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利
契丹漢人皇后:幸也皇后,不幸也皇后
◎郭 利
公元947年,后晉皇宮內(nèi)陷入了人心惶惶的氣氛中——不,不僅是皇宮內(nèi),整個汴梁城已是兵荒馬亂、恐懼彌漫。此時,北方的遼太宗已經(jīng)帶人兵臨城下,后晉根本無力抵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繁華的京城被契丹人占領……
于是,趁著混亂,后晉很多后宮嬪妃、太監(jiān)宮女們紛紛收拾行李加入了逃跑的隊伍。一撥宮女結(jié)伴朝尚儀局走去,準備叫上好伙伴甄氏一起逃走。只是沒想到,這番生死關頭的好意被甄氏拒絕了—她不知道自己能逃到哪里去,覺得與其出去送命,不如在這里聽天由命,畢竟她已經(jīng)在這里生活了二三十年。
所以,不管皇宮內(nèi)外多么混亂,不管喊殺聲多么清晰可聞,甄氏依舊在尚儀局做著自己的事情,一如過去的每一天……
的確,她對這個皇宮是有不舍的。
她原本是個苦命的漢族女孩,幼時就父母雙亡,后來被親戚送到皇宮中當宮女。由于生得聰明清秀,她入宮不久就被選入掌管宮中書卷的尚儀局。在這里當女官和普通宮女最大的區(qū)別就是每日能與墨卷書香相伴,這對于幾乎沒有機會讀書的甄氏來說實在是個好去處。
此后的每一天,甄氏都沉浸在書海中,不僅識了不少字,也從來這里取書之人口中聽到不少歷朝興亡和有關治國方略的故事。隨著光陰的流逝,她出落得氣質(zhì)高雅,儀容端莊。二三十年的日日夜夜讓她早已習慣了這種生活,也見證了后唐到后晉的轉(zhuǎn)換,所以除了這里,她還能逃到哪里去呢?
因此,當那一隊契丹兵士沖進來的時候,她并沒有驚慌,而是像平時一樣整理宮中的書卷。聽到有人叫她,她才抬頭,用從容平靜的目光望去,看到的是一個器宇軒昂、高大英武的契丹武官。契丹武官看到她的時候,被她美麗的容貌和嫻雅的姿態(tài)打動,隨即凜凜目光中添了幾分儒雅柔和。
他用生硬的漢語問甄氏,皇宮中那些重要人物在哪里?甄氏回答:我不過是一個普通宮女,身份低微,你說的這些人,我全都不認識。
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契丹武官卻毫無慍色,反而轉(zhuǎn)換話題,問她手中的書卷是什么?上面寫了些什么?她一一回答的同時內(nèi)心又有點兒奇怪:這契丹人怎么也識得漢字,并且還聽得如此興味盎然?看著他英俊年輕的面孔、認真聆聽的神情,甄氏情不自禁有點兒心動。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以至于她不得不努力克制自己,才能讓臉上悄悄泛起的紅暈不再蔓延。
此時,宮中各處已是人仰馬翻、喧囂鼎沸,這兩個人卻在談詩論史,娓娓不倦。
直到過了許久,有隨從提醒那名契丹武官,說皇上還在等待,他才醒悟過來,然后毫不猶豫地握住甄氏的手說:“我是契丹將軍、遼國皇帝之侄耶律阮,我喜歡你,你跟我走吧!”
這一握嚇壞了原本就忐忑不安的甄氏。甄氏沒想到自己面前的這個男子竟然是契丹皇族,更沒有想到他的表白會如此直截了當,一時錯愕無語。隨即,她意識到自己是喜歡這個男子的,竟然渾渾噩噩地就跟著他走了。
隨后,契丹軍隊攻占了汴京,滅了后晉,將后晉皇帝和后妃掠往北方。耶律阮也因此戰(zhàn)功被封為永康王。
在這個山河變色的時候,已經(jīng)41歲的宮女甄氏在皇宮中寂寞守候了這么多年,居然意外邂逅了只在書中才出現(xiàn)的愛情,而且對方還是比自己小十歲的永康王。
幸福來得太突然,甄氏甚至來不及去思考,就進入了角色—畢竟從后唐到后晉的這些年中,她見證了太多的變數(shù),甚至是陰謀政變,是時候換種活法了。
來到耶律阮身邊后,甄氏很快了解了契丹的風俗傳統(tǒng),以及耶律阮雖然高貴但同樣坎坷的身世。二人經(jīng)常坐在一起促膝長談。
從耶律阮口中,甄氏得知他本是遼國開國皇帝遼太祖的長孫,是最有資格繼承大統(tǒng)的。只是他的父親對漢文化情有獨鐘,因此遭到了遼太祖的排斥。最終,他的叔叔即位為遼太宗,他也從此生活在皇叔的猜忌中,內(nèi)心始終充滿了惶恐和不安……
聽到這里,甄氏心里漸漸有些明了—也許正是受其父親的影響,耶律阮才會如此仰慕中原文化,才會對自己這個普通的漢族女子多了一種莫名的親近。
她情不自禁地開始觀察耶律阮的神態(tài),發(fā)現(xiàn)耶律阮的目光中充滿憂傷,神情是那么落寞,竟讓她從心底生出無限的憐惜。她不覺握住了他的手,鼓勵他說:你只要小心做事、不犯錯,皇帝絕不敢輕易動你;況且你是太祖的長孫,將來一定能建立不世之功,說不定還能登上皇位。
甄氏的分析有理有據(jù),讓耶律阮深深嘆服。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她不僅貌美如花,更有見識、有智慧,能做自己的知己和事業(yè)伙伴,對甄氏更加欣賞,隨即正式封甄氏為王妃—雖然此時的耶律阮已經(jīng)有一個王妃蕭氏,但他仍想給甄氏一個不比原配低的地位。
成為王妃的那一刻,甄氏只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
更出乎意料的是,她之前的預言很快成真了。幾個月后,遼太宗病死在北撤途中,耶律阮即位為遼世宗,并執(zhí)意要封她為大遼皇后。
詔命一下,立刻引來朝廷大臣的強烈反對:耶律阮還是永康王時,納個漢人女子為妃,他們?nèi)塘?;此時的耶律阮已經(jīng)是皇帝了,怎能由著他的性子來?就算立后也應該先考慮出身遼國貴族的蕭氏,哪里輪得到漢人甄氏?
