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魯湘
自比于草原上的野草,劉巨德白天追日,晚上守夜,全天候生活在他靈魂的棲息地。
一、追日草
劉巨德有一方朱文印《追日草》,他還把這方印作為他的微信標(biāo)志,可見他喜歡?!蹲啡詹荨芬彩撬环笏嫷拿郑嫼艽?,362cm×141cm,畫蒙古草原上一種野草,從泥地里使勁拔節(jié)沖上長,密密麻麻,望不到邊。開一種毛絨絨的花,有黑,有白,有紅,燦若星斗,不知何故叫追日草,太詩性的名字,誰取的?
“《追日草》畫了我一種感覺,想象草追著太陽。我的家鄉(xiāng)在內(nèi)蒙古后草地,我小時候,夏日經(jīng)常小裸體,什么也不穿,跑在花草叢、綠草地。那時候,我感覺草長得特別高,比我高多了。我們小孩,一群群的,進(jìn)去掏鳥蛋啊,抓老鼠啊,采蘑菇啊,挖野菜啊,拾牛糞啊,割青草啊……草給我童年的印象特別深?!?/p>
劉巨德畫的草,給我的印象也特別深。
還沒有哪個畫家,像他這般投入地畫草。古今中外,找不出的。
更沒有哪個畫家,把草畫得這般高大偉岸,頂天立地。人就像匍匐在草中,如蟲蟻,通過草的身軀,仰望蒼穹。
這是一個多么卑微的視角:趴在泥土上,讓野草肆意地?fù)u曳在你的頭頂。你看天,看天與地相交的地平線,都是野草的世界,一望無際,漫無邊際,芳草碧連天!
“《追日草》就是畫草在土里生長的情景。它沒有邊界,自由蓬勃地生長,瘋長。我經(jīng)常走在里面,有時候躺在里面,秋天會聽見草籽噼噼啪啪作響,像驚濤駭浪一樣轟鳴在心里,那是草籽降生土地的歡樂?!?/p>
“草籽降生土地的歡樂”——有幾人知曉,幾人體驗(yàn)過?
草籽破殼,凌空降生,落入土地——這樣微小、卑弱的生命降生,誰聆聽過?非常幸運(yùn),我聽過,在山區(qū),而非草原。所以,陣勢與聲勢完全不可比擬。大草原如恒河沙數(shù)與宇宙星數(shù)的草籽同時破殼迸出——想象一下吧,難怪劉巨德會說“像驚濤駭浪一樣轟鳴在心里”。要我說,從生命誕生的壯麗而言,可能堪比宇宙大爆炸。
所以,這卑微的小草,其實(shí)有我們懵然不知的能量。
這能量,見陽光就瘋:
“看‘草字,上邊兩棵草,中間一個日,下邊一棵草,草抱著太陽。草的生活,草的生命,就是懷日追日。我們的生命呢?也是追趕光陰,追趕太陽,我感覺我在追趕藝術(shù)的‘太陽。但是,我自己知道,我追不上。因?yàn)槊朗遣豢赡苤苯咏咏模阒荒苄蕾p她、仰望她、敬畏她,讓她照耀。《追日草》,就是在享受太陽的光芒,享受美的光芒,這也是我心里的一種感覺。還有一層意思:夸父追日,道渴而亡,化為鄧林。他所有的毛發(fā)都變成了草,草是夸父的遺骸,夸父生命的再生,隱喻草里有夸父的靈魂。所以,草自然有追日的精神?!?/p>
原來,“追日草”是劉巨德起的名字,也是給他自己起的名字。草是夸父生命的再生,追日是草的宿命。
但草在地下也是瘋狂的:
“所有的草一直在地下自由地瘋跑著,草的根須一躥千里,不怕風(fēng)寒,不怕火燒,永生不滅,非常平凡而奇特。它們不獻(xiàn)媚,不爭艷,也不爭寵,什么都不爭,只向往追日。你感覺它,好像離太陽很遠(yuǎn),其實(shí)它的心,離太陽很近?!?/p>
這就是草的力量,卑微,但瘋狂,一根筋,一個目標(biāo),除了追日,別無他求。我感覺到劉巨德是在說自己,他的草就是他自己,因?yàn)槲彝嘟幌嘧R三十年,我知道他對藝術(shù)這個太陽的追逐,就像夸父;我還知道他對藝術(shù)的執(zhí)著,就像草根,“不獻(xiàn)媚,不爭艷,也不爭寵,什么都不爭,只向往追日。”
這是怎樣的一棵“追日草”??!
