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躍飛
他望向窗外。一陣風吹過,桃花落雪一樣。田野一片淺綠。一只白鳥尖叫著飛進樹林。暮色正在變濃,像霧一樣慢慢鎖緊村莊。眼看別人一個個被人接走,他的心里這才慌了起來。怕是因為父親成分不好, 人們對他有看法。但又轉(zhuǎn)而自我安慰,這個偏僻山村里,大約沒人知道城里的事情吧。
天又黑了一重。他感到黑暗的壓迫。他還不到十六歲,第一次離家那么遠,像被拋棄在荒山野嶺,幾乎要哭出來。這時,一連串拖鞋的啪噠聲擊碎了黑暗,一只大腳跨進門檻,一個顯示強大生育力的肥碩女人連同她的聲音一起滾了進來。
“啊呀,對不起對不起。”
她那快樂的大嗓門,像鈸一樣敲響,“我剛剛收工,一分鐘都沒耽擱就趕緊來了。”
他像根浮草,隨著這個女人的聲波晃蕩。不太能看清她的具體樣子,但她眼睛里有清晰的光芒,聲音使整個屋子熱烘烘的。他想起母親。
“孩子啊,你已經(jīng)餓壞了吧?”女人抓起他的手,“來來來,咱們現(xiàn)在就回家,立春做好的飯菜,這會兒可能都涼了呢?!币娝吨粍?,問道,“你是吳兵嗎?”見他點了頭,繼續(xù)樂呵呵地說道,“你被安排到我家住,算你走運啦,立春是我的大女兒,哪個不曉得她做得一手好菜?”她打了一串明亮的哈哈,拽著他一路小跑。
他仿佛一片落葉,被一陣風卷到了屋門口。這是一座土墻屋,茅草頂,平整的泥巴地坪,門口的樹已辨不清是什么品種,一大團茂密的濃黑罩去半個屋頂。幾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停止打鬧,一邊喊“娘”,一邊圍了上來,看著他嘻嘻地笑。
“哪,都給我聽著,以后,他就是你們的二哥了?!迸苏f道,又指著兩個七八歲的男孩,“你倆跟大姐二姐擠,鋪位子騰出來,給二哥睡?!?/p>
最小的那個嚷道:“我不跟女人睡,我跟二哥睡好了?!?/p>
“立夏,就你不聽話。”女人揚起巴掌做樣子。
“要得要得,讓他給我作伴?!眳潜鴶堉⑾牡募绨颍嗣哪X袋。
這時,屋里的煤油燈亮了,墻壁上映現(xiàn)一個梳一條大辮子的纖細身影,影子消失,一個少女站在門口,半邊身體被燈光映得金黃,明亮的側(cè)臉顯示這是一個長得不賴的姑娘。
“菜都涼了,都快來吃飯啦?!鄙倥暗?。幾個孩子便一窩蜂沖進門去,差點撞倒少女。少女笑著打他們,“像餓死鬼一樣,有客人來了,也不收斂一點?!?/p>
吳兵知道,這就是房東的大女兒立春了。
吃飯間,房東的嘴一刻也沒閑著,要嚼飯菜,要管住孩子們搶菜,還要介紹自己這一大家子。吳兵總是看見她嘴里嚼爛的飯菜。幸好她巨大體積內(nèi)蓄著無窮的能量,似乎沒有什么能夠耗盡它們。但她說著說著,忽然哽咽起來,“她爹前兩年去世了,要不是立春這么能干,我怕也熬不到今天哩……”
“哎呀,媽,好好的,你又說傷心話?!绷⒋簥A了一筷子辣椒炒肉過去,“肉涼了就會發(fā)硬,趁熱吃吧?!?/p>
“多給你大弟夾菜?!狈繓|說完,又轉(zhuǎn)向吳兵,“你這可憐的孩子,六歲就沒媽了……你放心,我會當你是親生兒子一樣。你還在吃長飯呢,多吃點,長結(jié)實點?!?/p>
