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新生
古今流變、人事紛雜,為何那些足可支撐大事的人才,總是被暗角小人所傷?寧夏山川,多少慨嘆在其中?
沙坡頭,憶王維
記得青春年少時,得到一冊中華書局1960版的《全唐詩》,欣喜若狂。其中一首詩,極富畫面感。綿延起伏的大漠、緩緩升揚的孤煙、靜靜流淌的長河,渾圓明燦的落日……讓我遙望遠方、心向往之……
歲月有情,讓我從面對稿紙,抓耳撓腮,轉(zhuǎn)換到瀟灑敲鍵,順暢享受寫作全過程;歲月也無情,轉(zhuǎn)瞬之間,讓我從“朝發(fā)北海暮蒼梧”奔波訪問的精壯記者,變?yōu)闈u入老境、凝望思遠的專欄作家……
記得2007年仲秋,我應邀加入“大漠黃河國際旅游節(jié)”新聞媒體采寫團隊,直飛銀川。當時,因為首次探訪寧夏,多少有點小激動。
邁入簽到的酒店,但見大廳來客摩肩接踵、熙熙攘攘。不喜熱鬧的我,躲在前臺一隅,等待風流云散。忽然,一位導游與來賓的對話,引發(fā)我?guī)追峙d趣。那位導游直言:“不去沙坡頭,不算來寧夏”。
“沙坡頭有什么奇妙景色,值得您如此推介?”對寧夏美景的了解,僅限于瀏覽書頁、網(wǎng)頁的我,湊上前來一探究竟。導游莞爾一笑,背誦起王維那首《使至塞上》。繼而告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就是王維形容沙坡頭景象而作。
我心頭一震,那首凸顯畫境的唐詩,竟然是距此不遠處揮寫而就!
翌日黃昏,車入“沙漠水城”中衛(wèi)市。我終于站在王摩詰吟唱的沙坡頭,重溫詩人當年那美好一瞬。
如浪如潮的淡黃色細沙綿延深遠。一腳踩下去,隨著悉悉索索的聲音,腳面陡然陷落下去,拔腿前行,明顯有幾分勁拔感。閃著金色斑點的黃河在舒緩涌動,面對橙紅色落日,似乎有些依戀。幾只斑紋彩蝶,沐著夕輝飛來,沒有在沙坡頭人造景觀上停留,相繼跟隨,奔向黃河第一入川口處,在一片斜坡花草間翩然纏綿。那一刻,晚霞中略顯黛色的祁連山,晚風中漸漸迷茫的騰格里沙漠,視野中不斷搖曳的稀疏綠植,年輕人在母親河漂流的歡笑,連同整,裝待發(fā)、準備穿越騰格里大漠者的相互叮嚀……讓我詩感奔涌。我久久佇立于寧、蒙、甘三?。▍^(qū))交接點、歐亞大通道岔路口、古絲綢之路必經(jīng)之地,追想著當年漸行漸遠的駝鈴、黃沙彌漫的威懾,海市蜃樓前的驚呼……
不愿在新建人造景觀旁停步欣賞,是我多年行游習慣。就像當年在朝為官的王右丞,只愿凝視大漠孤煙、長河落日,不愿關(guān)注塞外營寨的構(gòu)建,有些相似。
由此,近年沙坡頭旅游景區(qū)新建的亭臺展館,我沒有深記。
夜幕降臨,回程的大巴車上,年輕的記者們在暢談來日必去的火石寨、鎮(zhèn)北堡、六盤山、西夏陵、賀蘭山……而我,心中一直思念著與之揮別、留駐心底的沙坡頭。似乎聽到山川叢林中一聲聲嘆息。穿越史潮而來的嘆息,縈繞在寺口山蘇武塑像前,莫不是持節(jié)不屈、一心歸漢的牧羊人所發(fā)?長留在沙坡頭王維塑像前,莫不是才華橫溢、官場抑郁的吟唱人所發(fā)?回蕩在賀蘭山岳飛塑像前,莫不是威震強敵、慘遭陷害的憑欄人所發(fā)?古今流變、人事紛雜,為何那些足可支撐大事的人才,總是被暗角小人所傷?寧夏山川,多少慨嘆在其中?
