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梅花
石南。
時珍說,風藥。生于石頭間,向陰之處。故名石南。
奇怪,應該叫石陰才對?;蛘呤?。南面不是陽面嗎?
石南多生于石頭間。也有直接生長在石頭上的,株身并不低哩。也有的在江湖淺水里,葉子如枇杷,狹長,葉面有小刺,凌冬不凋謝。春生白色小花,聚攏成簇。風來,擺一擺。風不來,那就不擺了唄。
其實,我有幾盆孔雀竹芋,在日光底下,一點風吹都沒有,植物的葉子像脈搏似的,一驚一乍的動彈,一跳一跳。暗自思忖,花草,大概也有心臟,就藏在根里。石南的葉子也如竹芋一般狹長,說不定它們是同科的。這樣的話,石南葉子也會在沒有風的時候,偷偷搖曳幾下呢。
草木的美,非花即葉。如張愛玲所言,有美的容貌,以容貌悅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悅人。草木呢?有美的花朵,以花朵悅人;有美的葉子,以葉子悅人。其實這是人的思維,草木才不是這么想的呢。草木率性坦然,只活自己,不看人的眉眼高低。你喜歡又怎樣?不喜歡又怎樣?
石南入藥用葉子。春天開小白花,秋天結細紅實。
入藥最好的葉子,是生長在石頭間的。高,窈窕,葉子似莽草,青黃色,葉背有紫點,青淡柔美。雨水多時,葉子并生,長及兩三寸。青葉摘下,陰干,入藥。
說起來石南這味藥很有意思啊,女子萬萬不可久服。為啥呢?女子久服,令思男。每讀到此,扔書大笑。服久了,女子會變花癡的。那么,男子服久了呢?時珍并沒有說。
它的藥性辛,苦。能夠養(yǎng)腎氣,利筋骨皮毛。不過,石南并不是常用藥材,因為有毒。有些草木,很少入藥。本草不過是記載,讓人們知道它的藥效罷了。
突然記起來一件事。那時候,我家還在鎮(zhèn)子上開診所。有一天,來了幾個男人,一個老女人。他們要買一種藥,就是能夠讓女人喜歡男人的那種藥。
寶兒爹驚訝許久,他說,并沒有這樣的藥呀。草藥治病,并不是邪心的呢。倘若這個男人是個痞子,混混,癩頭流氓,也讓女人喜歡,那可不做孽么。
老女人說,不是。男人是個老實人,一直娶不上媳婦。后來傾其所有,花錢娶回來遠親家的女兒??墒?,媳婦每晚一頓笤帚將男人打跑,并不同床共眠。聽說有一種藥,吃了就想男人。
為著這件事,我們笑了很多天。后來寶兒爹感嘆說,唉唉,那個可憐的女人,被娘家換了很多錢。跑也跑不掉。
石南的根,橫生,毛索索的,細,紫色。雨水稠密的時候,枝繁葉茂,煞是漂亮。有人家把石南移栽于庭院里,澆足水,蓬勃一片,陰翳可愛,不透日氣。
石南種植于庭院,生長葳蕤。它的氣味隨風蕩漾,清涼可心。草藥生長的氣味,也會濾去空氣里的戾氣。
龍腦香。
還有個名字,叫羯婆羅香,一聽就不是本土的。外來妹。
時珍說,龍腦香,南番諸國皆有之。
葉延珪說,乃深山窮谷中千年老杉樹,其枝干不曾損動者才有。若是損動,則氣泄無腦矣。
讀此,又大笑。龍腦香是樹脂,只說沒有樹脂也罷了,非要說無腦矣。
龍腦香比較貴重,雖然也不是常用藥。它的樣子十分好看。白瑩如冰,呈梅花片狀。我們鄉(xiāng)間,只在五月過端午節(jié)的時候,把一點龍腦香和香草糅在一起,塞進香包里,綴上花花綠綠的穗子,戴在小兒身上避邪。
我家寶兒小時候過端午,都有幾個很大的香包。我手笨,縫出來的香包格外難看。但寶兒爹配香草藥材很舍得,家里開藥鋪嘛。寶兒戴著丑香包,歡天喜地拿去夸耀,味道倒是足夠香。
藥典里記載,羯婆羅香,在西方。樹干像松株,葉異。濕時無香。采干之后折之,中有香,狀類云母,色如冰雪,此龍腦香也。