幾個菜碗早已空了。弟弟們吃得聲響很大。立夏用筷子扒著碗底的飯粒。立春沒吃什么,但她做出吃飽的樣子。吳兵吃完埋在飯底的荷包蛋,才感覺肚子填實了,根本顧不上味道好壞。他擦干凈嘴巴,就著昏黃的煤油燈光打量房東的家。屋里沒有像樣的東西,爛衣柜的門合不上,衣服掉出一截。發(fā)黑的蚊帳打了不少補丁。沒過多久,他便知道房東為了讓他吃上這餐辣椒炒肉付出了代價,連米都是借的。
吳兵喊房東“娘”,也就是一個星期以后的事。一是因為沒個稱呼不方便,二是他確實覺得房東像娘一樣和藹可親。立春大他三歲,有做姐姐的樣,可有時有些怪異,有幾次他發(fā)現(xiàn)她盯著他看,見他看著她,她就轉(zhuǎn)過臉去,或者一低頭迅速跑開。她的臉是可愛的,像桃花一樣。
吳兵心里很愉快,很樂意看到她。
他喜歡這一家人。每天到工地忙完,不管得的工分多少,都不會影響他快樂的心情。回到房東家里,弟妹們圍著他,七嘴八舌,爭著跟他玩游戲。立春總能做出下得飯的菜,連萵筍皮都沒浪費,變成爽脆的泡菜,十分下飯。吳兵喊她“姐”,她大大方方地應(yīng)了。這個家庭,似乎因為他的到來更加歡樂。最快樂的是房東,有說有笑,伴著個樹樁子都能聊上一氣,哈哈聲也圓滾滾的,整個村里都聽得見。左鄰右舍都曉得她家住了一個城里男孩,關(guān)系好,親如一家人。吳兵注意到他們的笑容神秘,眼神閃爍,看起來似乎有些醋意。他不了解鄉(xiāng)下人,就他十幾年的人生經(jīng)驗來看,他在城里生活時,城里人也是這樣的,尤其是在父親挨批斗厲害的那段時間,人們就像在夢中一樣,在他附近浮動,很不真實。鄉(xiāng)下人和城里人像兩個物種,當吳兵卷起褲腿,露出發(fā)白的小腿時,人們就嘻嘻發(fā)笑,指指點點。有一次風還把他們的閑談灌進他的耳朵,大意是說,房東想留著他當女婿。鄉(xiāng)下人總會嚼些不靠譜的事情打發(fā)時間,貧窮和饑餓也堵不住他們的嘴。
房東家有一只母雞愛下野蛋,立春每天花很多時間去找這只野蛋,煎好了埋在吳兵的飯碗里。吳兵又悄悄將這只雞蛋塞給立夏。房東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后,私底下抽立夏的屁股,“你二哥吃了雞蛋好掙工分,你吃了只能拉泡屎。再這么不懂事,我就要縫起你的嘴?!绷⑾恼f,“他又不是我們家的,憑什么只有他能吃我們家的雞蛋?!狈繓|一時被問住了,靜了半晌回答,“只要他每天吃我們家的雞蛋,就會是我們家的人。”立夏找不出這個邏輯的破綻,也想不清這是個什么道理,便悶頭悶?zāi)X地認了。
立春的頭發(fā)有時織成一條辮子,有時織成兩條辮子,有時扎成馬尾巴。她梳頭時對著鏡子笑,挑水時對著湖面笑,凡是能照出人影的地方,她都要停留片刻,看看自己的影子。她最喜歡卷起褲腳站在湖水中洗頭發(fā),歪著頭梳得頭發(fā)溜滑的。她像滿塘的荷花中的一朵。小魚從她腿邊游過。 她也是要下田掙工分的,吳兵從沒看到她兩腳泥濘的樣子。她好像總是在廚房,在園子里摘菜,一身干干凈凈,和別的鄉(xiāng)下姑娘很不一樣。吳兵有時候向別的知青講他的房東一家,尤其是立春。有一回,跟吳兵一起下鄉(xiāng)的知青羅念祖開玩笑,說吳兵走了桃花運。吳兵揍了他一頓。不過,他也不是真揍,只是邊揍羅念祖,邊想立春的樣子。他自然喜歡她,但是像一杯清茶那么純淡,不用去喝它,即便聞聞茶水的香氣,就很愉快了。
