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風
2017年3月12日,在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上,最高人民法院的工作報告提到,上海法院審結全國首例代孕引發(fā)的監(jiān)護權糾紛案,以“兒童利益最大化”原則明確監(jiān)護權歸屬。報告結束后,引起代表們的熱議。這是怎樣一起案子呢?
借腹代孕,生下龍鳳胎
2007年4月28日,已經離婚一年多的向萍舉行婚禮,新郎是上海市某商貿有限公司的董事長朱國慶,他年長向萍十幾歲,此前有過兩段婚史,育有一子一女。
新婚之夜,向萍對朱國慶說:“我不能生育,這正是我與前夫分開的原因,你介意嗎?”朱國慶說:“我不介意,而且我已經有兩個孩子了?!毕蚱紤抑男慕K于放了下來。
向萍是幼兒園教師,平時很喜歡孩子。朱國慶的一雙兒女平時在寄宿學校上學,放假時都去祖父母和生母那里,與朱國慶聚少離多。
向萍與丈夫雖說恩愛,但諾大的房子只有兩個人住,心里總覺得缺點什么。她想領養(yǎng)孩子,朱國慶勸她打消這個念頭:“養(yǎng)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將來還要與我的孩子分家產,不值得?!?/p>
向萍心里想著,丈夫的兒女都已經懂事了,有自己的生母,不要說讓他們認自己當媽了,哪怕讓他們跟自己稍微親近一些都很難。
向萍跟閨蜜小林說出了自己的心思。“你傻呀,他有倆親生孩子,怎么可能去領養(yǎng)?”小林一向主意多,她建議向萍說服朱國慶通過體外授精找人代孕的方法再養(yǎng)個孩子。
好說歹說,朱國慶終于同意了向萍的提議。向萍深知,代孕在我國是被禁止的非法行為,只能偷偷進行。而她最大的顧慮是,一旦代孕成功,若生母反悔,上門認孩子,自己反而招來麻煩。她查了大量醫(yī)學資料,一番深入研究,想出了“雙保險”的辦法,即卵子提供者與胚胎孕育者不找同一個人,這樣誰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母親。
后來,她通過非法渠道購買了卵子,然后將丈夫的精子及卵子交給一家民營醫(yī)院,通過體外授精并形成了受精卵,繼而又經過中間人聯(lián)系,委托一個女子孕育胚胎,前后一共花了80萬元。整個過程都是中間人在運作,向萍與朱國慶既沒有接觸卵子提供者,也沒有見過代孕女子本人。
2011年2月,一對異卵龍鳳胎落地。向萍打通“關系”,辦理了孩子出生醫(yī)學證明,生父母登記為朱國慶、向萍,他們給兒子、女兒分別取名小康和小倩,憑出生證明報了戶籍。
朱國慶的父母因年事已高,常年不去兒子的住處。自決定代孕后,向萍再沒有去見二老。老兩口問起,朱國慶均以她懷孕待產為由搪塞過去。龍鳳胎出生后,朱父朱母滿心歡喜,特地備了大禮,而對代孕一事,毫不知情。
丈夫離世,公婆爭娃
小康和小倩的出生,給這個重組的家庭帶來了活力。向萍把自己的父母接來幫助照顧孩子,一家老小歡聲笑語不斷。然而世事無常,2014年2月7日,朱國慶因重癥胰腺炎入院,兩天后因搶救無效死亡。
辦完葬禮,公公婆婆就與向萍討論朱國慶的遺產分配問題。朱國慶婚前擁有商貿公司80%的股份,在上海市閔行區(qū)的兩套豪宅價值均在千萬元以上。老兩口說,他們有退休工資,用不上兒子的錢,但還有另外兩個孫子孫女要用錢,這些遺產得合理分配,誰都不能克扣。此時,向萍心里正一團亂麻:“看在我兩個孩子還小的份上,你們不要提分財產的事?!?/p>
因雙方無法達成分割財產的協(xié)議,2014年3月31日,朱父朱母委托律師向法院提出了繼承析產的訴訟。
在律師調查取證的過程中,代孕之事浮出水面:龍鳳胎實際上有三個母親,即提供卵子的“基因母親”,代孕的“孕育母親”,以及向萍這個“撫養(yǎng)母親”。再進一步調查發(fā)現(xiàn),根本找不到“基因母親”和“孕育母親”的任何信息。
朱父朱母知悉情況后,非常驚訝。朱父氣憤地說:“這還了得,向萍跟這兩個孩子根本沒有血緣關系,怪不得不肯分割財產,明擺著是要獨吞?!倍细南腋鼜?,以獲取孩子的監(jiān)護權方式,欲與向萍徹底了斷??墒撬麄兡隁q已高,法院會準許他們撫養(yǎng)孩子嗎?帶著擔心,他們專程去了一趟美國,征求在海外定居多年的女兒的意見。女兒表示,愿意代為撫養(yǎng),并在美國就地辦理了公證手續(xù)。
2014年12月29日,朱父朱母返回上海,立即委托律師向上海市閔行區(qū)人民法院遞交了民事訴訟狀,他們認為向萍通過非法途徑獲得的母親資格,不能受到法律保護。現(xiàn)孩子的生母無法確定,只能由祖父母直接撫養(yǎng),并向法院提交了公證手續(xù),由自己的女兒作為保證人。
