兼點文案,他所賺的錢,除了買煙買酒,已沒有多少能交給江水安排日常開銷。那一晚,已到了交房租的最后期限,江水只得把自己一年來的積蓄,全拿出來,交了房租。去一趟德令哈的希望,再次成了泡影。江水“北漂”的種種理想,和眼框邊的淚珠,一起搖搖欲墜。睡足了一天的秋夜,則精神頭正好,他安慰江水,等他的詩集成功出版,拿到稿費,就會好過些。他又給江水鼓勁,說咱們要堅持,要融入,要把北京當我們的故鄉(xiāng)。北京的公共資源這樣豐富,一張頤和園門票才三十元,可以逛上一整天;國博連門票都不要,大冬天里面暖氣蓬勃,展品全部高大上;到清華北大等頂尖大學(xué)去聽課,參加各種高規(guī)格的文學(xué)活動,地鐵四通八達,公交開通夜班……哪個城市能像北京,這樣價廉物華?”
江水想,沒有歷經(jīng)人生的山寒水瘦,怎能明白這“春風(fēng)草木香”的和暖明麗。
6
羅斯一滿月,永平便迫不及待地附在江水耳邊說:“再生個兒子!”他口腔渾濁的氣味,噴在江水亮潔的額頭。永平熱火朝天地乞求江水緊抱他的后背,他火急火燎的魯莽,卻使江水很是不適。江水抱著永平肉墩墩的肩頸和后背,有些瞬間,她以為她抱的是一頭食肉動物。江水暗暗詛咒,甚至狠推了永平一把,向著高峰沖刺的滿頭大汗的永平,卻未察覺,江水只得無奈罷手,巴望永平快快了事。
夜不深,街的對面誰在放“昔日重來”,“Every shalala every wo'wo still shines . Every shing-a-ling-a-ling that they're starting to sing so fine ……”
昔日重來?那散發(fā)著濃郁玫瑰精油香味的夜晚,可能重來?
江水想起秋夜第一次留宿她的住處,恰好也是一個秋夜!
江水讀完一所二本大學(xué)后,不愿意回去天天見禿頭的江大力和矮胖的周芹菜,便和同學(xué)北漂去了。她在南鑼鼓巷的一家酒吧,找到一個服務(wù)生的職位。就是在這家酒吧,江水認識了詩人秋夜。這個詩人秋夜和江水見過的許多藝術(shù)家一樣,留著長及肩頭的長發(fā),卻又嫌長發(fā)礙事,又用一根皮筋在腦后把長發(fā)扎成一束。瘦高的秋夜身上有一種光,那光讓江水想起家門口那條江,陽光下的粼粼波光。童年的江水,有著自己的“光陰的故事”,那就是,對于奔向遠方的那一江江水的無數(shù)遐想。
那一夜,恰好合租的女孩上夜班。秋夜帶來一瓶酒,江水從芍藥居夜市福建老伯那里,買來下酒的鹵料。秋夜先是和江水對飲,與她談天,后來秋夜為江水朗誦海子的詩,其中有這樣一首: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
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
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德令哈……今夜
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頭還給石頭
讓勝利的勝利
今夜青稞只屬于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長
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關(guān)心人類,我只想你
江水在手機里百度“德令哈”,原來那是柴達木盆地東北邊緣,荒涼戈壁灘中的一個小城。德令哈取代了江水自童年起對那一江春水的遙想。江水更積極地存錢,她要去一趟德令哈!
夜深了,江水的舍友夜班不回來,加上酒精的作用,雖然彼此認識未久,江水還是讓秋夜在她那里過夜。那一夜,秋夜徹夜對江水呢喃:也許世界上也有五千朵和你一模一樣的花,但只有你是我獨一無二的玫瑰。秋夜灑落在江水光滑的土豆皮膚色臉頰上的酒氣,就像玫瑰精油那般馥郁。那一夜,江水苗條的身體,真正是秋夜獨一無二的一朵玫瑰。
那時,正好江水合租的女孩要搬到她男友那里,在詩友那里擠著的秋夜,便住到了江水這里來。海子的《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一詩成讖,比秋夜小十一歲的江水,從此扮上了長姐的角色,買菜、做飯、洗衣、拖地,江水樣樣都干,甚至在后來秋夜辭了工作,白天睡覺,晚上讀詩、寫詩、接點文化公司文案,稿費青黃不接的時候,江水也用自己微薄的工資,支撐兩個人的生活,甚至還擠出一點錢,為整夜寫作的秋夜買煙買酒,不讓他因斷煙斷酒,而斷文思。