這種高大的喬木,葉子也很漂亮。樹脂含芳香。樹皮灰白色或深褐色,縱裂。枝條濃密,也有花。云南有呢。我還沒有去過云南,自然沒見過。紙上讀來,終覺淺。有緣見到了,才算福氣。
楠。
時珍說:南方之木,故字從南。
楠木到西北,一定不肯生長。人家是南方之木嘛。不過,在西南蜀地,楠木活得很好。
真是有趣兒??墒?,有沒有一種樹木叫西北呢?想來想去,還沒有。西北的樹木種類不是很多,跑到南方很喜歡,枝繁葉茂。
時珍說,楠木生南方。枝干甚為端莊挺拔,高者十余丈,巨大的有數(shù)十圍。氣味芬芳,遠遠就能聞到絲絲幽香。樹干扶搖直上,童童若幢蓋之狀,枝葉不相礙。
多么美好的樹。想一想都心生歡喜。
又說,楠木為梁棟器物都很好,天生的良材。色赤者,堅硬。色白者,脆。其近根年深向陽者,結成草木山水之狀,俗呼為骰柏楠,宜作器。
我見過一串楠木手串,晶瑩澄澈,真是美。
楠木雖能入藥,亦是不常用的。一味木材,長成這樣的高貴,教人嘆服。讀本草,總是癡迷。草木之美,讀來讀去總是不過癮,總想著要見一見才肯甘心。
石韋。
還有個名字叫石皮,可把我笑壞了,一個比一個沖撞。不過是一味草,叫這么鏗鏘的名字算什么呢。可是,人家長得也很有勁兒啊,春發(fā)芽,蔓延在大石頭上,生個葉子如厚皮,狹長,粗厚,葉面灰楚楚的色澤了滲透了老綠,葉背有點兒紅棕的味道,不甚純,覆了一層黃褐色的粉。據(jù)說深山打柴的人,受了傷,刮了石韋葉背面的黃褐粉,敷在傷口處,能止血收口。
石韋是腦子一根筋的草,喜歡摳著大石頭生長。倘若沒有可依附的石頭,就挑揀一番,呆在亂草叢里,越雜亂越喜歡。真?zhèn)€兒重口味的草藥啊。亂草叢里生長的石韋葉子稍微柔軟一些,色澤穩(wěn)重,和枯枝敗葉糾纏在一起,慢慢兒混日子,一點一點變老。
但是,巨石是石韋的最愛。呆在亂草叢里它們不精神,萎靡得很。石韋很喜歡背陰的懸崖,愈險峻愈好。石韋攀在陰崖險罅處,伸出柔韌狹長的葉子,像戟一樣,銳利厚實,一尺左右的長度,寬寸余。在懸崖上的石韋,簡直容光煥發(fā),迷人之極。
它的葉面的顏色吸附了巖石的氣息,澀綠而稍微摻雜黛色,很老道的樣子。老葉子慢慢變黃綠色,那種黃綠也是老氣橫秋的,有股子凜然之氣。因為厚,葉子背面是另一種顏色,或灰白,或棕駝,密生黃色柔毛,如氈一般。也有的葉子背面生黃粉,銹了薄薄一層。這種生在懸崖上的石韋葉子,氣味重,入藥挺好。當然,采摘起來就難了。
大概,每味草藥都有自己的脾氣。而石韋,生也戀著石頭,枯敗也戀著石頭,所以取名字的人,就成全了它的的心意。
夏枯草。
夏枯草的別名也是挺多的,很古味的兩個,讀起來舌齒生香。一個叫夕句,一個叫乃東。這樣風雅的名字,拿來作筆名也挺好啊。
為啥叫夏枯草呢?古代名醫(yī)朱震亨說,此草夏至后即枯。蓋稟純陽之氣,得陰氣則枯,故有是名。
有人說,夏枯草得春之氣而不耐熱,一到夏至就熱死了。也有人說,夏枯草冬至后生,生發(fā)的很早,只耐寒氣。
古書上說,冬至一生陽,夏至一生陰。也就是說,冬至一到,大地陰氣漸弱,陽氣生。而夏至一到,大氣陽氣漸弱,陰氣生。這么看來,夏枯草是一味很神秘的草,它選擇在陽氣初生的時候出土為草,陽氣盡陰氣生的時候枯萎死去。夏枯草實在是會挑時間啊——只追趕陽氣,拒絕陰氣。多么決絕純粹。
夏枯草遍生原野,不挑剔,荒地有,路邊草叢也有。有點兒空地,就趕緊擠進去抽枝長葉。苗也高,一二尺是有的。莖桿略微方,不是很明顯。葉子對生,很像旋覆葉,稍微長一些,闊一些。葉子邊緣有細齒,鋸牙一般,葉子背面多紋。
它的莖桿長一長,莖梢就開始抽穗開花。細密的小小花朵集攢成穗子,紫色,飄散著淡淡草味道,在原野里搖晃?;ü谖x之后,內有小堅果。這時候,夏至已經到了,夏枯草收斂起顏色,準備枯萎。生命輪回不止,早枯,早生發(fā)。