閔行區(qū)人民法院受理案件后,委托司法鑒定機構對朱父朱母與小康、小倩之間是否存在祖孫親緣關系進行鑒定,鑒定意見為:依據(jù)現(xiàn)有資料和DNA分析結果,不排除他們之間存在祖孫親緣關系。對此鑒定意見,向萍沒有提出異議。
2015年3月30日,法院委托司法鑒定機構對向萍與小康、小倩之間有無親生血緣關系進行鑒定,鑒定結果排除向萍為這對龍鳳胎的生物學母親。
一波三折,塵埃落定
2015年7月,閔行區(qū)人民法院對此案進行不公開審理。在法庭上,向萍說通過非法手段獲得孩子,是不得已而為之。孩子出生后,都是她親自照料,她與孩子們已經建立了牢不可破的感情。特別是丈夫因病去世后,一雙兒女與自己相依為命。講到這里,她加重語氣強調說,采用代孕方式生育子女系經夫妻雙方同意,孩子出生后亦由其夫妻實際撫養(yǎng),故法院應推定小康、小倩是自己與朱國慶的婚生子女,自己是孩子的法定監(jiān)護人;如無法認定小康、小倩是他們的婚生子女,則基于兩個孩子自出生之日起由其夫妻共同撫養(yǎng)的事實,應認定形成了事實收養(yǎng)關系;如無法作出上述認定,則應在卵子提供人或代孕人兩者中確定孩子的生母,即法定監(jiān)護人,在不能確定生母是否死亡或喪失監(jiān)護能力的情況下,應駁回朱父朱母要求作為監(jiān)護人的訴訟請求。
閔行區(qū)人民法院審理認為,夫妻雙方一致同意人工授精,所生子女應該視為夫妻雙方的婚生子女,但規(guī)定受孕方式為合法的人工授精,孕母必須為妻子本人。而在本案中,夫妻雙方使用了非法的代孕方式,因此,孩子并非是婚生子女,合法的收養(yǎng)關系也不能成立,對于向萍的訴求不予認定。
法院一審判決朱父朱母獲得孩子的監(jiān)護權。向萍不服,提出上訴。
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經審理認為,我國法律對于生母的界定,遵循“分娩者為母”的原則,只要是合法的人工授精,孕育者應為母親,而非提供卵子者,但目前法律缺乏對非法代孕所生子女的親子關系的規(guī)定。在此情況下,兩名孩子的親生母親應該被認定為代孕者即“孕育母親”,由于朱國慶和“孕育母親”不具有合法的婚姻關系,故兩個孩子為非婚生子女。由于代孕違法,向萍不能合法辦理收養(yǎng)手續(xù),不能成為孩子的養(yǎng)母。但向萍在主觀意愿和事實行為上都愿意撫養(yǎng)孩子,因此向萍為孩子的繼母關系成立。
二審判決書對監(jiān)護權的最終歸屬進行了推理。監(jiān)護權的行使,應當秉承未成年人利益最大化原則。
首先,從雙方的監(jiān)護能力來看,朱父朱母已是耄耋老人,監(jiān)護能力有限,甚至行動不便,難以照顧兩名四歲兒童;相反,向萍年輕,有正當工作,收入亦足以保障孩子的生活,監(jiān)護能力明顯優(yōu)于被上訴人。其次,從孩子的生活環(huán)境來看,孩子自出生起就由向萍及其父母撫養(yǎng)照顧,朱父朱母從未撫養(yǎng)過,現(xiàn)強行要求兩名孩子離開已經熟悉的生活環(huán)境,明顯不利于孩子成長。事實上,朱父朱母亦一再表示能力不夠,希望交由孩子的姑母撫養(yǎng),而孩子姑母遠在美國,故監(jiān)護權判歸二位老人無疑是一紙空文。再者,從與孩子建立的感情來看,向萍雖與孩子無血緣關系但已撫養(yǎng)照顧孩子四年多,而朱父朱母未曾撫養(yǎng)過孩子,亦未建立起深厚的祖孫感情,血緣關系并不當然成為監(jiān)護孩子的有利條件。最后,從教育孩子的角度來看,年幼的孩子更需要父母的照顧與教育,法律對于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取得撫養(yǎng)權和監(jiān)護權的情形予以嚴格限制就是考慮到隔代教育的弊端。
2016年6月17日,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作出終審判決, 駁回朱父朱母主張孩子監(jiān)護權的請求。
本案審判長在接受采訪時指出:本案源于遺產糾紛,而孩子并非也不應成為爭奪財產的砝碼。若監(jiān)護權歸兩位老人,則在孩子生母不明的情形下,如孩子權益受到侵犯,將無人監(jiān)督和保護;若孩子繼續(xù)由向萍撫養(yǎng)及監(jiān)護,如其侵犯孩子利益,兩位老人作為祖父母仍可通過法律途徑尋求保護。(文中人物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