然而,在他謙卑的內(nèi)心深處,那些草,卻有著別樣的形象。2011年,他畫了一幅69cm×139cm的畫,還是草原上的野草,開滿黃白的花朵,就像天上的星星灑落在莽原上,照眼驚心。畫的名字就叫《英雄起步的地方》。2014年,他以同題又畫了一張194cm×503cm的大畫,各色野花,璨若星河,又如同節(jié)日焰火,盡情綻放!
“我體驗(yàn)這些草,都是高大的英雄?!?/p>
驀地,我想起了兩個人,兩個畫家。一個叫齊白石,一個叫草間彌生。
齊白石有一方印,刻“草間偷活”四字,常鈐于有細(xì)工昆蟲的畫作之上,還以此為題,畫過一本精美的冊頁,說他可憐那些草間的小生命,既無野心,又無壯志,僅求偷活于世。他也有過趴在草叢里看蟲子而忘饑的童年。他的大愛通過“草間偷活”的昆蟲感動全人類。
過去一直看不懂草間彌生,說不清她那些大大小小的圓點(diǎn)點(diǎn)是什么意思?,F(xiàn)在好像突然懂了,她的畫,就是圖釋她的名字:草間彌生。那些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紅紅粉粉的圓點(diǎn)點(diǎn),是歡樂地降生大地的草籽,是愉快地飄蕩空中的孢子,是水珠,是氣泡,是原子,是一切孕育生命的元素。
他和她,都是劉巨德的同道,他們都在草的世界看到真的生命,強(qiáng)的生命,韌的生命,繁的生命,美的生命,聽到澎湃如海的生命《歡樂頌》。
“在田野,我看見新長出的胡麻花,一片片,藍(lán)瑩瑩,隨風(fēng)蕩漾。我蹲在他們面前,俯下去面對每一朵花,胡麻花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嬌嫩,瑩潔和光明,好像嬰兒微笑一般喜人。旁邊田頭亂石叢中,一蓬蓬被踐踏過的草花,雖然干渴的枝葉已經(jīng)發(fā)黃,它也仍然昂首挺立,面朝太陽,笑口迎天。它們頑強(qiáng)、樂觀,長得精致喜人,充滿道的精神?!?/p>
劉巨德對草的感情是發(fā)自靈府的。
他畫了那么多以草為題的作品:
《家鄉(xiāng)草》(紙本水墨設(shè)色/137cm×69cm/2001年)
《守夜草》(紙本水墨/178cm×90cm/2010年)
《故鄉(xiāng)草》(布面油彩/90cm×60cm/2006年)
《家鄉(xiāng)秋色》(紙本設(shè)色/98cm×49cm/2005年)
《金蓮花》(紙本設(shè)色/141cm×362cm/2013年)
《霜降》(布面油畫/90cm×50cm/2009年)
《原上草》(紙本水墨設(shè)色/144cm×365cm/2010年)endprint
《追日草》(紙本水墨設(shè)色/141cm×362cm/2011年)
《霜原》(紙本水墨/141cm×366cm/2013年)
《英雄起步的地方》
(紙本水墨設(shè)色/194cm×503cm/2014年)
《星光草》(紙本水墨/ 362cm×141cm/2012年)
《駱駝草》(紙本水墨設(shè)色/69cm×139cm/2015年)
《披霜草》(水墨紙本/ 362cm×141cm/2012年)
《糜間草》(水墨紙本設(shè)色/138cm×69cm/2016年)
許多都是煌煌鉅制。古今中外,還真的沒有哪個畫家如此濃墨重彩地畫草。
“我家里擺的全是草,枯草,荒草,花草……都是我從家鄉(xiāng)帶回來的草。工作室,也供一蓬草?!?/p>
我第一次看到野草被隆重地供在陶罐和瓷瓶里,是在張仃先生家。我當(dāng)時確實(shí)很驚訝,居然是野草,而且是枯草。陶罐是很講究的,4000年以上的彩陶罐當(dāng)然最好,最不濟(jì)也得是漢魏的灰陶罐,隱隱留著點(diǎn)紅白彩繪的痕跡。瓷瓶以晉唐的青瓷氣息最好,或者,一只磁州窯的黑白劃花大罐也不錯,穩(wěn)重又大氣。哪怕只有一只民間的黑釉耳罐,也特別給力。插上一蓬參差的野草,雜以說不上名的野花,往書架上、窗臺上一擺,滿室生輝,原野的活力帶給書齋、客廳、畫室的氣息,無物可與倫比。那是一個冬日的下午,30年前,北京,紅廟,張仃先生介紹我去找劉巨德,為即將開拍的電視片《河殤》設(shè)計(jì)演播室,畫背景。
走到劉巨德家,一眼看到的,也是一蓬野草!