采藥人把紫褐色帶花的果穗摘下來,曬干,入藥。夏枯草的一輩子完滿歸倉。行走在大野的夏枯草,一腳踏空,跌入藥簍。
桂。
南宋詩人范成大挺喜歡桂樹,他說,為什么叫桂呢?凡木葉心皆一縱理,獨桂有兩道如圭形,故字從圭。
當然,我家也沒有種下一棵桂樹,不然鋸開了看看,樹心到底有沒有如同圭子形狀的兩個橫道。實際上,高原上根本就不生長桂樹,我一次都沒看見過。無端覺得桂樹的花朵扇子大才好,金紅色,一路摧枯拉朽開下去,夏天開也開不敗,秋天開也開不敗。冬天嘛,算了,歇一歇。
有兩件事是我所羨慕之極的。一件是所有的花朵都不用化妝,尤其大花朵。另一件是所有的動物們都不換衣裳,冬暖夏涼——當然被人逮住拔了漂亮的毛那是另說。
有點薄霧,我想,獨自從桂花樹下走過,被香氣追著,慢條斯理地岔入一條小徑,路邊是抽穗的芒草——美好得簡直相遇成詩啊。我對所有的草木都一往情深,連刺蒺藜都畏畏縮縮地喜歡著。
李時珍點了幾種桂,他沒說自己喜歡哪一種。實際上我每天清晨都翻翻他的本草,新的一天,看看他在講述哪一種草藥。讀草藥,清氣上升,濁氣下降。
他說,牡桂,葉子窄長稍厚,如同枇杷葉,堅硬有毛,邊緣帶鋸齒。開花成白色。樹皮粗糙多脂。菌桂,葉子像柿葉,葉尖狹,光凈,有三道縱文而無鋸齒,開花有黃有白,四月開。樹皮青黃,樹皮薄而卷。入藥這兩種藥效可靠。若想細分,樹皮卷成筒而薄者為菌桂。樹皮半卷或者直接是板者為牡桂。至于有些桂樹葉子長得怪異,氣粗相類,大枝無肉,老皮堅板,味極淡薄,不入藥用。
我把這些字細細咀嚼了一遍,咀嚼到了桂的精華,連桂皮的香味兒也在舌尖盤繞了。就像一個吸煙的人,美美飽吸了幾口,然后把煙捻滅在石頭上。我知道那些桂花正在一路狂奔,和我在下一個路口相見。
遇見桂樹,是八月的事情,在古城西安。突然就聞到了桂花的味道,有點妖艷,有點拘謹和羞澀,亦有點裊裊的盤纏。細細嗅,卻又隨風逃逸無蹤。追過去看,路兩邊,金紅色的花朵從狹長的厚葉子底下鉆出來,隨風翻卷抖動,出乎意料的碎小。
就是這些小小的碎花朵,芳香得要命,頃刻間攻陷了一條街,在我的心里破殼而入。這種低微而甜郁的味道,真是不可思議,能夠和心靈有息息相通之處,恨不能把一棵桂樹扛回家去,看著花慢慢開。
桂花的好,是碎小而亂,讓我想起小米粒,黃米粒,能夠吃似的。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么想,似乎應該想起步搖簪花才對,在枝頭顫巍巍的,那樣才顯得尊榮??墒?,我就覺得桂的小花如米粒,就算萎謝的花朵,也還是很像。倘若摘了小花當做茶泡在沸水里,大概也不難喝。
日光愈濃,古城的風就吹得有些枯癟,太慵懶,使得花苞脹破,香氣黏稠起來,粗手大腳的疏散著。我的裙子淡綠色,衣裳淺黃,立在桂花樹下,色調好得幾近妖艷。摘下幾串小花朵,戴在發(fā)髻,算起來,我和花木也算是碰袖之交了。
樹木高壯,花葉撲簌,香氣晃動,這是生命蓬勃的感覺。獨自在一座陌生的城市中,乍然遇見桂花,覺得可愛。一個人不可能走遍蒼茫大地,也不可能遇見所有的植物——既便是遇見一種尋常的草木,也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人的一生,多少事情還不都是巧合呢。
細細想,天地之間,一草一木,無不精細有致。哪怕多么卑微,都有它自己的生命軌跡,毫無違約。時辰一到,破土而出。掐掐算算時令夠了,枯萎而去。蒼茫大化的感應,真教人驚嘆。其實每個生命都不容易,所以蒼天讓大家在紅塵里平等相處——有愛,有喜歡,有憐憫,亦有照應。
枸杞。