有一陣吳兵被調(diào)到大隊磚廠勞動,離房東家五里地,吃住都在磚廠。立春每天送午飯來,吳兵扛不住隊員們的打趣,不讓立春送飯了,要和大家一起吃食堂,不搞特殊化。立春便隔兩天送點吃的來,積累的雞蛋、河魚、壇子菜,順便把吳兵的臟衣服清洗了,在門口大大方方地晾起來。立春這樣子,隊員們反倒開不出玩笑,并且有些肅然起敬,只恨自己沒安排到這戶人家,沒有吳兵這個沒開竅的家伙運氣好。
有一天收工后,吳兵和羅念祖兩人在野塘里洗冷水澡,羅念祖潛了幾回水,最后一次沒有浮上來。吳兵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潛水找到他,扯開纏在他腳上的水草,上岸時,羅念祖臉色烏青,卻還有一口氣。赤腳醫(yī)生趕來搶救,在羅念祖鼻子上抹了點什么東西,說是讓他打一個噴嚏出來就能得救。羅念祖沒有打噴嚏,于是他就真的死了。知青淹死的消息一下子傳開,房東和立春娘倆前后腳跑到工地,房東見吳兵就一把抱住,喊了聲“崽啊,你還活著啊”,那感情比親的還親。立春眼睛紅紅的,顯然也是一路哭過來,這會兒有點不好意思,在旁邊站了一會兒,沒等吳兵跟她說話,就原路返回了。
此后一連好幾天,立春都沒來磚廠,情況有些異常,吳兵心想,立春那天跑過來,他都沒跟她說上一句話,可能她不高興了。左想右想,覺得應(yīng)該過去看看,于是,收了工也顧不上吃飯,就徑直往房東家里去了。挑了一天泥沙,兩腿發(fā)軟,走到房東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煤油燈照亮茅草房的窗口。他們已經(jīng)吃了飯,有的在洗臉洗腳,立夏趴在燈下做作業(yè)。見吳兵進來,立春吃了一驚,又見他有氣無力,知道他沒吃晚飯,連忙淘米下鍋,去雞窩掏蛋,里面空空的,母雞又下野蛋了。她趕緊提了一盞馬燈出門找。憑她的經(jīng)驗,不出三五分鐘就能找到,無非是后園的籬笆邊、竹林里、荊棘叢中幾個地方。她果然一會兒就回來了,韮菜煎雞蛋的香味飄了一屋。
立春梳著一條麻花辮,穿件玫紅色襯衣,像一團火一樣滾動。吳兵餓得要命,一陣狼吞虎咽,連頭也不抬。
“姐,你怎么啦?”立夏說道,“你生病了嗎?”
吳兵這才看見立春渾身顫抖,嘴唇發(fā)黑,額頭上滾下汗珠子。
立春很快被抬到公社衛(wèi)生院。她被銀環(huán)蛇咬了一口,差點送命。幾天后,她恢復(fù)過來,又照樣去磚廠給吳兵送東西。立春自己什么也沒說,倒是房東一見吳兵就嘮叨:
“立春這傻妹子,怕你餓肚子,被蛇咬了還忍著痛給你做飯?!?/p>
一會兒又抹眼淚,“搭幫祖宗菩薩坐得高,保佑她平安無事……要是我家立春沒了,這個家可怎么過得下去?”
知青們正值二十左右的年紀,肚子沒油水,吃不飽,到處找肉吃。有一回還翻出一頭埋了的死豬,在野外架個吊鍋子,煮得噴香的。吃飽了就盼著回城,離開這種地方,不再饑一頓、飽一頓,整天一身泥。大家說著聊著,話題就到了立春身上。
“要是有立春這樣的姑娘愛我,回不去城我也認了。”
“我做不到,就算是仙女,我也不娶,我只想回城?!?/p>
“吳兵,你莫在這里搞對象結(jié)婚。你還小,城里有大把漂亮姑娘,千萬別困在這窮山溝里?!?/p>
“他還沒開竅呢,等他開竅了,早回城了。就都別瞎操心了吧?!?/p>
“我隱約聽說立春有點什么毛病,好像跟桃花有關(guān)系?!?/p>
“桃花癲?”