而他最喜歡讀的文學(xué)作品,竟也是魯迅的《野草》。先生塑造的那個黑夜中聽見前方聲音的召喚而執(zhí)意前行不肯息下來的“過客”,劉巨德引為同志。
二、守夜草
在劉巨德眾多《草》作中,我個人偏賞《守夜草》。這幅畫于2010年的作品,在他的紙本水墨中,尺寸不算大,178cm×90cm,一張六尺整宣。滿紙濃濃淡淡大大小小的墨點(diǎn),層層積墨,點(diǎn)染出草原幽深神秘的秋夜,一片漆黑。有朦朧的月光,透出黑夜的重圍,在天邊隱隱發(fā)光。黑夜中真正的精靈,是那些黑黢黢的野草的剪影,像穿了夜行服的忍者,露出鬼火一樣的眼睛,照亮深不見底的寂靜,飄蕩在無邊的原野;像幾千年逝去的草原英魂,被神秘的月光喚醒,仿佛聽到一個聲音在前方召喚,窸窸嗦嗦簇?fù)砬靶?;像正在集結(jié)的匈奴軍隊(duì)、鮮卑軍隊(duì)、突厥軍隊(duì)、蒙兀兒軍隊(duì),秋夜的草原正在聚集能量,匯成洪流,一旦蘇醒,地球震動,歐亞大地,不復(fù)寧靜……
這幅杰作是如何產(chǎn)生的?我不知道?;蛟S,草原上就有這類含有熒光素而可以在夜的黑暗中自體發(fā)光,從而招引趨光的飛蟲并吞噬它們的美麗如妖魅的花朵?
不管是來自草原生活的真實(shí)經(jīng)驗(yàn),還是源自他詩意的想象,劉巨德筆下的水墨野花是自體發(fā)光的,無論是插在室內(nèi)的瓶中,還是盛開在野外的大地,它們都從黑暗中放出光明。
你看2001年他畫的《家鄉(xiāng)草》,那只黑黑的只有剪影的罐子,那些黑黑的只有剪影的枯葉,映襯出上下前后一朵朵大放光明的野花。這可是剛剛從故鄉(xiāng)的草原捧回來的啊,輻射出故鄉(xiāng)灼熱的秋陽,溫暖異鄉(xiāng)游子的心房。
還有畫于2008年的紙本水墨《秋塘》,黑、灰、白,三個跳躍的色階,一路攀躋,從低沉渾厚的黑,到溫柔潤澤的灰,到清脆嘹亮的白,以黑之濃厚為托,威嚴(yán)行進(jìn);以灰之溫潤為襯,和之以柔;高潮處,捧出白之清亮,敲出一個響遏行云的高音,戛然而止,一朵潔白的蓮花,以其素雅高華的身影,肅立于秋日之朗朗乾坤。
還有畫于1999年的小畫《月季》,大墨點(diǎn)的葉子形成了光柵,被遮蔽的光從后面篩漏進(jìn)來。這種小心翼翼的留白,李可染謂之“擠白”,是對光的敬畏,所以畫面吝光。但畫面頂部一朵微粉的月季,恰如一輪皎月之行秋夜;那些畫面上的光斑,又似月光之透窗欞。如此這般的巧用“留白”,效果正如黃賓虹所謂的“靈光”:“一燭之光,通體皆靈?!?/p>
“靈光”這個黃賓虹常用來為中國畫辯護(hù)的詞,放在劉巨德的水墨畫甚至部分油畫中很合適。
劉巨德是一個“通靈”的藝術(shù)家。當(dāng)然,這里所說的“通靈”不是西方所說的“靈媒”,但又不可否認(rèn)劉巨德的成長環(huán)境正好在歐亞大陸通古斯薩滿教的核心地區(qū)。薩滿教作為一種原始宗教,主張萬物有靈,而人可以通過薩滿與神靈相通。
與劉巨德交談,會發(fā)現(xiàn)他是主張萬物相通的。我接下來會討論他的重要藝術(shù)觀,也是他的哲學(xué)觀,那就是“渾沌”論,在渾沌的世界里,萬物齊同。這一思想雖然直接來自戰(zhàn)國杰出的思想家莊子,屬于道家哲學(xué),但劉巨德如此推崇“渾沌”論并視為自己藝術(shù)觀的完整表述,則不能不是受到自己母文化的“薩滿”教的影響。他的思想,尤其是藝術(shù)觀,毋寧說就是道家與薩滿教的合一,我們會在他太多太多的作品里發(fā)現(xiàn)這種混合的世界觀。