時珍說:古者枸杞、地骨取常山者為上,其他丘陵阪岸者皆可用。后世惟取陜西者良,枸杞子大抵以河西者為上也。而又以甘州者為絕品。
《千金翼》里的記載:枸杞,甘州者為真,葉厚大者是。大體出河西諸郡,其次江池間圩埂上者。實圓如櫻桃。全少核,暴干如餅,極膏潤有味。
為什么叫枸杞呢?李時珍說:取枸、杞二樹之名。此物棘如枸之刺,莖如杞之條,故兼名之。
萬事萬物,尊貴自然。既便是大野里一枝野樹,名字的來由,亦是根底清澈。多么好。
去年去深山人家串門,看見院子里一叢灌木,枝條深綠,葉子狹長,濃密的葉子底下藏著不多幾顆深紅的卵果。細細瞅了半天,也沒有認出來,問道:這可是紅嘴鴉兒樹?人家笑道:不是,是枸杞。紅嘴鴉兒樹要矮很多,枝子也比枸杞硬很多。
可是,跟我見過的枸杞并不一樣啊。素常的枸杞,枝條柔軟,虛隆隆的拱成蓬松的樣子,張結了繁密的紅果果。也高,枝條也多刺,有條棱。葉子不很深綠,略微有些灰白絨毛,葉子尖緣鈍,顏色很柔和??墒巧钌降倪@叢枸杞,葉尖銳,色澤濃,更像是枸杞的親戚。
原來,我見過的枸杞是河西沙漠里的。沙漠里的植物,都要收斂自己的脾氣,活得節(jié)約一些。雨水少,不能太奢侈,枝條上的針刺格外發(fā)達。因為懂得老天的恩賜,懂得日子的不容易,所以結了漿果必定是繁密不堪——它們用這種方式,來保全生命旺盛的繁殖力。
而深山里的枸杞,大約要悠閑很多。雨水稠,土地肥,隨心所欲的生長,簡直是瞎長,結個漿果也不操心,胡亂掛幾個算了,反正不愁生計。就算長得不像枸杞樹,那又怎么樣呢?自己喜歡就好。
雖說枸杞子是一味好藥,主五內邪氣,熱中消渴,周痹風濕。久服,能夠堅筋骨,輕身不老,耐寒暑,女子久服可以得到好顏色,但那戶人家顯然不在意,樹上稀落的紅漿果,地下還凋落一些,沒有摘取的意思。覺得驚詫,問,你家的枸杞子怎么不摘?。慷嗫上?。
人家還是笑,漫不經心的說,山里的枸杞光是長了枝葉,果子并不多,鳥兒們天天盯得緊,都被它們吃了。
想想也很好玩,一個大人,天天跟鳥兒搶幾個漿果,多么不好意思呢。不過,我厚著臉皮,把枝葉底下的幾把枸杞子都收入囊中,回家泡了酒。酒也不常喝,只是看著那紅丟丟的卵果,在清澈的酒液里沉沉浮浮,像人生。
河西沙漠里的枸杞子,確實好。鮮果圓如櫻桃,顆粒飽滿。曬干了,瘦而不癟,膏潤有味。捏幾顆嘗嘗,舌尖先是甘甜,后味稍稍有點苦。天底下的藥材,總是有點苦味的,良藥苦口,是老天為它們設置的時空密碼,沒有一味藥材擅自改變。枸杞也是。
落雪天,火爐上燉一鍋湯。待到湯沸如盛開的花時,撒入一把枸杞子,幾片當歸。只是轉身的須臾之間,湯里就多出來一絲淡淡藥香味兒,裊裊的,游走在空氣里。不要說喝,只是深深吸幾口,覺得萬般妥帖。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不是個吃貨,是個看客。靜悄悄立在火爐前,看著食材在鍋里咕咚咕咚慢慢煮,眼神跟著一粒粒的枸杞在忙碌,真正是歡喜。
日常光陰是素淡的,不夠繁華。這枸杞,可能是老天打發(fā)它來給光陰配色——多么清澈的紅。讀書人說,冬月天,讀書天。讀書少了茶,那可真真不行。那么,這茶水里,添幾粒枸杞,幾粒玫瑰花苞,多么好啊。不為滋補,不為治病,只為那一抹迷離的顏色?;ㄏ愠韵?,漿果香味也吃下,人書俱不老。哪怕萬斛愁,哪怕千層憂,都云煙飛散了。
穿了半舊的襖子,寂然讀書,寂然喝茶,只喚得那幾粒紅紅的漿果來陪。淡云薄日,空階苔徑,心里安然。若是有人從河西來,必說,來時捎一包枸杞,要色澤淡一些的,要帶著蒂的,還要必定是沙漠里生長了的。這樣枸杞,沉穩(wěn),溫暖,留著落花啼鳥的情分,才能踮起腳尖夠著我的想念。