然而,文臣武將的反對毫無用處,耶律阮毫不妥協(xié),堅持冊立甄氏為皇后。
得到消息后,甄氏也顧慮重重。她得知遼國內(nèi)還有其他反對耶律阮的勢力,他們正在密謀另立皇帝,耶律阮的地位并不穩(wěn)固。深諳政局險惡的甄氏感動于耶律阮對自己的重視,力辭皇后之位。但耶律阮說什么也不聽,發(fā)誓要給予自己最愛的女人以最高的名分和地位。
甄氏見丈夫態(tài)度堅定,又擔心立自己為后的決議會引起遼國內(nèi)亂,便建議他同時封王妃蕭氏為皇后。耶律阮想了想,接受了這個建議。一時間,遼國出現(xiàn)了兩個皇后并列的奇特景象。
不過,他最愛的依舊是甄氏,并將后宮交給她管理。在耶律阮心中,甄氏比自己大十歲沒關系,被眾人不喜歡更不要緊,愛與年齡無關、與種族無關,與身份地位更是了無關系。
甄氏也沒有辜負丈夫?qū)ψ约旱倪@份愛。
在她的輔佐下,耶律阮不僅戰(zhàn)勝了遼國內(nèi)各方反對派,鞏固了統(tǒng)治,更在政治上有所作為:他設立的卓有特色的“北面官制”和“南面官制”分管契丹事務和漢人事務,使得漢人和契丹人保持了一段時期的和平。這種制度一直延續(xù)到了遼國覆沒。
眼看著在甄氏的輔佐下,耶律阮治國有方,處事有法,遼國大臣們也漸漸接受了甄氏,私底下稱贊她“內(nèi)外有法,莫干以私”。
那些日子,甄氏在遼闊豐饒的北國過得豐富多彩,雖然有時也會想起自己的故國,但生逢亂世,還有什么比珍惜眼前的幸福來得更實在呢?于是,甄氏常常陪耶律阮狩獵宴飲,一起賞雪賦詩,給他講中原王朝的治國興衰,幫他分析朝政臣僚。他們有著說不完的話題,有著訴不盡的纏綿情思……
然而,帝王的愛情注定不能像普通百姓那樣簡單無憂,況且皇帝和皇后還是一個契丹人、一個漢人,難免會產(chǎn)生分歧。
就在他們成婚四年后的公元951年,中原的后周和北漢相互爭斗,耶律阮認為這是自己統(tǒng)兵進犯中原、成就不世之功的最好機會,于是決定率軍南征。
甄氏聽到這個消息時,心中打了個寒噤,她雖然知道這一戰(zhàn)對丈夫來說意味著什么,但和這些戰(zhàn)功相比,中原更是她的故鄉(xiāng)??!雖然中原已經(jīng)沒有她的親人,但她怎么忍心自己的同胞再一次承受戰(zhàn)亂之苦?
并且,她熟讀史書,深諳政治的險惡無常。耳聞目睹耶律阮即位四年來的點點滴滴,她也深知遼國內(nèi)部的叛亂雖然被平息,可暗地里反對耶律阮的人還在蠢蠢欲動。再加上中原地大人多,僅憑遼國現(xiàn)在的勢力還沒辦法統(tǒng)一中原,還是一步步來好……
甄氏將這些見解詳細講給耶律阮聽,苦苦勸他暫時不要出兵。
無奈,此時的耶律阮決心已定,覺得現(xiàn)在機會難得,自己要一展雄心抱負,成就不世之功。所以,平時對甄氏言聽計從的耶律阮這次沒有接受愛妻的意見。
這年九月,在秋高馬肥的時節(jié),耶律阮誓師出征,親自統(tǒng)領大軍南下。
甄氏雖然對這次征伐無比擔心與憂慮,但為了心愛的丈夫,她還是決定陪他一起出征,無論如何,她都要與他生死相隨—這次南征如果真的能夠成功,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可惜,甄氏這次冒的險太大了。
她和丈夫在南征途中,渾然不覺已經(jīng)有人在磨刀霍霍。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耶律阮的部下突然發(fā)動叛亂,將耶律阮和甄氏一同殺害了。契丹歷史上首位漢人皇后、也是唯一的漢人皇后就這樣消失在歷史深處。
直到數(shù)年后,耶律阮的次子當了皇帝,才將耶律阮和甄氏合葬,也算給了二人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
由于甄氏是漢人,契丹人認可了她的功績,卻不愿將她的皇后身份載入史冊,所以在修史的時候只將她寫作“世宗妃甄氏”。
不過,不管怎么稱呼,甄氏被立為大遼皇后的事實是無法改變的,而這或許也正是甄氏不幸的源頭:前半生只是個尋常宮女的她能在不惑之年邂逅契丹將軍,已屬傳奇。
如果她沒有得到那么多的寵愛,或許也能不被卷入政治漩渦從而安詳終老。然而有失必有得,她這一生能享受最美好的愛情,見證一代又一代歷史的風起云涌,想必也是無怨無悔了……
編 輯/夏 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