劉巨德受過良好的西畫訓(xùn)練,對光與色的關(guān)系有過十分專業(yè)的研究,但他作畫時,卻全然不受這些教條的影響。有趣的是,在他的畫中,無論油畫,還是水墨,光無處不在,但那確乎不是自然之光,而是“靈光”。
比如《秋紅》(紙本水墨設(shè)色/136cm×34cm/2011年),那些靈動的似乎是隨機(jī)的有理無理的“留白”,讓一片枯敗之象的荷塘,煥發(fā)出神性的光輝。我們無法從科學(xué)和美學(xué)上來解釋清楚這樣的視象,只能說是劉巨德心象的投放,他心中躍動著這樣的“靈光”,于是就有了畫面上不可思議的“靈光”的躍動。
作于2011年的《草原悲鳴》(紙本水墨/144cm×365cm)是一幅有濃厚象征主義旨趣的作品。八匹野馬似乎陷入了生存的絕境,在風(fēng)雨如磐的夜晚仰天長嘶,眼看禿鷲咬嚙同伴的殘軀而悲鳴不已。畫面的筆墨中,沉重的墨色,蕪亂的點(diǎn)線,帶來強(qiáng)烈的不安,引發(fā)一種悲愴的壓抑;而草叢中像地光一樣閃爍的“靈光”,照亮馬群的輪廓,似乎又預(yù)示著一線生機(jī)。在這幅作品中,“靈光”顯然不僅僅只是作為語言,同墨色玩著主部主題和副部主題的旋律對位游戲,它直接就構(gòu)成了象征的“能指”,甚至“所指”——它就是拯救者的神光。
有意思的是,當(dāng)劉巨德用這樣的眼光來看世界的時候,他的心象就會投放到幾乎所有對象上。
一束神秘的光線會凌空直下,照亮《原上草》的一個區(qū)間。
一片神秘的光霧會照亮整片草原,讓所有的《金蓮花》都沐浴神光,歆享神福。
甚至連畫家工作室所在的九龍山,在他的筆下,那片蓊郁蔥蘢的林地,也會有一處山坡,被靈光照得雪亮。
蕭瑟寥落的《秋夜鳥》(紙本水墨/179cm×45cm/2013年),依偎枝頭的小鳥身后,是炫目的無法言狀的昊旻光網(wǎng);而《春雪》(紙本水墨設(shè)色/139cm×69cm/2014年)站立枝頭的群鳥,已然幻化為天使,以透明的白色的光的形象,降臨初春的人間。
《生命沒有告別》(紙本水墨/141cm×362cm/2012年),這靈光化為流星雨,掠過蒼穹,照亮大地,慰藉悲傷的人們。
在史詩般的巨制《生命之光》(紙本水墨設(shè)色/245cm×500cm/2015年)里,這靈光灑滿天地,化作繽紛的花雨,同心靈的鴿子一起,把哀思帶往彼岸和天堂。
對“靈光”的迷戀與追逐,來自于劉巨德的信仰。他雖然沒有確定地皈依某一宗教,但他有著虔誠而至篤的宗教情感。他明確表示,“藝術(shù)就是照亮生命,點(diǎn)燃生命的光與火?!比诵詫饷鞯南蛲褪强涓缸啡盏那閼?,也是藝術(shù)家的良知和使命?!霸诩澎o中,前賢高人走進(jìn)宇宙生命的最深處,站在內(nèi)部反觀自然,內(nèi)觀生命,心照萬物,發(fā)現(xiàn)光吞萬象,萬象皆空,‘渾沌里發(fā)出光明,一切均是光的幻影?!?/p>
記得20年前,我寫過一首歌,其中有兩句歌詞:“我的夢就是我的馬/我的馬就是我的夢/我是高原守夜的人?!?/p>
自比于草原上的野草,劉巨德白天追日,晚上守夜,全天候生活在他靈魂的棲息地。這正好組成他藝術(shù)生命的陰陽太極。白天,他吸收陽光,向著天空瘋長;晚上,他自體發(fā)光,根在地下狂躥。他被宇宙的光照亮,他的光也照亮宇宙;光既外灼于他,點(diǎn)燃他,他也寂靜內(nèi)觀,光吞萬象。
“一切均是光的幻影?!?/p>
(未完待續(xù))
(作者系著名學(xué)者,鳳凰衛(wèi)視高級策劃、主持人,國家畫院研究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