7
公公婆婆居住的二樓的大客廳,是兒孫們吃公家飯的地方。飯廳的另一邊,則是公公的領(lǐng)地,一張巨大的根雕大茶桌,桌上總有一盆玫瑰,在俏麗地開花。羅斯?jié)M月后,江水有時候也抱她到二樓去看公公泡茶。公公每次見到江水抱羅斯下來,便一把掐掉手中的煙,并打開窗戶散發(fā)煙霧。這總會讓江水想起后來秋夜寫一夜,在她身邊抽一整夜煙的情景。那一夜的煙霧,比外面的霧霾還要濃重!公公是家里財富的締造者,和永平不同,他是個有閱歷、有見識的長輩,所以,江水喜歡抱著羅斯下二樓來陪公公泡茶。當茶湯中的那一縷玫瑰馨香,在舌尖纏繞,江水便能感知到,這是羅斯,進口奶粉,尿不濕之外的一個童話。
江水的婆婆,看上去比周芹菜更不像個女人。她大嗓門,每天起很早干活;乳房干枯下垂,上身和臀部之間基本沒有過度,曾經(jīng)飽滿的大臀部則像一片快枯干的荷葉;身上尼龍類的衣物,纖維一律既粗且硬。江水嫁過來兩個月后,發(fā)現(xiàn)這個婆婆,再忙碌,每天傍晚都必爬上天臺一趟。江水悄悄尾隨過一次,她無比驚訝地發(fā)現(xiàn),婆婆竟在天臺上種了大大小小二十來盆玫瑰!這些玫瑰有開花的,有不開花的,它們都在淡淡的暮色里,用輕快的顫栗迎接婆婆的到來;伸展著青翠的枝葉,汲取她饋贈的清水、晚霞和月光。后來,江水還發(fā)現(xiàn),公公大茶桌上永不凋謝的玫瑰,亦是拜婆婆所賜。婆婆每隔一陣,便把天臺上含苞欲放精神抖擻的一盆,搬下來替換。
江水從此后,便只在四樓大陽臺晾曬永平的衣服,她自己的衣物,則要拿到天臺,在花香氤氳中濯洗。羅斯?jié)M月后,鄰居在自家的樓上,常會看到江水俯仰著一張嬰兒肥的雪白的臉,在天臺上白花花的太陽里,洗曬嬰兒的小衣小褲,仿佛一輩子都洗不完似的。
這天,江水又抱了羅斯下來喝茶。屋外雨水潺潺,凄寒苦冷,根雕茶桌上玫瑰開得十分明艷。江水想,只有這樣墩實的茶桌,才能夠這樣安穩(wěn)妥帖地任這花輕盈芳馥地開。江水烏溜溜的瞳仁,悄悄拂過懷中嬰兒酣睡的小臉時,心想,只有這樣屋舍齊整,衣食無虞,她才能抱著粉雕玉琢的女兒,這樣心無掛礙地坐在這里品茶。江水想,要對永平好一點,等到夏天,便把永平的衣服,也搬上天臺去洗。
在天臺晾洗衣服,就像是江水的一個夢想,她每天都得去觸摸一下,才能安心。
進入春雨期后,天空總是陰雨連綿,偶然有個春陽露面的好日子,江水便要在天臺上拉出好幾條繩索,把她和羅斯的衣服都披掛上去。江水晾曬好衣服后,總要依在天臺的圍欄,瞟一眼陽光下的一排排衣物,嗅一嗅空氣中那一縷淡遠清芬的花香。有那么一些瞬間,江水看那一排排衣物,恍然就如自己寫下的詩行——寫不盡的詩行。
這一天,江水正在天臺上晾衣服,鄰居電視里降央卓瑪?shù)母杪暎|遠低回地穿過排排衣物而來:“鴻雁向南方,飛過蘆葦蕩,天蒼茫,雁何往,心中是北方家鄉(xiāng)……”江水尖銳地想起德令哈,她烏溜溜的瞳仁,瞬間有了薄薄的淚花。現(xiàn)在,即便有了錢,也無法去了,25歲的江水,她很快就要再當媽媽了!這估計是羅斯?jié)M月那一夜,永平兀自折騰的結(jié)果;也是自己大意地以為,哺乳期不會懷孕的后果。很快地,江水的腰又要令人絕望地笨粗起來,再走不出無所顧忌的肆意揮灑中,藏著一些嫩綠的草,斑斕的花那樣的清新了。這一輩子,恐怕,就是這樣了。
8
二十五年前,一對流浪詩人生下一個女嬰,因為無力撫養(yǎng),便聽人指點,把女嬰放到江大力的菜地里,打算送給結(jié)婚多年無生育,心眼又好的周芹菜。
當江大力把嬰兒從菜地里抱回來,塞進周芹菜的懷里,周芹菜便拿眼珠子定定地凝視懷中嬰兒。忽然,她顫著聲音叫道:“真水(閩南話“水”同“漂亮”)!”說著,眼里有兩滴淚珠轱轆掉下,落在嬰兒雪白的臉上,就像雪地上的兩枚珍珠。
這個女嬰,叫江水。
這是江水這個名字的真正來歷。后來知情了的江大力和周芹菜,也沒有告訴江水她的真實身世,要不,江水便會明白,她從未出生,便注定,要有寫不盡的詩行。
蔡偉璇,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21屆高研班學(xué)員,研究館員。著有《鳳凰花地》等四部文集,獲福建省第27屆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獎等文學(xué)獎項30余次,并被授予“福建省職工藝術(shù)家”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