想到此,我輕輕背誦起《使至塞上》:“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guān)逢侯騎,都護在燕然。”
從車窗回望,沙坡頭早已融入迷離夜色。我的追想,卻依然沉浸在一代詩豪牽馬信步,凝視夕陽、大漠、黃河、孤煙的畫面中。從山西運城走出,宦海沉浮、依然不失“詩佛”姿態(tài)的王維,吟唱這首名作時,心境是多么復雜!那年,從表面看,王維以監(jiān)察御史的身份奉使涼州、出塞宣慰、察訪軍情,并任河西節(jié)度使判官,貌似官場得意。實際上,是由于詩人慣有的率直,引發(fā)“自傷”,被唐玄宗以“外放”形式,排擠出朝廷而已!
面對暮色漸濃的蒼茫沙野,面對塞外奇特壯麗的風光,王大官人在詩句中說出“征蓬”“歸雁”等隱含凄涼、漂流意味的詞句,足見心境不爽。孤煙,雖折映出自身孤寂之感,最后一個“直”字,卻表現(xiàn)了它的勁拔、堅毅之美。落日,原本含感傷之意,卻緊跟一個“圓”字,多少還原了些許親切、溫暖。最后兩句,明顯感到“傷自尊”。朝廷特使到來,邊關(guān)守將沒有迎接,甚至避而不見。讓傳令兵帶話,說自己在前線堅守,不能前來。我認定,情緒驟然跌落的王右丞,無奈之感,如長河落日!
記得那夜,窗外秋蟲的吟唱此起彼伏,淅淅瀝瀝下起了秋雨。我以有節(jié)奏的敲鍵,追懷出使邊塞的詩人,記述著沙坡頭的聞見聯(lián)想……
賀蘭山,解詩畫
時而蒼涼高亢、時而雄渾低沉,以言志之風、宣泄之態(tài)表達岳飛志向的《滿江紅》一歌,曾伴隨我一段青蔥年華。那年月,不論是冰天雪地還是料峭春寒,不論是炎夏溽熱還是秋風瑟瑟,每見晨曦,我便帶著書、劍,直奔元大都土城下林深之處。誦讀古今名篇,習練六合劍法。而后,唱著這首歌,信心滿滿,迎朝陽返程。
早在青年時,岳飛那首激昂、悲壯,頗見力度的《滿江紅》一詞,曾伴我勵志,為我所愛。有時,也有讓我困惑之處。精忠大帥主攻目標是“直搗黃龍”,為何要“踏破”賀蘭山?
直到那年秋風落葉時,直到我隨采風團走向賀蘭山,面對千古遺存、聽解說員解析后,方恍然大悟。夕陽斜照下,彰顯鐵壁色調(diào)的賀蘭山,原來你如此沉重!
記得那天,我面對主峰海拔3556公尺,綿延起伏、為寧夏與內(nèi)蒙最高峰的賀蘭山巔,首先思索的是山的名稱。通常說法是,賀蘭山北部、西部、南部,多見黃沙襲擾,茫茫戈壁百代蒼涼,寧夏大片河山常常面對重度沙化的威脅。忽有一日,云天之外奔來一匹叫“賀蘭”的駿馬,橫臥荒寂的戈壁,以身軀化作綿延山脈,以天然屏障的態(tài)勢, 擋住內(nèi)蒙古騰格里沙漠的風沙,讓東部的銀川成為我國西北郁郁蔥蔥的“小江南”?!百R蘭”在蒙語中有“駿馬”之意。故此,人們把這座山稱作賀蘭山。想到此,習慣讀史的我,漫漫思潮又轉(zhuǎn)向大唐盛世的名詩佳句……
記得《唐宋詩詞名篇》中,編入一首唐代尚書左丞韋蟾的七言律詩,其中有“賀蘭山下果園成,塞北江南舊有名”之句。由此可見,賀蘭山之景,早在千年之前,就被大唐文人墨客所關(guān)注。endprint
金燦的夕輝,為山林、峭巖、溪流、巖畫增添幾分壯美。暮色中的賀蘭山顯得超逸、沉靜。巖壁間,隨處可見古今難以破解的巖畫,或粗制、或精細、或生動、或刻板……紛紛見證這座名山的悠悠往事。
細看內(nèi)容,或顯示男女攜手散步而行;或顯示全家圍坐進食說笑;或顯示幾位壯士騎乘狩獵,或顯示少兒嬉戲眾人圍觀……畫風古樸、線條簡潔、形態(tài)生動,寓意深淺各不同。那年那月的生活環(huán)境,也許遠不及當今物質(zhì)文明程度,甚至可能連時間概念都被忽略,沒有生活記錄,淡化尊卑之分,恩怨一笑了之,少見覬覦之念。從畫面人物形態(tài)、環(huán)境氛圍中不難看到,那是一片和諧愉悅的天地,那是直立動物坦誠相見、心心相映、輕松度日,共享春花秋月的時代!聯(lián)想到此,我環(huán)顧四周,暢享晚風輕拂、山路幽靜、草木葳蕤之境。時有宿鳥回巢,低聲悄語,與潺潺流泉、簌簌秋葉,形成和諧小夜曲。
月上柳梢頭,我依然佇立在暮靄如煙、黃葉飄零的賀蘭山下,凝思當年精忠大帥一心踏破賀蘭山的真實意圖。
眾所周知,岳飛“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終極目的,是“攻破金兵首府,迎二駕還朝”。南宋時期的黃龍府,在今日吉林境內(nèi),與河套之西、屬西夏轄區(qū)的賀蘭山方向逆反、相距甚遠,晝夜精研作戰(zhàn)圖的一軍統(tǒng)帥,又怎能在抒情言志時,致地理狀況而不顧?