“她怎么會有桃花癲?鄉(xiāng)下人出于嫉妒,總喜歡詆毀一些好姑娘。”
吳兵只是聽著,他既沒想過搞對象,更沒想過回城,組織上怎么安排,就怎么生活,順應(yīng)時事,大約是打小就學會了的。要說夢想,他倒是夢想回到學校繼續(xù)讀書。但是既然政策安排知識青年到廣闊天地中來鍛煉,必定有其內(nèi)在的邏輯道理。所以,日子談不上痛苦,也說不上快活,冬去春來,轉(zhuǎn)眼便將近一年。
聽說吳兵的父親通過關(guān)系,即將調(diào)他回城,房東抹眼淚,唉聲嘆氣,她這時的情感比任何時候都顯得真誠。立春什么也沒說。她把廢舊的衣服拆洗干凈,放到黏稠的湯面里漿好,鋪在桌子上搟平,然后用硬紙殼比著,裁剪出鞋底的樣子,一層層疊好,粘嚴實,上下用新布封墊,鉛筆在新布上畫好圖案,手指戴了針墊圈,就開始一針一針縫納起來。此時吳兵早已經(jīng)從磚廠回到房東家住,每夜見立春在煤油燈下手指頭戳來戳去,頭也不抬,立夏問她什么問題,也只是嗯呀地敷衍,有時戳到手,嘴里嗞一聲,將手指放嘴里吮。
過了十天半月,吳兵穿鞋時,發(fā)現(xiàn)鞋底躺著繡著粉紅桃花的新鞋墊,又過了一些日子,他的每雙鞋里都多了一對繡著桃花的新鞋墊。吳兵想起別人說立春有毛病,這毛病跟桃花有關(guān)系,現(xiàn)在看來,大約就是立春過于喜歡桃花吧。她還有一張?zhí)一ㄏ碌恼掌?,笑容像蝴蝶一樣飛舞。她一點都不像房東,房東有多熱鬧,她便有多安靜,她的纖瘦與房東的肥碩也成鮮明對照,怎么看都不像一對母女。
房東的焦慮寫在臉上,嗓子里經(jīng)常呼呼地直喘粗氣。
第一朵桃花綻放之前,她終于忍不住和吳兵說開了:
“二伢子呀,說句心里話,從你第一天進我家門起,我就當你是我家的人了……沒想到……唉,我實在舍不得你走,心里難受得很哩。”
吳兵有一句聽一句,“我也舍不得你們,我會經(jīng)?;貋砜茨銈兊??!?/p>
房東搖搖頭,“只怕是盼都盼不回了,咱們這窮山溝溝,沒什么值得你惦念的?!?/p>
吳兵急了:“娘,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這些日子,我一直把這當我自己的家,我多希望這就是我的家呀?!?/p>
“哎呀,孩子啊,真的嗎?”房東兩眼放出光彩,“那就別走了,留下來,?。俊?/p>
吳兵面色為難。
“想想立春,想想她為了給你找一只雞蛋差點死了……為了你,她什么都敢做,是不是?”房東像拼命喚醒一個人的記憶似的,“立春是比你大,女大三,抱金磚,我們家立春比誰家姑娘都賢良?!?/p>
吳兵點點頭,他承認房東說的,立春是個好姑娘。房東不斷描述,他一直點頭,一直點得房東心花怒放。吳兵才意識到自己暈頭轉(zhuǎn)向,居然連房東要求他跟立春訂親的事也點了頭。
也許他心里當真愿意,但立刻就后悔了,總之他當時沒有糾正,后來想著找個合適的時間跟房東解釋。他不可能留在村子里。他不是當農(nóng)民的料。他非回城不可,父親需要他,他要考大學,他要學醫(yī),母親病逝之后,他就想當一名醫(yī)生。
枝上桃花一朵接一朵開放,吳兵始終沒有機會跟房東單獨說話,她好像有意躲著他。立春反倒比以前更從容,像只枝頭小鳥,無緣無故地唱,無緣無故地笑,見到吳兵,就笑得特別燦爛。有時候藏在樹后偷看他,從門縫里觀察他。
吳兵不知道這些。他還是個不懂事的少年。
房東十分忙碌,要么出工,要么和立春在廚房做飯,要么教訓孩子。有時候吳兵覺得她自己似乎也忘了她說過什么,他也懷疑房東是不是真的提過親,一切漸漸模糊起來,沒多久,他也沒放在心上了。
桃花滿樹。轉(zhuǎn)眼到了回城時間。吳兵收拾好行李,和知青們一一道別。他去勞動過的地方轉(zhuǎn)了一圈。春風吹拂,他心里有回城的歡欣,也有隱隱的失落。與弟妹們告別時,他動了感情,眼眶濕潤。房東的臉色很白,沉默,身體蔫著,不斷地擤鼻子、抹眼淚。
“二哥,你什么時候回來?”立夏說道,“你要是不回,娘會哭瞎眼睛的。”
“我很快就會回來看你們,給你買玩具汽車,給娘帶她最愛吃的核桃仁。”
“會給大姐帶禮物嗎?大姐最喜歡扎蝴蝶結(jié)了?!?/p>
“每個人都會有禮物的?!彼卮稹?/p>
這時,外面?zhèn)鱽硪魂嚱醴攀幍男β暋潜叩介T口,只見立春站在桃樹下,頭上扎滿蝴蝶結(jié),她對著一坨新鮮牛屎立正、敬禮,然后圍繞著牛屎跳起了忠字舞。
責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