采風活動接待者見我執(zhí)意要破解“踏破賀蘭山缺”之謎,把我引到賀蘭山下的西夏王陵。由于光線朦朧,殘缺荒廢的西夏王陵在視野中已成剪影,走近觀賞,無異于“霧里看花”。于是,我們“趨光而入”,踏入西夏博物館。
看到西夏士兵銹跡斑駁的頭盔,聽到南宋那段慘烈戰(zhàn)史,我對岳大人為何要怒發(fā)沖冠、劍指賀蘭山,忽然有所憬悟……
就一朝一代的戰(zhàn)事與興衰而論,南宋王朝留下的奇恥大辱,莫過于靖康之難;就兩國交戰(zhàn)一決雌雄而言,北宋王朝最狼狽的戰(zhàn)事,莫過于在西夏境內(nèi)發(fā)生的好水川之戰(zhàn)。那年,西夏王李元昊親自指揮的那場戰(zhàn)役,成建制殲滅宋軍萬余人,致使北宋兩位威名遠播的指揮官韓琦、范仲淹被撤職、貶官。讓宋帝感到羞辱難當?shù)氖?,那時,宋營之中,正在流傳贊美這二人的歌謠:“軍中有一韓,西賊聞之心膽寒;軍中有一范,西賊聞之驚破膽”。我猜想,作為戰(zhàn)將,岳飛在仰天長嘯、吟誦豪言壯語時,或許會聯(lián)想到,大宋王朝成立后,發(fā)生在西夏戰(zhàn)場的“頂級戰(zhàn)辱”。他會想到,環(huán)護西夏都城興慶府(銀川)的山脈,恰是賀蘭山。踏破賀蘭山之句,或許與“直搗黃龍、雪恥報國”的主題同功異曲?
岳帥,直至被陷害也未料到的是,最終“踏破賀蘭山缺”的不是宋軍,而是蒙古大軍的兇悍鐵騎。西夏戰(zhàn)事,隨著一代王朝的覆滅而結(jié)束。那年代,歷史老人眉頭緊鎖,筆尖顫抖。因為,老人深知,蒙古鐵騎踏入西夏國土之后,便遵從成吉思汗遺言:對西夏建筑“殄滅無遺”。由此,燦爛的西夏文化在劍嘯馬嘶中相繼消失,王陵幾乎被夷為平地,僅剩下塔形土臺連同殘存遺址。之后,很長一段歷史時期,西夏文化都是空白。直到元朝覆滅、大明王朝靚麗登場。佇立云端的歷史老人,再次俯瞰古戰(zhàn)場的殘陽斜照,深深舒了口氣。以微笑表情輕松運筆:夏地安定,今后可稱寧夏……
入夜時分,接待人員陪我返程。落下車窗,我掃視著被夜幕吞噬的賀蘭山脈,被月光籠罩的山林小溪,被秋風輕撫的巖畫系列,我忽生一種“史潮漫漫、我輩匆匆,天地悠悠,我身微微”之感。其實,不管是秦皇漢武、名帥悍將,還是著書立說之儒、六朝散淡之士,皆為幻影,皆為過客,千年之前我是誰?百年之后誰是我?一似電腦中深淺不一、繁簡駁雜的文圖,一旦重置系統(tǒng),盡管優(yōu)盤中留存的可以復原,就電腦本身而言,那不過僅僅是記憶了。
車入銀川,夜空開始飄灑絲絲秋雨。路況朦朧起來,惟有秋蟲唧唧,似乎在對述千百年來的歷史流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